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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人物六题

2011-01-01孙方友

红豆 2011年4期

  张氏修车铺
  
  张氏修车铺在十字街口,一间门面房,招牌是一个破自行车圈。门楣上方是一块桐木板,上写“修车铺”三个字。字体很鳖脚,红漆,长时间被雨水冲刷,已褪色。只是招牌上的油腻不见少,而且是越来越多的样子,让人一看便知这生意是个脏活计。
  修车铺的主人叫张仲翰,很大气的一个名字。后来听小镇上支边新疆的人说,这个名字在西北更响亮,说是一位兵团总司令。修车的张仲翰自然不知道大西北有个大人物与他重名。其实,张仲翰电当过兵,说白了,他先当的是国民党兵,后来投诚才当了解放军。老张是陕西人,不知什么原因,复员后竟在小镇上落了户。他一直操着陕西腔,说“我”为“鹅”,说“人”为“认”,吐字很费力的样子。
  与小镇上别的外地人一样,老张在小镇上落户后,寻的老婆也是个本地人。有这样的亲戚,众人自然也就不把他当外人了。据说老张在部队里是汽车修理兵,会修理汽车,却不会开。那年月,汽车极少,自行车也不是太多,而且多集中在镇上机关里。一开始,不少人都认为他这生意不会赚钱,让他改个行当。张师傅却很自信,说自己的生意会越来越好的。果然,骑自行车的人就越来越多了起来。
  张仲翰的女人姓牛,叫牛桂花。牛桂花的娘家就是镇上的。在西街口住。他爹叫牛大帅,摆个烟酒铺,日子过得很喧腾。牛桂花生长和这种人家,从小就有个爱吃零食的毛病。张仲翰比他大七八岁,她说她寻下张仲翰的目的就是不离开集镇。若嫁到乡下,就是有钱去哪儿买吃的?老张是个手艺人,肯定会不断她的零食吃。她说上帝给人一张嘴,除去说话就应该是吃嘛!牛桂花吃零食要求的档次也比较高,必须是小镇上的辱;牌产品。比如老刁的焦花生、吕家的冰粮葫芦、曾纪山的焦麻花、刘婆的松花蛋、马家的油炸糕、刘家的米沫儿、郭家的焦油条等。这些卖小吃的知道她馋嘴,每天都来回地在修车铺门前吆喝。
  张师傅像是很喜欢牛桂花这个吃零食的嗜好,所以也不怕她花钱。那时候,他们刚婚后不久,小两口儿就住在铺子里。门面房后面有个小耳房,不大,只能铺一张床放一张小单桌。做饭就在铺子里,生一个小煤炉,放一个小案板,有一个盛水的铁桶。在街上做饭很简单,馒头是从苏家馍铺买的,面条儿是从黄氏面条铺称的,有时候不想炒菜了,到对面饭店报上一两个炒菜,不一会儿,便有跑堂的送了过来。每天晚上,张师傅还要喝几盅。二两酒下肚,说话的嗓门儿就高了上去。近邻的生意人此时也爱来逗他的乐,学他的陕西话,笑声能响半条街。
  由于两口子都有点儿贪吃贪喝,做生意的积累就不多,衣服穿得也没亮色,尤其张师傅,还是退伍时的黄大衣,穿得油腻腻的。他的小棉袄也是军用品,抗美援朝时军队里发的那种纳里纳面的,也穿得满是油。他的双手总是洗不干净似的,给人的感觉很邋遢。
  其实,挣钱不多只是一种外表。平常时候,修理一些零碎活,挣了花了,确实留不下什么积累。张师傅的积累主要在年底。因为他给镇上几个大机关里修理自行车多是记账,比如区政府、供销社什么的。这些机关里的自行车多,修好后记在专用的小本本儿上,签个名,到年底,张师傅就去这些机关里要账。那时候不同这时候,这时候向机关要账如要狗肉账,跑多少趟还要不来钱。当时的各个机关都很讲信用,按花账一总合,核一核,打个总条儿,计领导一签字,就可以到会计那里领现金。
  每到这个时候,张师傅都要大醉一回。张师傅醉酒后有个毛病,爱在大街上吹大话。因他是个外来户,总怕镇人排外,所以每次喝醉了酒就在大街上吆喝:“看谁敢缠我?看哪个敢缠我?”“缠”是豫东土话,就是“惹”的意思。众人都知道他是醉鬼,任他吆喝,只当是看耍猴儿。不想有一次,他正高喊,碰上民兵营长走到这里。民兵营长见他喊的口满,便大声喝道:“我敢缠你!怎么样?”张师傅一看是民兵营长,酒醒大半,又喊道:“看谁敢缠咱俩!”
  日子过得本来很有滋有味儿,可不料到了成立高级社那一年,突然从陕西来了个女人,还带来了个孩子,说是张仲翰的前妻,前来寻夫来了。这个外地女人叫花花,操着满口关中话到处打听张仲翰。众人一听她的口音与张师傅相同,就猜出了个八八九九,觉得这下有了好戏,想看看热闹,就指给了她。那花花带着孩子凄凄惨惨走到张氏修车铺,看到张师傅怔了片刻,接着就一下抱紧张师傅痛哭不止,而且边哭边喊:“货货,我娘儿俩可找到你啦!”
  原来这张仲翰在被抓丁前就已经结婚,婚后的第二天被国民党军队拉上了战场。这中间,他也曾往家去了几封信,但全没回音。解放前夕,他也曾回去了一趟,不想进家一看,老婆虽未走,但却有了孩子。村里有个叫二旦的人对他说这孩子不是他的,是他爹“扒灰”了,才生出这么个孽种。张促翰信以为真,恨不得一刀将他爹杀了,但毕竟是爹,他咽了一口气,当天就回了部队。解放后,他谎说自己没家了,一家人全被国民党杀光了,要求就地复员。恰巧当时部队在豫东一带驻防,他便申请复员在小镇上并落了户。他每次喝醉酒发酒疯多与这个伤心事有关。好在这几年有牛桂花的抚慰,心灵的创伤才慢慢抚平了一些。没想日子刚刚平静下来,前妻花花又找了来。花花哭着向他诉说自己的冤枉,说公爹是个好公爹,没半点儿不规之处。谣言全是二旦编排的,原因是他想占她的便宜没得逞,所以才血口喷人,而且连带了老爹爹!你若不信,可以算算小孩儿的出身日期嘛,看看是不是你新婚之夜留下的种!张仲翰一听这话,呆然如痴,怔怔地望着花花,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更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件事。他原以为花花早已嫁人,万没想到她还在等他,而且千里迢迢来寻夫,为的还自己一个清白,还老爹一个清向,不说别的,光这种精神就让人感动不已。可他已不是当年的张仲翰,而是有家有室了。就是自己愿吃回头草,牛桂花怎么办?
  令张仲翰想不到的是,牛桂花很大度,她不但热情款待花花,还积极为她想办法。她先给花花母子下了一锅羊肉面条儿,然后劝道:“大姐,这样吧,我给你在镇上再找个主儿,就在这儿落户吧!”花花一听摇头不止,说俺千里来寻夫,决不是千里来嫁人。俺若是想嫁人,在老家早就嫁了,何必等到如今!牛桂花万没想到花花如此铁心,便问:“以你说咋办呢?”花花两眼直盯着牛桂花说:“咋办?我要他随我回老家!”牛桂花看她有点儿执迷不悟,再没了耐心,冷了脸色说:“那好吧,你}r他走吧,只要他愿意!”说完,白了张仲翰一眼,扭身就回了娘家。
  牛桂花一走,张仲翰自然不敢收留花花母子,又到东街租了间房子,将她们母子安顿下来,对化花说:“这个事儿很棘手,你别慌,要慢慢商议。”花花不解地问:“这有啥可商议的,我是你的原配,夫妻分离这么多年,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跟我回家不就是了!”张仲翰一听花花不明事理,苦笑道:“你虽是我的原配,可咱们当年没打结婚证。我和牛桂花就不同了,我们可是政府承认并受法律保护的!”花花一听这话,眼睛瞪得更大,说:“咱俩个连小孩儿都生了,那不更合法?”张仲翰看一时与花花说不清楚,宽慰她说:“这个事儿可不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你既然找到了我,就耐心等一等不就是了!”
  牛桂花回到西街娘家,哭着向父母亲说了缘由,要父亲和弟弟出面,快将那个外地女人赶走。牛大帅想了想说:“遇事儿不可莽撞,要设身处地想一想。你和张仲翰至今未生育,人家已经有了后代人。依我看,不如让他走人,你再嫁为好!”牛桂花一听爹这么说,睁大泪眼说:“你怎么如此偏向着他?是他骗了我,家有贤妻又另娶,毁了我的黄花身,怎能这样就放他走了?”牛大帅说:“这事儿不可闹,闹来闹去让人家看笑话,这是命,我从小就给你算过卦,说你命吃两个井的水,看来劫数就在这里了!这样好,咱拱手放人,显得大度有气魄,放张仲翰与他们母子团圆,得民心!不过呢,咱也要提个条件,要他将技术留下,教你弟弟学修车。”牛桂花哭着说:“可我已与他有了感情了!,,牛大帅说:“啥感情不感情的,只要能挣到钱,还愁寻不到好女婿!若再寻个比他好的,那感情不就又来了?从今以后,你再别去修车铺了,过不多久,那感情就断了!”说完,牛大帅就亲自找到张仲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问张仲翰有啥意见。张仲翰万没想到问题这么快就解决了,感动得差点儿要给牛大帅磕头。只是一想到从此要与牛桂花分手,泪水就流了出来。牛大帅劝他说:“你也别太难过,实话告诉你,你想俺家桂花,俺家桂花可不想你!她万没想到你骗了她,她恨死你了!也算你有福气,正好碰上我们这善良人家,若换上别人,谁会如此轻易放过你!”张仲翰感激不尽,很快就将技术教给了牛桂花的弟弟,然后又在东街口另开了一个修车铺。从此,小镇上便有了两个修车铺。好在自行车也越来越多了起来,所以两家的生意都不错。
  众人都夸牛大帅父女懂理,硬将一出悲剧“破坏”了。
  由于牛桂花“贤慧”、“懂理”,就有不少媒婆登门说媒,赶巧区政府的一位副区长半路丧妻,就娶了牛桂花。牛桂花嫁过去不久,就怀有身孕,十个月过后,为那副区长就生了一个“小区长”。再后来,那区长调到了县上,先当一个什么局的局长,两年过后,竟然升了副县长。这一下,牛桂花就成了县长夫人。
  众人又都夸牛大帅有眼力,若不是当初他让女儿让贤,他怎能当上县长的老丈人?
  与牛桂花相比,张仲翰的命运就不是那么好了。他与花花合婚之后,花花却一直没怀孕。镇人就将事情的前前后后连在了一起,发觉这个张仲翰原来是个没后的人。由此推断,花花带来的那个孩子肯定是个“问题小孩”了!
  可为什么张仲翰就认了呢?是可怜她们母子,还是为了自己有个下辈人?没人说得清。
  只是张仲翰还是时常醉酒,喝醉了就在大街上耍酒疯,高喊:“谁敢缠我?看哪个敢缠我?”
  没人缠他。
  大概是众人都很理解他心中之苦,所以也就尽他“酒后逞雄”了。
  
  江小雪
  
  江小雪是个知青,毕业于郑州铁五中。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是省京剧团的演员,为梨园世家,所以公社里一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把她抽到了宣传队里。
  江小雪很漂亮,眼睛很美,皮肤很白,头发很黑,穿着很时髦,是那种一眼就能被发现的靓丽。她下放的地方叫刘楼,离镇子八里路。老K也是刘楼知青。据说老K一直“粘”在剧团里不走全是为小雪。其实小雪并不喜欢他,小雪喜欢的是一个名叫龚亮的知青。龚亮有时也来宣传队里找小雪。龚亮长得很帅,一米七八的个头,留着“飞机式”的发型,方脸直鼻,既有男子汉的气魄又显得很“知识”。龚亮戴眼镜,爱戴宽边儿的玳瑁镜,又给他增添了不少神秘性,是招女孩子喜欢的那种,又帅又秀气,几乎是十全十美了。只是他家庭出身不是太好,听说是资本家,郑州德化街有幢商业楼就是他们家的。据说龚亮的父亲是个京剧票友,与江小雪的父亲都很熟。有这种关系,本身已先占了优势,再加上他的长相出群,江小雪肯定让他当第一人选。
  可惜的是,江小雪虽然进了宣传队,但不会唱豫剧。她满口京腔,唱二黄是童子功,上小学时,就曾给省委领导唱过《苏三起解》。更让人不解的是,来到宣传队让她学唱梆子戏她又不肯。理由是豫剧太费嗓子,要求音域太宽,如果改学豫剧,将来京剧团内招时自己就唱不成京剧了。可她长相太好看,上妆“盘”儿更靓,演李铁梅简直就像刘长瑜的妹妹。剧团头头舍不了,公社的领导也舍不了。为能让她上台,公社里一位副书记竟想出了京、豫同演的奇招—就是让别的演员如李玉和、李奶奶都唱豫剧,轮到江小雪唱李铁妹,改用京剧。赶巧有一个姓汪的知青会拉京胡,也把他招到团里,配上小上海的小提琴,先试演了一场,不想竟弄成了。后来到县里汇演,还得了个大奖,领回了很大一面锦旗。
  老K来到剧团里,目的虽然是追小雪,但小雪却不把他放在眼里。可老K却不死心,追的很张扬,常拿出自己写的日记让众人看。我见过他写的日记,字体虽然很难看,但内容全是发自肺俯的真诚。他写道:“我是在大队里组织修筑护河堤的工地上第一次见到她的。当时彩旗飘扬,锣鼓喧天,几个大队的人都集中到了河岸上。我在人群里发现了她,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知青美女江小雪。我一下就被镇毙了!我见过不少美丽女孩儿,却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孩儿!我一连看了她几百眼,一中午就像掉了魂儿!”
  另有一篇写道:“我下放的村子和小雪是一个大队,她和一个名叫龚亮的在夏营,我在刘楼。有一天,大队部成立青年突击队,以知青为主,没想小雪被分到了我们这一组,我特别特别高兴!修河堤是个重活,抬大筐推土车,我怕累着她,就主动与她推一辆车,只让她扶车,我掏牛力。修堤半个月,我们熟悉了,只要有她在,我干活就不知啥叫累。可是,公社里成立宣传队把她抽走了。这一下,像抽走了我的魂儿!不行!我一定要去参加宣传队……”
  老K不会唱不会拉,宣传队自然不会收留他。可老K有办法,说剧团里不能全是演员,也得有掏苦力的,就把我当个苦力用吧!就这样软缠硬磨,老K终于成了团里的编外人员。他很勤快,烧汽灯扛道具,下乡拉车搭台卸戏箱,他成了主要人物。有时演出时场子乱了,他就手持一根长竹竿下到人海里维持秩序,累得满头大汗,嗓音沙哑,很让人感动。
  平常时候,老K爱唱一首名叫《美丽的姑娘》的歌,也是沙嗓子,像现在的藏天朔。我们都说他的嗓子像破竹竿敲击破尿罐,但细听了,却含一种悲凉和凄伤:
  美丽的姑娘见过万万千,
  独有你最可爱。
  你像冲出朝霞的太阳,
  无比新鲜。
  姑娘呀,
  把你的容颜比作鲜花,
  你比鲜花还艳,
  世上多少人呀向你,
  望得脖子酸……
  据说这是一首在知青中流行很广的歌,在当时是不准唱这种爱情歌曲的。但老K不怕,只管唱。我们都知道他是为小雪而唱,所以也就心照不宣,只是每当他唱的时候,我们就偷偷窥视小雪的表情。而江小雪却像没事儿一样,有时还纠正老K说:“不是世上多少呀向你,是望你!”
  当时我们都觉得城里人很奇怪,比如这江小雪,明知老K在追她,她也不在乎,该咋还咋,化妆时,让老K帮她打水洗脸拿肥皂,下乡演出时让老K帮她扛箱子装行李;有时候龚亮来了,也同老K很亲似的。老K呢,也像是不吃江小雪与龚亮亲昵的醋,只说龚亮有福气,自己没有。他还对我们说江小雪可以不爱他,但他要爱江小雪,这就叫爱的权力。江小雪也是个聪明人,她说女孩家有几个男孩追是应该感到自豪的,也可能是为了这个原因,她时不时也给老K一点“温暖”。比如上街买零食时,她总是要给老K一份儿;有时命令老K干什么,只用眼神——那眼神里所含的东西,足能让老K激动得浑身发抖!有时他想借机前进一步,不料瞬间工夫,江小雪已冷了脸子,让其望而却步。
  论说,就这样下去也无可厚非,老K、龚亮、小雪各爱各的,互不干涉,各有各的自由权力,想来电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不料小上海因为一条呢裤出事之后,公社领导对演员开始了审查,尤其是对知青们,更为严格。江小雪是主要演员,又是梨园世子,其父母正在省城里演着样板戏,很快过了关。可怜老K,本来就不是按组织手续抽调的,去刘楼一调查,事情更糟,原来这老K的父亲是个搬运工,自认招工上大学无望,有着破罐子破摔之嫌,在十1f里偷鸡摸狗,成了公害,公社里的人调查时,几乎没人说他的好话。如此一来,剧团领导只好劝其回乡劳动。江小雪认为如此对老K的打击太大,就向领导为老K说好话。怎奈是有关政治的事,领导很“原则”,不答应。江小雪为能留住老K,也是为自己挽回面子,就说如果让老K走,她也走。这当然有点要挟的意思。这一要挟,她在领导心目中的好印象一下降了格儿。剧团领导向公社领导一汇报,公社领导当即表态:为了革命队伍的纯洁,决不能向这种要挟投降,当下就将老K和江小雪一同赶走了。
  为此,老K感激涕零,他哭着对小雪说:“今生今世,我将如牛如马般报答您!”江小雪笑笑,说:“你就把我当妹妹吧!”
  老K一听傻了,就是说,自己今生今世与江小雪只能是兄妹情而无夫妻情了!至此时他方明白,聪明的江小雪舍身护他的目的在这儿等着!他望着汀小雪,望了许久,说:“能让我抱一下吗?”
  江小雪很大方地说:“可以呀!”
  老K抱住了江小雪,像抱住了一尊女神,紧闭双目,像洗涤自己的灵魂,终于得到重生,他轻轻松开小雪,后退三步,“扑嗵”跪地给小雪磕了一个头,说:“我老K今生今世碰上你江小雪,足矣!”言毕,起身走了。
  附记:后来老K回到刘楼后因报复乡亲被判刑15年,江小雪常以妹妹的身价去探监。据说江小雪与龚亮回城后各奔前程,分道扬镳。江小雪虽如愿进了京剧团,但终未成角。再后来的情况就鲜为人知了。
  时间已过去40年,想来当年漂亮的她也成了老太婆了!
  
  洋人儿
  
  洋人儿是一个女人的外号,她的真名叫路美莲,郑州郊区人。洋人儿的丈夫姓袁,叫袁成宪。袁成宪是1957年被招到铁路局的工人,在列车上当大厨。三年困难大下放时被下放了,妻子路美莲也随他回到了镇上。因路美莲是省城郊区人,穿戴很城市,又加上她长得小巧玲珑,一双眼睛又有点儿朝里眍,颇像个外国小女人,所以众人都喊她“洋人儿”。
  洋人儿随丈夫回到镇上后,很能干。只是镇上人多地少,光靠地压根儿不够吃,赶巧那两年市场开放,镇上人又都做起了小生意。洋人儿选择了一圈儿,最后选择了卖热红薯。洋人儿人讲究,蒸出的热红薯也很干净,蒸得稀溜不说,皮儿还发红发亮。贴锅处有焦黄,上面像是朝外冒着糖稀,看上去很诱人。那时候正是国民经济的困难时期,吃物很精贵。当时有句城谣,叫作“七级工,八级工,不顶农民一沟葱”,足见物质之贫乏。记得那时候的馒头卖一元钱一个,热红薯一元钱一斤。一个馒头贰两重,自然是吃不饱,而一斤热红薯下肚份量就不一样,所以洋人儿的生意就很好。
  洋人儿每天盛红薯用的是芭斗,还专套了个小棉被盖在上面保暖。每每出锅,只在外边放一块诱人的样品,然后一手挎着芭斗,一手拎着盘子秤,边走边吆喝:“热红薯,热红薯!刚出锅的热红薯!”由于她是外地人,口音与本地人不同,喊出的声音就有些异样。娃子们听到她异样的喊叫,也学着她的腔调高喊:“热红薯,热红薯,烫屁眼儿的热红薯!”洋人儿就笑着赶跑娃子们,又喊。有人来买红薯,问:“有烂的咋办?”洋人儿就说:“烂的管抠!”抠是将烂处抠掉之意,但同时这个“抠”字在豫东一带是句骂玩儿的话,众人就大笑。洋人儿不懂,还挺认真地对那人说:“真的呀,管抠!”
  笑声更响。
  那时候,颍河里还通航,从漯河、界首、埠阳来的船队常在小镇上停泊。这些人吃的是供给制,拿红薯当副食品,每逢停了船队,洋人儿就挎着芭斗赶码头。
  码头上不但有船工,而且有不少码头工。码头工多是野汉子,粗野爱骂玩儿。他们也是洋人儿的老顾客,一见洋人儿来了,便齐声问:“管抠不管?”洋人儿就爽朗地回答:“管!”众人齐乐,围上去,开始买红薯吃。从漯河或界首来的船工就显得文明一些,皆是从船上端着饭盒下来,很规矩地排队买红薯。那时候洋人儿就有了某种优越感,对那些粗野的码头工说:“看看我们城里人,比你们文明不文明?”
  这些被洋人儿称为“文明人”的队伍里,有一个名叫何继青的小伙子,是漯河船队的船工。何继青原来在汽艇上当舵手,因有个爱偷别人东西的毛病,被下放到人工船队里当纤夫。其实,何继青的父母都是工人,家里生活不算上等也是城里一般人家的水平。就是说,何继青的经济状况还没达到去偷别人东西的地步。只是这小子在上学时就养成了小偷小摸的习惯,爱偷同学的橡皮、钢笔什么的,技校毕业参加工作后,把爱偷的毛病也带上了工作岗位。只是他不大偷,从别人兜儿里能偷出一块两块,就算过了偷瘾。可因他偷的次数多了,涉及的人又多,就犯了众怒,便被下放到船队里当纤夫。虽然别的纤夫与他同样掏苦力,但却把他来当纤夫当作是改造。这就像许许多多的中国农民一样,认为那些犯错的干部什么的下放农村劳动改造是改造,而自己还很光荣一样。
  何继青第一次下船来买洋人儿的热红薯时,就发现有机可乘。因为码头上买家多,洋人儿一个人又收钱又找零又称秤,就有点儿手忙脚乱,一般情况下,洋人儿收了钱多放进一个小破书包儿里,那书包是敞口的,为的是好找零。何继青通过观察之后,就不再随着城里的“文明人”排队,而是提前下船与那些码头工混在一起。因为码头工人多又不排队,见洋人儿来了,“忽拉”一声就围了上去。何继青就是趁着这个乱劲儿挤到洋人儿最近处,上面与人争争抢抢,下面就将手伸进了那个小书包儿,用两个手指很迅速地夹出一张或两张,只是夹出的数目很小,不是一毛两毛就是五毛的,有时也能夹出一元的,反正别讲多少,只要到手,何继青就很高兴很满足,满脸的胜利状。若从这一点儿上分析,他这种行为里好像还有某种游戏的成份。他这样干了几次,因钱的数目小,洋人儿也没察觉。何继青看屡屡得手,很兴奋,为弥补一些什么,每逢称过红薯,他总是很大方,比如红薯顶四毛钱,他就撂下一张五毛的,不让洋人儿找零。回回如此,竟得到洋人儿的好感,还洋洋得意地对那些码头工说:“看,俺们城里人不但文明,还大方!哪像你们这些货,一个比一个扣门儿!”脚夫们听得这话,并不生气,还趁机与洋人儿骂玩儿一通,弄得码头上笑声如潮。
  没想这本来是件阴阳差错的事儿,不料却让何继青上了心。他没想到自己在船上人人看不起,却被这个卖热红薯的女人给树成了码头工们的榜样!何继青禁不住就开始反醒自己,一开始他只是感到有点儿对不起洋人儿,后来就上升到如何面对人生的高度,认为自己就因这点儿小毛病让人瞧不起,年近三十了还没找到女朋友,真算是上对不起父母和领导,下对不起同船的员工,甚至包括这个卖热红薯的女人!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一辈子让人瞧不起吧!于是,他下决心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为迈好重新做人的第一步,他决定将几次偷得洋人儿的钱当面还给她,并向她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以求得她的谅解。
  这一天,他瞅洋人儿卖完红薯准备回家的当儿,就走了过去。洋人儿一看是何继青,很奇怪地问:“嗨,你不是买过了吗?是不是没吃够?可惜没有了,等明天吧!”何继青说:“我……我不是买红薯的,我是……来还你钱的!”洋人儿一听这话,更感到奇怪,说:“你何时欠我的钱?没有呀,你没有欠我的钱!”何继青这才发觉话说猛了,洋人儿不明白,便直言说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洋人儿开初边听边笑,以为何继青是在开玩笑,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不相信,直到最后何继青忏悔得流出了眼泪,洋人儿才信了。洋人儿信了之后那目光也变得陌生起来,她怔怔地望着何继青,先从下往上看,又从上朝下瞧,不认识似的,突然就变了脸色,很严肃地说:“你年纪轻轻,怎么干这事儿?”说完,竟一把抓住何继青,声音也拔高了许多:“你说,你到底偷了几回?总共多少钱,就这些吗?”
  洋人儿如此一喊,干活的脚夫们都围了上来,问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抓住一个小伙子不丢,是不是要让人家“抠”?洋人儿见人们围了上来,这才感到自己有点儿骑虎难下,嗫嚅道:“他,他偷我的钱!”众人一听抓住了个小偷儿,而且又是船上的文明人,怒火陡起,一个大汉一把将何继青从洋人儿手中拉过来,上前就是—个耳光。众人对小偷从来不客气,现在有人带了头,便群起而攻之。何继青一下被打倒在地,双手护头,用身子接受着众人的拳打脚踢,直到船上人得知情况后,才下来止了脚夫们,将何继青架到了船上。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当天夜里,何继青就在河岸上的一棵树上上了吊。
  洋人儿听到消息,一下傻了!她做梦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尤其是她回忆起昨儿何继青那忏悔的泪水,方悟出人家主动认错是准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自己不但没帮他一把反倒推了人家一把!一个人能如此向另一个人认错需要多大的勇气呀!这样弄来弄去,自己反成了刽子手!多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呀,就这样因几块钱死在了自己的手里!洋人儿越想越觉得对不住何继青,为弥补自己的过失,她不顾家人的反对,埋葬何继青的那天,她披麻戴孝将其送到了坟茔。
  论说,这本来是一种忏悔形式,一是表示良心的自责,二也是为自己的灵魂找某种平衡,应该是无可厚非的。不想镇上人却对洋人儿的这种举动发生了异议。为什么洋人儿要对这个小伙子大孝?是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说不清的瓜葛?为什么洋人儿在大庭广众之下拉住了那个何继青,当人们上前一问却支吾说是他偷了她?是偷了她的钱还是偷了她的人……就这样如此猜测,谣言越来越多,洋人儿在谣言与猜测中竟与何继青变成了一对情人,洋人儿是为了情人才穿重孝为其送葬的,这才是城里人呀!因为只有城里人才会如此地浪漫!
  这一切,全是洋人儿没想到的!好在她是城里人,面对这种谣言没去寻死觅活,最后只是与袁成宪离了婚,回郑州郊区去了……
  洋人儿走后,袁成宪一生未婚。
  看来,受害的不仅是洋人儿,也有袁成宪。
  
  马小田
  
  马小田是个回民,家在西街清真寺后边住。与西大仓只隔一堵墙。有一年西大仓的粮食被盗,就是从他家挖的墙洞。一开始,公社派出所认为马小田是偷盗集团的人,将他带到所里,审了一天一夜,马小田死不承认,说他那一天喝多了酒,睡的死,压根儿不知道贼人会从他家朝国库下手。尽管他不承认,公安局仍没排除对他的嫌疑,后来盗案破获,偷粮的人说从马小田家下手是他们预谋已久的,因为马家小院有院有大门,便于隐藏,与马小田没任何干系。马小田得知消息,很感谢盗贼,专买了一条香烟去看望,说若不是你们为我洗冤,我这辈子光剩背黑锅了。
  马小田干的是宰牛生意,一般回民兄弟干生意,不是宰牛就是宰羊,或是卖烧鸡。他们称一把刀一杆秤闯天下,饿不死的老回回。马小田宰牛主要是卖牛肉,东厢房里支着煮肉锅,挨墙放着好几个大条缸,里边全是腌的生牛肉。马小田腌牛肉至少要腌一个月才下锅,锅内下火硝,煮出的牛肉又咸又烂,颜色鲜艳,油光光的,一副生气勃勃的样子,诱人食欲。那些年每到春节,公社里朝上头送礼,多是买他的牛肉。隔年一算账,要有上万元的收入。后来,公社财政吃紧,老赊账,账账不清,且又极难要,马小田就不再给他们供事。他说乡一级的政府不可靠,竟给共产党丢人,干脆砍了!为此,乡里的人还专程问过他,问他为什么放这种厥词,马小田眼一瞪说:“为什么?就为这!”说着,从屋里取出一大把白条子,递给那人说:“看看,三年了,一分钱没讨到,屈说你们了?”噎得那人干咂嘴没话说,很懊悔自己不该来讨没趣。
  平常时候,马小田在西街口出摊儿。回民卖肉多用肉车子,肉车子是用架子车轱轮改装的,独轮,后面有两条腿,还有车把,像当年支援淮海战役的那种土牛车,只是高了许多。马小田的牛肉有两种,像老方的肉一样,有垛子牛肉也有块肉。块肉出锅后要上色,红汞似的,但没毒,只图好看。垛肉是一大坨,几十斤重,长方型的,上面用麻布搭盖,放在一块很干净的木板上,用一把很长的刀将肉切成薄片儿,论斤称,让顾客回家就可凉调当下酒菜。镇上人和四周的乡下人大多都认得马小田,知道他的牛肉地道,多买他的。马小田在秤上从不缺斤短两,说是门头生意,不能贪小利砸了招牌。有时候他下乡买牛或在家煮肉宰牛,就不出摊儿,只是逢年过节,生意好时,才由他老婆替他坚守岗位。马小田的老婆姓方,叫方纳,县城东南东方庄人,也是回民。方纳长得很漂亮,浓眉大眼,像个维吾尔族姑娘,少了回族姑娘的苗条,却多了别人不及的丰满。加上她个头儿较高,就透出了某种大气,压根儿就不像个卖牛肉的,倒像个文工团的演员。只是她嗓门儿比较粗,与她妩媚的大眼睛有点儿不协调。据说方纳对自己的粗嗓门儿很伤感,说是若不是这个粗嗓门,怕是也不会寻下马小田,早被军区文工团招去了。
  一般漂亮人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方纳也不例外,就是上街站几分钟,她也要费半个小时的时间整理自己的发型和穿戴。方纳很喜欢将头发盘起来,前面盘得蓬松,从后面看却很立神,露出白皙的脖颈,尤其是夏天,露的更多一些,像日本女子。据说那是女人最美的地方,方纳就毫不保留地献给了众人。当然,并不是太招摇,而是恰到好处的那种,似隐似显的,吸引着你的眼球,可谓美不胜收。
  由于方纳爱擦油抹粉,马小田对她要求极严,不准她用手给顾客抓肉,怕沾上了香气,那是很难吃的。在家中做饭时,手至少要洗上两遍。由于马家常年做屠宰生意,在小院里又宰又剥又煮,自然少不了血迹和骨头什么的,而这些东西很容易招引蝇虫和狗,尤其是夏天,经日光暴晒后还有股腥臭味儿,方纳就受不了,多次抗议要马小田改行卖服装。可马小田说自己有嗜血癖,改了行就没精神了。害得方纳一天到晚眉头紧锁,双手举蝇拍,专打绿头苍蝇,并恶狠狠地对马小田说:“我从这个血腥的院子里走出去,没有人会相信我是这个院的女主人!”
  马小田的东邻姓李,叫李金贵,也是回民。只是这李金贵自幼上学,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县物质局工作。李金贵的老婆叫尚敏,尚敏是一个比较刻板的人,她的长相猛一看没出众之处,其实五官轮廓也挺端正,只是缺少笑容,整天板着一张脸,让人看着无趣。但这种人内心一般是很傲气的,再加上她丈夫是国家干部,她就有点儿小瞧方纳,又由于她长相一般,她还有点儿嫉妒方纳。为宣泄这种嫉妒和瞧不起,每逢夏天刮西风,她就在大门口又呕又吐,行为很夸张,言外之意就是从马小田家刮过来的腥臭气熏得她难以忍受了。每听到这种有点儿张扬的声音,方纳就急急跑出来说声对不起。尚敏眼皮也不抬,“砰”地关上门,给方纳一个尴尬。时间到了,方纳就有些畏惧尚敏,她觉得尚敏是干部家属,比自己高贵,先从心理上矮了三分,尚敏看方纳巴结自己,越发骄傲,走路头昂得更高,跟方纳碰面,说话老用低八度,全是一副瞧不起的样子。平常穿衣服,她也故意与方纳唱反调,专挑朴素的穿。有一次李金贵从县里回来,给她捎回了一件上衣大褂儿,她一看与方纳身上穿的一样,很是生气,说丈夫有意买这种款式,肯定是看方纳穿了。李金贵说我刚回来,哪个见过方纳。尽管如此,她还是坚持不穿那件上衣。
  这样,两家就有点儿面和心不和了。
  两家面和心不和主要还是两个女人的事情,马小田与李金贵全没有这种意思。再加上李金贵平常回来的有限,有时回来又很少出门,与马小田见面也是闯上了有话说几句的那种,并没有更深的交往。但若是磁上了方纳,总是要有话没话的多说几句。因为李金贵喜欢方纳的漂亮,他一见方纳就会从心底深处将方纳与自己的老婆相比较。男人总是喜欢性感的女人,而方纳正属性感的那种,她胸部丰满,两条大腿绷得很挺,给人很壮实的肉感。而尚敏就不行了,脸盘子一般不说,而且有点儿冷,冷得毫无暖色,不是招人喜欢的一种女人。而且她的胯很窄,“窄”过了比例,就有点儿像带鱼了。论说她个头儿也不算太矮,但由于不丰满,就给人某种“懈”的感觉。李金贵每次见到方纳总是这么比较一下,下意识里就滋长了一种占有欲,所以就想与她多唠几句。方纳自然也能从李金贵的眼睛里看出某种异样,但她不往深处想。方纳不往深处想的原因是因为李金贵是国家干部。国家干部是有纪律的,而且人家工作在县城里,县城里的好女人多的是,自己是挂不上号的。所以,每回李金贵碰上她想跟她多说几句的时候,她总是以邻居弟妹的身份出现,正规正矩的,仿佛穿了一身盔甲,让李金贵找不到一点儿可乘之机。
  这一年,李金贵随县工作组去城北驻队,有一次抢修水渠时负了伤,一条腿被水泥袋砸断了。在县医院正骨后,回到了我们镇上治疗。因为我们镇上的祝氏骨科是百年老牌号,尤其膏药能助长骨骼是周围有名的。李金贵回到镇上治疗没住医院,因为他听内行人说,断骨再接要全靠骨本身自长,全靠多休息多锻炼来促进。另外,我们那里还有一种说法,就是伤骨者要多吃牲畜蹄筋和骨髓,牲畜蹄筋是一种胶合物质,能助骨质生长,因为李金贵是回民,又爱吃牛蹄筋,邻居马小田又是宰牛户,可谓是近水楼台。这样一来,尚敏就必须要去方纳家不可了。
  马小田自然没看出两个女人的微妙关系,每回尚敏来买牛蹄筋和牛骨髓,他总是过分地热情。他认为老邻老舍的,总该互相帮助。平常想“互相”没机会,这次捞到了,就应该好好表现。所以,他执意不要钱。而尚敏给钱的态度很坚决,说老马兄弟你要不收钱就是堵门不让我来买肉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有意无意地望望在院子里晒衣服的方纳,仿佛是声明这进门买肉全是为着丈夫而来。方纳也觉得是机会,走过来对丈夫说:“嫂嫂执意要给,你就收下,不过要照本收,赚别人的钱决不能赚咱自己的钱。”言外之意这情也不是留给你的,是留给李金贵的。马小田无奈,只好象征性地留下一些,把剩下的全退给尚敏。尚敏自然想讨这种不落人情的的便宜,接过钱对马小田说声谢谢,便不看方纳,径直走了。方纳看尚敏没识自己的好心,朝着她的脊背扮了个鬼脸儿,心想千年搁亲万年搁邻,不能跟这种鸡肠小肚的人一个样。细想想自己从来未得罪过尚敏,怎么也猜不出她为何这般不近人情。若在以前,方纳肯定不会将此放在心上,因为她是一个心怀敞堂的人。只是这几年常上街卖牛肉,心问本来空隙的地方都填塞了东西。天天出入闹市,再蒙塞的耳目也挡不住见识。尤其是女人,习惯从街市上汲取人生理想。街市是物质的,但在超出了实际需要,那盈余的一点,就是精神的了。这合乎女人的性格,就是现实与浪漫的统一。方纳心想你尚敏骄傲的原因不就是因为丈夫是国家干部吗?这年头已不是过去,干部还有什么稀罕?有真本事的谁还去当什么干部?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心虚。因为自家男人只是个做小生意的,不是老板也不是大款,拿不到台面上来。想到这里,方纳就有点儿伤心,叹息尚敏虽然不出众,但人家命好,若论般配,自己与李金贵应该算作一对儿。不少人都说自己像个官太太,可惜自己命不好,怎么就找上了马小田,让人没一点儿可炫耀的。女人都是虚荣的,而这虚荣又是一点一点比出来的,如果没有尚敏,方纳也不会如此想。如果没有尚敏瞧不起,方纳更不会如此失落。其实,世间的许多事情都是攀比出来的,就包括官场的争权夺利,也是攀比出来的野心。从此,方纳开始对尚敏有了成见。有了成见就想报复,一般女人报复起来虽没男人凶狠,但毒辣。方纳就想从精神上挫败尚敏。当然,想挫败尚敏最有力的自然就是自己的长相。她决心要用自己的优越条件占有李金贵,从心理上先达到一种平衡,让尚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世上男女之事,一般女人主动尤其是漂亮女人主动,多是出手必胜。有一天,方纳得知尚敏回了娘家,便以送牛蹄筋为由进了李家小院。
  李金贵当时拄着拐棍已经能行走,方纳来的时候,他正在看电视。方纳进屋什么也没说,只笑着看了看李金贵。把牛蹄筋放在了茶几上,李金贵是聪明人,他看方纳专挑尚敏不在家给他送蹄筋,就很会意地笑了笑,对方纳说:“来,拉我一把!”一般男女之事,是一种不可名说的默契,也叫心有灵犀,二人很快就拥合在了一起。
  可让他们想不到的是,他们防了尚敏,却没防住李金贵和尚敏的儿子小乐。小乐七岁,与方纳的儿子小刚是同岁,都刚入学,而且是一个班,那天放学早一些,又加上方纳进屋后没关门,小乐一进屋就发现了二人的动作,他开始呆了,后来懵懵懂懂就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儿。现在的孩子都早熟,小乐就像看电视剧一样从头至尾看了个够,然后就把不住地笑。方纳已猜出小乐发现了什么,便向李金贵使了个眼神,李金贵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唤过小乐,向他说:“你啥时回的?”小乐只笑不说话,李金贵很尴尬,溜嘴说道:“有啥笑,是你婶婶给我治病哩!”
  事情本可以马虎过去,小孩嘛,忘性大,这种奇遇很快就被压进了记忆深处,脑际问的空白又随之被新的好奇所占据。可让李金贵和方纳没料到的是,小乐虽然暂时将此事忘了,可一旦有适应的环境它还会从大脑深处蹦出来。这一天,小刚和小乐放学回来,因一把玩具手枪发生了争吵,两个娃娃一路对骂,一直骂到家门口。李金贵和尚敏听到吵骂声都出来了,马小田与方纳也出米了,两对夫妻各拉各的孩子,目的是平息他们的战斗。不料小刚一看到李金贵拄着拐棍,突然又骂了一句:“你爸是头瘸驴!”得,这一下就牵出了小乐的记忆,他望了一眼小刚的妈妈方纳,脸上顿现一丝得意的冷笑,立刻回骂道:“我爸日过你妈!”
  这一下,不但李金贵和方纳呆了,连马小田和尚敏也呆了。马小田和尚敏都是聪明人,他们各自看了看与自己相关的人,面目一下都沉了。李金贵毕竟见识多广,忙呵小乐道:“你胡扯个啥?回去!”小乐此时却得理不让人,很有力地证明自己说:“谁胡扯了!那天我妈去我姥姥家,你和小刚妈的事儿我全看见了!”
  童言无忌,在场的四个大人都明白了事情的真伪。尚敏反映最快,双手捂脸回了屋,马小田瞪了一眼方纳,又看了一眼李金贵,也拉着小刚回到院里,方纳那一刻傻了一般,她呆呆地望着李金贵,泪水不自觉地就流了出来。当天晚上,两家都出奇的静,没有吵闹也没有哭声。四邻在下意识中盼着能出点儿什么事儿,但一直等到大半夜,也没发生什么事情。
  只是第二天早起,方纳就回了娘家,从此再也没回来。
  李金贵腿伤没好透就回了城里,不久,尚敏和小乐也搬到了城里,老宅卖给了一家姓苏的乡下人。
  马小田后来又娶了一个寡妇,带了两个孩子,连马小刚,小院里又热闹了起来。
  据知情的人说,对这件事的处理两家都很明智,尤其是马小田,让人料想不到的大度。可马小田却说,多亏当年西大仓失窃那件事对我的启示,要不,我是不会冷静的。方纳从头到尾都给我坦白了,细想想,这事儿也有点儿怪尚敏,傲什么傲,真让李金贵放在农村,还不一定有我混得好呢?
  
  小阎
  
  小阎是镇上新华书店里的店员,因为书店不大,所以就他一个营业员。
  镇新华书店在区政府的西边,靠街,与老邮政所错对门。高级社后,县新华书店就在小镇上安了分店。那是几间老房,方砖铺地,白灰抹墙。门是花格子门,六页对开,内里的摆设可一览无余。据说那是当年的雷家祠堂,土改时充了公,县新华书店就将其买了下来。
  书店虽然不大,但也归县店统一领导,区政府管不住他们。这与邮电所、医药公司、兽医站同属一个类型,大多是县各大局委派出来的。工资、人事变动皆不归地方,所以这些人在镇里就会让人高看一眼,称他们为城里的人。
  由于小阎是一个人,他平常不开伙,有时去供销社食堂,有时去区政府食堂。所以他在区里和供销社里都很熟。小阎是个会混事的人,各种关系照顾得都很好,镇里有不少年轻人都与他相熟。这些与他相熟的年轻人常去书店里看小人书。一本小人书,不一会儿就看完了,递给小阎,再换一本。尤其是赶上下雨天,小书店里简直人满为患,来看书的多是小阎的朋友。有时进了新书,小阎还主动给他们介绍:“《水浒传》第十六、十七集来了!”那时候书店里的连环画很多,有电影本也有大开本。记得《水浒传》有23集,《三国演义》是60集。另外还有《铁道游击队》、《封神演义》、《西游记》《林海雪原》什么的。那年月乡间少戏没电影的,连环画就成了年轻人和小朋友们最热门的读物。
  1957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虽认字不多,但已经迷上了小人书,所以就常去新华书店凑热闹。小阎虽然乐意结交镇上的年轻人,但对我们这些娃娃却不是太欢迎。每当我们一进店,他就用不欢迎的眼光看我们。因为他知道我们压根儿买不起小人书,除去站在玻璃台前指指点点外,就是给店里添乱。所以我们进店不多一会儿,小阎就会赶我们走。有时哪个突然有了两毛钱,我们就理直气壮地走进店里,大家伙你让买这本,他让买那本,能把小店吵翻天。那时候小阎就更烦,要我们先交钱,然后由他决定卖给我们哪一本,目的是让我们赶快离开。有一回,我好不容易攒了一毛五分钱买了一本神话小人书《苍子花》,只顾高兴忘了让小阎盖印章,不想第二天与同伴们去挑小人书时,竟被小阎诬说我是偷的,冤枉得我直哭。后来赶巧我父亲路过那里,问明情况后,给小阎解释了几句,才证明我是清白的。那时候我父亲在区政府里当副区长,小阎万没想到我是孙副区长的儿子,从此对我刮眼相看,再去书店,对我十分客气。我呢,也借机喊了他一声“叔”,可以在店里随便翻看小人书了。
  后来方知,这小阎是县城东关人,其父亲旧社会就开书店,县新华书店就是在他家书店的基础上扩建起来的。解放前,小阎是个小公子哥儿,解放后公私合营后,其父亲当了书店的副经理,让他当了店员。他的父亲对他要求很严,怕他在城里不改公子哥的脾性,所以就让他下来锻炼。这可能是小阎喜欢与镇里的年轻人在一起玩的主要原因。
  镇上有个叫中书的年轻人,与小阎关系最铁。其他年轻人只能在店里站着翻看连环画,而这个叫中书的小伙子却可以借到家中细看,一借一大撂子,看了再回来换,只要不弄脏弄破不耽误再卖就行。当时我年龄小,不知内中原因,只说中书面子大。后来方知,原来中书家中有个很漂亮的姐姐,也爱看小人书。中书借来小人书,大多是让他姐姐在闺房里看的。
  镇人都说中书的姐姐长得美,但我一直未见过,因为她不常出门。她不常出门的原因,是因为她患过一种怪病,下肢瘫痪,不能走动。中书家当时开的是颜色店,卖各种颜色,全是染布用的,红、黄、蓝、紫什么的全有。那年月农家多穿土布,织出来要染一染。有时候送染房,有时自家煮染。若织花布,要提前染线,然后再上机。当时小镇上有两家颜色店,邵家店出事之后,就剩下中书家一家,所以生意很红火。可能是受颜色的感染,中书的姐姐爱画画。她双腿残疾,不便投老师,见什么画什么,全是临摩。中书的姐姐爱看连环画很可能不看内容,主要看画,然后再临摩。有时碰上好的小人书,她就让弟弟买下来。时间久了,中书家的小人书就积攒了几百册。
  更人料想不到的是,小阎竟爱上了这位高位瘫痪的姑娘。老阎听说以后,很是惊讶,特地从县城赶到镇里,劝说儿子放弃这一荒唐的爱情。小阎当时正处热恋时期,哪里肯依,他不但不听父亲的劝告,反过来还批判父亲缺少对残疾人的关爱。老阎拗不过小阎,只好去做中书父母的工作。中书的父母也没想到小阎会爱上自己的残疾女儿。尤其是中书的父亲雷邦扬,很有头脑,他非常清楚这小阎爱上自己的女儿只是一时冲动,最终不会有好结果的,所以他一直不表态。现在老阎亲自登门谈这件事情,他态度非常明朗地说自己压根儿就不同意。并说对于自己的女儿,他有自己的打算。说给女儿找婆家要找穷人家的孩子,说白了就是能找一个侍候她一生的人。你们是城里人,门庭又高,我们是攀不起的。老阎说你有如此态度很让我感动,但现在问题是我儿子铁了心,不知你女儿是什么想法?如果他们俩个都铁了心,现在讲究婚姻自由,咱也不便硬干涉,你说是不是?雷邦扬一听这是老阎在逼自己的女儿先退让,就觉得这老阎太狡猾,心想是你儿子先找的我女儿,为何让我们先退让?我女儿的脾气我知道,如果她真的爱上了你家小子,她是决不会退让的!想到此,他对老阎说:“我女儿行动不便,你还是让你儿子跟你回城为好!”老阎没办法,只好让小阎调回城里。不想小阎回城之后,心仍系着中书的姐姐,逢礼拜天就骑着自行车跑40华里来镇上,明找中书,暗会他的姐姐。雷邦扬一看如此下去不是戏,便劝女儿去乡下外婆家住一阵。不想中书的姐姐还真的爱上了小阎,而且是情窦初开,对小阎爱得又死又活,坚决不同意去外婆家。理由是自己为遮丑,平常连门都不出,怎好去串亲戚?
  事情就这样僵持了。
  小阎对中书的妇妇像是越爱越火热,每到星期天,无论刮风下雨,他均是风雨无阻。中书的姐姐不能行走,小阎每次来必得到中书家。开初还以找中书为由,后来干脆就不顾及了。雷邦扬夫妇为了女儿,也不好阻拦。小阎为讨雷邦扬夫妇欢心,每次来都要带礼物,而且全是县城里的名吃。赶巧中书的母亲爱赚小便宜,正投其所好。再加上中书也与小阎对脾味儿,这就更不好阻拦。中书的姐姐陷入爱网后,一扫过去的沉郁,一见到小阎,就笑声朗朗,充满了青春的朝气。雷邦扬越发看出这小阎是真心爱自己的女儿,戒备与担忧之心也慢慢淡化,最后竟转成了美好的祝愿。
  看事态越发严重,老阎不愿意了。他几次强行阻止小阎去见中书的姐姐,最后均以失败而告终。老阎气得七窃生烟,但儿子大了,打不得,气憋在心里,整天吊着脸子。他老伴劝他说:“硬的不行,你就不会换个法儿?”老阎说:“软硬兼施全用了,没用嘛!”他的老伴说:“他的心被姓雷的姑娘牵走了,咱不会再找个更好的,把他的心拉回来!”老阎一听是个主意,便在店里寻了一个最漂亮的姑娘,专将他分配到小阎的班上,并私下向那姑娘交待了任务,说只要想法拉住小阎,每月可给20元的辛苦费。
  20元在当时是很顶用的,几乎顶了那姑娘的月工资。被雇用的姑娘姓苗,叫苗婷。苗婷是从乡下来的,初来时有些瘦弱,进城吃得好了,慢慢丰满了,婷婷玉立,一下竟从丑小鸭变成了金凤凰。其实,这苗婷早就相中了小阎,只因人家是经理的儿子,她从不敢奢望。不想突然间福从天降,不但要拉住他,每月还有劳务费,真是一万个没想到。
  苗婷和小阎调到一班后,小阎压根儿也没把她放在眼里。苗婷呢,也不急,只是为吸引小阎,几天要换一身新衣服,看到小阎还一副害羞的样子。她见小阎爱吃糖葫芦,自己也吃,有时还特意给小阎买一串儿。小阎呢,接过就吃,全是同事式的那种自然。苗婷也不急,很耐心地寻找机会。赶巧又一个星期天,小阎病了,高烧四十度,住了医院。苗婷先去医院探望,然后又骑车去小镇看中书的姐姐,回来后对小阎说:“我已经替你去颍河镇看过她了,她让你安心养病。”小阎正为此事犯愁,一听这话很是感动,连说了好几个谢谢。老阎为给苗婷创造条件,特意让她在医院照顾小阎。小阎的病好以后,老阎每做了好吃的,就让小阎叫苗婷来家吃饭。如此这般,小阎的心果真就被苗婷一点儿一点儿拽住了,去小镇先改为两周一次,后来又改为三周一次,再后来就极少去了。
  中书的姐姐虽然身残,但脑瓜并不笨。自从那次苗婷来过之后,她就有了某种预感。后来见小阎米的越来稀少,就明白了一切。有一天,她瞒着父亲,说是要去外公家一趟,让中书用三轮车推着她,直奔县城新华书店。赶巧那一天小阎和苗婷值班,中书一直将姐姐推到书店里。小阎一见中书和他的姐姐,很吃惊,不知如何是好了。苗婷为冲淡尴尬,急忙给中书姐弟倒水沏茶。中书的姐姐看了看苗婷,又看了看小阎,很大度地说:“我今天来是给你告别的,很感谢你这两年给我的爱。一个残废女子就这就够了!我很知足,也很羡慕你们!祝你们幸福!”说完,就让中书拉她走。小阎和苗婷要送,她婉谢了。回到家不久,就自杀了。
  当小阎和苗婷得知消息后,震惊如痴,急忙赶到中书姐姐的坟前,又烧纸又磕头。小阎痛哭流涕地说:“我对你的爱是真挚的,可对你的伤害也是不可饶恕的呀!”
  老阎闻知后更觉得亏心,对老伴说:“谁想到她会寻死呢!谁想到她会寻死呢!”
  据说中书的姐姐叫咏歌,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可惜镇里很多人都不知道。
  
  铁匠王直
  
  铁匠王直是北街人,与搬运大队对门。宅院不算小,但只有两间草房,铁炉支在靠街处,上面是个草棚子,搭了几块破油毡,很简陋。王直是个壮汉,满脸络腮胡子,豹眼,样子很凶。胸前长满了毛,胳膊上也黑乎乎的。他嗓门儿高瓮声大,没人见他小声说过话,据传新婚之夜命令新娘的声音也能听两道院。
  与王直相比,他的妻子高妮儿却又小又瘦。但就是这个又小又瘦的女人却也能拎锤打铁,而且还给王直生了一堆儿女。王直打铁与东街的卢铁匠不同,他多打建房用的扒钉或钢筋房梁什么的。因为他有个亲戚在县物质局工作。王直能通过他买到钢筋。回来后,用钢筋焊成窗户和铁梁,都能赚钱。王直用的是汽焊。他是小镇上第一个使用汽焊的工匠。有时去北街,常见他手举一个铁面罩,另一只手紧握焊钳在钢筋上捣来捣去。暮色时分,蓝色的焊光能闪亮半条街。当然,他电不忘那个能给他弄到钢筋的亲戚,逢年过节,都要送去些土特产,那年月开后门还不兴送钱什么的,拎壶小磨香油就可以买到紧俏物质。只是那时候小磨香油也属“紧俏物质”,并不容易能买到。
  王直的亲戚叫刘全,和高妮儿是表兄妹。刘全原在部队当兵,由于表现好,复员后被安排在了物质局。原来只是一般工作人员,后来就升了股长。升了股长的刘全多少就有了权力,能给王直弄到钢筋指标,所以两家的关系也就因钢筋更加亲密了起来。刘全与高妮儿是姑表。高妮儿的父亲就兄妹两个,刘全对表姐家自然也就很照顾。
  每回批到钢筋,王直均要跑几十里路到县城取货。因为是开后门,白天不敢明目张胆地朝家里运,总是等到天黑之后,才敢拉着架子车出县城。高妮儿怕丈夫一人拉不动,就去很远的地方迎接。王直去时拿着干粮,还带一壶水,饿了,吃口馍喝口水。等高妮儿接到他的时候,往往已是大半夜时分。到了家中,他们不敢将钢筋放在明处,皆是用塑料布包一包,埋在地下。因为有那么几年上头不准做生意,所以必须偷偷地干。有人来买货,像搞地下工作一般,均是暗箱操作。打铁也不敢明目张胆了,临街的炉子早已扒去,挪到屋里支了个低炉。打铁多在后半夜,人们都睡死了,才开始生火。为怕声音传出去,他们将门窗全封闭。冬天还好受,夏天就难熬。高温作业不说,又缺少空气对流。两口子汗水如淌,打一阵子就得开门换气,不然,非闷死不可。尽管如此,那“叮当叮当”的声响还是能将四邻扰醒。好在王直夫妇与四邻关系搞得好,众人明知他们搞“资本主义”,也没人去告发。为感激四邻,王直两口子赚了钱也不小气,常买下白面和猪肉,包一顿饺子,下好了,自己舍不得吃,大多都送给了四邻。
  日子本可以这般相安无事地过下去,不想,这时候,却出现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大概是1970年底,北街从军队里复员回来了一位军人,名叫贺六生。这贺六生四年前去东北当兵,入伍前是个造反英雄,在部队里入了党,还是团里的学习毛主席积极分子。此次复员回乡,本该安排工作,怎奈原来的指标被人顶了,要等一等。大概就在这个等的时间里,他发现了王直夜间打铁的秘密。这贺六生在部队里一直就是个追求进步的角色,怎容他人搞资本主义这一套,当即就告知了工商所。工商所的管理人员随他一齐来到王直家,自然逮了个正着。不但没收了王直的打铁工具,还没收了他辛辛苦苦打成的钢梁、扒钉什么的。另外,还罚了100元钱。王直当时还不知道是有人告密,以为是工商人员瞎猫撞个死老鼠,压根儿没当回事儿。因为他为此早有准备,除去被没收的那套家伙外,他还另备一套。再加上他大部分钢筋是在地下埋着的,没收的只是一小部分。所以,出事儿的第二天夜里,他便又开业了。他打的就是这个空档,工商所以为刚没收了他的东西,他决不会马上就开业,而他偏偏就干上了。这一下,倒使贺六生疑惑了,当他再次被“叮当、叮当”的声响惊醒之后,很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就母子二人,哥嫂与他早已分开另住,便唤醒母亲问这是怎么回事,听没听到有什么声音在响?他的母亲已年过花甲,早已听惯了从王直家传出的“叮当”之声,有几天如果不“叮当”了,不但她睡不着,连四邻都觉得少了什么东西。于是他母亲就迷迷糊糊地告诉他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是王直家在打铁嘛!”贺六生一听这话更惊讶,心想王直家的工具刚刚收走,怎么又打上了!为探虚实,他就悄悄起床溜到王家门外偷听。一听果然是打铁声,更是吃惊不小,心想这资本主义真难打倒,急忙又去工商所告密。工商所的同志们一开始也十分疑惑,说是昨儿个才将他的家伙没收还罚了款,他会如此猖狂?贺六生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我可以用党籍做担保!工商所的领导一听这老转如此“政治”,便不敢怠慢,急急随他去王家侦察。到地方儿一看,自然又逮了个正着。这一回工商所的同志们很警惕,不但没收了王直的第二套工具,连埋在地下的钢筋也搜了出来,装了满满一大架子车,最后还罚了王直500元钱。这一家伙,算是把王直彻底打垮了。因为他就这么多本钱,算是连本带利一下泡了汤。
  第二天早集,工商所还给王直两口子挂了牌,在大街上游了两个小时。
  王直这才悟出是四邻中有人当了叛徒,分析来分析去,很快就怀疑上了贺六生。锁定可疑人之后,王直并不见慌。王直虽直,但脑瓜儿并不笨。为进一步证实是否是贺六生所为,他专程找到贺六生,先检讨了自己的不对,然后要求能得到贺六生的帮助。,贺六生不知是计,再说他在部队里既是党员又是学毛著积极分子,帮助人帮助惯了,现在一听王直主动要求帮助,便提起了他那爱帮助人解决思想问题的瘾,于是就开始帮助王直斗私批修,最后说:“你若一开始就找我帮助,我怎还会去报告你!”得,听了这句话,王直的双目都气红了。只是为狠狠报复贺六生,当时没发作,急急回到家中,与老婆密谋一番,订下了一套完整的报复计划。
  当天夜里,王直家突然又传出“叮当、叮当”的声响,而且比往常的声音还大一些。这响声自然也就凉醒了贺六生。贺六生心想不对呀,今上午王直还找我来斗私批修,怎么会又打上了。这一回,因为王直已有悔过表现,他也就没直接去工商所报告,而是准备一个人去劝说王直。临行之前,他还专找了几条有关斗私批修的毛主席语录,准备对王直夫妇米个现场教育。不料当他满怀信心走进王直家里时,并不见有火光,只看到王直女人高妮儿一人在灯下砸什么东西,而且发出的“叮当”声很像打铁的声音。又由于没关门,也没堵商,声音就显得比以往大。贺六生很奇怪,走近高妮儿问:“嫂子,你深更半夜砸什么?王直哥呢?”高妮儿看贺六生果然来了,对着他冷笑一声,接着就按照王直的安排大叫一声,然后将自己弄得披头散发,上前揪住贺六生就高声大喊:“快来人呀!贺六生趁娃他爹不在家欺负我呀!”一时间,四邻都醒了,一看高妮儿胸露一半,披头又散发,贺六生的脸电被抓破,王直义不在家,都信以为真。贺六生说我是劝他们不要搞资本主义来了!高妮儿说我家的东西已被收走,俺两口子被游了街,哪个还敢搞资本主义?你不该趁人之危呀!贺六生仍然坚持自己是无辜的,说我明明听到打铁声,才来劝说他们的!不信你们看,我准备的还有劝说他们的语录呢!高妮儿急忙哭着反驳:“哪个打铁了?我家的炉子都拆了,连一点儿铁渣也没了,拿什么打?众位乡亲看一看,我们的炉子还有没有?”众人一看炉子果然拆了,屋里凉冰冰的,都说贺六生是强词夺理。高妮儿看众人向她,又哭又喊:“今后让我咋在市面上混呐!我不活了呀!”说着就要撞墙,众人急忙拉住了她。贺六生此时已浑身是嘴说不清了,站在那里呆如木鸡。大概就在这时候,王直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一听说是贺六生趁他不在家耍流氓,愤怒万分,借着酒劲儿要与他拼命,一会儿拿刀,一会儿砸盆摔碗,惊得四邻惊恐万状,最后南几个棒小伙子紧紧抱住了他,逼贺六生认错,并要他跪着王直赔罪。贺六生自然不跪,并一直坚持自己没错。这一下,算是犯了众怒,有人一声吼,一下把他捆了个五花大绑,送进了公社派出所,并一齐证明他是个强奸犯,要求政府严惩不贷。
  这一下,贺六生就倒了霉。因为有那么多证人,而且又是半夜人室,连上两次的立功表现也变成了对高妮儿“窥视已久”,只是没找到机会下手而已!消息传到县物质局,高妮儿的表哥刘全此时已升为副局长,在县城已有了地位,说话自然也有了份量,便亲自打电话给颍河公社党委书记,要求严办贺什么生。党委书记盖房想批钢筋要找刘局长批条子,一个老转兵在他眼里自然也就没有了什么份量,便叫来派出所长,安排一番要严肃处理这桩强奸案,因为受害对象是物质局刘局长的表妹。派出所长很会意,当下报批,获准之后,就将贺六生押送到县看守所。
  一听说贺六生被送进了县大牢,别人不惊,王直夫妇倒大吃了一凉。他们原计划只是将贺六生服服软,打击打击他的积极态度,日后别再防碍他们搞资本主义。不料事情却闹到了这一步,这就有点儿过了。若上头再判他个十年八年,岂不更坏良心!两口子越想越不安,良心越来越受到自责。最后商定,由王直去将实情告知派出所,要求释放贺六生。王直毕竟是个农民,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等他到派出所将实情一说,派出所长望他一眼,觉得他很可爱,说:“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歹心?那么多人都证明他是个强奸犯,难道那么多人都错了?再说,现在县局已报批捕,公社书记已下过指示,难道我们都错了?如果我们都错了,你可就吃家伙了!贺六生不但是党员,而且是部队学毛著积极分子,你打击报复这种人,罪恶可能比他的还要大!我告诉你,事情到了这一步,无论是如何形成的,但它总算形成了。你也不必自责,贺六生他是罪有应得!好在强奸未遂罪恶不是太大,只要他态度老实,可能过不多久就会出来的。”王直一听这话,心中略有安慰,回到家中,与老婆又烧香又磕头,求上神庇护贺六生,让他老实坦白,争取从宽,早日回来,侍候老娘!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那贺六生却一直不认罪。上头看他态度恶劣,对他实行了重判,一下判了他五年徒刑。
  这更是王直夫妇没想到的!
  为弥补自己的过失,王直几乎每个星期都去探监。
  镇人对王直的行动都很不理解,说王直这人真是肉头,别人欺负了他老婆,他还要去献殷勤!
  王直夫妇不管这些,不但去给贺六生送东西,连他的老娘也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天端吃端喝,嘘寒问暖。高妮儿还给老人缝一身新衣服,亲自给老太太穿上了身上。
  尽管如此,王直夫妇仍还觉得良心不忍。高妮抱怨丈夫说:“都是你,出这种馊主意,让人家背黑锅!”王直更是懊悔,灰灰地说:“原想只是吓吓他,谁想会是这结果!”两口子虽然亏心,但又不能将真相挑明。无奈,只好坚持去给贺六生送东西。
  那时候,贺六生已转到了西华五二劳改农场。我们那地方儿距西华百余里,王直每去一趟都要早晨五点起床,头船过颍河去西华。亏他有辆破自行车,来回二百余里,到家天大黑,比打一天铁还累得慌。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贺六生是个倔脾气,判了刑还一直写上访信。为佐证自己,他仍是非常积极,带头学习毛主席语录,发现谁犯了纪律就汇报。这一下,他跟犯人们的关系,就越来越紧张。犯人们为了报复他,团结起来对付他一个,编瞎话去汇报他。三人成虎,劳改农场的干部就开始以为贺六生是个假积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为了帮助他,派人找他谈话。贺六生一听又被人编排,很气,拒不认错。而且还越级给劳改总场写信告状。这一下,算是连农场干部也得罪了。劳改农场的干部自然不是吃素的,犯人不服管教自然要“教育”。对贺六生越发严格。双方对立,吃亏的自然是贺六生,常常挨批判。强奸犯在劳改人员中的地位本来就很低,也就是说,虽然是犯人,他们对强奸犯都有着无名的轻蔑和瞧不起,认为他们禽兽不如。再加上这贺六生爱打小报告,众人早已对他怀恨入骨。所以每开贺六生的批斗会,他们都下手极狠。贺六生一开始强忍着,后来,就上了牛脾气,竞与人对打了起来。这一下,更是了得,犯人们群起而攻之,一下将他打了个大半死。
  不久,贺六生就被活活地折磨死了。
  消息传到小镇里,王直夫妇一下傻了。
  尤其高妮没经住这打击,一下病倒了,加上她身体本来瘦小,经不住病耗,再也没有起来。弥留之际,高妮对王直说:“孩他爹,我死后,你能不能把我和六生兄弟埋在一起?”
  王直泪流满面,跪下给妻子磕了一个头,哽咽道:“孩他娘,到阴间,你要好生为我侍候六生兄弟,咱欠他的在阳间还不了只好到阴间还。孩他娘,委屈你啦!”言毕,夫妻二人,痛不欲生,死死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