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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萨”的抗联岁月

2010-12-31口述张正恩米萨

中国报道 2010年8期
关键词:抗联日军苏联

口述 张正恩(米萨)

采访整理 本刊记者 温志宏 摄影 李洪

黑水白山,被凶残日寇强占。我中华无辜男儿,倍受摧残,血染山河尸遍野,贫困流离怨载天。想故国庄园无复见,泪潸然。

争自由,誓死战。效马援,裹尸还。看拼斗疆场,军威赫显。冰天雪地矢壮志,霜夜凄雨勇倍添,待光复东北凯旋日,慰轩辕。

1936年,抗联名将赵尚志有感于沦陷的东北饱受创伤,挥笔写就这首著名的《满江红 ·调寄黑水白山》。

说起“争自由、誓死战”的东北抗日联军,最引人瞩目的莫过1940年—1945年那段易名为“远东第88教导旅” 的历史。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由多种抗日力量组成的抗日联军活跃在东北大地的崇山峻岭间,十几年间多次重创日本关东军。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为了巩固在中国东北地区的战略基地,日军全力讨伐抗日联军。到1940年初,抗联的可活动区域越来越小,斗争形势严峻。为了保存实力,抗联大部逐渐转移至苏联境内休养整训。后经过斯大林批准,东北抗日联军11个支部于1942年7月中旬正式编入苏军编制,被称为“苏联红军特别教导旅88旅”,总人数达1600余名。

1945年8月,苏联全面反攻日本,苏军精锐第36集团军攻占海拉尔后翻越大兴安岭,“几万个马达的轰隆声、蒙苏骑兵的马蹄声,充满了这个被人们遗忘的地方”。而在这壮阔的大反攻之前,正是熟悉东北地区地形地貌的“远东第88教导旅”, 作为先遣队潜入日军的军事要塞,为反法西斯战争取得最后胜利获取了最为宝贵的军事情报。

因为积极配合苏联红军最后的对日作战,1945年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后,斯大林特别为四位抗联指挥员颁发苏联红旗勋章,其中包括周保中、李兆麟、王明贵以及后来成为朝鲜领导人的金日成。

生于1925年的张正恩,是当年千人抗联队伍里的一员。1943年跟随李兆麟部队进入抗联北野营后,他眼见着苏联打败德国,随后又作为大反攻先遣队返回东北。反法西斯战争结束后,张正恩被编入第四野战军,一路从北到南参加解放战争,1955年在朝鲜立了大功,授大尉衔,后回国退役。在广西某次战斗中,他身负重伤,右眼失明,至今头部还有残留弹片无法取出,“当兵回来的我是幸存的,大多数战友都没能回来。”

在苏联北野营的时候,张正恩有个苏联名字,叫“米萨”,“那时我们都有苏联名字。在北野营,你说‘张正恩’,别人都不知道是谁,大家都管我叫‘米萨’,是首长给起的名字。” 张正恩从小没读过书,当年在北野营才学会了写字,和苏联人交往的过程中,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俄语,回国这么多年,他还记得不少俄语单词。张正恩最佩服的人就是当年抗联的领导人之一周保中:“他是广西白族人,长得高高大大,是毛主席亲自看中的军事人才,去苏联学习过。他的英勇事迹太多了,是作为特殊人才派到东北领导抗联的。”

张正恩的床边,整面墙上挂着各类纪念照片,他最珍视的两张分别拍摄于1995年和2005年。在苏联卫国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和60周年之际,时任俄罗斯联邦驻沈阳总领事代表俄罗斯政府,向他和其他抗联老战士授予了由俄罗斯总统亲笔签名的纪念勋章,“前些日子,俄罗斯联邦驻沈阳总领事又邀请我去参加65周年纪念活动,身体不行了,这次去不了了。”

说这话时,老人的眼神微微有些遗憾。随后,肩膀上贴满膏药的张正恩,执意穿起挂满军功章的厚重的军服,以标准的军姿站于我们的镜头面前。

从放牛娃到抗联战士

我祖籍在山东蓬莱,出生在辽宁省大连市。小的时候,家里一无所有,很贫寒。后来跟随父母逃难到黑龙江北大荒,住在穆棱县附近。

我实际是1925年出生的,属牛,今年86岁。但一到黑龙江,父母怕我被日军抓去当鬼子兵,就隐瞒了真实年龄,一直说我是1931年出生的,这样年龄不够,就不会被抓,否则或许现在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到黑龙江没过多久,父亲被当地的汉奸抓去鹤岗煤矿当苦劳工,赶上煤矿出事,他就再没从洞井下上来。母亲只好带我和弟弟妹妹们到处讨饭。后来遇到一位好心人,介绍我去当地的地主家放牛。放牛的日子也不好过,吃不饱穿不好,平时就披个麻袋片儿,到了冬天连棉裤也没有,还被人随意打骂。

有天在山坡上放牛时,不远处来了一位老大哥,看着挺慈祥的,向我问路,还很同情地问起了我的身世,走时留了一些吃的东西给我。谁知几天以后,我又遇到了这位大哥,他对我说,“我们是共产党,是在毛主席的领导下专门打鬼子的,先保密。你跟我们走吧,我带你到部队里,能吃饱饭。”

后来才知道,这位慈祥的大哥就是抗联领导人之一刘雁来。刘雁来于1940年4月担任抗联第2路军第2支队副支队长,一直带领小分队在饶河、同江、抚远的交界处开展抗日斗争。当时,因为日军严酷的经济封锁和大讨伐,大多数抗联部队实在扛不住了,就退守苏联境内,冬天在营地训练休整,夏天再回来打游击,同时搜集一些有关日军的情报。差不多同时间,抗联第3路军第3支队支队长王明贵带领80多名抗联战士,在苏联短暂休整后,也返回东北,转战黑河县附近。发展我们这样的抗联年轻队员,也是他们的工作之一。我胆子大,想了想,把牛羊撂在山坡上,不放了,跟着抗联的人跑到了山里。那时是1942年5月初。

当时在黑龙江宁安和穆棱山区里,有个抗联的秘密营地,非常隐蔽,没有熟人带着走的话,在外面根本发现不了。从很长很长的通道下到地下室,里面干什么的都有,分工非常细致:有的人做被服,有的造武器,也有医务所和伙食房。十几个抗日联军的部队都在那里,还不断有人加入进来。那里也是中苏边境的中转站,新近发展的抗联战士从那里一批批被送到了苏联。

当时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战斗环境也很恶劣。在秘密营地开荒种地种菜的同时,抗联也时常要和日军以及伪恶势力展开游击战术,炸碉堡,端炮楼,给日伪势力以应有的打击。

北野营三年

从1940年冬开始,抗联三个路军的主力部队陆续撤入苏联境内进行野营整训。1942年7月中旬,经斯大林批准,东北抗日联军11个军队正式编入苏军编制二方面军,同时受苏军领导,被称为苏联红军特别教导旅88旅,身着苏联红军军服,总人数达1600余名。7月28日,苏远东红军总部发布委任令:88旅团长周保中、副旅长兼政委李兆麟。旅团下设四个步兵营和两个属连。

同年9月12日,88旅团召开了全体党员大会,通过选举产生了中共88旅团委员会,具体名称是独立步兵旅团中共东北党组织特别支部。旅团党委成员11人,其中在苏7人,在东北打游击4人。1945年归国前,旅团特别支部又分为松花江、黑龙江、佳木斯、延边、吉林、沈阳等地区委员会。

1995年5月,张正恩(中)接受俄罗斯政府荣誉勋章

东北抗联实行战略转移进驻苏联后,分为南北两个野营,也成为东北抗日联军的临时驻屯所或训练处。北野营(也叫A野营)在伯力城东北部70公里处,第二路军和第三路军都驻扎在这里,大约有400人。南野营(也叫B野营)在海参崴和双城子之间的一个小火车站不远处。我跟着李兆麟的部队去了北野营。

1940年1月24日,中共吉东、北满省委联席代表会议在苏联远东城市伯力(哈巴罗夫斯克)召开,史称“第一次伯力会议”,周保中、李兆麟等东北抗联领导与苏联远东军领导举行了会谈,最终达成相互支援、相互合作的协议。因此,苏联方面对于转移到苏联境内的抗联部队提供了多方面的便利条件。我们的伙食是每天一公斤列巴(苏联的大面包),还有大头菜和西红柿汤。早晚每人一碗砂糖水或者茶水。除此之外,野营基地所有的粮食和服装、武器、盐、电池等等日常物资供应,都是苏联远东红旗军支援的。

北野营里也有一些苏联人。但我们听不懂他们说话。整个营里只有抗联领导周保中的父亲会俄语,他经常给大家当翻译。那时我还小,主要工作是跟着团长当警卫员,领导走哪儿跟哪儿,开会我也在旁边。

当时我们使用的武器都是苏式的,各种各样什么类型都有。发给我的是一个手提式转盘机关枪。我很喜欢挎着那个枪,一打那盘还爱掉,但打起来特别带劲。北野营的生活基本分为两部分,学习政治军事文化和日常训练。苏联人给我们上课,主要就讲,中苏都要有毅力坚守,共同反法西斯帝国主义,到了北野营,就要一心一意听他们的指导,不要逃跑,不要有二心。

那时候打仗还是挺残酷的,很多人害怕,想跑回东北,实际上也有很多人最后逃跑了。我没跑。我家里穷,一无所有,跑到哪里都一样。再说,日本人对中国人太残忍了。在东北,日本人只要抓到中国百姓,就拿刺刀挑了,或者直接活埋。辽宁有很多万人坑,黑龙江有更多。那时候的日军根本不拿中国人当人。我就想,宁可牺牲也要打小鬼子,打帝国主义,让全世界无产阶级翻身,不胜利绝不回家。在军事训练课上,我们学滑雪,学跳伞。最开始都不敢跳,教导员就在后面一把把我从高空推了下来,降落伞打开以后,觉得也没有那么害怕了。就这样反反复复地上到高处,再跳下来。一直训练。到后来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苏日大战的先遣队

1945年5月,时值苏联卫国战争关键时刻,在斯大林统帅、朱可夫指挥下,我们旅配合苏联红军,在外围牵制德军向苏联的进攻。5月,苏联卫国战争结束,苏联军队从德国撤回苏联,并开始计划进入中国东北,和日本决战。因为熟悉东北的情况,88旅成为进攻东北的先遣队和主力向导。在远东军和抗联领导人双重指挥下,经过特殊训练和学习,我曾担任抗联第3军32团李明顺的警卫员,几次返回东北做侦察工作。

日军为了在中国大陆的战争,在中国东北和朝鲜进行了多年的工业化建设。除了重型火炮和轰炸机,东北地区几乎能生产日军所需的所有陆军武器。到1945年夏天,日军在中国东北和朝鲜建立的空军基地已经达到20个,飞机场133个,共修建了400多处机场点,能容纳超过6000架作战飞机。

1945年7月,我随李明顺的小部队被派回东北的宁安、穆棱一带侦察敌情,为8月15号返回东北跟着苏联红军打日本人做最后的准备。我们的主要任务是了解日军在东北的战略部署和军事行动。

悄悄潜伏回东北后,我的任务就是打探穆棱一带关东军的大型飞机场情况。可是那里戒备森严,两步一卡三步一哨,怎么进去呢?在山区里游荡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当地百姓,就去他家住了一夜。当他知道我是抗联部队的人,主动和我说,“小兄弟,我在山里头打猎,关东军给发了通行证。你拿着我的通行证进山,能保护你,遇到日本人,你就说自己是采蘑菇的。” 我想这也是混进关东军机场附近最后的方法了。第二天,我带着当地老乡的打猎通行证就往山里走,没多久就被巡逻的日本兵拦了下来,张嘴就骂人。我心里特别紧张,但嘴上还是照着老乡教我的办法,说,我是这里的良民,进山采蘑菇。日本兵看我拿出了打猎通行证,还真就放我过去了。有惊无险。

拿着这个通行证,我整整走了两天两夜,走过了二三十个关卡,也没找到飞机场的影子。这时,又遇到几户在山里打猎的人家,和他们打探情况时,老乡们决定替我带路,一直把我送到关东军兵营口,他们就不敢再往前走了,说,你想办法进去吧,机场应该在里面,自己多注意。我说好。悄悄绕着兵营一看,里里外外好几层铁丝网,夜里还有探照灯,大灯泡明晃晃的。

远东88旅主要由中国人组成,也包括一些朝鲜人、华裔及朝裔苏联人和部分苏联成员。中国人在部队中占大部分,朝鲜人约占十分之一,其中包括金日成和崔永健等日后的朝鲜共和国领导人。金日成的儿子金正日出生在苏联,我还抱过他。

在莫斯科的抗联将士家属合影,其中有周保中的夫人和金日成的夫人(金正日之母)

走到这一步,人也就没有退路了。我潜伏在铁丝网旁边,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一点点从最底下扒开铁丝网,慢慢爬了进去。可能因为连续几天的劳累,加上高度紧张,爬着爬着,我居然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突然在探照灯的强光里惊醒,慌忙一阵连骨碌带爬,就到了兵营的第二层电网旁。我看附近正好有个铁锹,就用铁锹长长的木头把手把电网支了起来,自己刚好能从下面的缝隙爬进去。再往前爬,就是关东军的飞机场了,上面停满了各类轰炸机和运输机。我在飞机群下面爬来爬去,默默记着飞机的数量、机场的地下工事结构和设施。摸清底细后,我原路溜出兵营,在事先约定的碰头地点与其他完成任务的同志们会合,并一同返回了北野营。回去以后,立刻给苏联远东军总司令发电报,报告穆棱一带关东军的军事设施情况。8月8号,苏联派出轰炸机纵队,这一带关东军的大型飞机场全部被炸毁。抗联部队也全力配合苏联红军反攻东北,取得了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我也因此获得苏联红军颁发的一等功勋章。

我们也是1945年8月8号从莫斯科返回东北的。我跟着首长坐第四架飞机,从莫斯科起飞返回长春。抗联领导李兆麟坐第三架回哈尔滨。金日成坐第四架返回丹东。当时远东88旅主要由中国人组成,也包括一些朝鲜人、华裔及朝裔苏联人和部分苏联成员。中国人在部队中占大部分,朝鲜人约占十分之一,其中包括金日成和崔永健等日后的朝鲜共和国领导人。金日成的儿子金正日出生在苏联,我还抱过他。金正日的母亲也曾经和我们一起合影。

1945年8月下旬,虽然日本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但还有不少日军和伪军在到处流窜。我们临时接到上级的指令,要去汤原县追缴部分残余的敌军。夜里急行军,凌晨赶到了汤原县城东门集结。我帮着炊事员熬了一锅野菜汤,回头一看,很多战士已经靠着背包睡着了。

天亮以后,开始和敌人交火。对方躲在六个地堡和一个炮楼里,外围还有一道铁丝网。我向营长建议,先用炸药炸开缺口,然后再拿下地堡和炮楼。冲进去后,我的任务是带领突击组炸敌人炮楼,但够不着啊,我就跳起来,将成捆的手榴弹扔进去。我们还用火熏的土办法赶敌人出来,最后他们投降了。我们活捉了28个日军和伪军,缴获两挺机枪、两支手枪、30多支步枪。

日本人投降的时候,我一蹦老高,心里可高兴了。他们在东北那些年,中国人过的就不是人的生活,大米白面都不能吃,谁被发现吃这些东西,直接枪毙或者绞死。到1945年8月底,这样的日子彻底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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