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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歌吟

2010-12-31马砚田

红豆 2010年9期

  马砚田,男,1951年生人,原籍河北省乐亭县刘马庄村,1970年入伍,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正团职军官,上校军衔,现退休。从197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先后在《诗刊》、《人民文学》、《人民日报》、《解放军文艺》、《解放军报》、《文友》等全国报刊上发表诗作四百余首,系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名评论家张同吾、著名诗人张学梦曾先后对其诗作进行了肯定性评论。除诗歌外,还发表了一定数量的散文、随笔、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作品。现正在唐山干休所离职休养。
  
  垅上秋歌
  
  晚秋时候,北风已经学坏,正在一口一口地咬人。此时,婆婆正在田里摘棉,棉入篮,棉入筐,后来就只剩下了棉秧。棉秧,仍然保持着生命的迹象。根子的生命体征更强些,它们深扎进泥土,它们相信,泥土里埋着另一颗太阳。在垅上,在婆婆的身后,是一行复一行的脚印,那是走也走不完的人生。秋天总是给自己留下退路,那是季节的交替。而^,生是没有退路的,人生的退路,只是生命的记忆,就像婆婆口里的那一句农谚:金花谢,银花开。农人也是歌者,尽管农人的全部故事,都与农事有关,但这一次,我们不要单单把谜底猜在棉花上。金花,是曾经美丽的农女,银花,就是婆婆头上的白发。像她这样的年纪,像她这样的性别,像这样已经寒冷的季节,即便是在农村,即便她是一个农民,在我心里,都涌起了一个固执的念头,站在高山滑雪冠军面前,我并不显得卑微,而在寒风里,站在摘棉婆婆面前,我却是满心的羞愧。
  棉花,总是让人联想到温暖。而婆婆,那一头独立寒秋的白发,也是一种温暖。尽管婆婆身上穿的是曾被人穿过的旧衣。这丝丝温暖,在垅上,与北风严重对峙。时间久了,太阳出来了,严寒主动露出了和解的姿态。这种和解,对于季节而言,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它只留给婆婆。
  温暖,不单是美丽的聚散地,它还是生命的产床。豌豆花曾经开过,麦子曾经金黄,高粱曾经红透,棉桃早就绽白,它们参差不齐地站在垅上,放声歌唱,而它们生命的主题歌,是那一轮红红的太阳么?
  站在秋色且淡且浓的垅上,我这个异乡客,久久不愿离去。是为了不负一生的等待么?是为了决定要爱上一些事物么?还是为了使自己易患流感的心灵,寻一件过冬的棉衣?而我走近你,初识的婆婆,与你手里的棉花无关,你脸上的宁静与慈祥,我会用来取暖。我还想学你的样子,把从田边走过的生人,都视作自己的胞亲,即使一个善意的眼神,也谱成一曲暖洋洋的秋歌。
  在寒风里。婆婆一声一声的咳嗽,婆婆,你是想吐尽心里所有的伤痛、尘埃、挂念,还有一丝一丝累加的棉絮么?婆婆,就连你很少开声的土话,也是我或不可丢的母语,和你的土话相比,我诗行里虽然美丽但含奶气的句子,只能算是棉秧上的水枝,它挨不过冬季。
  掌握了冷暖的基本知识,面对寒流来袭,我就有了在泥土上独坐的资格。婆婆,站在你的身侧,让我们一起经历老霜初雪。再冷,我就握满你那一双长满茧子,被岁月咬出冻疮的老手。我还想认真地当一回你的儿子,把滴满泪水的脸颊,贴紧你的满头白发。
  遍数棉垅,我总觉得,还是少了一朵棉蕾。那可是一朵稀缺的红棉,这一朵,可是藏在婆婆的心里,这个发现,使得我在垅上,故意走得很慢很慢,我怕自己怀揣着的这丝热源,或被风刮散,或受到颠簸。
  
  鱼殇
  
  沙钻鱼,其实忒也命苦,来日无多,整个寿命不足年。在不足年的岁月里,它们草草完成爱情、婚恋、生育。生命旅程如此短暂,自然就空遗太多未竟的心事,然后,匆匆离去。临走,却连个学名也无考。沙钻鱼,是当地人叫的土名。论体积,它也就是一枚大头针般大小,论相貌,可比大头针丰满活泼得多,眼睛眨着,好像流露乞求的神色。身体大部分为褐色,如泥鳅,偏偏生就白白的肚皮。穷其一生,也就是沙了。沙是它产床,沙是它的食物,沙是它生命的全部,终生理想只是沙,别无它想。如果在地球上,公推出一种温良恭谦的生命实体来,非沙钻鱼莫属。我又想,原来我的乡亲们,自昨日始,就有了学者的深度,信口叫它沙钻鱼,形象而贴切。自然,物竞天择,人们不必为沙钻鱼的命运自疚。它总在人们的视线之内,主因是它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却肉鲜味美,百食不厌。或煨豆腐,或酱炖,或煞汤,或随便用白水一煮,均上口。食前,不必刮麟,因为它全身,若破肚,沙钻鱼几乎就不存在了。清水洗净,即可请君入瓮,入瓮前,作为诗人,我真想用感情的容器,试量一下,沙钻鱼的泪滴,该有多大。
  沙钻鱼,也曾有过它的鼎盛时期。我就曾经身临过它们的内宅。那个时候,天蓝蓝,水蓝蓝,蓝得自然,蓝得真实,蓝得一尘不染。你只要还给大海自由,描眉画黛的事,大海的自生能力可是太强了。海蓝、沙白,草如茵,沙钻鱼的宅院,可就碧海连天了。忽如一夜东风来,千尾万尾沙钻来。你的手虚空朝海水一抓,有了,手指缝里,就有了生命的蠕动。一尾、两尾、数尾沙钻鱼在你手里撒欢呢!把它们轻轻送回大海,你在海边伫足,夜凉若水送鱼讯,月色幽幽照无眠。连海风都显出情感上的细腻,轻缠你的手臂,不想让你离去。
  那个时候,去看渔人拾海吧。他们,是父亲?是叔堂伯?都是,又都不是。看他们的劳作,几乎就是一种享受,显出呆板的,是画家的笔。渔人手里不用网,网眼相对沙钻鱼而言,显得太宽松了些。他们手里就一把锨。在人潮处,筑起一道堰。又窄且低的土堰,就构成了沙钻鱼的生死线。退潮了,海水孤身突围而去,脱离海水的沙钻鱼,肚皮朝天,整个沙滩,一片银白。一粒沙中一故事,一尾鱼中一情节。其中,有的拼尽全身余力,硬是把脊背反过来,那是母亲,白白的肚皮下面,遮掩着自己年幼的儿女。还有的,憋足最后一口气,猛然跃起,低空中划出一道黑白相间的弧线,如虹,然后重又弹回沙滩。那该是些雄性,即使弱小如沙钻鱼,原来也有男儿的血气,生命可以舍去,尽管徒劳,也要捍卫生命最后的尊严。而此时我的听觉,突然出现了短路,不然,沙钻鱼的喘息声呢?无数个沙钻鱼,无数个生命的终结,它们自己为自己,在自己的故园,在沙滩上,编织了一个巨大的白色花环。渔人为收获而放歌,诗人因哀伤而成章。
  若干年后的今天,这个时候,我又去造访大海。在沙滩上,一个又一个沙眼,那曾是沙钻鱼的旧居。没想到,从里边跳出三只两只跳跳鱼来,见到我,满眼疑惧,似乎如临大敌,三跳两跳,就没了踪影。
  问鱼归期末有期。问孩子,孩子摇首,问老人,老人无语,问渔人那把锨,折锨沉沙铁未消,早已丧失了筑堰的功能和兴趣。海滩上,一只又一只的,数量太多的农药瓶子,该是围歼沙钻鱼的重兵器。我想,其杀伤力,不亚于当年鬼子的毒气瓦斯。药不死的,且族群趋于壮大之势者,是厌人的苍蝇,它们嗡嗡低飞,飞脏了我高贵的乡愁。而沙钻鱼,岁月就这样不堪回首么?一次离别,就是永久的失去?大海,难道从此绝了你一家的户籍?沙钻鱼,让我告诉你一个关于生命延续的谜底。我曾经在大海深处种下一束希望。那是后来,我真的见到过你。你忘了,堵你的那道堰,正好豁了,你紧随大海而去。还有一次,是另一个你,毒你的药瓶,恰恰漏底,你摇了摇头,接着清醒,然后拂尾而去。
  所以,沙钻鱼,归来兮,我们曾经有约,就在今夜,在月色下相聚。
  
  乡野酒事
  
  我说的是旧日子里的乡下。酒是老酒,事是旧事。
  说到酒,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酒,也有各式各样的喝法。其实人生就是一杯酒,生时喝人世,逝去喝送终。在人生行旅中,即使是饮鸩止渴的那一种,也照样有人去喝。
  民以食为天,那段日子里,人生中最大的缺口,偏偏就出在了吃上。唉,猫儿贪腥,男人馋酒。啃着树皮,嚼着草根,咽着糠皮,偏偏喂养出了一群酒徒。越饿,越想喝一口。越穷,越想喝个醉。精神空虚,靠劣酒来滋补,结果,越喝,空虚就更加茂盛,而且还喝出了心疾。其结果,只能是预支烦恼和祸根。
  城里人喝酒文雅,而且有理论,把其上升到酒文化的高度。朋友聚会、同窗把盏、巴结上司、有求于人、情人对酌,都有很足的理由,无形中就提升了吃喝的层面。吃喝,吃喝,喝只是老二,最讲究的,还是下酒菜。好日子里,讲究色香味俱全。饥荒年月,也有个老套子,四碟八碗再加个汤菜。酒,不过是饮者交易私事的媒介。喝着喝着,就喝出了煮酒论英雄的味道。而世界上最不能当真的话,就是酒话。明明想东去,偏偏说出西行的诸多好处。再喝,话就大了,左手叮着一只蚊子,他偏说右臂上趴着一只老雕。这个时候,你趁机提出要求,说要一只长犄角的兔子,他也会拍胸脯,保证过几天给你送到家里。乡下人醉酒,也说狠话,但最终还是流露出浅薄。就是吹牛也能分出城乡差别来。他会说,他种出了一只一百斤重的毛豆。再说,就不贴边儿了。他说,家里还有一架飞机,就停在猪圈里。连孩童听了,也会笑个死。
  那个时候,乡下人喝酒,很单纯。一个字,喝,两个字,干喝。酒是劣酒,散装,度数高,含铅量更高,是纯酒精勾兑的那一种,擞在地上几滴,嗞嗞响,冒白烟。只有最优秀且具勇敢精神的酒徒,才敢以身试酒。
  至于下酒菜,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有时是几粒花生米,有时是半块萝卜,有时是一根辣椒。也有的,就一碟盐,闷一口酒,沾一撮盐。
  这劣酒,喝垮了族人的身体,喝走了乡亲的尊严。每一次醉酒,饮者都会从自己的生命里,支出一次课税。村里一张姓者,买不起一壶散酒,欲拿老婆抵押。老婆性烈,说,好得很,你喝我也喝,反正这苦日子,再过下去,鬼也来打脸。说罢,拿起农药瓶子,一口喝了个底光。幸亏农药是假货,才没喝出人命。
  村里有个光棍,叫晚秋,寄生在兄嫂的篱下。他是村里的酒魁,不单喝得老练,而且耐久,而且酒量堪称海量。如果牵来一头牛和他比酒量,最先倒下的,是牛,晚秋呢,正在喝着。后来人们送他一副对联:早喝午喝晚也喝一天三喝,打喝骂喝偷也喝不死就喝。至于横联,很长的年月都空着。因为晚秋和酒精的渊源太深,人人词穷。
  晚秋喝酒,不在饭桌上喝。开始,也试喝过几回,因为每回都拿嫂子的白眼下酒,就喝怵了,改在茅房去喝,一边蹲坑一边喝。这还不算恼,他更大的成绩,是把三岁的侄子,偷偷训导成一名白酒爱好者。孩子的年龄和酒量,构成很大的反比。一天,孩子喝得实在高了些,醉酒。醉酒后的幼儿,其行为方式,与真正的醉汉有很大出入,他远不会痛陈虚情,只是满世界打秋千、叠罗汉。嫂子气极,就在晚秋的酒具里掺入了催公牛发隋的兽药。公牛吃的药,野性、劲足、势猛。套用一句我十分恶感的用语,那可真是哇塞,帅呆了。
  晚秋喝下这碗酒,捱到午夜,终于事发。晚秋对男女间事,未曾入门,浑沌懵懂,难忍时,他就干喊,声若牛吼。吼着吼着,开始挠炕席,挠得也许是太深了些,就挠掉了指甲盖,十指滴血,他浑然不觉,喊了一句无师自通的话:烧膛了,烧膛了!然后,又滚又爬,跌进了村边的河流里。呜呜咽咽的秋水,若孤身无依的晚娘,把醉酒郎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那一年也是晚秋,我离开故乡,去外地。当时我就在粗陋的箱筐里,装进去两个愿望。第一个,去学医,治恶酒,强身体,疗心疾。第二个,读幼师,教孩子,离酒害,学知识。
  用文化的清水,先净晚秋的侄子和更多孩子们心灵上的泥垢和酒渍。路过晚秋的野坟,坟前,对应着生有两棵树,虬枝交错,摆出举杯对饮的姿势。枝头几枚孤零零的野枣,近闻,竟透出酒气。我的泪滴下,滴下的泪,点亮了我心头那一支谣曲。我回首,前行。
  
  我的绿地
  
  性急的三月,顶着冰凌,就挤进了我的菜园,匆忙地布置着早春的景色。
  当第一声翠鸟,来给菜园里的雏菊、豆苗、韭芽问安,这清亮的鸟声,是春天带给我们的第一句诺言。自然,对田埂上,那些不请自来的蔓草,我也没有轻视和疏离,对绿色,我从来不怀敌意。就连抬脚,也是轻轻复轻轻,我怕踩伤了春天的本意。
  我还让垄上的香菜与地角的苦艾比肩生长,我心里有数,它们会长成对等的生命高度。让不同的生命类型合唱着春歌,同沐着丝丝细雨。蜜蜂爱花,它不偏向任何一方,在香菜和苦艾之间,飞来飞去。我知道,割掉苦艾,菜园里的春天,就会成为缺苗的春天。让绿色越来越显单调,不是我们对春天想要的感觉。
  若论低调,没有谁比草的籽粒更谦卑的了。退让与忍耐,是它们的天性。其实退让与忍耐,有的时候,是生命中的一种积极选择。所以它们总是在荒土处,养儿育女。一花一回笑,一叶一菩提。要知道,它们养的儿也是儿,育的女也是女。
  苦艾,我怜你惜你,是因为在原野上,已经很难再寻觅你的踪迹。就连你的胞亲,也已绝根弃尘而去。因为无奈,我曾经和生活有过妥协。一盆塑料盆景,几度在我案前招摇。苦艾,你的苦楚,曾经积淀我的负荷而成为沙荒。我在心里曾不停地呼唤:你来,苦艾,让我们在三生石上,签下互扶互助的契约。来时,别忘了带上春天的路引。我的菜园是你的栖所,你的浅绿抚慰我的感伤。我呵护你的根脉,你在我的诗辞里栽秧。
  夜涝诺水。浮云让贤给月光。独身菜园,感受生命的产床。就像走近襁褓的母亲,双眼装满渴望。地表处,有一处又一处的异于平时的凸凹,那是贤惠的泥土,埋下的生命伏笔。明早吧,我来报告滴着晨露的早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