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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易:“一门六院士”中的环保志士

2011-01-01

百年潮 2011年6期

  钱易,生于1936年,江苏无锡人,著名国学大师钱穆之女。现任清华大学教授,曾任全国妇联副主席、北京市政协副主席、中国科协副主席、全国人大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副主任委员。1951年至1952年在江苏省苏州市文联、苏南文教处工作。1952年至1956年在上海同济大学学习。1956年至1957年任上海同济大学助教。1957年考入清华大学攻读研究生,1959年10月毕业后留校任教至今,历任清华大学环境工程系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教研室主任、环境模拟与污染控制国家重点联合实验室主任。1994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首批院士,成为清华大学当时唯一的工程院女院士。
  她数十年来致力于研究开发适合我国国情的高效、低耗废水处理新技术,对难降解有机物生物降解特性、处理机理及技术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工作。曾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3次、三等奖1次、国家科技发明三等奖1次、部委级科技进步一等奖2次、二等奖2次、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一等奖1次。近年来致力于推行清洁生产、污染预防和循环经济,积极对国家环境决策献计献策,并参与环境立法工作。曾应邀赴美国、荷兰、英国、香港等多所大学进行讲学,2000年被选为富布赖特杰出学者访问美国7个城市并作了12次学术演讲。积极参与环境保护的国际合作与交流。代表性的著作有:《现代废水处理新技术》、《工业性环境污染的防治》、《环境工程手册》水污染防治卷等。
  
  建议政府工作报告中 加上“环境友好型”
  
  已75岁高龄的钱易仍经常参加各种讲课、研讨和学术会议。今年年初的一天,她出现在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这里举行的是两岸清华大学博士生论坛,钱易将为论坛作开场演讲。
  钱易:那天我想跟大家讨论一下生态文明与绿色大学建设。
  台下是北京50多所高校的学生代表和台湾的师生代表,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宣传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的理念。
  钱易:有人请我,只要有时间,我就愿意去讲一讲。我觉得环境的概念应该要多传播,可持续发展是大家的事儿、各个专业的事儿。
  钱易的记事本记录着她密集的工作行程,有时改变的力量就蕴藏在一次会面,或者一次短暂的握手中。
  记者:记录本上有一条记的是您和温家宝总理握手,您跟他说了什么吗?
  钱易:我记得那是2006年召开全国人大会议期间,适逢三八妇女节,所以温家宝总理到江苏团时,接见了所有的妇女代表,跟我们这排的人一一握手。温家宝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我们要建设资源节约型的社会。我非常拥护这个提法,并利用这个机会向温总理提了一个建议,希望在资源节约型后边再加上“环境友好型”五个字。
  因为每个人握手的时间很短,我就很简单地说了这么一两句话,后来我非常高兴地注意到,正式发表的政府工作报告里把“环境友好型”五个字加进去了。我觉得这对我们国家的发展很有意义。
  今年世界水日(3月22日)前夕,一家报社的记者想就中国水资源的问题采访钱易。
  钱易:我是非常感兴趣的,而且我觉得化工界的人重视水的问题非常好,所以她们给我写了一封邮件,我就非常痛快地答应了。她们问我们中国是不是有水危机?我说中国确实存在着水危机。
  钱易指出,在中国水危机中存在的最急迫的问题有洪涝、干旱和污染三方面。
  钱易:因为我的专业是搞水污染防治,所以我一直讲,在水太多、水太少、水污染里边,水污染的危害是最严重、最不可忽视的一个问题。
  即便如此,钱易对于中国控制水污染仍然抱有信心。记者表示她将把钱易的信心传递给读者。在完成了采访后,钱易突然向记者提出了一个请求。
  钱易:以后,有化工界在节约用水、水污染的控制和清洁生产方面的资料的话,我请她给我发一点。如果有这方面成功的新例子,以后便可以此来宣传,为大家鼓劲。
  我要感谢她们决定采访这个主题,采访我,给我一个机会把我的观点说说。希望她们继续关注这个问题,而且这些话呀,要用不同的方式不断地讲,别让人家厌烦了,觉得你讲的都是一样的。这个观念讲一次是绝对不够的。
  
  我们并不是想干预政策,而是想完善政策
  
  50多年前,钱易就开始研究水的课题。1952年,她在上海同济大学学习上下水道专业,毕业论文答辩时受到著名环境工程专家陶葆楷的赏识,之后她跟随陶先生来到清华大学攻读研究生,开始致力于研究开发高效、低耗废水处理新技术。
  20世纪70年代后期,钱易率先提出加强对工业废水中难降解有机物的控制,引起学术界普遍关注。她主持的“高浓度有机废水的处理技术”和“城市废水处理及利用”都属于国家科技攻关项目。这些技术因为高效、低耗,非常适合中国的国情,而获得很高评价。在1994年中国工程院首批院士评选中,钱易成为当时清华大学唯一的工程院女院士。
  然而,正当身处事业巅峰的时候,这位环境学家却发现,以工业支撑的中国经济将会陷入一个环境困局。
  钱易:我做过好几种不同的工业废水的处理技术研究,包括钢铁公司的焦化废水的处理、电镀废水的处理、印染废水的处理,还有制药废水的处理等。处理过程中,我发现工业废水中的污染物要比城市废水中的污染物种类多得多,要采用各种不同的方法治理,花的钱很多,处理的难度也很大。
  20世纪70年代末,钱易注意到西方已在提倡工业生产过程中无废、少废工艺。1981年,她到美国做访问学者,此后又经常参加一些国际会议。她在与国外专家交流中发现,西方又进一步提出了清洁生产的理念,就是在生产过程中减少排放,而不是先污染后治理。
  钱易:当时,我们非常兴奋,觉得这个理念很好。不光是我一个人,还有很多志同道合的人在中国传播它。由此,80年代,国家环保局开的工业污染防治的会议就已经提出要清洁生产。到了90年代这个口号就更响了,后来又加上了循环经济,而且传播得越来越广,最终清洁生产、循环经济写进了国务院政府工作报告。这是一个大的转折。
  1993年,中国成立国家环境与发展国际合作委员会。钱易是成员之一。他们的意见能够一直呈报到国务院。之后,钱易承担的社会职务从国内发展到国际,她担任了国际科学联盟执委会委员、世界工程组织联合会副主席、世界资源研究所顾问委员会委员等职务。
  在这个过程中,钱易开始从具体技术转向宏观战略的研究,走上了一条更为艰巨漫长的环保主义者的道路。
  钱易:我觉得比起做技术,战略的研究可以说同等重要,也可以说更重要,因为它影响的面可以更宽一些,还影响到工厂里的生产技术,影响到经济发展的规划。
  现在就是要动员全民都来关注环保,所以我工作的方向和重点也有转移。
  打开钱易去年10月份的工作日记,一个月的时间。她就跑了上海、江苏、四川、香港等好几个地方,参加会议研讨,发表环保意见。一个瘦小、单薄的75岁老人就这样为她的事业不知疲倦地四处奔波着。
  钱易:就是要做这种小事,我相信像我这样想的人还是很多很多的,而且不断地努力还会影响更多的人。
  从20世纪90年代起,钱易在我国环保政策的宣传、调研、执法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从全国各地不停涌出的新的污染事实,让钱易认识到,完善中国的环保法律势在必行。她在全国人大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先后担任委员和副主任。在她和同事的共同推动下,2003年至2009年国家分别颁布了《清洁生产促进法》和《循环经济促进法》等多部法律。然而。在这些法律的制定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些争论。
  记者:我听说这两部法的名字原来都没有
  “促进”这两个字,“促进”是后来加上去的。
  钱易:对,专家们从不同角度看问题,还是有一些争论。我们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比较希望的名字是《清洁生产法》、《循环经济法》。后来一些其他方面的专家提出,这个名字比较硬一些,强度比较大一些,建议加上“促进”二字,稍微有一点宽松的味道。从我个人来讲,还是希望要强一些、硬一些。但是,法律的制定过程是很复杂的,多方面的专家,多方面的部门,包括全国人大、国务院,都要协商讨论。最后取得一致的意见,还是取名《清洁生产促进法》、《循环经济促进法》。我想,这两部法律在中国当前这个历史阶段是会起很大作用的。
  记者:交锋争执之下,立法的一些细节是否也会有所改变?像持您这样立场的人是不是也会有所妥协?
  钱易:有。这是不可避免的。比如,在制定环境影响评价法的时候,我们曾经提出来,对建设规划、项目以及相关的政策,不管是国家层面的还是地方层面的,都应该进行环境影响评价,而且环境影响评价应有一票否决权。搞环保的人都是这么一个主张。但是,在讨论的过程中,因有一些很强烈的反对意见,结果就把对政策的环境影响评价给去掉了,只留下对规划和项目的环境影响评价。
  记者:对此,您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钱易:我觉得很可惜,我们并不是想干预政策,而是想完善政策。这本来是好意,但是不被人理解。不过,反过来想一想,现在没有被大家所接受,退一步就保证了环境影响评价法的通过,这还是一个进步。所以说,有的时候需要有一些退让,需要有一些妥协。
  记者:某些时候,妥协也是另外一种方式的前进。
  钱易:对。否则的话,这个法可能就通不过,那不是损害更大吗?我想,做任何工作,不光是环保工作,可能都会遇到这些事情。最终目标不可能一步达到,要逐步达到、分段达到。要坚持不懈地努力,才能够达到最终的最佳目标。
  
  父亲最后一篇文章和我的环境伦理观是一致的
  
  在江苏省无锡市七房桥村,只要一提起“一门六院士”,当地无人不知。这六院士中,钱易占据一席之地,另五位,有她的父亲钱穆,堂兄钱伟长,以及同支的钱俊瑞、钱临照和钱令希。
  钱易出生时,父亲钱穆已经是蜚声海内外的著名学者,是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的双聘教授。钱易有三个哥哥,她是家中第一个女儿。她的童年生活充满了艰辛。抗战爆发时,钱穆受聘到昆明的西南联大教书,与家里失去了联系,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当小学教师的母亲支撑。在钱易的童年记忆中。有沦陷区的灯火管制,有日本侵略者的刺刀和炸弹。但母亲坚韧不拔的精神更多地影响了她,使她养成了不怕困难的倔强性格,也让她从小就喜欢上教师这个职业。
  1948年后,钱穆先在香港建立了新亚学院,培养学人,勤奋写作,退休后又搬到台北。一家人分隔30多年,直到1982年钱易以钱伟长秘书的名义,随堂兄赴香港,才与父亲再次见面。对那次香港之行,钱易回忆说,当时,父亲钱穆知道钱伟长在内地事业很成功,特别欣慰。
  钱穆晚年数度轻微中风,加上年事已高,因此殷切期盼钱易能去台探望。但台湾方面对何时开放大陆亲属赴台探亲等迟迟没有下文。1988年11月。台湾当局迫于两岸民众及舆论压力,公布探亲奔丧办法。正在荷兰阿姆斯特丹进行学术访问的钱易,当月即申请赴台,打破了长达40年的人为藩篱,成为第一位赴台探亲的大陆人士。这次赴台探亲,与父亲朝夕相处27天,成为她人生中最珍贵的记忆。
  钱易:我去的时候,父亲的病很重,已经有一个多月不能够下楼,不能够正常吃饭。但是我最高兴的是,我去了以后,他一天比一天好,甚至在我去的第一天,他就一定要下楼跟我一起吃饭。
  大概是一个多星期以后,他跟我说,他已经好长时间没写东西了,想写东西。然后,他就拿起笔,在书桌上写东西,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写东西。
  很有意思的是,继母利用我去的机会,离开家5天去会亲。这5天里,我就跟父亲睡一个房间,帮他洗澡,帮他洗脚。父亲高兴得不得了,说这是女儿第一次给他洗澡。这种相聚是很难得的机会。
  记者:这是您跟父亲最后一次见面吗?
  钱易:最后一次见面,两年后他就去世了。我非常高兴的是,父亲去世以前的最后一篇文章,论述的是中国古代学者提出的“天人合一”理论,正好跟我现在讲的环境伦理观是一致的。以前的伦理观,主要是处理人和人的关系,现在要扩大,要大力提倡环境伦理观,人要善待自然,在新的发展模式下,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可以统一起来。他居然在去世以前还记着这个重要的事情对现代有作用,写下这篇文章。这对我也是很大的鼓舞。
  
  从“绿色大学”到绿色社会
  
  钱易在科研之余还提出了很多建设性的想法。她说:“1998年,我给学校提出建议,要把清华办成‘绿色大学’。学校也很重视,采纳了我的意见。现在环保理念深入人心,我非常高兴!”
  “绿色大学”的理念被认为是环保教育和实践的新模式,教育部正在向全国高校推广。
  现在,清华大学正在进行供暖方式由煤炭改为天然气的方案讨论。钱易也作为专家组成员参加了讨论会。这是绿色校园建设的一件大事。在倾听了各方的意见后,钱易直言不讳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钱易:社会上供暖时间都是120天,我们学校是150天。我们为什么要比社会上特殊这么多,多花一个月的供暖费,多排放一个月的污染?舒服当然是舒服,我也是学校的用户。但是从节能减排的要求看,从我们国家的能源供需的大局看,我建议重新考虑一下。当然,这个意见不一定大家都同意。
  确实有专家担心学生会有情绪,进而影响到学校的正常秩序。
  钱易:从节能减排这个大原则看,清华一定要做得更好一些,我是从这个角度想的。我不能保证我的意见都跟大家完全一致,但也不能为了迎合大家的想法不提意见。
  这些年,在媒体上经常可以看到这位女科学家发出的声音。从这些不乏犀利的观点中。让人感受到钱易对国家和未来的强烈责任感。1992年,钱易力主开设“环境保护与可持续发展”这门课程,希望在全球面临环境危机时,培养能担当保护环境大任的人才。迄今为止,已有超过1.4万名学生选修了这门课程。这些学生正成为改变未来的重要力量。
  钱易:比如他是学汽车的,他将来设计汽车会不会考虑减少污染?他如果是搞材料的,将来搞的材料是不是环境友好型的?他是搞法律的,会不会更多注意环境法?所以,我们的课程就应该面向全校的不同专业。
  钱易说,在环保之路上,她不敢自诩具有格外的能力或勇气,但她确信一件事,任何人,不管力量多小。只要行动,就能有所改变。
  钱易:在很多方面,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这是推动我努力工作的一个力量。因为我看到了世界的变化、国家的变化。现在每年的全国人大会议都强调可持续发展、强调科学发展观、强调循环经济,这些都给我鼓舞。群众中间也有很多可喜的变化。但是我年龄很大了,在一定程度上也有点悲观。我经常跟听我课的人讲,我所做的贡献肯定有限了,现在也只能够尽我的能力来讲讲课,把这个观念和大家分享。在我有生之年,我可能看不到山清水秀,环境都得到改善,可持续发展真正得到全面贯彻了。环保的确是一个很艰巨的历程。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我也悲观。但是,这种悲观情绪不会影响我去努力,因为这更说明需要有人努力,来推动这个进程更快一点。总的来说,我还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本文素材由中央电视台《大家》栏目提供,节目播出时间:CCTV-10每周六22:10,周日7:45、16:55)
  
  (责任编辑 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