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 费
2011-01-06王愿坚原著黄培衍改编赵奇绘画
王愿坚/原著 黄培衍/改编 赵奇/绘画
1 1934年春,闽粤赣边区的主力红军北上抗日了。我们这支小部队留下来坚持敌后斗争,遭到了白匪疯狂的“围剿”,不但被逼上了山,而且由于敌人实行“并村”,把我们与地方组织的联络关系也搞乱了。
2 一天,支队魏政委命我当“交通”,要我下山和地方党组织取得联系,以便继续展开斗争。下山的落脚站叫八角坳,接头人是红军家属黄新,她的特征是左耳垂上有颗黑痣。
3 我换了便衣,天一黑就下山了。三十多里的山路,下半夜才赶到。八角坳这庄子过去我来过,那时每到夜间,锣鼓喧天,山歌不断。现在呢,鸦雀无声,连个火亮也没有,就像乱葬岗子。
4 进了庄,我按政委的指点,找到了一个窝棚。近前,才见窗户里透出一点光亮。侧耳细听,里屋竟还有个女人低低地哼着“扩红”时流行的“送郎当红军”的歌儿,心里不觉一热。
5 我轻轻地敲开了门,不由得一怔:小窝棚里挤坐着三个人,在择菜。我犯难了:“该不是走错了门吧?”
6 这句话很有效,几个人一齐抬头,我一眼就看到两位妇女中有一位的耳垂上有一颗黑痣。她就是我要找的黄新。
7 我上前讲了原先约好的话:“黄家阿嫂,卢大哥托我带信来了!”那妇女有些憔悴,但一听我的话,两只眼睛顿时忽闪忽闪,很有精神。
8 她立刻干净利落地把一大堆菜分派给在场的那两个人,叫他们拿回家去择。那两个人会心地笑笑:准是自己人。便悄悄地走了。
9 黄新回头向四处察看了动静,又遮严了小油灯,便诉说开了:“同志,你不知道,跟党断了联系,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似的。”说着,不禁落下泪来。
10 本来,下山时政委交代要我鼓励她的,可是一听她说得那么硬实,口口声声谈的是怎么坚持斗争,我干脆就直截了当地传达了魏政委对地下党活动的指示。
11 话说久了,她忽然想起我一定还没吃过什么,立刻起身端来了红薯丝子拌菜叶做的窝窝和一块咸萝卜。
12 我实在饿极了,虽说咸菜腌得带点酸味,吃起来可真香,不由得想起山上同志们那些黄瘦的脸——山上缺盐缺得凶哪!黄新看到我狼吞虎咽的样子,难过得直叹气。
13 填饱肚子,我这才仔细打量起这间小窝棚,并发现北墙地铺上睡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妞儿,身上盖的又破又薄,看得出主人的生活很艰难……
14 初次接头还顺利,趁着早晨雾大,我急着要赶回去。刚要出门,黄新叫住了我。她掏出一个纸包,里面赫然放着一张已经磨损得很旧了的党证。她把党证里面夹着的两块银洋递给我。
15 “程同志,这是妞她爹出征前给我留下的。自从敌人‘并村’后,我好几个月没缴党费了。你带给政委,积少成多,对党还有点用处。”
16 我望着睡在墙角的孩子,怎么也不忍收下。她忽然省悟到了,说:“也对,眼下这情况,缴党费,不缴钱,还是缴实用的东西好。”她想得多周到啊!可是,谁知道事情就出在这句话上呢!
17 那是半个月以后,白匪对“并村”后的群众斗争开始注意了,并且利用个别动摇分子破坏我们,有一两个村的党组织受了些损失。一天,我又带着新的指示来到八角坳。
18 一到黄新家门口,我顺着墙缝朝里张望,只见她正忙着整理好几堆腌白菜、腌萝卜、腌蚕豆……有黄的,有绿的。她把它们分类放进一个菜篮里。
19 就在她忙着的时候,妞儿干瘦的小手伸进了坛子,抓出一根腌豆角就往嘴里填。
20 “啪”的一声,妈妈打落了那根腌豆角。
21妞儿委屈地哭了。
22 我急忙推开门:“阿嫂,你这就不对了。自己的孩子吃根菜也算不了啥!别委屈了孩子!”
23 我抓起一把豆角,递给妞儿。妞儿眨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看着妈妈,食指习惯性含在嘴里咂巴着,不敢去接。
24 妈妈看着妞儿说:“好孩子!这是留给山区叔叔的。让叔叔吃了多打白鬼子,比什么都强啊!”
25忽然,一个妇女慌乱地敲门进来,急呼呼地说:『阿嫂,有人走漏了消息,鬼子来搜人了。快想办法吧!』她就是我第一次来接头时见到的另一个择菜的大嫂。
26我一听有情况,拔脚就走。黄新一把拉住我,变得严肃起来,又刚强又果断地命我躲到小阁楼上去:『走是来不及了,只好先藏一藏。在这里你得听我管,这是地下工作的纪律!』
27 她迅速地用草盖住了菜篮子,把孩子放在地铺上,然后叮嘱我:“万一我有什么好歹,你再来联系就找刚才来报信的那位胡敏英同志……这孩子要是你能带,就托你带上山去,往后把她交给卢进勇同志。”
28 她强压着激动的心绪,声音变得嘶哑而颤抖:“别忘了,把这篮菜带上山去,这是我们缴的党费!还有我的党证和一块钱,我把它放在砂罐里,也一起带去。另外一块钱,我买盐用了。”
29 白鬼子亮着刺刀冲了进来。他们因屋里这位妇女镇定自若的神色和气势而怔住了。好一阵,为首的一个才问:“山上来的人在哪?”
30 当然盘问不出什么结果。于是,这一群凶神恶煞,便满屋搜查起来。
31 一个家伙在草堆下发现了一篮子咸菜,用刺刀拨开来,似乎看出了什么,问:“这咸菜是哪来的?”“自己的!”
32 “自己的,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颜色?这不是凑了往山上送的!?”那家伙打量了一下屋子,命令其他白鬼:“给我翻!”
33 要翻,还不翻到小阁楼上来?黄新大声地说:“知道了还问什么?”她猛地奔到门口,直着嗓子向外喊:“程同志,往西跑啊!”
34 一阵脚步声,敌人往西追去了。剩下两个白匪扭住了黄新。我的心被揪痛了,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难道我就眼睁睁看着她被敌人抓走吗?
35 妞儿的哭声又一次震动了我,不能让孩子失去妈妈。我拨动草堆,刚打算跳下去,和敌人拼个死活,只见黄新扭回头直盯妞儿,声色俱厉地喊道:“孩子!”然后,拉长了声音:“好好地听妈妈的话啊!”
36 我顿时明白了,她着重说的“妈妈”,就是党啊!我极力抑制住冲动,把头埋在草堆里,用嘴狠命地咬住稻草,不让自己发出声来。然而两行热泪忍却不住滚滚而下。
37 当天晚上,村里平静了之后,我把妞儿哄得不哭了,把她放到一个篮子里,另一头放上咸菜,怀揣黄新同志的党证和那一块银洋,踏着月色上山了。
38 魏政委一见我,就把妞儿搂在怀里,听我汇报。他像往常一样,在登记党费的本子上端端正正地写上:黄新同志1934年11月21日缴来党费……
39 他写不下去了,久久地抚摸着孩子,看着前面的党证和咸菜……在黄新的名字下面,他再没有写出党费的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