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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不难

2011-01-18王立雪

故事会 2011年2期
关键词:信访局老太太局长

王立雪

1书记接访

张子悦是个有才气、有抱负的小伙子。他大学一毕业,就参加了市委组织部的公务员招录考试,而且顺利地通过笔试、面试,入选了一百名选调生的行列。这下,张子悦顿时就感到是自家的祖坟冒青烟了。要知道这批选调生,将分赴全市各地任职,是市委组织部跟踪培养的重点对象,这就预示着他的前途将不可限量。

可是等到张子悦来到市委组织部一报到,他的心一下子冷了半截,别的同学不是留在组织部,就是分到市委办,最不济的也分到市财政局,就他张子悦被分到了信访局。要知道,这信访接待工作号称天下第一难,是一个老鼠钻进风箱,两头受气,爹不亲娘不爱的差事。这天夜里,他躺在。单位简陋的单身宿舍里,辗转反侧,心灰意冷,不知挨到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到张子悦第二天一觉醒来,已经过了七点。他一个激灵,翻身起床,赶紧洗了把脸,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就急急往信访局里跑。到了局里,进门一看,只见所有的同事都一脸严肃地坐在会议室里,气氛紧张、如临大敌。他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单位里出了啥事儿?

张子悦红着脸,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找了一个空位坐了下来。坐在环形会议桌一头的马局长轻咳一声,会议室里一下子就鸦雀无声。

马局长一脸寒霜地扫视了一下后说:“同志们,现在开会!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是市委书记的信访接待日,这既是市委主要领导体察民情,密切联系群众,关心群众疾苦的亲民之举,又是对我们信访工作极大的重视,同时,也是对我们信访局全体干部职工的政治素质的考验,大家一定要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地对待,切不可掉以轻心……”

张子悦听了,一下子记了起来,昨天报到时,他的顶头上司、信访接待科的余科长,已经简单地向他介绍了日常工作流程,他们除了每天例行接待群众来信来访外,每个月的一号和十五号,是市委书记的信访接待日。今天正好是九月一号,市委书记要大驾光临,怪不得他们一个个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样子。

马局长一边讲着,一边不经意地扫视着下面,他发现新来的张子悦,没有认真听他讲话,而是一副心不在焉、神游天外的模样。马局长心里顿生恼怒:这小子真是不知死活。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张子悦惊得回过神来,赶紧正襟危坐。

马局长看了他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严厉地说:“有的同志态度不端正,开会连个笔记本都不带!是你的记忆力太好,_还是觉得别人讲话不屑一记?”

张子悦一听,赶紧打量了一下同事们,只见他们面前都摆着一本笔记本,装模作样地记录着什么,只有他面前是空空如也。他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想起身回办公室去拿又不敢,不去拿空坐着也不像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余科长一看,连忙把自己的一叠材料纸分出半份,又拿出一支圆珠笔,雪中送炭般地递给了张子悦。张子悦万分感激地冲他一笑,赶紧一本正经地拿起笔,做了个认真记录的姿态。

马局长并没有因此而放过张子悦,他继续板着脸,敲打他说:“有的同志不要认为分到我们信访局亏了。干革命工作无贵贱之分,我们信访局也是党委系列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党和政府密切联系群众的纽带,也是反映群众呼声的喉舌。我们工作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党和政府在群众心目中的形象……”

马局长抬腕看了看表,见已快到八点,他收住话语,把面前的笔记本一收,说:“现在开始布置任务,办公室的同志负责布置现场,监督科的同志注意在上访的群众中,挑选几个马上可以在现场得到解决的上访问题,让书记接待,现场有电视台录像,要组织得到解决的群众当场说几句感谢的话。群众来信处理科的同志负责维护现场的秩序。”

馬局长看了看余科长和张子悦,接着说:“信访接待科的任务最重,要尽量做好上访群众的思想工作,稳住他们的情绪。特别是那个老上访油子,我这次到北京去,就是他闹的,昨天晚上才把他接回来,估计今天,他肯定又要来,你们一定要想方设法拖住他,不能让他跑到书记的信访台前,拉着书记胡搅蛮缠,让领导下不了台。”

余科长一听,就哭丧着脸说:“马局长,你说的是那个胡老汉吧,这个人太难缠了,我就怕拖不住。”

马局长不容他争辩,虎着脸说:“工作肯定是有困难,没困难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意见就这么定了,大家各司其职,开始准备吧。散会。”

2接受任务

张子悦随着余科长走出大门一看,好家伙!信访局门前的空场上已经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而且自觉地排成了一圈儿的长队。他们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信访局的大门,有的人身上还背着一个草席,显然,他们昨天晚上就来了,在这街上将就了一夜。

张子悦见了心底突然一痛,升起了一股悲哀:这就是老百姓!张子悦自小生活在他们之中,他深深了解他们的纯朴和善良,如果不是遇到过不去的坎儿,他们不会这样抛头露面、风餐露宿地上下奔走呼号。他们今天来,是像古代的老百姓一样,梦想自己能够敲响公堂之外的鸣冤叫屈鼓,期待青天大老爷神龙一现,能够为草民做主,为他们排忧解难啊。

就在张子悦愣神之际,工作人员已经将接访的桌椅一字儿排开,信访局门口的墙壁上已经挂上了一条鲜红的横幅:市委书记信访接待日。两边挂着宣传条幅,上面写着:倾听百姓呼声;解决群众疑难。

此时,接待科的余科长如临大敌,像一条猎犬在上访的群众间巡逻,竖着耳朵听他们私下里聊天谈话,捕捉信息,寻找潜在的不安定因素,以便未雨绸缪,把它们消灭于萌芽状态。

余科长转了几圈后,就神秘兮兮地把张子悦拉到一边,指着排在上访队伍中间的一个老汉说:“这个老头儿,就是马局长说的胡老汉,大名叫胡良甫。我跟他打了十几年的交道,是个有名的上访专业户,他认识我,不买我的账,你面生,等会儿想办法稳住他。”

张子悦惊讶地问:“都上访十几年了,是什么问题?咋没解决?”

余科长哼了一声,说:“什么十几年?最少有二十年!他的问题不是没解决,而是无法解决,不然,还用闹这么多年?”

张子悦忙问:“那他到底是个什么问题?这么难解决!”

余科长一听,就笑了起来,说:“他的问题,说起来是个桃色事件。胡良甫原来与我们一样,是个国家干部。”余科长把张子悦拉到一边,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原来胡良甫是个土改积极分子,当年在英布县一个叫大山背的小乡工作,还担任副乡长职务。在乡政府所在地,有个叫桃花冲的小山村,村子里有个叫郭凤英的小寡妇,长得挺水灵的,丈夫死得早,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半大孩子。

当时,正是四年三灾的时候,郭凤英见两个孩子实在饿得不行,就常常跑到乡政府,帮乡干部们缝缝补补,洗洗衣裳,目的是想他们能够赏

她一块半只窝窝头,她好带回去,给孩子们渡饥荒。其实,乡政府里干部的日子也不好过,每天的伙食都是定量的,自己都吃不饱,怎么可能分一杯羹给她。所以每次去,她大多是失望而归。

胡良甫是个软心肠的人,有时实在是看着不忍心,就偷偷地把自己的一份,分一半给她。郭凤英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就常常给他做双布鞋,或纳一双鞋垫还他的人情,这样一来二往,他们俩的关系,在别人跟中就有些暧昧了。但是也没人真会指责他们!

直到后来发生一桩劲爆的事情,寡居好几年的郭凤英怀孕了!等到别人发现,她已经生下了一个男孩。寡妇生子,这在当时可是一件传得沸沸扬扬、有伤风化的大事。

乡政府和村里管妇女工作的干部找她一问,她刚开始不承认,可耐不住干部们恐吓,就说出这孩子的父亲原来正是副乡长胡良甫。

当时的胡良甫年轻有为,工作能力强,正是组织准备提拔的对象,而且,他还有一个未婚妻,在别的乡镇当妇联主任,两人正准备结婚呢。这事儿一出,就是严重的作风问题,尽管他矢口否认,但自古以来都是奸出妇人口,人们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他不仅受到撤销职务、开除公职的处分,而且他的未婚妻也一气之下与他断绝了关系。

前些年,国家拨乱反正,为十年浩劫中冤假错案平冤昭雪,当年很多受到迫害,或受到不公正处分的同志都恢复了工作,补发了工资。一生未娶、老来生计无着落的胡良甫听说后,就开始上访,说他的处分也是冤假错案,要求组织恢复他的干部身份,领取退休工资。

当时的信访部门也下去调查过,可是,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处理此事的当事人走的走、死的死,无从查起。胡良甫的问题,到底是不是冤假错案,也就一直没有定论。

这些年来,胡良甫每到农闲季节,就开始层层上访,从县里开始,到市里、到省里、到北京,每年都要跑上一两回,现在上访已经成了他的生活习惯,他成了名副其实的上访专业户……

余科长正说着,突然听到马局长在喊:“大家各就各位,做好各自的工作,书记马上就来了。”

余科长一听,赶紧打住了话头,连忙赶了过去。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还不忘交代说:“小张,你年轻,脑瓜子又灵,今天又是第一天上班,要是把胡老汉这个老大难安抚好了,马局长一定会对你另眼相看,说不定还会引起书记的注意。”

张子悦说:“行,我就见机行事吧!”

3惊心一刻

这时,一辆宽敞大气的奥迪车,从街面上缓缓开到信访局门口停住。马局长一看,三步并作兩步地赶过去,拉开车门,笑得一脸桃花灿烂地说:“书记,您来了!”

一个年近五十岁、面相威严的人从车上下来,他就是市委书记,他笑容可掬地向着上访的群众挥了挥手,在马局长的陪同下,慢慢悠悠地走到街坊台前。

电视台的记者们扛着大摄影机,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寻找最佳角度,准备拍摄市委书记接访的镜头。排着队等着上访的群众一看书记来了,不由一阵骚动,一个个眼睛亮了起来,仿佛书记~句话,他们的问题马上就能拨开乌云见日月似的。

书记在按访台上一坐定,就笑眯眯地看着马局长,说:“马局长,现在开始吧,别让大伙等急了!”

马局长笑逐颜开地说:“书记,您总是那么体贴老百姓!”说着,他转身看着上访的群众,大声说道,“各位乡亲,今天,我们市委书记,在万忙之中,抽出宝贵的时间,专门来接待群众上访,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提,我们书记一向是铁面无私的,不管你们的问题涉及到哪个部门、哪个人,他都会毫不留情地一查到底,能够现场解决的一定会现场解决,不能现场解决的,我们信访局一定会认真记录下来,向有关部门反映,督促他们解决,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大家不要急,排好队,按序号一个一个地来。”

接下来,上访的群众,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一个个走向接访台,诚惶诚恐地向书记大吐苦水,他们反映的问题,有为孩子上学的,有住宅地基的,有邻里纠纷的,还有夫妻吵架的……书记果然雷厉风行,当场就让秘书打电话,不一会儿,教育局、城建局、土地局、公安局相关领导,一个个气喘吁吁地接踵而来,现场办公,当场一一解决。

现场的工作人员和上访群众一时掌声雷动、感激不尽。电视台的摄影机和报社的照相机,齐刷刷地对准了这感人至深的场面。张子悦知道,这些人都是信访局事先挑选好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容易解决的小事。看着眼前的场景,他突然有一种在戏台下看戏的感觉!这上访的、接访的电视台的、报社的,包括过路的看客,生旦净末丑全齐了。

张子悦再也懒得看下去,就在上访的群众中搜索。很快他就看到了排在队伍里的胡老汉。胡老汉是个清瘦、憔悴的老头,他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仿佛老僧入定,闭着眼,~动也不动。张子悦心里禁不住赞了一声:这老头果然是见过大场面的老上访,好定力、好心性,对如此杂乱的上访现场,居然见怪不怪。

张子悦从地上捡了一块砖头,走了过去,将砖头垫在屁股下面,紧挨着胡良甫坐了下来。他用手捅了捅胡良甫的胳膊,轻声说:“胡大爷,胡大爷,您老坐着也能睡觉啊?”

胡良甫睁开一双小眯眼,看了张子悦一眼,不成不淡地说:“你这娃子看起来面生,第一次上访吧?你咋认识我?”

张子悦身上穿的还是上学时的旧衣服,看起来倒有些像个上防的。张子悦不置可否地说:“胡大爷,您是高山打鼓,名声在外,我们这些人,还有谁不认识你呀!”

听他这么说,胡良甫的老脸也红了一下,自我解嘲地摸了摸嘴巴,笑嘻嘻地说:“我这是好事不出屋,坏事传千里,你就别埋汰我了!”

张子悦笑哈哈地竖起大拇指,说:“怎么是埋汰您呢?我是真的忒佩服您了,您老人家走南闯北,上自京城,下至省府,还有哪儿没去过?我们和您比是小巫见大巫!”

张子悦这句话可算搔上了老汉的痒痒,他一听神儿就来了,笑呵呵地说:“这我可不敢当!我不是没办法吗?你可别学我!”

张子悦赶紧追问:“胡大爷,您经常进京,北京的故宫您去了没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好看?”

胡良甫一拍大腿,神情有些激动地说:“八年前就去了,那故宫真是没说的……”

张子悦又趁着他的兴头问:“我早些年上学的时候,听老师说过一句诗,叫什么不到长城非好汉!比知道长城你去过没有?”张子悦的几句话,更是撩拨起胡良甫的兴致。凡是张子悦能想起来的北京风景名胜,什么长安街、天安门、十三陵等等,胡良甫是有问必答,整个北京,除了中南海之外,他的足迹几乎都踏遍了。

等到胡良甫说得口干舌燥时,他回头一看,不知不觉中排在他后面的上访者,都被书记接访了,他的这个序号被跳了过去。按照接访习惯,这就视为主动放弃了被接访的资格,要想找书记上访,只能等到下一个书记

信访接待日。

胡良甫回过头,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张子悦,有点恼怒地说:“你小子故意的?你不是上访的,你到底是准?”

张子悦抱歉地冲他一拱手,又赶紧伸手搂住他的肩头,赔着笑脸说:“胡大爷,别生气!我什么时候说我是上访的,我是信访局的职工,刚从大学毕业,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

胡良甫生气地把张子悦的手从肩上抖了下来,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老汉一生打雁,没想到倒着了你这初下河的黄毛鸭子的道儿!你们不就是怕我让你们的市委书记下不了台?我今天要是不闹一回,你们还不知马王爷长几只限!”

胡良甫一说完,就起身提起小马扎,骂骂咧咧地向市委书记走去。此时,书记的信访接待已经结束,书记在马局长的陪同下,笑容可掬地向上访群众挥手致意之后,就撅着屁股钻进车里,正要离去。

胡良甫一边跑,一边扯开喉咙喊:“书记……书记!”张子悦一看,赶紧将他死死地抱住。眼看着书记的车屁股烟一冒,就要走了。胡良甫急了,他手一挥,手中提着的小马扎就像一只大鸟掠过人群的头顶,正好砸在书记专车的后窗玻璃上。

只听得“哗啦”一声响,玻璃应声而碎,汽车“吱”的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这一下,事情闹大了,马局长面如死灰地冲了过去,看书记受伤没有,现场的信访局工作人员冲了过来,将胡良甫死死地摁倒在地上……

4掏心窝子

市委书记即使再有涵养,这会儿也忍不住了,他脸色铁青地一推车门,怒气冲冲地冲过来。他的司机更是气急败坏地对着马局长大声嚷道:“你这局长是咋当的?要是砸着了书记,你担当得起吗?还磨蹭个啥?还不打110抓起来!”

书记走过来,正要发作,可他一看躺在地上的胡良甫此时口吐白沫,一动也不动,他强压火气,对着正拿出手机准备报警的马局长一声低吼:“报个啥警?还不送医院,要是出了人命,唯你是问!”说着,转过身,头也不回地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马局长脸色煞白地拿着手机,半天才回过神来,冲着已经吓傻了的张子悦,咬牙切齿地一声吼:“看你办的好事儿,还不快送医院!”大家一听,连忙拦住一辆的士,手忙脚乱地将胡良甫抬上车。

送到医院一检查,幸亏没有多大问题。由于胡良甫长年上访,居无定所,饱一餐饿一顿,极度营养不良,人一急,低血糖的毛病就犯了,一针葡萄糖下去,人就醒了过来。马局长一看,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把张子悦叫出病房,眼里喷火似的说:“这几天省里有领导到市里检查工作,从现在起,你寸步不离地跟着一他,要是再闹出点事儿来,让领导下不了台,你就给我卷铺盖走人!”

张子悦一听,头都大了,只好回到病房里,硬着头皮与胡良甫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起讪来。胡良甫吃了一回亏,对他爱理不理。到了傍晚,点滴打完了,张子悦扶着胡良甫出了医院,又走进附近的一个小餐馆,请他吃一碗热汤面。胡良甫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地大吃一顿之后,一抹嘴,背起破凉席卷着的行李,起身就走。

张子悦连忙拦住他说:“大爷,你要到哪里去啊?”

胡良甫白了他一眼,有些恼怒地说:“怎么了,我去找一个能挡风避雨的街习:子,将就一晚,这也犯法啦?”

张子悦听了,心里突然一酸,上前一把拉住胡良甫,诚恳地说:“胡大爷,你别去,现在虽然是夏天,你老这身子骨,风餐露宿的,怎么受得了!要不,你就到我的宿舍里,将就住一晚?”

胡良甫愣愣地看着张子悦,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默默地跟在张子悦的身后,回到了宿舍。夜里,两个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胡良甫翻来覆去,半天也不能合眼。

张子悦捅了捅他,说:“胡大爷,睡不着吧,你不觉得我们爷孙俩很投缘?我们俩干脆掏心窝子地好好聊聊!”

胡良甫两眼望着天花板,没好气地说:“跟你有什么好聊的?难不成你一个刚出茅庐的小子,能够帮我把问题解决掉?”

张子悦说:“这可说不定!胡大爷今年高寿?”

“高寿不敢当,我胡老汉尽管六十多了,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够你们烦的!”

“胡大爷就准备这样上访下去,一直到八九十岁,动不了了才罢休?”

张子悦见胡良甫没有回答,一个跟头翻身坐了起来,接着追问:“胡大爷,你这么天南地北地折腾,到底想不想真正解决你的问题?你知道你这样闹腾下去,谁最难堪吗?”

胡良甫茫然地问:“谁呀?”

“郭凤英奶奶和她的儿孙们,他们都在本地抬不起头来。你知道吗?逢上赶集上街,或者与村里人发生口角,人家都会指着他们的脊梁骨,骂他们是那个上访油子胡良甫的野种。”

胡良甫一听,也一屁股坐了起来,直愣愣地看着张子悦说不出话来。张子悦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句话击中了他的软肋,突然把话锋一转,冷不丁地问:“胡大爷,你给我说实话,当年组织上处分你的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

胡良甫没想到这么一个孙子辈的年轻人,突然问这个问题,老脸禁不住一红,有点恼怒地梗着脖子說:“当然是假的,不然,这么多年,我为啥上访?”

“胡大爷,如果你给我说实话,我兴许能帮你。我可是查了一些当年为你上访调查的记录,上面说,郭凤英奶奶当年生下的那个小儿子,跟你长得很像。”

胡良甫瞪了张子悦一眼,有点气短地说:“跟我长得像的人,在这世上肯定好多,照你这么说,他们都是我的种?”

张子悦继续说:“是不是你的儿子,过去可能没办法证明,现在科学发达了,你听说过DNA鉴定吗?只要把你们俩的头发丝儿,各人扯一根,拿去一鉴定,就真相大白了。”

胡良甫一听,有点惊慌地问道:“真有这东西?”

张子悦一看,心里就有谱了,他依然不动声色地说:“我看这事儿八成是真的,当年组织上处分你,虽然有点重,但也不算冤枉你,你明知道恢复工作是不可能,你还上个哪门子的访?”

胡良甫听了,默默地翻身下床,掏出一支烟,“啪嗒啪嗒”吸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说:“你这娃子不错,别人见了我,把我当成叫花子避之不及,你不嫌我龌龊,把我往宿舍里引,我索性就跟你直说了吧,其实,我也知道我是有点无理取闹,还不是因为我孤老一个,年岁一天比一天大,我就寻思着,组织上既然不能帮我恢复工作,能不能出个面,帮我牵个线,让我跟郭凤英破镜重圆,也好老有所养啊!”

张子悦没想到胡良甫的要求其实这么简单,他兴奋地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欣喜地说:“大爷,你这话怎么不早说?”

胡良甫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这娃子,这么多年,你们这些人都把我当皮球踢来踢去,有谁像你这样掏心窝子地问我,再说,我这张老脸,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啊!”

张子悦一听,高兴地拉着胡良甫的胳膊,说:“大爷,你放心,你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我明天就向我们局

长汇报。不过,你得答应我,再也不能上访了!”

胡良甫拍着胸脯,笑呵呵地说:“看你说的,只要你们愿意出面帮我保这个媒,我感谢还来不及,还上个哪门子访……”

5保媒牵线

第二天一上班,张子悦把胡良甫留在宿舍里,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单位,向马局长作了汇报。刚开始马局长还有点不相信,摇着头说:一“你就别添乱了,都上访几十年了,哪有这么简单?再说,我们信访局又不是妇联,怎么能干这保媒牵线的事儿?”

张子悦赶紧怂恿他说:“不就是跑跑腿、动动嘴的事儿吗?不去试试怎么知道簡单不简单?胡大爷说了,今天我们要是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他就到市委门口堵省领导的车,我可管不了。再说,你难道不想把他这个几十年的上访油子,在你手上解决掉?”

马局长听了,禁不住心动起来,他当即打电话向市委书记汇报,然后便带着张子悦和余科长,捎上胡良甫,马不停蹄地驱车前往英布县桃花冲。车开到桃花冲的村口,马局长就吩咐大家下车,让胡良甫坐在车里静候佳音。

郭凤英奶奶的家,就在村子的最东头。张子悦一敲院门,就有一个水蜜桃似的姑娘,给他们开门。郭凤英奶奶正坐在院子里一棵枝叶繁盛的桃树下面做针线活儿。她一听是市里的公家人有事找她,就连忙吩咐她的小孙女,也就是刚才开门的小姑娘给他们搬凳子,倒茶水。

张子悦暗暗打量起郭凤英老人,虽然是农村的一个老太太,却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索,透着一股精明劲儿。她和她孙女的个头差不多,从她忙前忙后的孙女身上依稀可以看到她当年的影子。张子悦心里不禁感叹,怪不得胡大爷当年犯了错误。

马局长毕竟是个老信访,他先与老太太有一句没一句地扯起野棉花来。当他觉得已聊起了老太太的兴致,就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大妈,大叔过去了几十年,你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多不容易啊,怎么当年不考虑再找一个?”

老太太非常精明,她本来就看出这几个体面的城里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会大老远地跑来跟她闲磕儿。她一听,就警觉地问:“同志,你也不要绕来绕去地打哑谜,你们今天找我有啥事儿,就开门见山地直说吧!”

马局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大妈真是爽快人,我可就说了,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可别见怪。我们这次来,是奉市委书记之命,来找你的!”

老太太淡淡一笑,说:“市委书记?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八辈子打不着的高官,他能有啥事找我这个穷老婆子,你说吧。”

马局长就委婉地把他们这次来的意图说了一遍。

老太太一听,脸上陡然变色,咬着牙,怒骂一声:“你们原来是为那杀千刀的胡良甫来的,他以为他是孙猴子,在五行山撒泡尿就跑,一跟头十万八千里,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没门儿!你们今天要是为别的来,大妈我好茶好饭地把你们当贵客待,要是说这事儿,那就不客气了。”说着,老太太拿起了茶杯,端茶送客。

大家一看与老太太一说这事儿,她就马上翻脸,一个个面面相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的孙女儿脾气比她奶奶还要火爆,见他们还不走,顺手抄起一把扫帚,杏眼圆瞪地一声吼:“你们走不走?”边说边把他们当鸡崽往外轰。

张子悦和马局长一行灰溜溜地回到村头,胡良甫一见他们这么快回来,欣喜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可一看他们一脸尴尬的样子,就知道事情谈崩了。他一下子变得面如死灰,讷讷地说:“我就知道,凤英的性子硬得很,当初是我负了她,我不怪她!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我老汉没这个命!罢了!罢了!”

胡良甫见马局长欲言又止,又自我解嘲地说:“你们这次算是仁至义尽了,你放心,我老汉说话算数,不管成不成,这访我是再也不上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向村外走去。

张子悦看着胡良甫黯然离去的身影,心里感到一阵刺痛,他禁不住冲了过去,一把拉住他,说:“大爷,你等等,我再去找一找郭奶奶,如果她对你还有感情,我一定要想办法说服她。不过,你得配合我一下……”说着,他就附在胡良甫耳边,如此这般地一说。

胡良甫一听,疑惑地问:“这样能成?”

“只要她心里还有你,准成!”说完,张子悦转身又向村里跑去。

郭凤英一看这个年轻人去而复返,就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又来了?”张子悦连忙赔着笑脸走上前去,亲热地拉住老太太,一脸歉意地说:“郭奶奶,你千万不要生气,你要是一生气,像胡大爷那样动不了,我们可真是担当不起。”

老太太一听,脸色就变了,抓着张子悦的胳膊,急切地追问:“你这娃子,刚才说啥,胡……胡良甫他怎么了?”

张子悦苦着脸说:“郭奶奶,我们这次来,也是万不得已呀,再瞒你也不应该,胡大爷他……”

“他怎么了?你这娃子怎么说话像骡子拉屎,这么费劲!快说!”

“胡大爷他……前几天到市里上访,人一急就……”张子悦又故意卖起了关子。他一看老太太着急的样子,心里就有谱了,于是他就索性来个乱说一气,“胡大爷他中风了,躺在床上半身不遂。”

郭凤英老太太一听更急了,眼泪就下来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数落道:“这个没良心的,当初求你过来,你不来,现在好了,躺在床上不能动,连个端茶倒水的人也没有,看你怎么过?”

张子悦接着又往下编:“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他老人家今天让我来,是想让我们给你带个话,他说他这一生最亏欠的就是你们。”说着,他故意拖长声调,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们准备把他送进养老院去,唉!像他这样无儿无女的没人照顾,估计也活不长!”

老太太一听,更是大惊失色,急吼吼地说:“那可不行,我不同意送他去养老院,他不是有我还有儿子吗?怎么能算没人照顾的孤寡老人?他在哪儿?我这就去找他。”

张子悦见好就收,赶紧说:“我们把他带来了,就在村口的车上躺着。”

老太太听说胡良甫就在村口,她再也顾不上什么,撒腿就跑。张子悦只好跟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此时,胡良甫坐在车上,心里正像十五只吊桶打水忐忑不安,突然发现郭凤英像疯了一样,向这里奔来。他心里苦叫一声:肯定是这小子又谈崩了,她是来找我拼命!胡良甫忘记了张子悦的嘱咐,急忙打开车门,撒腿就往村外跑,跑得比兔子还快。

老太太一看,这老小子哪像中了风的样子,分明健壮得像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她回头看了一眼紧跟其后的张子悦,发现他一脸的坏笑,就知道被这小子糊弄了。她只好气不打一处来地朝着前面健步如飞的胡良甫一声吼:“你给老娘站住!”

胡良甫早年就领教过她的厉害,听她一吼,跑得更快。不一会儿,就跑到村外的一条小河边,无路可逃了。

老太太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看着他红头赤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样子,强忍住笑,装模作样地板着脸,

说:“跑啊,怎么不跑?”

胡良甫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不跑,现在就是你打死我,我也不跑了!要杀要剐,随你!”

看着他们的样子,张子悦和马局长他们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笑得胡良甫一张老脸都没地方搁,他抖了抖老太太攥着的手,躲闪着说:“别!别!你看小辈们都看着呢!”

老太太却把他的手攥得更紧,红着脸说:“你现在知道怕羞了,你不是背上驮个鼓,颈上挂个锣,上省下县的,还跑到京城里去了,把我们那点破事儿,宣讲个遍,现在就像那个谁在电视上说的,地球人都知道!你还怕个啥?”

胡良甫讪笑着说:“再不去了,再不去了!”

老太太攥着他的手,再也不肯松开,似乎害怕一松手,又像当年一样,跑得无影无踪,五里不见人影。

6玉成好事

老太太一直把胡良甫拽回家,手才松开。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张子悦和马局长他们,老太太还羞涩得像个小媳妇似的说:“你们刚才说的事儿,我是没意见,可儿大不由娘,我耶三个混账东西,倔得很,这事儿我也不好意思开口,还是你们公家人说说,最为妥当!”

说着,她把孙女喊了出来,说:“你去把你大伯,二伯,还有你爸,给奶奶喊回来,就说市里来的公家人有事找他们商量。”

孙女“唉”了一声,就撒腿出门了。不一会儿,三个中年汉子,一个牵着牛,一个扛着耙,还有一个背着锄头,前脚搭后脚地回到家门口。老太太一听到门口的动静,就拉着胡良甫躲进后屋,关上门,再也不好意思出来。

他们仨一进屋,张子悦一限就瞧出那个背着锄头的汉子,就是胡良甫老人的儿子,他们俩就像一个模子印出的硬币,只不过一个稍微新一点,一个旧一点。

三兄弟见自己的娘不在,屋子里却站着几个衣着光鲜的陌生人,脸上都闪出一片惊慌,不知家里出了啥事儿。其中年龄看起来最长,估计是老大率先开口,疑惑地问:“你们是?”

余科长连忙上前,主动介绍说:“我们是市信访局的,这是我们的马局长,我们今天专程来,是想找你们三位大哥,商量个事儿!”

兄弟仨相互打量一眼,更加局促不安起来,这公门的人,在老百姓心目中向来是高不可攀的。老二有点诚惶诚恐地问:“我们一不偷二不抢,老老实实地在土里刨食,你们有啥事儿找我们商量?”

张子悦一看,赶紧反客为主,搬来三张凳子,半推半拉地把他们按在凳子上坐定,笑容可掬地对他们说:“三位叔叔,你们别怕,我们来找你,是好事,是大喜事儿!”

马局长略微思考了一下措词方式,就把他们此行的目的,简要地说了个大概。

三兄弟一听,一下子就翻脸了,他们一起站了起来,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这可不行!”

老大的脾气像炮子点了引儿,一下子炸开,怒不可遏地说:“当初,我娘把脸往裤腰里一扎,带着我和老二,抱着我三弟,跪在他面前求他不要走,他铁石心肠一个,走得头也不回,他当我家是菜园门,想出就出,想进就进,没门!”

老二也是吹胡子瞪眼睛,气不打一处来地说:“这么多年,我娘还托人带信给他,他来看过一眼没有?他还老不要脸地到处上访,闹得我们兄弟在五乡八堡脸都丢尽了。他年轻力壮时在外面浪荡,现在老得快不能动了,想回来,妄想!”

老太太在后屋一听,就急了,她拉着已经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的胡良甫,“咚”的一声打开了房门,怒气冲冲地出来,指着三个儿子,吼道:“你们三个混账东西,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就不知道你娘这些年心里惦记着啥?”

三兄第一见老娘发怒了,刚才还气鼓鼓挺着的腰,一下子就塌了下来。

老太太还不解气地指着大儿子、二儿子的鼻子,含着老泪说:“你们俩是吃菇子忘了树恩,当年四年三灾,饿死了多少人,可怜你胡叔,每天只有三个糠菜粑,他自己饿得眼睛放绿光,还留了两个给你们,没有他,你们早就上了村头的乱坟岗,还能长大成人,有儿有女?”

说着,老太太又拉着战战兢兢的胡良甫来到老三面前,骂说:“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他是谁?他是你亲爹。你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他为、了你还死乞白赖地求公家,把孙女的工作都找好了,你还不认他,你是个畜生!”

老大老二见他们把老娘气成了这个样子,连忙上前搀扶她,说:“娘,您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老太太一挥手,把他们挡开,大声说:“有啥好说的,今天老娘把话撂在你们三兄弟面前,你们要是同意,我还认你们三个儿;要是不同意,我立马就跟他走,你们就当自己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我这个娘!”

三兄弟一听,就急了,老大、老二连忙表态说:“娘,我们同意还不行吗?”

老太太赶紧趁热打铁,把胡良甫往前一推,说:“那行,今天当着这些公家人的面,就喊一声爹!”三兄弟都是极重孝道的人,奈何不了老娘,相互间瞧了一眼,只好脸红脖子粗涩涩地喊了一声:“爹!”

张子悦和马局长他们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们知道,此时,是他们一家团圆的时刻,外人在场多有不便,他们就相继起身告辞。老太太说什么也不答应,一定要留他们吃晚饭。三兄弟也拦住他们,红着脸讷讷地说:“各位领导留步,刚才我们三兄弟合计了一下,我爹回来了,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我们就想,今晚操办两桌,把村里的老人和村干部请来,热闹一下,想请你们证个婚,你们看,行不?”

这是一场迟来的婚宴,胡老汉和郭奶奶都换上了簇新的衣服,他们面生红云,还真有点新郎新娘的味道!婚宴一直喝到月上柳梢。张子悦和马局长他们也是喝得酣畅淋漓,在回城的车上,醉醺醺的张子悦说起话來,就有些口没遮拦了:“马局长,都说我们的信访工作是天下第一难,我看其实也不难,几十年的老上访,不就被我们三言两语搞定了吗?”

马局长听了,含笑地拍拍张子悦的肩膀。此时此刻,他心里泛起了波澜:是啊!要是我们对待上访者,能够像今天这样,设身处地、尽心尽力地为他们着想,找准问题的症结,真心为他们解决问题,我们的信访工作还能叫天下第一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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