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
2011-01-01陈再见
长江文艺 2011年3期
警察来到车间,伸手要看身份证。二凤说没有,身份证还给人家了。身份证怎么会还给人家呢?有个女警察问。这时二凤看见工厂老板在不远处朝她挤眉弄眼。二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警察也看到了老板,喊,你干什么?老板立刻老实了。二凤说,跟人借的,肯定要还人家啦。女警察有些高兴,像是猜中了某场球赛,说,这么说你没身份证了,你今年几岁?十二。二凤回答得很干脆。以前在村里,每有客人来,拉着她问几岁啦,她也同样回答得很干脆。客人夸她机灵。
警察可没夸她机灵,警察说她是童工,不能在工厂里做了。二凤赖着不走。警察说,像你这个年龄,应该在家里好好读书,天天向上。可母亲也说了,一个丫头片子,读什么书啊?秀英秀菊没你大都出去打工了。
二凤丢掉了工作。怎么办?犹豫半天,只好打电话给霞姨。。霞姨跟二凤家其实也不是什么亲戚关系,就当年和母亲在同一个农场挑粪,结下了友谊,不管深不深厚,总之就那样走成了亲戚。后来霞姨嫁了个好丈夫,走南闯北,捣腾货物,有了钱,就成了城市人。眼看人家随夫旺了,母亲的小肚肠不免复杂,和父亲动不动吵架,动不动把水勺往父亲头上扣。父亲也不躲不闪,任其扣。倒是二凤看不过去,抢过水勺扔出了大门楼。二凤打小就显得和父亲亲。父母的矛盾很快就转变为母女的矛盾。那些日子家里实在有些乱,母亲气头上,吼,读么个书,犟得像头小母牛,读再深还不是别人家的“家神”。二凤也吼,不读就不读,谁稀罕。不读书了,总得找事做,整天窝家里,哪里能安宁。母亲也一心想把二凤支走,就想起了霞姨。霞姨也为难,面对稚气未脱的二凤,不知道帮她找什么工作。最后霞姨还是通过老公的关系把事情解决了。老公的朋友刚开了一家工厂,正急要人。
电话才响了一下,霞姨就接了。听是二凤的声音,霞姨有些生气,这小姑娘自从进厂后就没打过电话来,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听二凤再往下说,霞姨更是窝火,大半天不说话。她心里也烦,这些年来帮了她家多少事,都没完没了。这么个纠缠法,何时是个尽头啊?转而又想,她家也不是不记这个恩情,每年秋收,芝麻土豆一袋袋往城里捎,挑的都是头层货色。做人嘛,不就图个礼尚往来。霞姨调整语气,叫二凤来家里一趟,问二凤还知道路不。二凤可不敢麻烦人家来接,霞姨家的小车虽方便,也不是随随便便像单车一样进出的。二凤说知道。挂了电话,二凤先在脑子里把去霞姨家的路过一遍,哪里拐弯,向左向右,有了个大概,具体怎么走也说不确切。二凤去过霞姨家一次,就刚进城那天,母亲带着,拎着大包小包,差点把霞姨家的客厅给堆满了。霞姨怪母亲,怎么还这么见外?霞姨的老公趿着干净的拖鞋从书房里出来,眼睛越出鼻梁上的镜框,说,这里又不是没得买。母亲笑着,哪里话,街上买的能和这自家种的比么?他说,街上还不是你们乡下挑来卖的?母亲一时语塞,霞姨笑着,手肘子碰了男人一下。二凤坐一边,感觉不自在,那时起心里就暗下决心,霞姨这家还是不能常来。
好不容易到了霞姨家的小区,二凤在外面的树下站了一会,她得准备一下,待会见面了该说什么?怎么说?霞姨一个人在还好说话,如果她老公或女儿在,二凤还真的不知说什么好,她怕人,更怕冷冰冰的人。二凤几次提起勇气,口里数着一二三,却还是走不开步。
时间不早了,二凤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二凤低头径直向小区门口走去,不敢看保安一眼。这是个好办法,一路畅通。上次和母亲来时,娘儿俩浑身挂满了包,保安不让进,说她们是乞讨来的,母亲大声嚷,你才是乞丐,楼上住着的可是我家亲戚。母亲说话语气硬朗,听不出是乡下来的,倒把保安给镇住了。保安还帮她们摁下电梯,又摁她们上去。
二凤轻轻地敲响了霞姨家的红木板门,闷闷的,像是在敲一扇空房。开门的是霞姨的老公,二凤至今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总是摆出一副冷面孔的男人。说实在话,她怕这个皮肤过分白皙的男人,如果知道该叫什么,她也没有勇气大声叫出来。她低着头,甚至连他装在拖鞋里的脚趾都不敢看,仿佛那里也长了眼睛,冷冷地盯着她看。二凤颤着声音问,霞姨在么?嗯。他把门嘭的一声关上,生怕晚一点就关不了了。来啦。霞姨倒是满脸笑意,坐在沙发上打着毛衣。按理,像霞姨这样的家庭,还打什么毛衣啊,街市上什么款式没有。二凤又感觉打毛衣的霞姨有些亲近,如果不是坐在沙发上,而是坐在巷口的石磙上,身边还坐着几个同样打毛衣的妇人,她们说着某家的闲杂事,这样的场景,二凤熟悉,在村里时,她经常凑过去,像个小妇人,打着成人腔说成人说的话,她一心想融进成年人的世界里,连和母亲吵架,都是一副平起平坐的架势。
二凤唤了声霞姨,站着,等着霞姨说话。霞姨正在钩一个复杂的花纹,聚精会神,似乎把眼前的二凤给忘了。二凤也不好说什么,手脚不知道往哪放。一会,霞姨呼了口气,搁下毛衣,仿佛打毛衣让她很痛苦。她说,二凤啊,你知道,现在的工作不好找,做得好好的怎么就……二凤想解释,最终还是没说话。在村里,二凤的嘴巴利得跟刀子似的,吵架的好把式,母亲的嘴够厉害的了,在二凤面前,也会啊半天啊不出一句完整话来。可到了城里,二凤的嘴巴不好使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是说不了话,话明明在唇边挂着,也吐不出来。
霞姨还想说什么,却看见二凤掉出了两行眼泪。这孩子,怎么就哭了?霞姨站了起来,把二凤拉到身边坐下。霞姨说,霞姨再给你想办法。一会,霞姨起身,去打电话,电话通了,霞姨说,喂,张姐,你上次不是说要请个保姆吗,现在请到没有?哦,还没有啊,要不我带一个亲戚家的小丫头过去看看……好,那好,我这就带她过去。放心,是乡下来的小丫头。
二凤看着霞姨换衣服、梳头、挎包、穿鞋……忙乎了一阵,总算可以出发了。这时霞姨的女儿回来了,霞姨的女儿叫琪琪,年纪和二凤相近,比二凤高,比二凤白。琪琪把书包一扔,边跑去开电视,边问,妈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去干吗?霞姨噗嗤一笑,说,带你姐姐出去一下,对了,这是二凤姐姐,这是琪琪,你们见过面吧。二凤忙说见过。琪琪才知道屋里还有一个陌生人,有些愣,她自顾坐下看电视,又问,什么时候回来啊?你可答应我晚上看《阿凡达》的哦。听到女儿的声音,霞姨的老公走了出来,和女儿兴致勃勃地说起了《阿凡达》。二凤不知道《阿凡达》是什么,虽然自己和他们同在一个屋里,却像两个世界里的人。
二凤先到门口候了一会,霞姨却被男人叫住,男人压着声音说,就你多事,就你亲戚多,整天把你当菩萨。二凤听到了,故意走出几步,站在电梯口等霞姨。此刻,电梯紧闭双唇,它也不说话。
张姐家离霞姨家不远,出租车好像拐几下就到了。下了车,其实也没进张姐家,霞姨与她约好了在楼下一家茶餐厅见面。三人落座,点了几盅小菜,很香,二凤本来肚子饿,却不敢多夹。张姐看起来挺干练,穿西装,理男人头,说话硬朗。张姐问,几岁啦?脸却朝着霞姨,像是在问霞姨。霞姨说,十二。张姐这才看了二凤一眼,看的也不是脸,而是身体,又说,不像啊。霞姨笑了,说,现在的孩子,发育都早,哪像我们当时那会,二十好几都不见胸呢?二凤这才明白过来,忙伸手去拉衣角,想把胸脯隐藏起来,这一举动倒把张姐和霞姨都惹笑了。二凤被笑红了脸。接着张姐和霞姨低声说了一阵,二凤听出了大概,像是张姐家之前有个保姆,是家政公司请来的,二十好几,模样还没二凤来得端正,却整天花枝招展,时不时弯腰,露出大半个奶子,晃啊晃的,把张姐的脸都晃绿了。张姐说,你知道,我公司的事都忙不过来,家里放那么一个大炸弹,哪里放心啊。霞姨点头,那是那是,到咱们这个时候了,是该处处小心了。张姐说,所以,不敢留了,打发走人,要不是家里有老人,保姆还是不请保险。
给人家做保姆,二凤不是村里第一个。二凤还在村里时,比她小的秀英就出去给人做保姆了,听说主人家是当官的,有钱,家里全是插电的家具,泡茶都不用水壶,直接在茶几上边烧边泡。秀英刚去没几天,看那烧水的壶子有些脏,就端了盆水,把整个壶子摁到水里去洗,捞起来后又插上电,噗嗤噗嗤几声,壶子冒出了火星……秀英被赶回来后,她父母不甘,怕那活让别人掳了,赶紧把妹妹秀菊送了去。秀菊要比姐姐机灵些,人也漂亮,秀菊那时和二凤玩得挺好,两人经常一起插塑料花赚点小钱。秀菊走后,二凤难过了一些日子。秀菊倒是在城里呆下了,颇讨当官人家的喜欢。有时秀菊回家,穿着很好看的裙子,来找二凤,两人像是两姐妹拉在一起说话。秀菊把在城里的事都告诉二凤,二凤惊讶地张着嘴巴,不信秀菊的话,做饭不用烧火可以信,洗衣服不用动手就有点离奇了。二凤说什么也不信,摇头。秀菊急了,不信,真想带你去看看哩。那时二凤做梦都想去外面看看,和秀菊一样到城里当保姆。如今二凤真当上保姆了,心里却没了当时的兴奋。
二凤在张姐家的工作挺简单,就是照顾好张姐行动不便的婆婆。张姐夫妇在家时间少,儿子寄宿学校,更少回家。偌大的家就丢给二凤和婆婆二人。婆婆卧床的时候多,大概是身体吃不消,说话费劲,所以一天说不到五句话,要二凤干什么就用手比画,有看懂的,也有没弄明白的,二凤也不敢追问,毕竟不像自个家里,随便朝母亲嚷嚷,所以有些着急,怕照顾不好,让张姐怪罪,也丢了霞姨脸面。不过几日下来,二凤总算把婆婆的一套动作琢磨透,撅屁股了,不是大便就是小便,张嘴了,不是肚子饿就是要喝水,不是这就是那,也不必张口问真切,省了麻烦。这样一来,家里更是无人说话,像是养着两个哑巴了。二凤本就不是爱清静的人,在村里闹不说,就是进了厂,车间热闹哄哄的,也由不得她沉默,说话得盖过机器声才行,要不谁听得到。下班回了宿舍,同事间更是无话不说,都是农村来的女孩,话题都能说到一块,说得都忘了拉灯睡觉。所以突然在这么冷清的空间里生活,二凤有些不习惯,感觉闷,闷还好,她还慌,整天担心自己哪里做不周全,心里连个空隙的时间都没有。还是厂里好。二凤这么想。但没过多久,二凤习惯了,不但习惯,还欢喜上了,主要也是手头的活做熟了,自然少了压力,每天除了下楼买菜,就在早上或傍晚推婆婆到小区公园走走,其余的时间就呆在楼上,追着看几部连续剧。
张姐家的电梯更高,都快升到天上去了。二凤早知道怎么坐电梯了,不就是摁摁按钮,没什么难的,再高的楼都上得去,也下得来。想起起初对电梯的敬畏,二凤不免偷笑自己蠢。总之,还是学到东西了。
到了晚上,张姐夫妇回来,他们也话不多,不像夫妻俩,到了家里彼此不叫名,他叫她张经理,她叫他崔经理,两人都是经理,后来二凤才知道他们不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一回家里,各忙各的,完了二凤叫吃饭,二凤做饭没底气,他们也从没有嫌弃过。都不刁钻的人,挺客气随和。但他们在家,二凤就不自在了,没事也要找点事忙去,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只有在做家务时她才能放开自己,像是这家里的一分子了,一旦闲下来,她就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打个喷嚏还得四处看人脸色,其实也不是人家给脸色,是自己给自己脸色了。说实在,张姐一家对二凤还算可以,客客气气,说话都带着商量的余地。吃了饭,张姐边看电视边给好多的人打电话,听说话,说的还是工作上的事;崔经理则进了书房,整夜不见出来,直到第二天早上出来上班。周末的晚上,他们的儿子从学校回来,家里热闹了,张姐和崔经理也突然变了个人,和儿子一起闹。就那两天,那家才像一个家的样子。他们的儿子叫小翔,年纪没二凤大,却比二凤高出了一个头。虽是弟弟,二凤还是怕着他,偶尔在他面前走过,都有加快脚步的意思。有时二凤想,如果自己是个隐形人那该多好,该做的家务照样做,又不被人看见。按理说,既然在这么一个家庭里干活,是该放下心胸,和这一家子融在一起,一家人一样过。二凤是想这样,可就是做不到。张姐他们开个抽屉拿个什么东西,还得避开二凤,抽屉也上锁,钥匙贴身带。二凤知道那些抽屉不是自己能随便碰的,她甚至连走近它们的勇气都没有,仿佛一靠近,那锁会自个儿脱落了,倒霉的时候就这样,要不在工厂好好干着,怎么会来了几个警察问她多大呢?
一家人比起来,二凤还是觉得婆婆容易亲近些,人老了,需要人照顾不说,更需要一个伴。张姐和崔经理看起来挺关心婆婆,嘱咐这嘱咐那,可他们没时间陪,就显不出亲,倒是二凤和婆婆磨出了感情,一举一动像是祖孙俩的样子。婆婆拉尿拉屎,都是二凤帮忙清理,每天晚上洗澡,也是二凤像待自家奶奶一样洗刷。说二凤愿意吧,也愿意,霞姨好不容易帮忙找的工作,总不能说不干就不干;说委屈也委屈,在村里再重再累的活是干过,可落到给老人洗擦身子,她一个小姑娘家还不至于,就是给父母洗下脚那也是没有的事。如今这样,二凤想起在家时和母亲动不动就吵,是有点不应该了。这时二凤就找个地方偷偷落了几滴眼泪。
每天早上或傍晚,二凤要推着婆婆下楼走走,这是张姐给她的硬任务,一天不能落。二凤也喜欢干这活,整天憋在楼上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二凤都爱上坐电梯了,电梯里多好啊,灯火明亮,干净,还有镜子,可以照见身子和面容。大多时候电梯里就二凤和婆婆二人,婆婆窝在轮椅上,微闭双眼,显然对这个小小的空间不感兴趣。这样一来,电梯倒成了二凤一个人的世界了,只有在电梯里,二凤才感觉自己是自己了,她不再担心手没地方放,她甚至对着镜子挤眉弄眼,与镜子里的自己交换表情。她几乎忘了婆婆的存在,对着镜子哼起了歌曲,那些电视连续剧的歌曲,听过几遍就会唱了。电梯里洋溢着二凤欢快的歌声。
二凤更愿意傍晚出来,太阳刚下山,一出电梯,眼看小区笼罩在一片宁静的暮色里,花草在风中摇曳,绿的绿,红的红,紫的紫。这里的花草不像村里,都规规矩矩,干净,听人使唤。二凤推着婆婆沿着小区公园弯弯曲曲的沙米路走,轮车嗒嗒响,听着开心。走了两圈,找个地方坐下来,不觉天暗了,黄色的路灯亮了起来,围墙外的灯火也亮了起来。围墙外是一条街市,一到晚上热闹非凡。二凤知道这样的街市,摆摊卖吃的、用的、穿的,又好看又便宜,之前的工厂边上也有类似的街市。二凤总想推着婆婆出去外面走走,想想还是不敢。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就推着婆婆回了电梯,回到楼上去。
这天晚上,二凤和婆婆却遇到了麻烦。正上升的电梯突然一阵咔啦响,眼前一暗,电梯卡在了半道上。停电了。二凤慌乱起来,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她伸手去摸身边的婆婆,由于位置有误,加上紧张,摸了一会才摸到了婆婆的头。二凤双手捧住了婆婆的头,生怕她会从身边走失。黑暗一片,二凤不想让婆婆受怕。婆婆本来迷迷糊糊打着瞌睡,被二凤这么一弄,人也清醒了过来。她也伸手来抓二凤的手,颤抖着声音问,丫头,你在哪儿?我在你身边呢。二凤说。怎么到这儿来了?婆婆问。二凤说,别怕,待会就好了。婆婆说,我怕。
黑暗中,一老一小紧紧握住对方,倒像是亲人了。这样的时刻总有些感人,尤其在二凤这里,经历这些天的冷清,突然被这么亲密地依靠,泪水差点涌了出来。大半会儿过去,电梯里还是一片黑暗。二凤正想做点什么求救,却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一筹莫展。来城里生活,凡事都要讲究经验,对二凤来说,经验从何而来,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经历过,可在电梯里停电还是第一次遭遇。怎么办?
二凤抽出手想在身上摸找能发亮的物件,黑暗中瞪着眼睛想了会儿,身上没啥东西,没打火机,更没手机。而这时,婆婆却一把把二凤拉了下去。婆婆突然来的力气,让二凤猝不及防地蹲了下去。二凤以为婆婆怕了,更慌乱起来。婆婆却不像是害怕的样子,她竟把嘴巴凑在二凤的耳朵上,喘了几口粗气,有话要说了。
婆婆说,丫头,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们把我骗到这里来了,把我放到天上去了,不让走,我想走也走不了,我给你钱,丫头,你带我走吧,回咱村……
说着,婆婆竟呜呜地哭了。
二凤被婆婆这样的话吓得不轻。人老了,有时神智不清,说出的话,竟不像是人说的了。二凤一下站了起来,靠在电梯边上,大口喘气。
婆婆果真搜索起身上的衣袋,搜出了一小把散钱,往二凤的手里塞,二凤哪敢接,推了一会。突然,电来了,电梯里瞬间一片光明。这光把婆婆吓到了,只见她像个小孩一样赶紧把钱放回衣袋,对二凤厉声说,不许说出去。二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她至少明白,婆婆原来是不愿生活在城市里的。这倒费解了,城市多好啊,尤其是有钱人家。二凤知道母亲就一直做着进城的美梦,才和EtiOQuXd3H1OEaIlldlOyQ==父亲吵闹大半辈子的。电梯继续往上升,婆婆恢复了之前的沉默。二凤更是一句话都不敢吭了。
经过了这事,婆婆日渐消瘦,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最后终于病了下来,连轮椅都坐不了,整天窝在床上,偶尔还会眼巴巴盯着二凤看,想要说点什么,却再也说不了了。二凤越发觉得婆婆的眼睛已经深陷到土地里去了。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张姐一家把婆婆送进了医院,二凤也跟着住进了医院。住院期间,还是二凤一个人守在婆婆身边,医生以为二凤是婆婆的亲人,待知道只是个小保姆后,摇了摇头说,越是有钱,父母越不值钱啊。二凤倒是把医生的话听明白了,她为婆婆悲痛起来,只希望婆婆早日康复,回家里去。可病床上的婆婆神智一日不如一日,一会把二凤当亲人,要二凤带她走;一会又当仇人,唤她滚,别整天守着她。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婆婆会拉住二凤的手,说,俺那老头还埋在村里的北坡上呢,只想着俺死后也能运回村里和他葬一块儿……
一个月后,婆婆去世了。张姐一家倒没表现出多大的悲恸,遗体送了火葬场,捧回骨灰盒也没往家里带,直接又送去公墓埋了,送出去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回来了大家都两手空空。二凤流了几次泪,悲伤之余,更多的是不解,怎么死了一个人能这么简单了事,要是在村里,光入殓出殡,请和尚做法都得闹好几天,亲人还得围住棺椁哭死过去好多回,就是入土为安,日后还有头七、满月、三月、半年、三年孝,虽不用哭,披麻戴孝还是得继续的啊。二凤觉得这城里人有点不可思议了。
婆婆去世后,张姐吩咐二凤把家里所有属于婆婆的物件都清理出来,拿出去扔了,其中包括婆婆坐的轮椅,还是崭新的。婆婆之前睡的房间,也要二凤清洗一遍。这人前脚刚走,后面就一点不留地清理痕迹了。婆婆彻底地从这个家里消失了,连一张遗像都没有留下。
婆婆一走,这个家也就不需要二凤了。二凤不想再麻烦霞姨找工作,她突然想回家,想看看父亲母亲。十二岁的二凤一下长大了。
这天夜里,睡梦中的二凤感觉被一个挺重的物体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挣扎着,睁眼一看,压在她身上的竟是一个大人的身体。二凤这会儿倒不怎么慌乱,她只是低声说,婆婆,你回来啦。二凤的话透着不谙世事的冷峻。话音一落,那大人的身体夺门而出。
第二天,二凤收拾好衣物,离开了张姐家,她故意不坐电梯,二十一层的楼,她硬是一步步往下走。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