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眼
2010-12-31王天宁
少年文艺 2010年11期
眼下甲生所能回忆起来的场景,宛如一部绵延不断的连环画,眼前的老人是实打实的女主角。
而男主角呢?说爷爷也可,说父亲也可,即使自己,也有足够资格在里面掺乎一脚——至少自己是一个重要的配角,没有自己不行,否则故事就不成故事了。
若说老人的前半生是简洁晓畅的素描,经历的三年自然灾害啊“文革”啊,只是作者分心时潦草的一笔;那么老人后来的几十年,却是大泼墨大写意的中国山水画,每一笔都极具匠心,将色彩发挥到极致。
先是多年前因为家境贫寒,爷爷的肺病久治不愈终发展成癌。他去世的那晚甲生在场,爷爷激烈的仿佛要把残破的肺咳爆的咳嗽声给他留下了深重的阴影,他闭眼前咳出的那摊血正正好好落在甲生的心上——从此他作画总是慎重地避开绛红色,唯恐触及心中说不上是惊骇还是悲痛的回忆。而老人的悲痛更甚于甲生,这谁都能看出来,她在爷爷去世后的几年里整个人眼瞧着衰弱、苍老,时常在晴好的天坐在太阳地里缩成小小的一团。
后来父亲炒股失败,工厂倒闭。她的另一半天在父亲夜夜不眠不休的自怨自艾和满地灰色的烟蒂中迅速土崩瓦解。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学习成绩向来不怎么样的甲生执起画笔后才开始出现转机——至少甲生自己这样笃信。家中的条件如甲生逃课学来的水粉画一般,愈来愈朝多姿多彩的方向发展。
想来这时该给老人晦暗的生活增添一笔阳光的暖色调,老人却得了病。这病来得突然,晨起后她在儿媳妇的侍候下穿好鞋袜,披散着满头白发来到热气腾腾的饭桌前,这让甲生错愕不已。老人爱美,平日头发打理得服服帖帖,一天换一副耳环,一周不见重样。
她愣愣地盯着饭桌,不理睬儿子儿媳不断叫她坐下来吃早餐的招呼。整个人前倾身体,小脚蹒跚着满屋子走了一趟,中间停下来在壁橱中翻找着什么。“奶奶您找什么呢?”甲生把咸菜夹进嘴里,问。
“我的凤眼呢?”老人重在饭桌前停住,“给我凤眼,我要吃凤眼。”越说越快,越说越急,嘴中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
“妈妈,您怎么了,妈!”父母放下碗,急切地迎上去。
甲生抬起头,在老人慌张抗拒急切的眼神里发现了什么。悟出来后便觉得这屋子的边边角角暗了下去,如同一幅画跌了一个色阶。
奶奶糊涂了。
甲生揉揉眼睛,给画上的老人密密匝匝的皱纹添上阴影,整幅画顿时厚实得宛如有了重量。坐远一点观赏,画上的老人和坐在面前的老人隐约重叠在一起。他可以肯定,这是一幅好画。不仅因为他的画技越来越纯熟,而且奶奶这模特当得也够格,她在甲生的叮嘱下,半个多小时一动不动,苍白的头发随着她的呼吸在头顶一颤一颤的。
她这样的年纪,头脑又不清楚,几乎是没有知觉的假人,听凭孙子对她的安排。“哎,您别动奶奶,马上给您画好。”方才老人端坐在沙发上,四肢僵硬得很,刚想用手抓痒,就听见眼尖的甲生急切地吩咐。她不抓了,忍着身上的痒,眯起昏花的眼看男孩子拿着笔在画纸上抹来抹去。这样的场景有些滑稽,老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隐约记得男孩告诉她过会她就会出现在画纸上。
男孩子不知用什么颜料调和成乳白色,粘稠的,沾了满笔一下一下往画纸上抹。那一抹白色带着老人的眼球上蹿下跳。老人察觉喉咙咕噜作响,痒得紧。“凤眼。”她憋着嗓子轻轻念了一声,男孩子正专注,眼神不离开画纸分寸。
她馋,几乎要流口水了。她打心里明白,自己年轻时谁都吃,谁都有,就她没有。如今她疯魔了一般,满心想的只有那个凤眼。
后来啊,后来,她的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几乎不认得那个全神贯注的男孩子了。她闭起眼睛,重重叠叠的光影冲进来,混在一起,一抹白,一抹白,还是一抹白。老人发觉自己格外放松,格外安逸。
老人再次睁开眼看见甲生时,男孩子正举着一幅画像在她面前,“奶奶,奶奶,”他兴奋地喊,“您看看,我画的,像不像您?”
她被男孩子吵醒,画像在眼前摇来摆去。她凝神瞧了一会,看不出里面的人是谁。“谁……谁啊?”她嘟囔着问男孩子。
“就是您,奶奶,就是您。”他的兴奋劲儿还没消下去。
“哦……”她缓缓应着,气息慢慢低下去。男孩子瞪大眼睛,整张脸也随老人的气息沉下去。此时老人蓦地起身,慢慢挪着步子往屋外走。
“您到哪去,奶奶?”甲生粗起嗓子喊。
“甲生快放学回来了,我给他做饭去。”老人苍老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
甲生立在原地,把画紧紧攥在手里。
“说起来啊,我妈年轻时也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人。要不,我爹那么优秀的条件,能追求我妈吗?”父亲在饭桌上用筷子敲着饭碟,嘴里说个没完。
母亲起身给眼神呆滞的奶奶盛饭,抿嘴含笑。把奶奶安置好,才悠悠地答话:“你呀,当妈的漂亮,你这儿子脸上也有光。”
“那是。”父亲仰头滋下一口小酒,用手背擦擦额头,脸在灯光下果真油光可鉴,像被狠狠涂了一层什么。
甲生咬着筷子,在父亲光滑的脸颊上仿佛看电影般闪出一幕幕场景。
老人生为江南女子,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这气质似乎与书和水有关,同平庸女孩通过涂抹厚厚的脂粉修饰出来的漂亮脸蛋给人的感受是迥异的,这气质如血液,渗透在骨髓里,无法从身上剥离。想来那时在国民党当差的爷爷就是被这种特殊气质吸引的。
那是个黄昏,浪漫的场景只有黄昏最合衬。爷爷骑着马途经溪旁,远远望见在平坦的岩石上用棒槌敲打衣服的奶奶。春天,水有些凉,她的一双手在风中被吹得通红。
爷爷从马上下来,眼睛黏在她通红的手上,挪不开了。
后来他可能说了好听的话,做了让人感动的事,总之他把奶奶的这双手焐暖了,紧紧焐在怀里,几十年也没有放开。
细节甲生就不想了,觉得害羞。这毕竟是长辈们的旧事了。战事结束后国民党逃到台湾,爷爷这样的小官在当地极不受待见。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带奶奶回老家务农。长年的劳作让奶奶变得苍老,与“明眸”跟“善睐”不再搭界。她爱打扮,却没有好看的衣服和漂亮的首饰。然而即使穿着布衣,她身上那股清雅气质,仍几十年如一日地笼罩在她身上。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甲生那次犯困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听到语文老师念这句话,恍然觉得这就是为奶奶写的,因此那节课听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约莫十年前《还珠格格》正热播,甲生清早被奶奶叫醒后,两只睡得迷迷糊糊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十四寸的电视机,瞧着没心没肺的小燕子翻墙走壁、嘀咕些颠三倒四的话,他觉得好玩,赤着上身笑得整张床拼命颤抖,无论穿衣、吃早饭都极不配合,仿佛魂灵都被大眼睛的小燕子勾走了。
奶奶急了,用窄瘦的上身挡住电视机,“我年轻的时候啊,化化妆不比那个小燕子差。”她用手戳了两下电视屏幕,“你啊,老老实实穿衣吃饭,要不——”她故意停顿下来,“你就别看什么小燕子了,看奶奶吧。”
甲生抬起头,看了看她。盯着她的眼睛使劲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在父母惊诧的目光下,乖乖地抓来衣服,套在头上。
其实她的眼神是温柔的,如今想来似乎是慈爱的。他往里看,能看到老些东西。那几乎代表一种无形的压迫力,即使现在,甲生仍觉得,除了遵从老人的话再无其他选择。
甲生愣了半天,直到父亲有些不耐烦地敲他的碗,才一个激灵从回忆里拔出来。
“快点吃,”父亲不悦,皱起眉头,“吃个饭都能发呆,我可算知道你上课是怎么上的了。”
甲生要辩解,嘴一张开便被母亲从桌下拉住手。“钱甲生,”父亲接着说,“吃完饭,你给我回房老老实实看书做作业去,别老想着画画。挺大个人了,你现实一点好不好。这个时代啊,养活不了艺术家。我们钱家祖祖辈辈没出个搞什么所谓艺术的人,你啊,也别搞什么特殊了,你瞧自己的资质,也特殊不起来。好好学习,上个好大学,比什么都重要。”
甲生不言语,这番话他早就听腻了。他想画,他觉得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家人支持与否他都要画。他是钱甲生,不是别人,他是为自己活的。
其实自始至终他都有一点希冀,这希冀不是别的,是他的梦想。它如此强烈,以至于时刻都有一把小火苗在心底蹭蹭地燃烧着。他甚至有些打趣地想,自己对画画的渴望与奶奶对凤眼的渴望是如出一辙吧——虽然至今他都不知道凤眼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奶奶想吃凤眼,很想吃。”他轻声嘀咕了一句,瞄了一下双眼正直直面向饭桌、为防止弄脏衣服颈间围着围脖的老人。
“什么?”父亲问,“钱甲生你大声一点,你要对我有意见你可以提,你大声一点,男孩子别瞎嘀咕,会让人笑话的。”
“我说,”甲生气沉丹田,“奶奶想吃凤眼,很想吃。”
这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把碗推开,起身离开饭桌。“我也一样。”他接着刚才的话儿,故意让爸妈听见。
他们面面相觑。
他们听见了,没听懂。
甲生觉得,这堆书本对他没什么意义。发下来大半学期了,它们几乎还是崭新的,即使不包书皮,边角也不起丝毫皱褶。同样,书本里也干干净净,不见在字行下留下一点痕迹。
他只是有点固执地坚信,每一本书都是一件艺术品,任何对它们最原始的、不带任何美感的处理,都是强加在这件艺术品上的瑕疵。瑕疵多了,艺术品就不叫艺术品了,叫废物。
画画也是如此。
每一张画他都精心对待,半点马虎都是对自己的不尊重。自始至终,只有当他的右手抓住画笔并在画纸上舞动时,他才感觉自己的心灵找到了真正的归宿。
他从抽屉深处翻出旧画笔,把书本推到一旁,没有画纸没有颜料也在桌面上工工整整地画起来。
其实心里什么都有。
恍然间他听到脚步声,在他的房门前停住了。甲生慌忙把画笔塞进抽屉中。果然是父亲例行检查。他见甲生手里捧着书,顿时眉开眼笑。端了一杯水进来,放在甲生的左手旁。
“累了就歇歇,”他笑,“好小子,你将来会有出息你信不?咱们钱家出来的人都是撑门户的。”
“爸爸,”甲生放下杯子,“凤眼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我哪知道,”父亲边说边往后退,“好好学习,奶奶糊涂了,那都是胡话,不能当真的。”
“可是,我们要问清了啊,爸爸。”甲生有些急切,“你要多关心奶奶啊。”
“她是我妈我不关心她关心谁?”父亲一挥手,“行了别想别的,赶紧学习。”说罢退出书房。
“哎,你晓得什么是凤眼吗?”专业课上,甲生问身边正在画画的同学。
“只听说过龙眼。”对方不解,“听起来像水果名。有什么特征?”他接着问。
甲生想起昨晚自己也向老人问过同样的问题。她说不清,甲生也听不懂。自她糊涂后,甲生就要求和奶奶睡。甲生有时候想,老人真像个大婴儿,需要人照顾,睡着时气息格外安静。这样真好,活了几十年又活了回去,从前的那些苦恼啊烦怨啊可以统统不作数。
“是我奶奶要吃的,”甲生解释说,“她说是什么妃子吃的。她这里——”甲生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不太好。”
对方沉思片刻,眼睛瞪得溜圆,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低声念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是荔枝。”他格外笃定地对甲生说。
“可是凤眼……”甲生犹豫。
“这样,”男生不停下手里的画,“放学后去买一袋荔枝,给老人带回去。给她吃,问问她要的是不是这个。”
IHp5EDF3ow2CzgYFoWlflEh7IE05hyQfU5LZkMGc26Q= 对方不再做声,注意力重新转移到自己的画上。
甲生看看自己沾满乱七八糟的颜料的手背,心里像被火舌包围一般,暖。
初夏时荔枝已上市。甲生拖着长长的塑料袋子,奔跑时沉沉的袋子不断敲打他的小腿肚。
打开家门后满头满脸的汗顾不上擦,冲里屋朗声喊道:“凤眼来了,凤眼买来了。”
父母搀着奶奶走出来,脸上既有不解又有兴奋,一看满袋荔枝,两人立马傻了眼。唯有老人,浑浊的双眼在那一刻猛然变得清亮,目光凝结成一束,像阳光一样从眼球深处迸射出来。
甲生给老人剥好,放进她嘴里。老人满是皱纹的双眼紧闭在一起,牙齿早已掉光的嘴缓慢蠕动着,喉咙一颤,叹息道:“凤眼,凤眼……”
父亲猛然一拍脑门,“哎呀,我爹年轻时管给我妈带的荔枝叫凤眼。这凤眼啊,和龙眼是同一类的。我妈那时候舍不得吃,让我和我爹吃了。那时候条件困难啊。哎,好小子,你,你是怎么想到的。”
甲生搀过奶奶,“因为我关心她。”
父亲哽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母亲在近旁轻声说:“老太太不容易啊,只有老了、糊涂了才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
甲生搀着老人走到阳台上,刚下过雨,天空明净。天空瓦蓝瓦蓝的,太阳沉在最西边,把天空一角染得金黄一片。
“奶奶,其实我现在就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所以我不要等,我以后不想留遗憾。”甲生靠在老人肩上,一如年少时甘愿被那双目光制服。他忽然心肠柔软的,想要回到小时候。
“甲生快回来了吧。”老人忽然说,“走,给他做饭去,我的甲生要回来了。”
甲生笑,紧紧搂住老人。“奶奶,甲生放学了,早回来了。”
可不是吗,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尝试,用画笔给自己铺一条五彩斑斓的路。甭管家人是否支持,是否欣赏,他一心要走这条路。
其实心里什么都有。
他踏上去了,就从没想过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