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留绮思绕云山——瞿秋白与他的第一位夫人王剑虹

文◎王朝庭

偏留绮思绕云山
——瞿秋白与他的第一位夫人王剑虹

文◎王朝庭

王剑虹，原名淑璠，土家族人，1903年农历四月二十三日生于今重庆市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龙潭镇。她幼年丧母，父亲王勃山，爱文物，谙医道，悉诗文，也热心政治，是辛亥革命时期的老同盟会员，曾参加“护法国会”，任孙中山广州国民政府秘书，后弃官从医。解放后，还先后任川东行政公署监察委员和四川省政府参事，1957年去世。

这位激进的民主主义革命者，其爱国思想和亲身实践令女儿小剑虹耳濡目染，在心底埋下了爱国主义思想的种子。进步的父亲主张男女平等，早早就送小剑虹进私塾，学习启蒙知识。小剑虹也不负父望，无论是在私塾，还是在龙潭高等小学堂，她的学习成绩都名列前茅。由于酉阳县与湖南省的桃源县邻近，王剑虹从龙潭高等小学毕业后，便以优异的成绩于1916年考取了湖南省桃源县第二女子师范学校，并与同校异班的同学王一知（原名杨代诚）成了好朋友。

成长 在五四的洪流中

1919年，“五四运动”犹如一道闪电，划破中国漆黑的夜空。

“五四”的思潮奔涌而来，不久便波及到湖南桃源第二女子师范学院。特别是北洋政府逮捕镇压北京爱国学生的“六三”事件之后，学潮、工潮更加高涨，革命风暴迅速席卷全国，桃源这个偏僻的小县城也不再是平静的港湾，处处皆是演讲和示威游行的场面，第二女师也罢课了。这些花季学子，高举着“外争国权”、“内惩国贼”、“取消二十一条”、“拒绝在和约上签字”等标语旗帜，冲出校园，走上街头，发传单，作演讲，向群众宣传打倒帝国主义。这时的王剑虹，虽然个头不高，却英姿飒爽，和王一知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不时地挥动着手中红旗，高声领喊着口号：“严惩卖国贼曹汝霖、陆宗舆、张宗祥！”“立即释放北京被捕同学！”……俨然成了学生运动中的“领袖”人物。

一呼百应，随着这铿锵有力的领呼声，游行队伍更是气势激昂，撼动人心。刚开始，比王剑虹低两级的预科班同学蒋冰之原本只是站在旁边看看“热闹”，但这振奋人心的场面，让她热血沸腾起来，不知不觉受到了感染。队伍正要离去之时，她竟不由自主地尾随在队伍后面，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游行的行列。

当游行队伍走到街心广场时，在王一知等同学的扶助下，王剑虹纵身一跃跳上一张方桌，将长长的辫子往肩后一甩，义正词严地开始演讲。情绪激昂的王剑虹，字字铿锵，激起了围观者的愤然与共鸣。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同学们——”打断了剑虹极富感染力的演讲。原来，第二女师的反动校长在大批军警的庇护下，站到了剑虹对面的一张桌子上，声嘶力竭地唱起“对台戏”来：“同学们，你们是学生，你们的主要任务是读好书！胡适先生已经告诉我们，学生嘛，主要是读好书，应该多研究些问题，少谈点主义……”

“不对！”王剑虹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说：“自古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试问校长先生，这是‘问题’还是‘主义’？如果这样，我们学生读好书又有什么用？”说着，她便将盘在脖子上的辫子反方向一甩，长长的辫子落在了胸前。接着，她不假思索地举起一把大剪刀，“咔嚓”两下便将长辫子剪了。

“呵，真是伶牙俐齿，好厉害的姑娘呀！”就在人们纷纷议论之时，王一知等十几个女学生接过剪刀，一阵“咔嚓”声后，辫子都没了。她们高呼着：“对，不答应条件，决不复课！我们的行动就从这剪辫子开始！”

同样剪了短发的，还有跟在队伍尾巴上的蒋冰之，她就是后来著名的女作家丁玲。此次游行活动深深触动了她，她对王剑虹敬佩有加。之后，经老乡王一知介绍，蒋冰之便结识了比自己大两岁、且心有共鸣的王剑虹，二人很快成了“不是姐妹，胜似姐妹”的挚友。

◎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第一份妇女报刊《妇女声》

相恋 隐存心底的倾慕

1919年冬，王剑虹被父亲带到上海读书。行前，父亲取龚自珍《夜坐》诗句“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为她更名为“剑虹”，寄托了深切的期望。由于经济困难，剑虹先在学费较低的上海美术学校就读，但因其正直敢为，打了学校调戏女模特的教师一记耳光，故被开除。后经父亲的同盟会盟友、国民党元老谢持介绍，剑虹得以在中华女界联合会会长、辛亥革命领导人黄兴的夫人徐宗汉处做些抄抄写写的文字工作。由此结识了徐宗汉的秘书、上海共产主义小组主要成员李达的夫人王会悟，并通过她的关系，认识了李达和陈独秀等共产党人。

1921年10月，中国共产党刚诞生3个月，为了推动妇女运动的发展，李达和陈独秀商量，决定在原有的《新青年》之外，再创办一份妇女刊物——《妇女声》，主编由李达担任。在李达的邀请下，王会悟和王剑虹便参与了这份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第一份妇女杂志的创办和编辑工作。二人既是《妇女声》的编辑，也是主笔。思想进步、才华横溢的王剑虹在《妇女声》上勤于著文，分析妇女解放问题。她发表的学术论文《节制生育与保持恋爱》，提出通过“节制生育”促使妇女解放，其内涵与“控制人口”论的意义类似，却比马寅初的《新人口论》还早30多年，当时在社会上引起了正反两方面的强烈反响。随后她发表的文学作品《轮舟晚景》（长诗），也受到李达和陈独秀的赞赏。之后，陈独秀、李达等党的领导人与中华女界联合会商讨创办平民女校，“以期养成妇运人才，开展妇运工作”。于是王剑虹参与这第一所妇女干部学校的筹办工作，并于1922年2月开学后，与王会悟在该校高级班就读。

1922年，王剑虹利用返川探亲之机，专程到湖南动员自己一直惦记的好友蒋冰之来上海平民女校读书，“寻找真理”、“开辟人生大道”。然而，次年暑假，李达和王会悟应毛泽东之邀赴湖南办校，女校也因经费短缺而每况愈下。剑虹和冰之即相伴“出走”， 以“按照自己的理想去读书、去生活”。1923年夏，两人到了南京，意外地遇到了老朋友施存统和柯庆施，经他们介绍，结识了刚从苏联回国的瞿秋白。初次印象，却颇为不俗。

对剑虹和冰之，施存统、瞿秋白都以为二人不要盲目去“闯”，建议到国共两党联合创办的上海大学试试看。于是，在他们的劝说下，剑虹和冰之又回到了上海，进入上海大学中国文学系，学习文学基础知识和社会主义思想。而被任命为上海大学教务长兼社会学系主任和哲学教员的瞿秋白，业余时间便经常去关心看望她们，还抽空教她俩学习俄文，体会普希金的俄文诗。

就在这样的接触中，瞿秋白和王剑虹暗生情愫，但双方都因自尊矜持而没有主动表白，只是各自暗暗地在心里苦恋着。正如王剑虹在《心底收藏》一诗中写道：“他，/回自新气的俄乡，/本有的潇洒更增新的气质，/渊博才华载回异邦艺术之仓。/他那学识、气度、形象，/谁不钦羡、敬重？/但，/只能偷偷在心底收藏！”而瞿秋白则回赠道：“你，/莫是文君舍去天府地，/胸怀强民兴邦闯异乡；/携来你那巴蜀品格汇新潮，/斯人之志令钦尚！/倾慕之心存心底，/盼，/只待瓜熟蒂落那时光。”如此深藏心底的彼此爱慕，以至于一个不再像往日那样自然地拜访，滔滔不绝地谈笑风生，一个则心情愈加烦躁，要随父回四川老家。直至冰之在剑虹的床垫下发现了火热的诗稿，才知晓其中的秘密，并为成全好友心愿，捅破了二人之间的窗户纸，两人这才开始“正式”恋爱起来。

◎王剑虹与妹妹王淑璇合影

相爱 跃然诗信的炽热

恋爱后的王剑虹和瞿秋白，常常以诗文作为情感交流的载体和“催化剂”，蒋冰之称他们写了“一本又一本，都是写给对方的情诗”。特别是1924年1月王剑虹与瞿秋白喜结良缘后,更是沉浸在诗词歌赋的浓情蜜意中。因兴趣相投、志同道合，两人婚后更是如胶似漆，他们谈诗写诗，相互酬唱，思想感情与日俱增，从他们的诗文中便可窥见。你一言，我一和，思情在字里行间流淌着，交会着。即使王剑虹制作四川泡菜，瞿秋白也能情从中来，在《为夫人制泡菜有感》一文中写道：“平凡小事非一般，一片痴情胜盐咸；此心此情皆入味，报答所望不负闲。”王剑虹深谙这份情意，自然接和道：“小事平凡本一般，岂以盐汁相比攀；粗俗工艺难达意，麻辣酸苦胜过甜。”

“好，和得好！和得好！”瞿秋白接连叫了几个好字后，又拍手称赞道：“我的娘子真不愧有文君之才，真是出口成章，落笔成文，比我那首好多了，难怪鹤鸣（李达）和仲甫（陈独秀）兄都称你是才女呢！”对王剑虹的才思，瞿秋白是深为赏慕的。知识渊博的瞿秋白，本就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文人，不仅诗词歌赋、吹拉弹唱样样精通，金石雕刻、飞针走线、女红刺绣，也都是行家里手。擅长刻图章的他把爱的情诗刻在雨花石上，一如二人的爱情，精致而美丽。剑虹如获至宝，将其悉心珍藏。

当时还在中共中央宣传部担负重要工作的瞿秋白，日夜操劳。而王剑虹除读书外，主要是照顾瞿秋白的生活，还主动帮他誊抄文稿。对此，瞿秋白心急地说：“我不要你成天抄抄写写、洗洗涮涮当我的私人‘秘书’。我只要你好好学俄文。”他停了一下，接着感慨道：“我原本也是想当作家的，但由于历史的误会，看来我这一辈子是当不成作家了，就希望你替我圆一个作家的梦。”王剑虹却淡然一笑：“你那么忙，谁叫我是你瞿秋白的老婆呢！”

二人新婚不久，1924年1月，在孙中山的主持下，中国国民党在广州举行了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共产党人李大钊、毛泽东、林伯渠、瞿秋白等都以国民党员的身份参加了大会，并当选为中国国民党第一届中央执行委员和侯补中央执行委员，国民党中央党部被重新改组，从而实现了第一次“国共合作”。就在繁忙的会议期间，瞿秋白总会抽出时间，几乎每天都要寄回一封诗信，以表达对远在上海的爱妻王剑虹的思念与爱慕。正如瞿秋白在1月12日的附诗《爱情 冤家 幸福》中写道：“……你偏偏爱我，我偏偏爱你，——这是冤家，这是幸福。唉，我恨不得插翅飞回吻……”在2月16日给剑虹的诗信中写道：“这几天虽然没有梦，然而我做事时总是做梦似的……时时刻刻晃着你的影子，没有你，我怎么活？……”2月28日的信中还写道：“我苦得很……我自己不得你的命令，实在不会解决我的人生问题。我自己承认是‘爱之囚奴’！我算完全被你征服了！”

这炽烈如火的呼唤，犹如一道道激流浸入心灵，剑虹怎能不感同身受，她在信中热切地回应着：

阿双：（对秋白的爱称）

您好！诗信收悉，勿念！

你一离开，我好想你哟！我的心，也好像被你带走了！书也看不进，总是坐立不安！连冰之房里我也无心去闲聊。……现在真正是感受到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古言了。

……裴多菲讲得多好：“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裴多菲所讲的，才是真正、伟大、崇高和不朽的爱情！双，你说是不是？……好，现在让我也给你和一首小诗吧！

和《爱情 冤家 幸福》：“……我深深爱你，你深深爱我—这不是冤家，这是爱情。好，我钟情拥抱你的吻……”

你的梦可

1月20日

“梦可”，是瞿秋白对王剑虹的爱称，即法文“我的心”的译音。这份炽热深爱，这份琴瑟之交，在二人的诗行间激荡着，奔涌着。

悲痛 生命弥留的珍爱

然而，婚后不久，王剑虹就被发现患了肺病，且是晚期。那时的肺病乃不治之症，如同被判了“无期徒刑”。瞿秋白自责说是他害了她，因他早就有肺病。剑虹却为他宽解道：怎么能怪你呢？据说痨病（即肺病）有遗传，我母亲和姐姐都是痨病死的。

剑虹自知肺病是不会好了，而且留下的时间也不会太久。她不由得想到了土家族的一个婚俗——结婚前，姑娘要给未来的丈夫亲手做一双鞋。为了纪念这份真挚的爱情，她决定也亲手为丈夫做一双鞋。虽没有正式学过做女红，但从小受周围姐妹的耳濡目染，剑虹还是偷偷地学过一些。于是，无顾病痛，她一针又一针地将爱缝织其中，情至之处，还边做鞋边轻轻地哼起了自编的小曲：“针连线，线连针，针针线线不离分；粗针粗线莫嫌弃，权表梦可一片心……线连针，针连线，线线针针牵着情；祝君穿它闯天下，权当梦可随君行。”完工之后，她又沿袭瞿秋白所作《哭母》“亲到贫时不算亲，蓝衫添得泪痕新；饥寒此时无人管，落得灵前爱子身”的诗韵，写了一首名为《同病相怜》的短诗放进鞋里：“同病相怜两孤丁，双双失妣强生存；天意作配纵短暂，但愿孤雁莫沉沦。”字里行间流露着无奈，也寄予着希望。

◎王剑虹(右)与丁玲合影

当时，瞿秋白担任共产党的主要领导，后又兼任国民党“一大”候补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为国共合作事宜东奔西走。但忙碌之余，剑虹病重期间，他一直坚持为其送汤喂药，守在床边照顾，正如瞿秋白的第二位夫人杨之华在《忆秋白》一文中这样写道：“那时秋白主持中国共产党中央宣传部工作，这项工作已经够他忙了，又加上上海大学一付不轻的担子。在生活上又碰到不幸，他的妻子王剑虹病重了。他们夫妻的感情是很好的，王剑虹在病重的时候，希望秋白在她身边，不要离开她。秋白也愿多照顾她。一回到家，就坐在她身旁，陪伴着她……”而病重中的剑虹也非常关爱秋白，生怕自己的病会传染给他。甚至在自己弥留之际，面对秋白表达爱意的亲吻，她也将头一偏，坚决不予同意。她说：“你现在不是很好吗？再不注意，非要让它再复发吗？”

病魔终究夺去了王剑虹如花的生命。1924年7月，带着对同志、爱人的深深眷恋，对革命理想的热切向往，剑虹在秋白的怀里安祥地闭上了双眼……

剑虹走后，瞿秋白才在枕头下发现了剑虹在病危时留给他的绝笔：

秋白：

我生活在你的爱抚之中，虽然只有半年，我已经感到无比地满足了。半年不过是人生激流中的一片涟漪，然而它却是无比绚丽多彩的一朵浪花。病魔纵然夺走我的生命，但不能夺走我对你的爱。南京莫愁湖上的月夜真令人留念。你把爱的诗句刻在美丽的雨花石上。让我永远地珍藏。那时，你曾教我吟诵普希金的诗，此刻我又想起那美丽真诚的诗句，就让我摘下来向你永诀吧！—我那么温柔专一地爱过你，我一点也不愿使你难过悲伤；愿上帝给你另一个人，也象我爱你一样。

你心爱的可

◎作者采访王淑漩时合影

看着这熟悉的字样，瞿秋白的眼前浮现着那心爱的身影，但很快被泪水模糊了。他悲痛欲绝！

瞿秋白从不曾忘却王剑虹，她始终活在他的心中，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1935年，瞿秋白被关押在福建长汀的国民党狱中，敌人的利诱和酷刑，都不能使他屈服。瞿秋白自知时日不多，在即将奔赴刑场前，他创作了几首旧体诗词。其中一首《梦回》正是为追思爱妻剑虹而作——“山城细雨作春寒，料峭孤衾旧梦残；何事万缘聚寂后，偏留绮思绕云山。”

1923年，24岁的瞿秋白自莫斯科回到北京，开始踏上中国的政治舞台。也就在这一年，他结识了聪慧、进步的四川土家族才女王剑虹。然而她如花的生命，却因病戛然而止。尽管只有短暂的半年光阴，但他们的夫妻情、同志爱却炽烈真醇，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责任编辑/吴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