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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

2011-01-01世云

红豆 2011年4期

  老师退休了,退休前在_所村小学教语文课,是我的启蒙老师。
  村小学离老师的家乡不远,走几里的山路,老师不住校,住家里,早晚学校家里两边跑。
  按理说老师退休后便可以颐养天年。但老师反而更加操劳。
  老师那年代不讲计划生育,养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如果想要还可以再要,但老师不要了。老师的身体好,天天来回走几里山路,健步如飞。老师的儿女都很争气,大儿子、二儿子都考上大学。毕业后都分配在县城工作,大儿子当点小官,二儿子在县中教书,子承父业。村里村外,老师也算是个有声望的人了。老师退休后完全可以到县城去跟大儿子或二儿子过,享清福。但老师不去,即使偶尔去也是当天去当天回。
  我们当地有个风俗,几个儿子当中一定留下一个儿子守家,逢年过节祭祖祭宗。老师也不例外,留老三下来,老三也早已成家,媳妇是本地人,没有文化,但心地善良,勤劳孝顺。
  老师退休的第二年,师母便匆匆驾鹤西去。老师晚年丧妻,悲动欲绝。大儿子回来多次劝老师去城里住,他不去。二儿子携妻带儿回来请,老师也不去。老师说,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老家。
  其实,老师是放不下老三。老三的孩子还小,要帮他带。天旱,田水紧张的时候,老师要去看管田水。
  这些年,村上的年轻人都不愿留在家里种田种地了,老师的老三夫妇也出去。这样一来,家里的农活,耕田耕地养牛都落在老师的肩上。农活累,回到家停下来休息会儿就没事了,但后来家里发生了一些不幸的事情。
  现在农村很少有瓦房了,大都是两三层的楼房。楼房像模像样地团团围住老师家的瓦房。路过的人常问这瓦房是谁家的啊,都什么时代了,还住这种房子?老师听后觉得不仅丢了自己的面子也丢了村子的面子。老师拿出他的退休安置费,再去跟大儿子二儿子筹些,把瓦房推倒,建起楼房。楼房建起来了。脱模的时候,那天早上,老师起得早在厨房烧火煮早餐等儿媳妇起来,儿媳妇起来了,老师叫她上楼去脱模板,脱模板的工作难度比较大,主要由男人来做,但男人不在家。儿媳二话不说就上楼去,用钢钎撬开模板,撬到屋檐边的最后一块模板,她的身体突然失去平衡,跌到屋外的水沟里,头部撞到一块石头上,当场昏迷不醒,救护车把她接去县人民医院抢救,抢救无效去世了。
  那晚,我上医院的救护车送老师的儿媳尸体回家。老师的老大、老二也都在车上,还有我不认识的亲戚。一路上很少有人说话,死寂般的宁静,只听到车轮辗过路面的喳喳声。车子开出县城不久,车顶上突然传来噼噼啪啪的响声,天下雨了,且下得不小。车子在我们村口停下,老大说,得有人回去通报一声,叫人出来搭棚停放弟媳尸体。我们村有个风俗,年轻人因事故死亡不能抬进村里。看看没有人下车,我主动站起来说,我去。我下车走进漆黑的雨夜,雨水打到我的雨伞上,响声像脚步声一样跟在我后面,我想是不是老师的儿媳也下车跟我一起回家。我来到村前,村前有条小河,这时山洪已涨满小河,河水铺过桥面,河面升腾着白茫茫的雾气。我脱下鞋子、长裤淌过凉丝丝的河水。我进入村里来到老师家,这时老师端坐在堂中,像根木雕,灰暗的灯光映照着老师那皱黄的脸庞,老师见我回来,大概已经知道出事了,他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突然双膝跪下,我不知所措,急忙扶起老师。老师抽泣说,是我害死我的儿媳啊,我千不该万不该叫他去拆模板,一大清早的……。
  第二天早上,老师的家成了村里的中心,屋内屋外都是人,或站或蹲,有人小声说话,有人侧耳倾听。我们村同—个姓都是姓韦。村里有什么事不分你我,尤其是遇上白事更不用说了。现在都是老人和小孩在家,白发送黑发,这是这个世上的悲哀。老人们聚在堂兄家,商量讨论办理后事,派人去亲家,派人跟远在山东打工的老三联系,叫他马上启程回家,派人上街采购,派人去请道公,派人去要坟地,样样落地有声。
  亲家那边来了四十多人,也都是些老人和小孩,他们一来到老师的家就哭的哭,闹的闹。好在老师向来待人接物稳重以理服人,在亲家人面前—把鼻涕一把泪地痛说自己的不是。最后才博得亲家人的同情。老三回来了,亲家^对老三姑爷的表现也很满意,老三在媳妇灵前又哭又拜,场面很感动。老三面对老师虽然没有什么过急的话,但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对老师有许多抱怨。
  老师他老人家就因为老三那抱怨的眼神背负着沉重的包袱。为了减轻内心的负罪感,在往后的日子里,老师到处打听,托人,为老三找媳妇。在老师的心里只有老三续缘了,他才能减轻内心的痛苦。后来,终于找到了,女孩是隔壁村的,叫陈美丽,人和名字一样美丽,鼻梁高俏,看上去便知道是个有主见和性格坚强的人,小嘴唇上薄下厚,翅起嘴来非笑似笑的。她也是老师的学生,十一、二岁便长得有模有样了,老师当年还说,以后谁娶上美丽,一定会过得很幸福。没想到现在却成了自己的儿媳。陈美丽读完初中,因家里困难就不再上学了,留在家里务农。陈美丽听说老师在为自己的老三寻找媳妇,不顾家里父母的反对,决定嫁给我老师的老三。
  老三终于再婚了,老师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真是女大十八变,陈美丽长大后更加美丽了,楚楚动人。老师心里暗想这都是缘份啊,在农村不说再婚,能结一次婚就不错了,没想到老三再次要到这样好的女子。陈美丽不仅人长得好看心地也好,对老人对小孩都好,对老师是尊敬有加,在大家面前家公短家公长地叫,在家里有时却直呼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陈美丽都觉得称呼老师比较亲切,没有别扭和陌生感。对老三的小女,老师的孙女韦青青,陈美丽也不觉得见外,一家人一样,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该宠的宠,该教的教,不偏不激,韦青青也很懂事,不把陈美丽当后妈看,妈妈,妈妈地呼叫,每个晚上都摸着陈美丽的耳朵入睡。
  很快,—个月过去了,老三还沉浸在爱河之中,山东那边的工地来电话追了,老三又要出门了。老三虽然舍不得离开陈美丽,但又没有办法。带陈美丽一起走嘛,家里青青和老爸请来照顾?陈美丽知道老三的心思,发话了,老三才上路。陈美丽说,你就安心地走吧,家里有我呢,一个大男人关在家里有么出息?陈美丽说得平静,但等她送走老三,一转身泪便淌出来了。
  刻骨铭心的事情谁都难以忘怀,老师一辈子都忘不了青青妈妈出事的那天早上,在往后的日子里,老师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害怕再出类似的差错。老三再次出门打工后,家里又和过去一样,三口之家,不同的是女主人换了,青青妈妈换成了陈美丽。对新主人,老师处处呵护,重活脏活,有可能出差错的话,统统不让陈美丽插手,让陈美丽呆在家里,煮煮饭,搞搞卫生,教青青识文写字,外面实在忙不过来,最多让陈美丽去娠娠杂草,收收花生什么的,而所有的体力活,比如犁田耙地,收谷种地,挑粪施肥,老师全包了,开始陈美丽也觉得过意不去,要自己去做,老师毕竟年纪大了,但老师不让。渐渐地陈美丽也就习以为常了。
  夏天是双抢季节,是农村最忙碌最辛苦的季节,特别像我们村既有水田又有畲地,水田这时候要收谷插秧,畲地要收玉米种黄豆或木薯,有些还种二糙玉米。即使这样忙这样累,老师也不让陈美丽下田下地,只是把上街采购任务落实给陈美丽,把身上的工资存折交给陈美丽去领取,去采买。我们村去镇上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大路,两块钱的路程,一条是小路,走十来分钟就到镇上。陈美丽走小路,不走大路,不花冤枉钱。小路两旁都是田地,这季节村上人顶着炎炎似火的太阳,挥汗如雨,在田地里劳作,陈美丽却撑着花伞,穿着连衣裙出现在田间的小路上,陈美丽的出现,像田中央突然冒出一朵洁白的莲花,婷婷玉立。那些即便劳顿不堪的人们突然看到如此美妙的风景也会涌出许多力量,老师他老人家和大家一样看到这般倩丽的风景线,瞬间全身也充满取之不尽的力气。
  老师的退休金大数是三仟,小数点往后不计了。那天陈美丽去信用社领取老师的退休金,碰巧被隔壁的四婶撞见,四婶也去领钱。四婶的儿子阿刚在深圳打工寄回来的,两佰块,说是给四婶买药治她的喉病,四婶经常咳嗽,一串串,牵牵连连,像鸣放在水缸里的鞭炮声。陈美丽数着刚从里面取出来的钱,四婶像个会走动的风箱一样走过来,说老三媳妇领那么多钱啊。陈美丽见是隔壁的四婶笑说,帮我家公领他的退休金,四婶好奇地问,你家公每个月领多少退休金啊。三仟多点,陈美丽自豪地说。四嫂再也不讲话了,直愣愣地盯着陈美丽手中的钱,像有一口浓痰堵住了她的喉路,拉不上气来。
  南方雨季是不由人愿的,刚刚还是阳光灿烂,瞬间便乌云滚滚,雨说来就来。那天陈美丽正在厨房里煮晚饭,青青在门外玩,天突然下了雨,当陈美丽知道下雨时,青青已被雨水淋湿了。半夜,青青感冒发高烧,喘着粗气,呻吟着。陈美丽被青青搅醒,陈美丽爬起来,发现青青病了,急忙抱起青青出门,来到老师门前,咚咚地叩打老师的房间。上了年纪的人不需要多少睡眠的,那时老师根本没有睡着,外面的动静,老师听得一清二楚,老师开门出来,看见陈美丽穿着睡衣,怀抱里抱着青青,站在门外,老师多少有点不知所措的尴尬,但一闪眼看到青青发紫的小脸,那点尴尬便很快消失了,陈美丽带着哭腔说,青青病了,烧得厉害,老师当机立断,说马上送去医院。老师在从陈美丽怀中接过青青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陈美丽结实的胸脯,当时老师那六十五的心脏突然蹦跳了两下,就仅仅这么两下老师好像有一种枯木逢春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老师和陈美丽从镇上乘车回来,下了车,陈美丽背着青青走在前面,老师紧跟着,走在后面。正是辰洗的时候,河面冒着雾气,氤氲着河岸两边的田地,妇女们集中在桥下辰洗,桥的下段洗衣服,中段洗蔬菜,上段打水挑回去饮用。这时四婶抬头看见老师和陈美丽,然后低头下去,不知跟妇女们说了些什么,于是,妇女们齐齐刷刷地抬起头仰望着桥上老师和陈美丽。这些如饥似渴的妇女们家里的男人都出远门了,有的一年两半载都不回来一次,有的甚至几年都不见踪影。在她们眼里老师和陈美丽昨晚一定和她们的想象那样了,这般想象足以让她们身下潮湿。走过桥面后,陈美丽听到桥下有人闭言碎语。老师耳背了听不到。虽然陈美丽听到了,但陈美丽毕竟是个有文化的女人,她不在意这些闭言碎语。陈美丽想世上只有家婆和媳妇不合没有家公和媳妇不合的道理,况且我家公是方圆几十里最有威望的人。
  有一个晚上,老三从山东打电话回来给四叔,要四叔帮他找几个民工,工地上缺人手,四叔接过电话还没有说清楚,站在旁边的四婶突然抢过四叔手中的话筒,对老三说,老三侄仔,听四嫂的话,回来带你媳妇一起走……,四婶还想说下去,话筒又被四叔夺过来了。四叔说,你不要听你四婶的话,你家一切都好。
  老三在那边似乎听出些弦外之音,但也没有往更深的层面去想,只是想父亲会不会又像以往一样叫他的老婆去做些危险的体力活。老三这样想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连夜打车去机场买机票登机。
  老三回到家,家里一切正常,老师牵牛出去吃草趁便看管田水要很晚才进家。陈美丽正在厨房里忙着,但她认识到老三回来了,她的心咯噔地蹦跳起来,眼泪莫名其妙就噙满了眼眶,她感到很受委屈,她一个黄花姑娘,嫁给一个二婚头,才一个月,他便一个人出远门去了,他不知道什么叫等待,不知道等待有多么苦人。老三放不行旅,悄悄踱进厨房,不管陈美丽在做什么,不容分说地抱过她,拥进房间,放到床上,云腾雾罩一场。
  老三又上路了,这回,他带走陈美丽和青青,还带走村上几个刚刚初中毕业的小青年。走前,陈美丽曾象征性地征求过老师的意见,老师知道阻拦也无济于事,不如成人之美。老师说,走吧,出去看看也好,扩大视野。陈美丽很感激地看了老师一眼说,那你老人家—个人在家要多保重。
  早上,老师起床,房子空了冷了,一个人直愣愣地立在堂屋中央,回望四周,往日岁月的欢乐消失了,心里突然有一种枯木偏遇寒风的凄凉感,迷惘中,老师拿起墙角里的扫把,他要打扫庭院,庭院已经很干静了,走前,陈美丽已经打扫过了。与其说他是在打扫庭院,还不如说他是在打扫自己寂寞的心情。
  文化人自有打发寂寞驱赶寂寞的方法。老师扫过一遍庭院之后,他的心情突然豁达起来,他亲自下厨,煮了一大碗面,还崩了两个鸡蛋。
  之后,老师来到四叔家,四叔家三层楼房建在缓坡上。四叔是村长,大村的村长。四叔刚从高速公路征地指挥部喝酒回来,四叔喜欢饮酒,天天小酒不醉,四叔还喜欢酒后吃那一口,四婶知道四叔这个特性,常常这样,四叔出去喝酒,四婶就不出门了,在家特意烧一盆热水抹身子等。这些年,尽管四婶觉得年纪有了,身体有些地方不尽人意了。但她还是尽量满足四叔,每次她都能密切配合。
  外屋没有人,前面说了老师耳背了,听力差了。尽管室内四叔的叫春声很强烈。但老师的耳朵还是听不到。老师来到大堂屋,大堂屋的旁边就是内屋了,这时,老师隐约听到哑吱哑吱的喘息声,而且一声比一声急,—声比一声紧。老师听出这是四婶那破喉发出的声音,老师武断地说,四婶病重了,需要帮助。
  老师万万没有想到,他进去看到了他一生中不该看到的一幕。
  老师退到外屋等四叔村长。此时此刻,老师却油然想起他年轻时和师母过着的那些滋润的时光,美好的回忆,使我六十五岁的老师竟冒出想耕耕别人荒地的欲望,但这点点欲望随着四叔村长的出现很快就失灭了。
  四叔村长满面红光,从内屋走出来,看见老师站在堂屋中央,哈哈大笑说,老师来了,请坐。老师也教过四叔。老师说,厚颜无耻,大白天的。四叔村长也不懂羞愧,说喝酒了渴。接着朝内屋喊道,莲花上茶。四婶从内屋走出来,虚脱得不行,走路都有些摇晃了。老师说,不用了。
  四叔村长说,老师有么事,尽管说。
  老师开门见山说,我要继续上讲台。
  四叔村长哈哈笑说,我就知道你闲不住,你要我帮老师什么忙?我秉忠义不容辞。
  老师说你去通知秉仁、秉山,明天早上带他们的孩子去学校上课。
  四叔村长说,他们的孩子都是残废的。
  老师严肃地说,残疾就不用上学?残疾就不要有文化?
  四叔村长自觉理亏,满口答应说,我一定照办,请老师放心。
  我们村的小学建在靠村边的山坡上,很早就建有的,这些年又重建装修,有两间教室,是镇上最好的教学点,老师也是我们村自己的。老师最初就在我们村这所小学教的书,后来才调出去的。就是到后来的后来,上面有个规定,具体规定我们也不清楚,反正我们村的小学被撤并了。我们村的小孩都到外面的学校去了。—些,被父母带到外地去了,一些,父母在外挣钱,干脆全托到镇中心小校去了,现在我们村就剩下两个残疾儿童留守在村里。
  老师来到学校,打开第一间教室,教室里堆放着白刷刷的松脂,松脂泡在脏兮兮的水里,周边用学生的课桌做围墙,围成—个四方形,里面铺了一张大薄膜,薄膜里水是黑的松脂是白的,水和松脂形成鲜明的对比。原来村上已经把教室租给割松脂的老板了。老师有点失望地打开第二间教室,教室的上方立着我们村的祠堂牌,好大的一块,供初一、十五村里人上香祭祖。看到黑板下方还有一片空地方,老师的眼睛亮起来了,他把空地清扫一遍,把东歪西倒的课桌凳重新摆放整齐,他选了一张比较稳当的桌子作为自己的讲桌,老师上课时爱用双手撑到讲桌上,像做俯卧身运动,把头伸到讲桌的前面看学生听课,老师上课从不看教案,教案摆在讲桌上做样子。老师回头看看黑板,黑板还不算旧,还可以用,老师用湿抹布抹了一遍,黑板便锃亮了,老师站到黑板前,双手撑到讲桌上,面对半片教室里几张沉默的课桌凳开始上热身课,老师激动地说,上课,同学们好!这时窗外推进一层温暖的晚霞把我老师的脸宠照得彤红。
  老师名叫韦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