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笔记体的文化意义
2011-01-01孙青瑜
红豆 2011年4期
孙方友是中国当代文坛上最具有影响力的笔记体小说家,他利用独特的艺术思维,在超越和袭承传统文学样式的时候,开辟了一片属于他自己的文学天地。他的笔记体小说犹如一片原始森林,蕴藏着层层叠出的艺术内涵。这与明清时期以离奇怪事、立传于个人为主的笔记体小说相比,多出了由情节引发的理性爆炸,多出了由个人到社会的辐射能力。孙方友习惯利用“细节”的力量,推动作品的理性发展……历史上没有哪一位作家像孙方友这样如此注重细节在小说中的价值,没有人把想象力全部倾注到对细节的考究上。他犹如杜甫对诗体语言的考究一样,以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艺术责任感,利用“细节”把传统笔记体小说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传统笔记体小说里似乎找不到由情节推动理性“暴炸”的典范之作,包括浦松龄的《聊斋》系列。
这是孙方友超越“前人”之处。
著名评论家孙逊说:“蒲松龄的崇高评价已有共识,对孙方友的评判还需要时间检验。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作为后来者、后学,孙方友的作品当是不辱前人的。孙方友的小小说整体来说是卷帙浩繁的百姓列传。中国的二十四史有大量的篇幅是人物列传,但基本是帝王将相达官贵人的,没有老百姓的。孙方友写的是“民间版的史记”,是“老百姓的列传”。孙方友目中有人,心中有人,笔下有人,毋宁说他是以人为中心的。《小镇人物》和《陈州笔记》共有各个阶级,各个阶层,各个行业,各色人等,各个不同时代,各种不同性格命运的数百个人物,全面深刻地表现出作家对世道人心的洞察,对人性人情的体悟,不仅具有当下时代的鲜明的鲜活的特征,而且留下具有历史含量的可以穿越时空的关于人、人情、人性的一些永恒版本。”(1)
一、四绝合一“妙”
若把孙方友的小说浓缩成—个句子,这个句子是复杂的,我们不仅能在语义学的层面上感受到它的层次和张力,还能从结构与形式上找到它的多元性。比如,孙方友喜欢把多元的艺术成分和丰厚的艺术思考浓缩进只有一两千字的小说里,这的确是一个历史性的突破,不但远远超出了“笔记体小说”的范畴,还让一直远离主流文学的当代“笔记体小说”步入文学的殿堂,产生出奢华的光泽。孙方友曾在我的一次专访中说过:“作为一种文体,新笔记体小说必应承载起中篇、短篇、仍至长篇一样的文化和思想内涵。”(2)这就是说,篇幅的短小对于“新笔记体小说”创作来说,担负了比其它小说文jvm0LpW7Nkx+XH/BDlMs6qPQ+I6MtIKPV1AsPY7SBcY=体更大的难度。也就是说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现当代笔记体小说越来越趋向于精短化,缺少了传统笔记体小说的篇幅优势,这不仅需要从语言到细节的多重浓缩才可达到中、长篇的艺术含量、更需要作家有丰沛的想象力方能将历史思考镶入有限的文本,从而达到“文小而指大”的审美效果;需要从故事到细节的高度浓缩,才能达到其它小说门类同等的艺术效果。精短篇幅和超大艺术容量的冲突,是摆在作家面前一个难题,这个难题,就是艺术想象能力。我常说,“—个好的艺术思考可将理性表达拉上令人叹为观止的绝境,甚至可以闭合—个母体。”(3)如何在笔记小说创作中将艺术想象力与理性表达形成完美的统一?是孙方友创作每一篇小说的努力方向,他习惯用洗炼的语言把最核心的故事精简和浓缩、把高度抽象的思考寄于一个“含金量”很高的故事、在故事高度浓缩的基础上寻找理想的细节,利用故事的走向推动作品中的人物命运的发展和理性的挖掘,把理性与事件最完美地融合,以此求“妙”。
孙方友常说的“故事的含金量”,其实就是故事本身所具有的艺术价值。如何在小说创作中将艺术想象力与理性表达形成完美的统一?靠的就是故事的力量。孙方友说,“陈州笔记是我创作的一个转折点,这个阶段我对“想像力”有了从感情到理性的认识,开始从无意识的追求上升到自觉追求。但是,这个自觉追求中又曾让我面临—个难题,就是我如何把“自为”和“人工”的追求,达到“无为”和“理趣浑然”的“自然”境界?后来想想,这其实还是故事含金量的问题。故事、细节与文学的关系,其实仍然属于古典文学理论中“诗画一律论”的范畴,也就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借物引怀”的高境。换句话说就是,只有故事和艺术思考结合得理趣浑然一体,才能让“人工”和“自为”的主观努力达到“无为”和“自然”的高境。”(4)
中国古代文人对“无为”和“自然”的追求,为中国文学史留下很多“妙”文。孙方友对“无为”和“自然”的追求,把中国古典笔记小说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当古典文艺理论远离当代评论界时,并不代表远离了文学本身,它仍然是读者评判“经典”和“非经典”的标尺,仍然是作家理性努力的方向。
“妙”是作家在清晰的理性努力下创造出的一种感性冲击,让读者在艺术的激动中久久无语,大概正是这样,中国才有了“妙不可言”一词。
孙氏笔记体小说“大”在何处?“妙”在何方?大概就是缘于四绝:人物绝、故事绝、结构绝、细节绝。“四绝合一妙”算是孙氏笔记体的一大特点。比如陈州笔记系列中:《蚊刑》、《狱卒》《壮丁》、《雅盗》、《匪婆》、《匪医》、《女匪》……比如小镇人物系列中:《雷老昆》、《打手》、《刘老克》、《方鉴堂》、《雷家炮铺》、《小上海》、《大洋马》……在这些仅有一两千字的小说里,孙方友总能给人说不尽的回味和沉思,这种沉思不是平静的,它带着撞击心灵的力量把我们带入有关人性的深层思考。
孙方友常对我说:“细节如果没有理性爆发点,我是不会下笔的。《蚊刑》在我脑海里酝酿了二十多年,《红女》、《雷老昆》、《打手》、《刘老克》都是在我脑海里酝酿几十年的东西……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从来都是双向度的,它需要用强劲的想象力和成熟的叙事构思出具有双重审美倾向的故事,从而向读者放射一种强大的理性力度。在阅读过程中,读者总怀有一种期待,他们的这种期待不单单是对故事本身的期待,更重要的是想迎接一场理性上的震撼。当然理性的震撼是需要绝的题材和绝的细节为依托的……我记得有一位评论家说过:小说不死的唯一理由就是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存在细节,塑造别人没有塑造的精神景象……’所以只有让读者在阅读中永远揣摸不到创作者的笔锋走向,读者才会喜欢。”(5)的确是这样,文学的高贵性就在于用强劲的想象力将文学与平庸的生活拉开距离,以超越生活、超越历史的艺术性构思作为文学的理性依托,以非常态的细节来揭示常态生活背后的历史问题,以—个很有说服力的故事透视社会、反观历史。孙方友习惯从日常琐事中,习惯从广阔的生活场景中收索片断性记忆,以敏锐的文学眼光和巨大的艺术想象力构思出具有强大表现力的体裁与惊人的细节,然后以一种不动声色的笔触将对象置换在一个特定的艺术场景之中,让他独特的经验、体验、感觉在预设好的场境里一下子爆发出来,从而获得了深刻的理性力量和审美效应。
二、细节背后的理性爆炸和艺术真实
著名作家田中禾说:“孙方友把笔记小说这样的小东西做出了大品牌。翻读这十几本书,品味书中的故事,我更加明白孙方友的人生和他的创作。当主流文坛浮漾着泡沫和垃圾,以强势力量带动着势利的潮流呼啸而过的时候,孙方友守持着沉静的心态,坚持着民间立场,沉醉在家乡的人物和故事里。他讲述的是个体生命对历史的关照,乡土文化对人性的诠释。若干年后,那些轰动一时的宏大叙述湮灭之后,《陈州笔记》将因它的民间性、因它的野史的价值而显现出—个时代的文化内涵。”(6)在文学日益朝“单向度”滑落的当下,孙氏笔记体却犹如一片原始森林,蕴藏着层层叠出的艺术内涵。这与明清时期以离奇怪事、立传于个人为主的笔记体小说相比,多出了由情节到理性、由个人到社会的辐射能力。这种辐射力又多是以他作品“翻三番”的情节“爆炸”为依托的。孙方友习惯利用故事的走向来推动作品中的思想和理性的发展……这里所说的“故事走向”应该一种是“翻三番”的结尾策略,这种策略的形成意味着作者的苦思冥想,文章结尾的“爆炸”可能更适合于微篇文本的创作?由于篇幅的限制,这种“爆炸点”来得会更集中、更火爆、更能给读者带去击骨的一震?孙方友作品中具有“爆炸力”的细节往往又是以一种非常态的、超越庸常生活经验的姿态出现,比如《打手》中,对“钉帽子”的处理,《雷老昆》中,雷老昆以自虐对抗恐惧的非常态手段,再比如《大洋马》中,对大洋马丈夫带着“绿帽子”自己游街这一细节的构思……这些非常态的细节在揭示常态生活背后的历史问题时,的确达到了“一个好的艺术思考可将理陛表达拉上令人叹为观止的绝境,甚至可以闭合一个母体。”可我们在传统笔记体小说里似乎找不到由情节推动理性“暴炸”的典范之作,包括浦松龄的《聊斋》系列。
比如说《蚊刑》,这篇仅有一千五百字的小说,是孙方友积二十多年的心血,对历史和人性作出的深沉思考。作者用象征和寓言的手法把故事讲得非常简单:陈州城湖多蚊,蚊多必饥,饥蚊必凶。知县深知其道,每抓到惯偷和土匪均要剥光身子,捆绑手脚置入湖中,并派专人看管,若有幸活到第二天者,放之。但蚊凶如虎,能活到次日者无也。土匪们恨极,决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天,攻破县城,抓住知县,并施以“蚊刑”,奇怪的是第二天,县官没死,问之,县官说:“蚊子,懒虫也,吃饱喝足便睡觉。吾一夜如眠,怕的就是惊动它们。这样一来,后边的蚊子过不来,趴在身上的已喝饱,是它们保全了我!说出道理怕你们不懂,这就叫逆来顺受。”读完小说,如果我们有能力穿过故事的表层,找到其人性的基点,就会发现这篇小说的故事与理性的结合是十分完美!理性内涵完全可以与—部长篇史诗媲美!人民反贪官,贪官层出不穷,贪官由民而生,由清白正直的民众蜕变成反人民的贪官,官员的频繁调动让底层人民饱受了吸血之痛。孙方友从社会政治和文化的整体出发,从人的劣根性出发,使小说对现实有了强烈指向性。也正是由于作者出于对社会与人性的双重关照,才让我们有了读后的震撼,正是由于这种“绝”的构思,才让我们懂得什么叫做精彩!
著名评论家段崇轩说:“孙方友并不是一个站在辉煌的传统面前晕头转向了的作家,他总是努力学习和借鉴着现代的思想理论、包括西方的思想观念,去表现历史的、现实的、传说的生活,使他的作品具有了某种现代性。”(7)比如《狱卒》中专看死囚的贺老二,为让阳寿不多的少年白娃快乐,冒充匪首王老五写了一封密信,让老伴送人狱中。白娃接到“大哥”的密信,便开始猛吃猛喝,精神大变,专等秋后问斩时,兄弟们勇劫杀场的快乐时刻。秋后,拉出白娃问斩的时候,白娃精神昂扬,满面含笑地跪在刑场中央,双目充满希望,在人群中扫来扫去……直到白娃的人头倔强地离开身子,在刑场中滚动一周—充满希望的双目仍在人群中扫来扫去,扫来扫去……作者又在文章的最后将故事推向高潮,将理性推向了极至。为了达到艺术的真实,文学的思维空间留给作家们的不再是现实世界的狭小,这个空间是魔幻的、是自由的、是以再现心灵深处的真实为基础的。在选材、在编故事、在拟定人物时,作家们犹如受到刺激的地雷,彻底炸开了自身的想象空间,在丰沛艺术想象中重构着世界。作家们一直努力地寻找一个“绝响”爆发点,让自已建构的世界进入纯粹的艺术领域。但是由于智性的差别,重构的艺术世界也是多层面的。能不能在心灵真实的层面上将理性表达抬升到“至高点”,这是文学的内在理想,这是作家智性的重要体现。《狱卒》中的贺老二忘记了白娃个人的历史背景,以一种博爱的情怀关爱着这个“可冷”的小土匪,为了让白娃的余生过得快乐,他好心地设置了一场骗局,让年青的白娃充满了强大的希望。由于求生的欲望,白娃在头颅落地之后,双目仍在人群中扫来扫去……这个细节的出现如同平坦之处突现奇峰,作者不但给我们呈现出一个凄凉而美丽的画面,还为我们构建了一个更具人性的真实世界。“陈州笔记”里这样的小说很多,像《壮丁》、像《瘫匪》、像《猫王》、像《绝响》……孙方友以他强劲的艺术想象能力,不断地颠覆着大众的经验性记忆,不断创造着常态生活背后的非常态的世界,开拓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审美领域,拥有了他人无法重复的独特智性。
三、飞翔的灵魂
2000年,孙方友的视野从“陈州”转向“小镇”,在“小镇人物”的创作中,又一次展露了他惊人的创作才华。他以白描的叙事语言,写出了“小镇”上的众生相:开小茶馆的、修车的、小职员、修鞋的、右派、地主分子等等。作者的对真实人物的描述,思维仍没有停滞在原态生活的真实上。如果说在“陈州笔记”中,孙方友注重多视角的创造历史性与现代性碰撞,运用浓烈的故事性和情节的翻斗推动思想的话。那么在“小镇人物”中,作者却有意地淡化和隐藏了故事痕迹。他运用淡淡的笔调放射出他独特的人生体验和历史感悟,实现了一种从形而上的思索回到形而下的原态生活,又从形而下原态生活到形而上的一种超越。这种超越给读者来的震撼力依然来源于他强劲的艺术想象能力!只不过这种艺术想象力被他高超的叙述技艺掩盖了。如《大洋马》中的“大洋马”是一个放荡之极的女人,她的丈夫受到耻辱和压抑,便自己戴上一顶“绿帽子”上街游行。这一个看似生活化的细节,其实早就划破了日常生活的范畴,进入了虚构的世界。这一超出庸常经验的细节,不但凸现出想象力在文学作品中力量,而且还“激活”了一篇小说和一类男性尊严受到重创的人物。在男权意识压倒一切的中国,女性的背叛算是对男权意识最大的冲击,当这种冲击得不到有效的控制和弥补的时候,大洋马的男人老毛选用了一种反常态的极端的方式:自己戴上“绿帽子”游街。这样的一次情绪的极端爆发,与其说是老毛对自己女人的无言控诉和报复,不如说是男权意识彻底崩溃后的人生无奈。
为什么孙方友的作品能够直抵人的灵魂?总是呈现一个开放的空间,散发出多重的意义?而这些意义,则又以一种不断延伸发展的姿态存在着,牵引着我们穿梭于无际的历史行道,让我们的灵魂发出颤栗和冲撞。比如《打手》,作者用—个超乎经验的细节,很入木地表达了那个疯狂的时代对个人的无情摧残。如果说那是时代风云变幻导致的悲剧,倒不如说是集体仁义的毁灭对个人潜在兽性的唤醒,上层意识形态对潜在的劣根性的纵容。袁四作为一名职业打手,“手不是一般的手,平常的时候,他每天都用双手打树,镇东官道两旁的大柳树树皮被他打光了许多。”本来是无妻的发泄,不想到了文革时期,这双手竟派上了用场,常常被人请去充当打手。袁四出场时,总是“大喝一声,把批斗争对象当靶子,左右开弓打上一阵,被打者至少要断掉几根肋骨。”就是这样的一个袁四,有一天被请进了县城,打一位漂亮且风流的女局长。因为女局长漂亮至极,她的暗慕者不忍心看着她受打,于是就“偷偷在女局长的棉袄里扎了十几颗钉子。那钉子一寸多长,全是尖儿朝外,似露非露,只要那打手一用力,钉子就会扎得他手痛,提醒他手下留情,就是不留情也会减弱他的掌力。”不想,钉子没有击伤袁四,而且弄巧成拙地索了女局长的性命。“暗藏的钉子全被袁四拍进了肉里,一颗扎住了肾,女局长第二天就一命呜呼了……”穿过这一细节掩盖下的人性开掘,这个特殊的偶然事件就直接抵达了人的灵魂,获得一种石破天惊的震撼:噢,原来好小说是这样的。它不但具有一种形而上学的覆盖能力,散发出普遍、共通的艺术的光彩,而且这一超乎“日常经验”的细节又一次让我们体会到了想象力在文学上的巨大力度。如果小说“没有倒立的钉打进肉里”这一节,这一篇小说将是失败的,或者说它就不是纯粹的艺术品,它也许是—个描摹的贴子,或者是记录的一段事件,终究是无法跳出平庸生活的巨大笼罩。但孙方友是聪明的,他总是习惯搅尽脑汁构思出不同寻常的细节,把艺术和生活拉开鸿沟,用艺术的想象冲破了越来越朝自然复制滑落的文学现状,给读者带来清鲜的艺术刺激,掩卷沉思。几十年之后,“袁四现在已年近古稀,身体倍儿棒,而且每天坚持练掌。公路上的大柳树一棵接一棵焦梢,不久就干枯了……”在文章的最后,作者以精简的文字对人性劣根性作出了深沉的忧患之思。
著名诗人蓝蓝说:“孙方友对传统的看法,与哈斯是相同的,他们对肤浅而媚俗的写作不屑一顾,坚守着传统文化中最广阔的原野和开放的可能性,而这恰恰是能够经受时间考研的一种写作。很多读他小说的人,也是他小说中的人物,如此众多的人物构成了当代社会的众生相,既无谎言般的粉饰,亦不回避各种复杂的社会问题。孙方友和别人不同,他趴着看人生,其身体力行的写作最贴近泥土和大地。他诚实地记录了世相百态,其叙述手法形态百变,但笔记体仍是在近乎数学般精确的框架里行使作者的意图。说孙方友是当代笔记体小说的集大成者,此言应该不假。说孙方友是当代笔记体小说的一座山峰,更是名副其实。”(8)
孙方友利用他独特的艺术思维,在超越和袭承传统文学样式的时候,开辟了一片属于他自己的文学天地,成为现代文坛的独行客。孙氏笔记体之所以能像小火煨粥一般立于文坛,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文学样式问题,更多的还是源于他的智性和思维。他说:“如果一个好的题材没有绝的细节推上一把的话,那它也只能是一般的上层之作,但有了细节推的一把,小说就成为了经典,成为一种范本。好小说与精典的差距就在这里。”
比如《雷老昆》。土改枪毙恶霸时,雷老昆作为陪过罪的地主分子,恐怖早已驻扎在心里,那是一种对意识形态的恐惧,一种深入到灵魂深处的恐惧,一直提心吊胆地生活着。到文革时,当他看到斗人的残酷场景时,禁不住恐慌万分。看到人家连带着血丝把被斗对象的头发揪掉,就命令全家剃光头,看到人家架飞机,就在家中偷偷练习,各种挨斗时的毒招均被他千遍练习,像战役前的一场大练兵,决意要打一场有准备的胜利战役。就算练斗和真斗一样的痛苦,但作为雷老昆来说却是有着不一样的意义。练习,那是一种备战,是一种迎接恐惧的备战,与真的被拉到台上是不一样的,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可能只有经历过那个疯狂年代的人才可能晓得。待万事俱备之后,雷老昆就有了一种得意,有了一种期盼被斗的愿望。从恐瞑的练习到暗暗的得意,从害怕被斗到期盼被斗,可老天呢,却像是有意地在作弄这个可怜的老头,由于其他的紧急任务,雷老昆的批斗会就搁浅了。雷老昆呢,却不知道,一直在等,一直等,直捱黎明时分,他再也捺不住了,仰天大喊:“我早已准备好了,日你妈,你们为什么不来斗我呀——!”……从东街喊到西街,又从西街喊到东街,声音越喊越凄厉。这一声呐喊,喊出了恐惧在灵魂深处驻扎久了的一种变异,是另一种深入灵魂的恐惧,比直接的恐惧来得更加可怕,直接逼近了人性的深层,直接闭合了有关“恐惧”这类母体的所有思考。它是划破了日常生活经验范畴的,是属于想象力的。有位我忘记姓名的评论家说:“文学是建立在想象力基础上的虚构空间、是对历史本真的再‘历史化’过程。属于历史的幻象,是对现实生活中的海市蜃楼。”
在中国文坛上,孙方友是标新立异的,他不但用浓缩的思维和语言打造出一篇又一篇脍炙人口的佳作,而且推动了一个文体的发展。虽然,孙方友的文学贡献还没有引起评论界的高度重视,但是他的小说在文学史上价值却是不容否认的。正如著名作家墨白所说:“孙方友的小说创作是一座山,当然,山的状况与大小应该由评论家和读者来评定。”(9)我个人觉得,有些作家的价值不是由评论家而定的,而是读者和他作品本身的价值和生命力决定的,这种价值也许一直会游历在评论家的眼界之外,而它的生命力在读者中却又是长盛不衰的,属于不温不火中的另类永恒。
注释:
(1)、《文艺报》2009-11-10《蒲松龄之后的孙方友》
(2)《时代文学》2010-5期《想像与浓缩》——访谈对话
(3)《上海文学》2005-4《批评与争鸣·关于“两仪文合”》
(4)《时代文学》2010-5期《想像与浓缩》——访谈对话
(5)《文艺界》2010第11期《与孙方友对话》,
(6)、《时代文学》2010-5期《颍河的精灵——孙方友》
(7)、《小说评论》2006-5期《传统叙事的魅力》
(8)《时代文学》2010-5期《趴着看人生》
(9)《时代文学》2010-5期《我的大哥孙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