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婆的天空
2011-01-08蔡应律
□蔡应律
亲婆的天空
□蔡应律
亲婆的恬然辞世,使大凉山的七位百岁老人少了一个。她是这七位中年岁最高的一位。
按虚岁计算,亲婆活了108岁。活了108岁的亲婆于今春小小的一场倒春寒中似乎感到有点冷,于是她紧了紧风衣,并回过头来,朝她的后辈儿孙和满眼的春花绿树深情地看了一眼,然后,轻轻走入了历史的暗处,从而告别了这个她整整厮守了一个多世纪的世界……
亲婆辞世时我没在她身边,以上描述,不过是我接到亲婆离去的电话时,不期然地,在脑海里呈现出来的影像。
亲婆,是我一门亲戚的长辈。她出生于光绪二十二年。光绪二十二年是公历1896年。也就是说,亲婆用她童年的双目,打量过19世纪末猩红的落日,然后以自己几乎一生的经历,体验了风云激荡的整个20世纪的百年沧桑,之后,又以自己佝偻的肩背,承接到了21世纪的曙光。
老年人心里的皱纹比脸上还多。亲婆怕更是这样。然而,我这样稀里糊涂过日子的人,干到退休,也才活到亲婆一半的年龄,我又怎样能够,细数亲婆深埋于心上的、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呢?
亲婆一生屡遭不幸,幼年丧母,青年丧夫,老年丧子,可谓命遭“三绝”。然而亲婆抵御住了命运的轮番摧折,并翩然活成了风霜中的一棵长青树。
亲婆姓陈,有自己的大名,叫陈位杰,而不是像其他同时代的姐妹那样,嫁到朱家后,按惯例成了不带个性色彩的“朱陈氏”。这事实似乎暗示了,在“三从四德”的大背景下,造化为朱家的这个小媳妇,单独预备了一份人生,要她独自去担当,独自去承受……
亲婆11岁时死了母亲,父亲不务正业,抽大烟,亲婆带着三个妹妹,开始持家。16岁时亲婆出嫁,成为西昌三角地朱家操持家务,服侍丈夫,孝敬翁姑的小媳妇。到23岁时,亲婆便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那么,谁都看出来了,亲婆的一双三寸金莲走的,是中国封建妇女千年都在走着的一条道路。
变故发生在亲婆25岁时。
这一年,亲婆死了丈夫。
亲婆的天空就此坍塌。
亲婆天天以泪洗面,就坐在门口的石阶上……
后来,三个年幼的孩子,就轮番舀水去泼那石阶,泼湿它让母亲坐不下去,以为这样,母亲就可以不哭了。
在这样的苍茫时分,正是孩子的举动,使亲婆明白了,原先那个天空塌了,她自己,得成为天空。
既成为自己的天空,也成为孩子们的天空。
就这样,25岁即丧夫守寡的亲婆,不仅为自己,找到了一个需要活下来的理由,更为此后长长的日子,找到了一个结结实实可以托付的信念。
靠后园里一块菜地,靠做小儿女时学得的一手女红,孤儿寡母,艰难度日……真是凄惶呵!夜间,一家四口,围张小桌,桌中央一盏菜油灯,灯草只敢点一根。昏暗的灯光下,亲婆一针一线地缝和绣,一面给孩子们讲古人发奋读书的故事。这情景很古典,也很中国。其实亲婆自己不识字,却在心里装了很多这样的故事。亲婆用这些故事铺设孩子的人生之途,然后就牵了他们的小手,捣动一双小脚朝前走去。
日子很苦。然而一灯如豆的小桌旁,孩子们琅琅的书声,使亲婆的天空云淡风轻,织满了阳光。
亲婆是西昌传统封建妇女的一个异数。亲婆的过人之处在于,有胆魄,有主见,且意识超前。这对于一个恪守封建妇道的旧式妇女来说,显得很不一般,也很另类。而亲婆的“得意之作”,是以她一个25岁即孀居守寡的封建文盲弱女子,却培养出了西昌历史上第一个女大学生朱明筠;这个女大学生毕业后服务乡梓,开启民智,献身教育,不仅创办了西昌历史上第一所幼稚(儿)园,还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就参与创建了西昌历史上第一个妇女会、第一个民众夜校、第一个短期义务小学……从教四十多年退休后,又以民盟西昌委员会成员的身份,参与创建了西昌历史上第一所民办公助高校——凉山大学。
这就是说,亲婆在自己的天空之外,还为女儿开辟了属于女儿自己的天空;而更重要的是,亲婆没有让自己成为女儿天空中的太阳,亲婆让女儿成为了她自己天空中的太阳。
现在想来,我没有于亲婆生前找机会好生跟她聊聊真是件憾事。我不知道亲婆在打造女儿天空时的几个关节点上,都在内心里掀起过怎样一番风暴。比方说,女儿小学五年级时,学校要求剪辫子,蓄短发。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女孩儿们都在哭,亲婆却说服自己的女儿第一个把辫子剪了。亲婆也从此在女儿的心里播下了拥抱新事物的种子。再比方说,1933年,西昌的省立第二师范学校破天荒招收女生,开办男女合班,告示在古城四方的城门口贴了有半月,也没哪家的女孩儿敢去报名,认为这“有伤风化”。亲婆却支持自己的女儿,第一个去报了名。有一才有二,直到第七个,西昌师范教育史上的第一个男女合班,终于办起来了。遥想当年的省二师校,空气清新,思想活跃,由校长周克谋自北大、川大延请来的一批进步教师,带来了自由、平等及妇女解放之类的新思想,加上招进来一批女生,一时间,或女扮男装,或男扮女装,《打出幽灵塔》、《棠棣之花》诸如此类一批代表新文化、新生活的话剧纷纷登台上演,吸引了古老小城从官绅到市民众多的眼球,真是好不风光热闹。可以想见,亲婆的女儿,便是这热闹中的活跃分子。《棠棣之花》中,那个女扮男装饰演弟弟聂政的,便是她。
之后,女儿师范校毕业,在小学任教服务满四年,可以报考大学了。但那时的大学考场设在成都。现在我们已经很难设想当年是怎样一种情景:关山险阻,前路迢遥,两个弱女子,背着行李卷,跟着马帮,晓行夜宿,跋山涉水,走了半个月,才到达雅安,然后搭车到成都应试……毕竟旅途太险恶了,当初亲婆不放女儿走的,但最终却又同意了。亲婆其实心里明白,她把拥抱新事物的种子植入了女儿的心里,就注定了得为她担待很多——幸得女儿说服一个叫陶文菊的好友一道远行,使亲婆稍觉放心。
有亲婆的祝福,女儿在成都一口气报考三所大学,均被录取……
亲婆的三个孩子中,女儿占老三,上面两个哥哥。老哥俩没有小妹这样的造化,遭际和结局,则因为打上了更深的时代烙印,而平添了很多的悲剧性色彩。
先说老大。
老大朱执中死于1960年。他是被饿死的,就死在下乡劳动的田埂上,倒下去就死了,死前嚼进肚里的全是干稻草。此前,他是西昌师范校会计。亲婆的三个孩子中,唯老大没上过大学,初中毕业即做工挣钱,以贴补家用。这是亲婆心中之憾。后来亲婆就说服他去学了会计,要他以一技之长立身。老大就此深钻下去,其精到的专业知识和技能,曾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西昌教育界小有名气。
只可惜,这样一个人居然成了饿殍,祭献给了那场当年被说成是“严重自然灾害”、后来又说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民族大劫难。而新近读到的一份名为“部分年度全国旱涝等级资料统计表”则表明,1959~1961年间,中国大地风调雨顺,“其正常程度甚至令人吃惊”!(金辉:《风调雨顺的三年——1959~1961年气象水文考》,见《精神档案·二十世纪末中国经济学备忘录》,太白文艺出版社2001年6月第一版)
老大死时,正值43岁的壮年,而亲婆已年逾花甲,进入晚境了。
我妻子的小孃俞克惠,是亲婆的二儿媳,“亲婆”之称,即由此而来。也就是说,我们的小姑爹,即是亲婆的二儿子。
在我看来,小姑爹的一生,才尤令人扼腕叹息。我的意思是说,亲婆当然也为小姑爹打造了一个天空,但是小姑爹却没有能够成为自己天空的太阳。或者说,小姑爹天空中的太阳刚升起来不一会儿,便黯然而寂灭了。
小姑爹高中毕业后,当了一段时间的小学校长,然后考入川大教育学院教育系,毕业后在四川省教育厅当股长。未几,西康省政府主席刘文辉将小姑爹要了回来,并让他当了西康省教育厅督学兼省中校校长。之后,蒋家父子去了台湾,政权易手,小姑爹,还有我岳父(49年前一度任西昌县教育局长)等一批知识分子被弄到雅安“革大”学习、洗脑。洗完脑小姑爹被分到省林业厅下属的天全林场,从事与自己的专业不相干的森林勘查。之后,就来了“三反”、“五反”运动,而这类运动又都是带了“指标”的。小姑爹这样的“大知识分子”自然在劫难逃,于是弄个什么“贪污罪”被捕入狱。
正如当初被莫名其妙抓进去一样,一年半以后,小姑爹被莫名其妙放出来。放出来已没有了公职,小姑爹一无所有回到西昌,手无缚鸡之力却念兹在兹他的本行专业,乃在黄家巷自办群众夜校,任校长。不过谁都可以想见,这样的营生干不了几年,就停下了。中国的民办教育,长期在合法与不合法之间生生灭灭。何况这就到了五十年代末的饿肚子年头。小姑爹于是靠给印刷社刻蜡纸维生。到后来,连这样一口饭也不让吃,只好去托土箕、抬大石,或到建筑工地上给人当小工了……给小姑爹平反,已经是1984年的事了。这之前社会早已经将他遗忘,是经过民盟西昌委员会一帮老同志的百般努力,甚至民盟中央出面,才有人想起了他,觉得有必要给这样一个人下个结论。
平反通知书自然十分地简洁,无非是宣告一个叫朱明镜而年近古稀、满脸沧桑的老人“无罪”而已。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平反时遍查小姑爹狱中档案,竟找不到小姑爹一句供词。天全县法院领导于此倍感惊奇,觉得,按照多年以来上下奉行不渝的“斗争哲学”,高压是免不了的,刑讯逼供、苦打成招的事也并不鲜见,何况是在那样大的一场运动里,小姑爹他居然就挺了过来连谴责自己的字也不愿落一个?他那身骨头就这样硬?
之后小姑爹被落实政策,工资关系在遥远的省林业厅,人则在西昌教育学院图书室,象征性地“工作”了几天,然后“退休”,从而结束了他一生的作为。
这样说未免残酷。不过这是说小姑爹的“社会作为”,而小姑爹的“家庭作为”,却差不多才刚刚开始——中国的传统知识分子,进而不能尽其“忠”,那就退而竭诚尽其“孝”吧。
在家里,小姑爹于是以他老迈而备受磨难之躯,更加尽心尽力地,侍奉着他的更为老迈的母亲。
其实,小姑爹从狱中回来后,差不多一直跟亲婆住在一起。但那时小姑爹每天得挣钱糊口,亲婆也还硬朗,说不上需要小姑爹服侍。相反,是小姑爹的一颗满是伤口的心,需要在亲婆的无边母爱的包裹下,慢慢愈合……还有我们的小孃,一位战战兢兢却必须坚强活下来的小学教师,由于一生里经历了太多的打击和情感折磨,而于1990年逝世了。
而亲婆在命运之神的屡屡重击之下非但能够站立不倒,而且能够长命百岁、尽享天年,其秘密大约就在这里:对世间一切物事,既心有主见,又顺其自然。
当然,还有爱心和宽容,以及勤谨和恬淡,自强与自尊等诸多品质。
有一年夏天的一个午后,亲婆到我们家来,后面跟着她的一大群晚辈。亲婆的到来令我们喜出望外。我赶忙去开吊扇,却被数人同声制止。亲婆就坐在吊扇下面的沙发上,已经96岁了。96岁的老人大抵已经不会出汗,即便出汗,也经不起电风扇的殷勤服务了。我一伸舌头,才听说,此前这一大群后辈儿孙、曾孙、重孙们,刚陪亲婆在邛海上乘快艇来着。是么?!我问,内心里惊骇不已。而事实上,96岁的亲婆这一天不仅乘快艇在邛海上兜风,兜完风还捣动起一双三寸金莲(那是粽子般怎样小的一双脚啊),从邛海公园步行到我们家来;甚至于到了我们家的楼下,亲婆的孙女上前搀扶她爬楼梯,还被她轻轻“拐开”。结果,是她自己率先爬上了三楼,并按响了我们家的门铃。
这就是亲婆。眼前亲婆娇小玲珑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带酡色,目光温和,轻言软语地跟人说着话。任何时候,只要自己能动,绝不指靠别人。这便是亲婆的哲学。这哲学星光般闪耀在她的心宇里,同时,又在无声地向后辈儿孙们娓娓讲述着一个凛冽中不乏温暖的、令人荡气回肠的人生百年的故事……
亲婆以下,儿孙晚辈有数十人,然而亲婆从不攀扯他们,屋里的事,一概由她和小姑爹自己做。而小姑爹,则长年生活在亲婆身边,侍奉于左右,问候于晨昏。母子俩相濡以沫,以一种平和的心态,共赏人生中那一幅凝重而恬然的夕阳晚景。
近些年来,小姑爹自己也已经是耄耋老人了,1998年的一次手术后,心脏又安有起搏器,然而他仍是一如多年以来那样,恪尽一个儿子对母亲的孝心孝道。请个保姆,也只是分出来很少一点事让她做,主要是怕发生什么意外,应个急什么的。
2000年3月,亲婆于104岁时做腹腔手术。这事差不多把西昌全城都惊动了,本地电视台多次作了报道,本地党政领导也拨冗趋前探视。这是本地医院第一次给这样高龄的老人做手术。那么正如我们所见到的一样,亲婆她从容又镇定地挺过来了,挺过来仍生活在我们中间。
事实上,近年以来,社会给了亲婆很多的关心和爱护,人们尊她为“巴蜀健康老人”,逢年过节,州、市民政部门、老龄委、老协,都要登门慰问。1999年的重阳节,省委、省政府还打省城送来了一台大彩电……是呵,长年的政治运动,酷烈的阶级斗争,以及于反复的、一轮又一轮的意识形态挞伐中,无数战车打人们的心灵上碾过之后,这个民族原本柔软、丰沃的心地,终于一步一步走向荒漠化,尊老爱幼之类的传统美德,竟也成了人间稀缺之物。眼下政府部门所做的,算是一种提倡,一种努力,一种对善良人性的呼唤与回归。而令我感动的是,亲婆辞世西归才一会儿,市里一位主要领导和有关部门的同志即已赶到灵前。这位领导与亲婆非亲非故却一连数年春节都来看望她。这个时候,他更一脸肃穆地,给亲婆的在天之灵叩了三个头。我们相信这并非政治人物的做秀,因为他说:“给一个百岁老人叩头,应该的嘛。”他话语自然,行为低调,希望人们把这看成完全是个人行为,丝毫也不代表什么。
中国人视高寿老人辞世为喜丧。那么,像亲婆这样特别高寿的老人辞世,当是很大的喜丧了。然而亲婆的后辈儿孙没有给她做道场,也没有制造什么响动扰民,一如亲婆生前那样,对人对事,既平平淡淡,顺其自然,又心中有数,绝不屈从于流俗。儿孙们轻言轻语交谈,轻手轻脚做事,生怕吵着了身旁老人的睡梦。
操劳了百年的亲婆有多累呀,该让她好生歇息了。
亲婆的离去使我备感落寞,好似原本存在的某种精神标高消失了,颇有些不适应。环顾四周,恍然觉得,一进入春天,西昌的风便吹得有些乱。这也好,天地间勃勃的生命欲望,本来就是在这般没头没脑、乱撞乱窜里催生出来的。一个横跨三个世纪的沧桑老人离去,让我懔然回头,凝望生命的起源和能量。
责任编辑 肖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