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朵花
2010-12-29赵大河
十月 2010年4期
我想我看见了她的身影,
但她并没有走过这里……没有走过此地……
——佩索阿《当她走过》
一
她走路的姿势别具一格,头习惯性地微微低着,眼睛只盯着脚前的路,目不斜视,给人的感觉是有些腼腆,有些害羞,有些性急,仿佛她担心往旁边看一眼,就会被不怀好意的人纠缠上一样。她不是婀娜多姿的女孩,也说不上有什么风韵,单从走路的姿势看,她算得上一个丑小鸭。如果不是丑小鸭,没有自卑,走路会这样勾着头吗?然而,她身上蕴藏着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魅力,这魅力令人神魂颠倒、不能自己。我说不清楚这魅力来自何处,她脸蛋不漂亮,身段不窈窕,衣着也不时髦,看上去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女孩,可是为什么那么有魅力呢?我想,大概是平常的东西在她身上达到了完美的和谐所致吧。她明亮的眸子里满含智慧,她羞涩的笑容里藏着坚定,她富有弹性的胸则是迷人的……
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璇。
我曾经不顾一切地爱过她,正是因为爱,我才发现了她身上异于常人的美,正是因为爱,我才感到了她身上蕴藏着的非凡的魅力,也正是因为爱,她在我眼中由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
在她身上我充分体验了爱的神秘和非理性。起初,我并没爱上她,也没想到自己会爱上她。我们是进入高中时就同班的,同班了三年,可我们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也许根本就没说过话。我甚至不记得我是何时才注意到有这个同学的。可见她是多么不起眼啊。现在所能回想起来的,只是她勾着头走路的姿势,她进出教室都走得很快,从不和人打招呼。她在班级中无声无息,仿佛不存在一样。
高中时虽然我们把注意力都放在学习上,可关注漂亮女生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有个女生(我还是不说她的名字吧)相当漂亮,衣着时尚,落落大方,与男生交往颇为自如,她的风度令人欣赏,气质令人赞叹,更为难得的是她学习也很好,你想,这样的女生怎能会不成为大多数男生的梦中情人呢?就我所知,颇有几个暗恋者。当然,算我一个我也不反对。她是一轮明月,与她相比,其他女生只能是星星了。明月当空时,我们哪会注意到星星的存在。
我第一次注意到璇是在高三。有一天。我听到两个女生为如何解一道数学难题争论不休,但争论半天也没解出来,最后一个女生提议去请教璇,另一个女生说好啊,没有她解不出来的难题。她们的话我是无意中听到的。我心里酸溜溜的,我想,她们应该这样谈论我才对,因为我的数学一直是班级中最好的,我对自己的数学才华也颇为自矜。想不到还有一个人在我优势的学科中悄悄赢得了同伴的尊重。由此开始,我稍稍注意了她,我发现她的领悟力果然很强,她的成绩也让我吃惊,不是与我不相上下,就是紧随我后。
高中毕业,我考上了清华。而她第一年考得不太理想,只考了一个大专,她没有去上,选择重新复习一年。
我记得放榜那天,我看到自己的成绩很高兴,当我看到她的成绩时,我的兴奋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回家的路我感到很漫长,二十多里路我是推着自行车走回去的。没有人知道我心中的那份忧伤,想到她此时可能被痛苦折磨着,我就倍感难过。我甚至想,如果我们的成绩互换一下,我心里可能还会好受些。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不能够去安慰她。如今回想起来,这种怜惜来得很奇怪,也许那时我已爱上了她,而我不自知。
寒假的时候,我和另一个同学去给化学老师拜年,又一次见到了她。在此,有必要交代一下她的家庭,她的父母都是高中教师,她父亲教我们化学,她母亲没有教过我们。那天,我们是去看望她父亲的。我当然知道有可能遇到她。但真正见到她时,我却不知所措。我们没有说话。她的姿势是一贯的,低着头,目不斜视,匆匆从我们面前走过,进到里间。那可能是她自己的房间。她仿佛没看到我们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当然,没看到是不可能的,她一定是看到了,但她不和我们打招呼,当我们想和她打招呼时,她已进了里间。
第二年她考上了郑州大学。
但我们再未联系,没通过信,也没见过面。
两三年过去了,我到郑州黄委会实习时,到郑州大学找老乡玩,无意中又见到了她。她简直变了个人一般,开朗多了,还和我开玩笑。我们都不提那次在她家见面互相没打招呼的事。她走路还有低头的习惯,但幅度比以前小多了,一般人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的。她独自走路时还是脚步匆匆,这一点没变。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实习就结束了。我没想到离郑返京的前夜她会约我在金水河畔见面。这并非是单纯意义上的老同学之间的见面,那个暖风习习的夜晚,我至今记忆犹新。空气中弥漫着树脂和青草的淡淡芬芳,金水河流水潺潺,月光下地气上升,烟霭袅袅,恰到好处地营造了一种似真似幻的氛围。我们沿着金水河漫步,聊天。特别的语调,欲言又止的停顿,含蓄的沉默,富有深意的站立,羞涩的一瞥,等等,如同一篇韵味十足的散文:表达的愿望与遮掩的形式,内心的激动与羞赧的外表,痛苦与甜蜜,坚定与怀疑……这些矛盾对立的因素被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传递着丰富的含义。人,在特定时刻都是艺术家,都能赋予平庸的语言以新鲜的意义,也都有特别敏锐的听觉,能捕捉到话语的言外之意。我,并非榆木疙瘩不解风情,但是,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也就是说,那时我并没有想着要去爱她。于是。我把自己扮成一个傻瓜,假装没有看到她怀春少女的神采,假装没有听懂她暗示性的语言。少女的矜持让她止步。她交给我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她为我准备的饮料、面包、茶鸡蛋和苹果,她说:“路上吃吧。”如今我仍然记得这一小袋东西:一听可口可乐、两个法式面包、四个茶鸡蛋和四个苹果。我很感动。我向她表示感谢,尽管我知道她想要的并不是感谢。临分别时我听到她轻轻呼唤我的名字:“洛——”这声音羞涩、深情、意味深长,那么轻,那么柔,却仿佛能穿透墙壁,穿透心灵,穿透顽石。我是一个十足的傻瓜,我竟然没有回头,没有去拥抱她,而是可耻地逃走了。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我很快就受到了命运的惩罚。离开郑州之后,她临别时的呼唤像一粒落在我心里的种子,不知不觉间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经过许多天的彷徨、迷惘、茶饭不思,我突然感到醍醐灌顶,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命运之神向我指引的道路。一束命运的光打在我平庸的生活上。我终于意识到她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恋人,是我情感的归宿。我要追求她,我要匍匐在她脚下,我要成为她的奴隶。爱情将我点燃了。我内心烈焰熊熊,头脑像一个火炉。我立即行动,坐下来给她写信。在图书馆的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我把灼热得能把信纸烧糊的语言倾吐出来,我真怕这些肆无忌惮燃烧的文字会引起一场火灾。我把滚烫的信塞进信封里,封上口,贴上邮票,捂在胸口默默祈祷一阵,然后拿去塞进绿色的邮箱里。塞信的时候,我的手颤抖得厉害,好像心脏在手中跳动一样。信塞进邮箱之后,我马上被焦虑攫住,我忍受不了信件在邮箱中待着不动的现实,哪怕一分一秒都忍受不了,我希望信件以闪电的速度传到她手里,她收到信迫不及待地打开,阅读,脸上飞起幸福而又羞涩的红晕,眼中泪花闪闪。激动得要晕过去……我已经看到了这一切,而信还在邮箱中待着,叫人如何能忍受得了。唯一的办法,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我继续用写信来缓解焦虑。我又躲到了图书馆。我一直写写写,写得图书馆四处冒烟,还不肯罢休。没有人知道这些烟气是由我燃烧的文字引起的。我不知哪来那么多话,只觉得语言像滔滔江水一般奔涌着,翻卷着,摧枯拉朽,勇往直前。我想让她了解我,理解我,接受我,爱我;我想让她知道我对她的思念以及思念所带来的痛苦;我想告诉她她对我是多么重要,重要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想让她知道她有多么神奇,她给时光注入了恼人的魔力;我想把整个世界都送给她,如果整个世界都属于我的话……别的?当然,所有的废话都值得一说,也都有说的意义,因为在这些废话中燃烧着我的心,燃烧着我的爱情。即使我一直写信,我也仍然无法回避这个问题:等待回信。这是我必然要面对的,我上课时等待,吃饭时等待,睡觉时等待,看书时等待,不看书时也等待。等待成为我生活的主题。我在等待中度过一分一秒的时光。我又在等待中迎来一分一秒的时光。每一寸光阴都被等待抻得很长很长。烦恼、痛苦、煎熬……除了这些还会有什么呢?人怎么能承受得了这么多呢?我对邮递员抱怨过一千次,又一千零一次地抱怨。我想象着鸿雁传书或飞鸽传书的速度,对现代邮政非常失望。可是,失望归失望,能有什么办法呢,养信鸽是来不及了。等待回信的日子是如此漫长,如果把心理时间变成物理时间,那么我看到的必然是这样一番景象:校园杂草丛生,城市一片废墟,地老天荒,仿佛回到了远古的鸿蒙时代,我像一头孤独的恐龙在荒凉的地球上踌躇徘徊……
她终于来信了。
拿到信的时候,我没有立即拆开,我把信揣在怀里,感觉这是一个活物,它在我胸前又拱又撞,像头小鹿,我心中交织着甜蜜、兴奋、焦虑和恐惧,我迫不及待地想读信,却又害怕读信。我甚至开始生璇的气了,她的信来得这么迟,为什么?她轻慢和亵渎了我的感情,她让我受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煎熬,而她只是来了这么一封信,就这么一封信就让我感激涕零,这公平吗?她像上帝一样,她掌握着我的幸福,她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她不这样说,我就会一直陷入黑暗中。璇,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即使你说你爱我,我还是会恨你,因为你说得太晚了,你已经伤害了我,你把我放进地狱中这么长时间,现在把我搭救出来就能弥补一切吗?我看到那些相依相偎的情侣,嫉妒得要命,同时又在心里说:呵,多么浅薄的感情啊,没有痛苦怎能体会到甜蜜呢?不经历地狱怎么能到达天堂呢?不要以为双脚踏进一个小溪,就已经全身沐浴在爱河中了。与他们相比,我自认为我的感情要丰沛得多、伟大得多、高尚得多,因为我在经历无法言喻的痛苦,痛苦,知道吗?
接下来我要说说读信的感受,在我来说,这是终生难忘的体验。信写得很有礼貌,可以说太有礼貌了,礼貌得让人不舒服。她的语气很委婉,委婉得有些不祥,我读着读着就感到了委婉背后隐藏着的可怕事实,她还在委婉地兜圈子的时候,我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我仿佛看到了她写信时的神情,高高在上,带着怜悯,带着骄傲,带着实施报复时的宽宏大量,甚至还带着窃笑,唯独没有爱。随后的文字很快证实了我的猜测:她不爱我,她爱上了别人。她转变得可真快呀,昨天还在向我暗示着什么,今天就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大概也不会这么快就转移感情吧。她说得既天真又无辜,仿佛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是命中注定的,她只是接受而已。她爱上的是一个工人——我忘记了他具体是干什么工作的——在一个小饭馆里,可以想象他们是怎样搭讪的,又是怎样走到一起的。她恬不知耻地说,那个工人还有家室。她告诉我这些仿佛是在表白她的爱情多么伟大似的,她可以什么都不顾,只要爱情。那个工人肯定说了他爱她。如此而已。她多么天真啊,她没看出她遇到的是一个无赖吗?他们的爱情不会有好结果的,等着瞧吧。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是巨大的,我差点一蹶不振,试想,失去了爱,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生活毫无意义。每天的太阳重复着单调的运动,播撒着无聊的光线,生活死气沉沉,没有一丝一毫乐趣。我出于骄傲,给她写了一封祝贺的信,祝贺她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见鬼,这就是我干的事,言不由衷,虚伪,荒唐,可笑,甚至卑鄙下流。在内心里我是爱她的,无论她做了什么,无论她走多远,我都爱她,全身心地爱她,毫无保留地爱她。她是我的神,她可以犯所有的错误。我爱她。可我告诉她的是什么?信写得很轻松,甚至带着一点调侃,仿佛我压根就不爱她,而且从来没有爱过她。这封信与此前的信是那么矛盾,她不会看不出来的。她应该知道我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她应该知道的,她那么聪明,怎会不知道呢?但无论如何写这样一封信是愚蠢的,信寄走之后,我马上就意识到了可能出现的后果,追悔莫及,我立即又给她写了一封信,让她不要拆看那封信,把那封信扔进垃圾桶里,最好烧掉,总之,不要看。那不是我想说的,我想说的恰恰与那封信相反。可是。迟了,那封信她肯定看了,她也许肺都气炸了。而后边的信她却没看,她把后边的信给我退回来了,原封不动。根本就没有拆开过。这就是命运。后来,我又给她写信,她仍是拆都不拆就给退了回来。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多么幼稚啊,完全不懂女人的心理,行事既鲁莽又可笑,愚不可及。
我们之间有过一个奇迹。那是1990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天热得我恨不得把皮扒下来。晚上我和朋友在河边吃西瓜消暑,回来时已经九点多了,我骑着自行车,车后边夹着西瓜刀和报纸。走到门口,门卫说有人找我,并指给我看。于是我看到在不远处站着的她。刚开始,我认错了,把她当成了一个纠缠我的女孩,心中老大不快,几乎马上就要把她赶走。其实她们长得并不很像,我为什么会认错呢?后来我常想这个问题,一个是我要摆脱的,一个是我要追求的,她们之间的共同点是什么呢?我始终没有想明白。也许这就是生活的神秘之处吧。看到她的一瞬间,我推着自行车愣在那儿。我的表情一定很怪,她当然不会明白那时我心里在想什么。她先和我说话。她说她再等不到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认出她之后,我的心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由刚才的嫌恶变成喜悦。她的确很冒险,我们很长时间没联系了,她知道我毕业后分到了南阳,但她不知道我下乡驻村。如果不是这几天我正好休假,她岂不是要白等一场。
女人永远是个谜。我不了解女人正如我不了解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相对论太难,女人太复杂。她见到我像见到老朋友一样,那么开心,那么自由,那么随便,正是我所希望的样子,仿佛我们之间并没有误会,也没有不快。
那天晚上她没有走,我安排她住我的单身宿舍,而我则拿一条苇子席到楼顶去睡。她对我信任,我不能辜负这种信任。我那时就是这样想的。至于想没想别的,我不好说,因为不想是不正常的,毕竟我正处于青春期,情欲亢奋而又压抑。但说实话,我更多的是想着爱情,当爱情强烈的时候,情欲就退却了。躺在楼顶时,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对未来充满了甜蜜的憧憬。半夜的时候,我听到动静,因为我一直没有睡着,我看到她爬了上来。她说房间里太热,她没法睡。我当然知道房间有多热,里边没电扇,更不用说空调了,而且是西照日头,西边的墙壁热得能烙熟饼子。用蒸笼来形容这个房间,虽然很俗,却是再恰当不过了。我坐起来,给她让出位置,让她坐到席上。我们并排坐在一起,我们中间大概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这个夜晚是永生难忘的。柔和的月光、广袤的天空、微熏的和风、星星点点的灯火等等,都在记忆中永恒。我们坐了一个晚上,一直在聊天,除了聊天还是聊天,什么也没做,手没有握到一起,也没有相依相偎,别的就更不用说了。现在看来这很傻,可是那时我感到的却是幸福,心爱的人和我坐得这么近,我能嗅到她身上热乎乎的气息,汗的成味,肉体的馨香,头发的味道,以及青春少女特有的芬芳,我们共同呼吸着一团空气,她呼出的气息还带着她的体温就被我吸入肺腑,而我呼出的气息也同样进入了她的肺腑,我的右胳膊和她的左胳膊距离那么近,我能感到她身上放射出来的热量,每根汗毛都被那热量吹拂着,像微风中的小草那样摇曳、起伏。这就是幸福。我很知足。
那时我是爱她的,可以说爱得很强烈,至于有多强烈,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想我自己知道就够了,没有必要让第二个人知道,包括她——我所爱的人——在内。那一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毕业分配很糟,即使如此,我仍然有机会留京,可紧要关头我做出了一个在老师和同学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决定:回河南。班主任亲自做我工作,劝我留京,他说我学的专业回到河南用不上,他让我把眼光放长远些,还说我会后悔的。我没有动摇。没有人知道我这样做的真正动机,我自己也羞于说出来。我的想法幼稚得可笑,现在我非常怀疑我那时的智商。我想,如果我们在同一个城市,我就有机会(也只是有机会)让她回心转意,重新爱我;而要想在同一个城市只有我回河南,在分配形势不好的情况下,指望她明年从省城分到北京显然是不现实的。当得知我回河南会被分到南阳时,我也没改变主意,南阳就南阳吧,没什么,说不定她明年也会分回南阳的,这样我们岂不是在同一个城市了吗?只要在同一个城市,我们的爱情就有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的可能性,为了这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的可能性,我毅然选择了回南阳。我是学理科的,当然知道基于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的可能性做出的选择是不够理性的,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即使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可能性我也愿意冒险,愿意把自己的前途押上赌一把。这就是我那时的想法。我不愿告诉任何人。我不想让人们笑话我,在现实生活中一个痴情者总是可笑的,痴情者只有在小说和电影中才会得到应有的尊重。我是为了她才回南阳的,但她并不知道这一点。我没告诉她,也不打算告诉她。我不想让她笑话我,也不想让她感到压力。这完全是我个人的行为,与她无关。就算我在发疯吧。
这天晚上按理说我应该向她诉说我对她的爱,对她的思念,对她的付出,可是我没有这样做。那些写在信上的滚烫语言她没看到(因为她将信退回来了),现在有机会说给她听了,我却只字不提那些信和信中的内容,好像那些信压根儿就不存在。她也没提那些信。我们共同回避着一些东西。她和我谈起了月亮,月亮在我们头顶,那么明亮,那么柔和,那么诗意,真的很值得谈一谈,于是我们谈到了唐诗宋词中的月亮,谈到了沧桑、离别、伤感、流放、思念、缺憾等等,月光下我们的视野极其辽阔,话题也极其辽阔,信马由缰,不着边际。
如今回想起来,这天晚上聊的大部分内容我都不记得了,但没聊的东西却记得很清楚。第一,我们没聊爱情,我不知道我们是羞于涉及这个话题,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在我来说,过于强烈的东西反而不能够或者不愿轻易道出;爱情,爱情,这是一团火,它让语言统统化为灰烬。第二,我没问她来找我的目的,她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而且还住下了,仅仅是为了来看看我吗?如果只是以老同学的身份出现,南阳我们班有好几个同学,她为什么没去找那些人,而是找到了我?她站在大门口等我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如今这都是不解之谜了。第三,我们没问对方的情感生活,我没问她与那位工人的恋爱情况,她也没问我谈朋友了没有;那位工人是否存在?我是后来才如此怀疑的,因为据郑州大学的老乡说,从来没见过那么个人,甚至也没听说过,会不会是她虚构的呢?我始终没有向她求证过,没这个必要;那天晚上如果她问我谈朋友了没有,我会怎么回答呢?我多半会说我谈了,而且还会虚构一个让心爱的美丽女孩吃醋,这是什么样的心理在作祟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之间宁愿欺骗,也不愿流露真情。另外,我还知道我们彼此都明白谎言中包含的情感,但都不说破。当她说她有可能分到郑州时,我感到心头像插了一把刀子,但我却故作轻松地向她表示祝贺,随即我们就回避了这个问题。我们不谈这个话题,我不感兴趣,她分配到哪儿和我有什么关系?在大学毕业生分配形势普遍不好的情况下,她能分配到省城自然是值得祝贺的,而我也确实祝贺了,这就够了。
我不想让一个女孩为我做出任何牺牲,她如果认为大城市比小城市好,那就让她待到大城市里好了。
前边说过,那天晚上聊的大部分内容我都不记得了,言下之意,是还有一小部分是记得的。其实,这一小部分我不但记得,而且永远也忘不了。说来奇怪,这一小部分既不涉及我们之间的情感,也不涉及当下的境遇,表面上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但深究下去又与我们息息相关。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我而鸣。如此良辰美景,不知为何,我们不谈爱情,却去谈论死亡。这个话题让我们的心变得沉重,让月光照耀下的世界也变得沉重,也许是本能使然,我们借着这个话题打量人生,看到了人生的底牌,底牌上面写满了苍凉和无奈。她说她的一个女同学不久前跳楼自杀了,这个女同学各方面都很优秀,不但长得漂亮,学习也好,谈的男朋友是本校的研究生,仪表堂堂,令人羡慕。她本人又考上了研究生。可以和男朋友一起继续读书。谁能想到她会自杀呢?可她就是在这时选择了死亡,从一幢高楼上跳了下去。“她的死让我无比震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死,她看上去那么成功,那么幸福,简直让人嫉妒,可她竟然自杀了,真是难以理解。”一个生命的陨落让我们忧伤,她的声音幽幽的,带着无限的惋惜和伤感。我看着远处青灰色的天幕,心中有说不出的苍凉。多年后,我从央视上看到一个类似的故事,几乎就是这个故事的翻版,才明白是抑郁症夺走了这个优秀女孩的生命,她内心的痛苦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我谈到了一个诗人的自杀,后来这个诗人非常有名,他就是海子,我记得我还背了海子的一首短诗,名为《半截的诗》,我记不太确切了,大致是:
你是我的
半截的诗,
半截用心爱着,
半截用肉体埋着。
我们无法想象海子卧轨时的心理,恐怕没有人知道他那时都想些啥。老托尔斯泰描写过安娜的卧轨,安娜是他笔下的人物,他洞悉她的心理,她的自杀并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而是临时的决定,她从两节车厢中间钻进去后,她害怕了,她说:“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呀?为什么呀?”我清楚地记得这可怕的发问,因为我读到这儿时是那样地震撼,仿佛我就是安娜,火车正要从我身上碾过。据说海子也是从两节车厢中间钻进去的,他最后的时刻有没有恐惧?几年后,我读到海子的朋友回忆海子的文章,谈到他的自杀,说原因是多方面的,并非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使然。那天晚上,璇不知海子为何许人也,但她为他的命运而叹息。她叹息的时候,目光投向极远处,神思仿佛已在千里之外……
渐渐地,月亮不那么明亮了,她仿佛倦了一般,要回去休息,正悄然隐遁。这时,另一种光线降临了,代替月光,君临天下,于是城市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丑陋的部分也展现无遗。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然后是朝霞满天,预示着一轮威力无比的太阳即将驾临天空。毫无疑问,一个火热的白天又要开始了。
这个奇异的夜晚之后的事情也必须写一写。早上,我和璇回到房间,房间里的空气还是热烘烘的,这热烘烘的空气让我们困倦,我们一夜没睡,此时头脑昏沉沉的,但并无睡意。空气中弥漫着让人不安的气息,肉体对命运有一种本能的觉悟,我们有些慌乱。她提出要回县城老家,我没有阻拦,我说我送你。她答应了。临出门时,我拥抱了她,这是渴望已久的拥抱,我感受到她身体的弹性,闻到蒸腾的气息,她的皮肤细腻光滑,看上去呈健康的红褐色,纤细柔软的汗毛生动异常,每一根都有自己的生命,都在张望和倾听,不愿错过人生关键时刻。但我们也仅仅是拥抱而已。我想吻她柔软的唇,她把脸藏在我的颈窝里,不让我吻。我只好吻了吻她的脸颊。她紧紧地搂抱着我,我们静静地待了—会儿。人生会有几个这样的时刻呢?你的心因幸福而战栗,也因悲哀而抖动,你清楚地知道你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一些美丽的时刻将一去不返……
回到县城已是中午,天空往下喷火,街道灼热,空气仿佛在炉膛里加工过一般,热浪滚滚,街上的烫金招牌都快被烤熔化了,狗伸长舌头趴在树荫里喘气,猫眯起眼睛打量着尘土飞扬的街道。我们走在街上,她戴着我的遮阳帽,我擎着她的花伞,那种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我看到一缕阳光落在她的手臂上,我多么想亲吻那缕阳光啊,那缕阳光是幸福的,它落到我身上我就也是幸福的,如果我是那缕阳光该多好啊!我用手指在她的手臂上轻轻弹了三下,她看看我,妩媚一笑,并没理解其中蕴涵的暗示、祈求和呼唤。我是在玩琼瑶小说中那种以此表示“我爱你”的把戏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意思要含混和暧昧得多,也玄妙得多,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举止的真正意义。我们在县城吃了饭之后,我把花伞给她,她把遮阳帽给我,约好后天我到她家找她,送她回郑州。我们在离她家只有几十米远的地方分手,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一堵高墙的背后。第三天我去她家找她,她母亲告诉我她前一天已经回郑州报到上班了。
生活就是这样。
二
我深吸一口秋天的气息,在城市中秋天的气息不像在田野中那样有种柔和的温暖,让人想到谷仓和炊烟,城市中的气息永远是污浊的,只是随着季节的变化浓烈程度有所不同而已,秋天嘛,空气不似夏天那样能熏得人窒息,而是有些淡淡的暧昧,说不清里边含有多少腐败的成分。我沿着梅溪河独自漫步。这条河从城市中蜿蜒穿过,其形状颇似手掌中那条代表命运的掌纹,城市命运_的秘密就深藏在河流的淤泥中。往往城中河流的气息就是城市的气息。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气息,绝不相同。梅溪河的气息是难以描述的,在此选择形容词完全是白费力气,只有亲自去嗅一嗅才能知道其味道之复杂、含糊、腥膻。我在河边踟蹰,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暗中跟着我。我看不到,但能感觉得到。河边的垂柳下一对对男女在谈情说爱,没人关心我。会是谁呢?
我闪进一棵大柳树的阴影中,朝外观察,我没想到柳树后边有两个人在拥吻,我的闯入令他们吃了一惊,他们只好换一棵树再继续未竞的工作。
我在暗处。我背倚着柳树悄悄祷告:出来吧,出来吧,出来吧……
心诚则灵,于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和我站得这么近,我不但能听到她的呼吸声,还能感到她呼出的气息热乎乎地吹在我脸上,她胸脯起伏着,好像是刚跑了很远的路赶来似的。她的心脏跳动得很快。我的心脏宛如要跟上她的节拍似的,也骤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我的脸有些发热。她昂起头勇敢地看着我,说:
“咋,不认识我啦?”
“怎么会呢。”我说,“岚,无论你怎样改变形象我都能把你认出来。”
岚原本有一根乌黑的辫子,一尺来长,沉甸甸地垂在脑后。可是现在辫子不见了,她剪了个短发,还不是一般的短,而是有点类似男孩子的发型,头发与耳朵上沿儿基本平齐,蓬松着,欲飞上去一般。她显得比以前挺拔了些。猛一看上去的确变化很大,甚至给人以陌生之感。她问我好看嘛,我说好看。尽管刚看上去有些不习惯,可越看越觉得好看,发型这样一改变,整个人都显得更有活力了。裸露出来的洁白的颈项让人想入非非。后来我贪婪地亲吻了她的颈项,留恋那儿使人迷醉的气息和不可思议的柔软与光滑,仿佛那儿蕴藏着许多瑰丽的幻梦,叫人神魂颠倒。
乍一见到岚,我心中涌起潮水般的激情,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将是一次艰难的会面。我不得不给她一个清晰的答案。而这个答案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将是痛苦的。
这件事发生在1990年。年初,南阳地区各部门都向农村派驻工作组,搞社会主义教育。下乡是一件苦差事,愿意去的人不多。别人是能躲则躲,而我却主动找到领导要求下乡,领导看我这么积极就爽快地答应了。领导当然不会知道我是因为爱情受挫想到乡下躲一躲的。
我们这个工作组共五人,进驻的是新野县白河边的一个村子。那时通讯很不方便,整个村子只有一部电话,放在村部,电话机快老掉牙了,是手摇式的,摇把上的黑橡胶磕掉了几块。看上去饱经沧桑,差不多够得上古董级别了。往外打电话要先摇一阵子,接通乡总机,再由总机转出去。来电话也一样要通过乡总机。这里虽然提到电话,但这个故事基本与电话无关。我只是想借此说明那时候的通讯条件是多么落后。我们住在村部,村部和小学连在一起,进出都要穿过小学的院子。小学有一个食堂,我们嫌做饭麻烦,就在小学食堂搭伙。小学教师的生活是比较清贫的,一个月的生活费只有十几块钱。我们入伙之后,生活稍有改善,伙食费也随之上涨了几块,老师们对伙食费上涨有意见,于是又恢复原样。我们在村里住_段时间后,一个个食量大增,一顿能吃两到三个大馒头。我们轮流休假,一个月一次。
岚是我们工作组所在的那个村的小学教师,她教二年级和三年级语文。这个小学共有五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每个班三十到五十人不等。包括校长在内共有六个教师,四女两男。除校长结婚外,其他教师都没结婚。四个女教师年龄都不大,最小的十九岁,最大的二十三岁。最小的就是岚,她也是四个教师中最漂亮的。前边我说过我们工作组搭的是老师们的伙,真的是一个锅里搅勺把,一日三餐都在一起吃。尽管如此,互相之间交流却并不多,吃饭时往往是工作组凑一堆儿,老师们凑一堆儿,各吃各的,各聊各的。工作组中我是唯一没结婚的,不但没结婚,连女朋友都还没谈呢。但没有人拿我和年轻的女教师们开玩笑,背后也没有。这是不宜开玩笑的。尽管女教师们个个都很漂亮,我也从未想过我与她们会有什么故事。她们都工作得很认真,我们很尊重她们,反过来她们也很尊重我们。
和我们联系最多的是校长,他领我们参观过学校的活动室,那是二楼顶端的两间屋子,中间没有隔墙,看上去像个会议室,正中挂着几个伟人的大幅画像,旁边墙上有他亲自制作的墙报以及各式各样的规章制度,还有大三角尺、大圆规等教学用具,屋子中间是一个大案子,案子上堆放了一些作业之类的东西。校长颇为自豪地说,村级小学有活动室的不多,有这样讲究的活动室的就更少了。尽管在我们眼中这活动室是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但我们仍然夸校长是一个有心人,夸他工作做得细致。
别的教师,几乎没什么来往。但几个年轻的女教师毫无疑问是一道风景,她们的存在使这个村级小学显得生机勃勃。
与其说我注意过这几个女孩,毋宁说我欣赏过她们。她们的一颦一笑,她们的声音,她们走路的姿势,她们的衣着,她们的发型,甚至她们穿的袜子和鞋子我都留意过。她们是我身边的风景,我怎能视而不见呢。岚是她们中间最美丽的,也是最会打扮的,衣着既得体又大方,颜色搭配得恰到好处,我免不了会多看几眼。她没事的时候爱站在二楼的栏杆旁眺望远方。或者是看天上的飞鸟,或者是看变幻的云彩,更多的时候可能是遐想吧。她的侧影就像一幅美丽的画。
她眺望远方的时候,我认为她不知道我在看她。但是我错了,她知道我在看她,而且正因为她知道我在看她,她才站那儿的。她并没往这边看,她怎么会知道我在看她呢?她可能还有另外一双眼睛吧。
向我揭示这一秘密的是岚的朋友。有一天我收到一个陌生女孩的来信,她自我介绍说她叫武婕,是岚的好朋友,她之所以不揣冒昧地给我写信,是因为她认为有必要告诉我一些事情。她说她做了一件错事,当然她给我写信不是为了向我忏悔她的过错,而是要帮我一个忙。她说我是一个粗心的人,没有发现一个优秀的女孩爱上了我。但她旋即又表示她并不确定这一点,她说很可能我发现了,但我没有采取行动。她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就是一个胆小鬼。谈恋爱,怎么能让一个害羞的女孩来采取主动呢?”
我正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开始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说:
“我无意中偷看了岚的日记,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她爱上你了,而且爱得非常深,也爱得非常痛苦。她在日记中写道她经常站到走廊上装作眺望远方,为的就是让你看她,而她转身的时候也能装作无意地看你一眼,这是她的幸福,也是你们之间的秘密……”接着她谈到岚如何爱我,如何为此受煎熬,等等,“作为朋友,我不忍心看她陷入痛苦之中,我希望她能够幸福,而她也应该得到幸福。”她说岚是她认识的所有女孩中最为优秀的一个,“她长得漂亮你是看到的,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那是世上最珍贵的。”接着她说岚非常高傲,她不会轻易看上某人,更不会看上一个平庸的人,“既然她爱上了你,那就说明你是一个非常卓越的人,值得她去爱。”她说,她还真想见识见识岚爱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什么样的人能让岚如此倾心。最后她说:“幸福就在你面前,去抓住它吧!”
她在信上还说岚并不知道她给我写信,她希望我能为她保密。
本来我对偷看别人日记的行为是很反感的,可这次不同,因为牵扯到一桩涉及我的秘密,我有一种揭开谜底的快感,同时心中涌出一股爱的暖流,就没去计较武婕的手段。
我反复把武婕的信看了几遍。这是个下午,我看信的时候不时地抬头朝岚平时站的地方张望,如果她一如既往地站在那儿,我能从她的姿势中看出她是否知情。可是,她正在上课,二楼的过道空荡荡的。
我给武婕回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我已记不太清了,大概是很委婉地说出了我的看法。那时一个人一旦参加工作,他就像奴隶一样被单位捆绑起来,要调动工作是很难的,有时难于上青天,所以有不少夫妇两地分居十几年乃至几十年。我的表哥表嫂正在经历这种痛苦,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两地分居对人的折磨。我对武婕说,我认为这事不大可能,不是情感的问题,而是要面对现实,而现实中有难以克服的障碍,所以我希望她把这件事忘掉,最好是不要让岚知道。
她对我提出了保密的要求,我对她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我把信投出去了。我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日子又一天天地重复着,我还是要多看岚几眼,她也还是经常凭栏远眺。因为知晓了秘密,这时候再看她,心中便有一些别样的感觉,像揣着头小鹿。她愈发地显得美了,通身放射出一种柔和的光芒。她会看到我吗?我常常这样想。过了一个礼拜之后,我发现情况有些异样,岚好像病了一样,脸色很难看,周一她竟然两顿都没有吃饭。晚饭的时候她出现在食堂里,她不和任何人说话,盛了一点点儿饭,就回自己的宿舍去了。礼拜二她请了病假,回县城去了。她家在县城,父母都是干部。
我本能地感到她这次生病与我有关。那两天我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好像自己做了特别不道德的事一样。肯定是那封信惹的祸,我想,那是一封多么不负责任的信啊,我怎能那么轻描淡写地就打发了一份痴情呢?到礼拜三,我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这天我收到了武婕的信,这是我急切地盼望的一封信。
她没有保守秘密,她把我的信拿给岚看了。我能理解她的动机,尽管愚蠢,但她是出于好意,是为了朋友。能指责她什么呢?
但后果很严重。
岚把她的日记烧了。武婕给我描写了岚烧日记的情景,透过武婕残酷的文字,我看到一个女孩把日记一页页撕碎,她浑身颤抖,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日记点着,如果不是武婕夺下燃烧的日记,她的手就会被烧伤。她的痛苦无法用语言表达。“我拦不住她,怎么也拦不住,”武婕说,“我真担心她会寻短见,你没看到她的表情,那么可怕,简直和疯子差不多。没办法,我就让她烧,她烧了日记或许会好些,但愿她能把你忘了。”接着她开始了对我的指责,看得出来她很气愤,但又竭力克制着,所以语气中虽然火药味十足,但没有攻击我,更没有骂我。她给我还留着面子。最后她说:“你最终会后悔的。”
武婕信中没说岚烧日记时哭了没有,我想,她即使当着武婕的面没哭,背后一定是哭了,因为她再次出现在学校时,身上仿佛失去了许多水分,不那么水灵,也不那么有光泽了。
我没有给武婕回信,我对她没能保守秘密很生气。
但这事并没完。一周后,大概是个礼拜天吧,我正在院中看书,一个陌生女子怯生生地走进来,她看到只有我一个人,紧张的神情有所放松,她看了看我,说:“你就是马洛吧?”我对她能直接叫出我的名字感到很惊讶,我说:“你是一”她说她叫武婕,我一下子明白了,是给我写信的那个姑娘。
那天因为是礼拜天,整个学校冷冷清清的,我不记得我的几个同事都干什么去了,总之,只有我一个人。我把我的椅子让给武婕,我又回屋搬出一张,然后给武婕泡上茶,我们两个就坐在院里说话。
武婕来拜访我的目的不言而喻,必定与岚有关。果然,很快她就说到了正题,她问我是否收到她的第二封信。我说收到了。她说我没给她回信。我说不知道该怎么回信。她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茶还很热,她又将茶杯放下了,突然问:“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太笼统了。
她进一步问道:“你爱她吗?”
这个问题又太具体了,我一下子被逼到了墙角,不得不面对现实。是啊,我爱她吗?以前我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对她有好感是毋庸置疑的,但这是爱情吗?我一直强调的是客观的障碍,那么主观上呢,我爱她吗?如果说在收到武婕的第一封信时,我对岚的感情还不是爱,那么现在呢?在得知她烧了日记,受了许多苦后,那两天我不也是饱受折磨吗?我的心不也在疼痛吗?难道说我真的不爱她吗?不,我不敢再这样说,这是不真实的。
我对岚是那么的怜惜,我想好好地安慰她,好好地疼她,抚平她心灵的创伤,让她重新容光焕发……这难道不是爱吗?
我想亲吻她忧愁的面孔,在她的脸上吻出幸福的欢笑,我想紧紧地拥抱她,让她在我怀中感受到安全和力量……这难道不是爱情吗?
我向武婕承认我爱岚,但是一
武婕不要听“但是”后边的,她需要的只是前边的,她兴奋地说有这些就够了,这就够了。她把爱情理解得很简单,很纯粹,在她的头脑中,大概以为有了爱情就可以无往而不胜吧。
看着她满面放光的神情,我还能说什么呢。
接着,她向我介绍岚如何如何优秀,第一封信中涉及的内容她又重述一遍,不但无一遗漏。而且更为详细。然后,她又开始复述第二封信,边复述,边指责我,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我想她是对的,她有权这样做。我洗耳恭听,但听着听着,我的思想跑到了别处,我在遐想着爱情:岚处在一片彩云中,头上罩着光环,脸上漾着笑容,被一群喜鹊簇拥着……
我不记得那天武婕还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的结束语是这样:
“我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介意我说话的方式,我都是为你们好,你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
如今回想起来,那天我之所以没有说出“但是”后边的话完全是一种怯懦和犹豫的表现,一则我不敢做出决断,怕伤害岚;二则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决断,我发现我已经爱上了她,正如我对武婕所说的,可我害怕面对爱情。那时我刚刚了结与璇的情感纠葛,我的心被冰冻着,还没有融化。另外,潜意识中大概有这样一种很自私的想法吧,即:让这件事处于不确定状态,以便自己有更多的时间来思考和做出决定。
此外,武婕之所以不愿意听“但是”后边的话,是因为她清楚我要说什么,她想以此来对我施加影响,并暗示我该怎么做。可谓用心良苦。
武婕很快向岚传递了片面的信息,这信息中肯定不会包括“但是”这层意思,甚至连这两个字都不会出现。这从后边事态的发展中不难推断出来。
周一的时候,我看到岚的神采与前些日子迥然不同,她的脸上又有了光芒,与我相遇的时候,她的面颊上会不易察觉地飞起两朵羞涩的红云,眉目间流露出嗔怪的神情,然后头一勾从我身边走过去,这时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像璇。
我们虽然没说话,但并不等于没有交流,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不经意的一瞥、盛饭时站立的位置、无声的谦让,等等,都如同含蓄的对话,看似无意,却有着丰富的潜台词。但总不能一直这样吧,我倒没什么,可是岚呢,她难道不需要一个确定的东西吗?
事情会如何进展呢?
接下来,我见识了女孩不凡的智慧。这要从喝水问题说起,工作组和老师们喝的开水都是由伙房提供,我们将热水瓶放厨房里,做饭的老李烧一大锅开水,把一个个热水瓶灌满,大家各自去提回就是。热水瓶虽然都差不多,但各个上面都写有名字,从来没有提错过。可是周三晚上我们工作组提回来的几个热水瓶里有一个写着岚的名字,这时厨房里已经没有热水瓶了,显然我们的热水瓶被别人提走了。我马上猜出是怎么回事。肯定是这个老师提错了,我说,我去把热水瓶换回来。
女孩可爱的小小伎俩,我想,真是天衣无缝,既制造了约会的借口,又不失矜持,亏她想得出来。
我敲响她的房门时,心中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既激动又紧张,不知如何是好。我该如何面对她的爱情呢?
她打开门,请我进屋。她知道我要来,而且在等着,尽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她看上去还是比我更紧张,有些手足无措。我把热水瓶往高处提提,说,“这是你的热水瓶,我们拎错了。”她接过热水瓶,放到桌上。在她桌上已经有一个热水瓶了,正是我们工作组的。两个热水瓶紧挨在一起,若在平时我不会注意这个细节,此时我却想到了“亲密”这个词。我想,我们不正如两个热水瓶嘛,外表冷静,内里滚热。她请我坐下。于是我坐到了她的椅子上,她则坐到了床上。我们说什么呢?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我感到我们之间的空气是紧张的,像一根绷紧的丝线,上边挂着兴奋和不安。这时候,时间仿佛不流动了一般,它之所以停滞就是为了让我们难堪。如今回忆起来,觉得时间是存在于我们之间的第三者,它横在我们中间,像一个爱搞恶作剧的人那样盯着我们的尴尬。她的房间布置得很雅致,简洁、整齐、温暖,窗台上有一个花瓶,花瓶里有一束洁白的马蹄莲。看到鲜花,我马上闻到了空气中的清香。在农村只有野外才有鲜花,室内几乎看不到。马蹄莲更是稀罕之物。我想她大概是星期天从城里带过来的吧。她低着头,好像是在心里找寻词语或勇气。有几次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她的样子楚楚动人,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她揽在怀里肆无忌惮地吻她,她柔软的唇和闪着光芒的眸子是世间最神圣之物,如果我当时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去做。后来,在她给我写的第二封信中,她谈到了她当时的想法,她说我离她那么近,她沉浸在爱的感觉中,无法呼吸,她有一种快要死去般的窒息感,她甚至感到了自己的身体正在僵硬,她多么希望我能够采取主动,拉住她的手,或者抱抱她,轻轻抚摸她,让她放松,让她柔软,让她活过来。她甚至说那时我做什么都可以,她都会答应。她没有任何拒绝的力气。那天我感受到这些了吗?应该说有那么一点,我头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但一闪即逝,因为我被吓住了。我有点晕眩。我失去了时间概念,我突然意识到我来掉换一个热水瓶用这么长时间,我的同事们会感到奇怪的。我说我该回去了,站起来拎上属于我们工作组的热水瓶,我没有立即跨出门,我站在门口等着她说一句告别的话。她说:“武婕都给我说了。”语气急促而羞涩,显然这句话憋了很久,说出来之后她舒了一口气。她没说武婕给她说了什么,她认为我知道,我也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知道,我猜得出来,于是我点点头。我在门后犹豫了一秒钟,我等着她扑上来拥抱我一下,就像我在门后拥抱璇那样。由于手中拎着热水瓶行动不便,我想,我会像根僵硬的柱子任她拥抱。我看到她站了起来,走了过来,可是她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又站住了,她没有拥抱我,更没有吻我。我看出来她想这样做,也打算这样做,但中途改变了主意。我有点失落,就那么一点点儿,不是很多。我头脑中更多的是一种幸福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步履轻盈,我好像腾起地面一尺许,脚不点地,飞着回去了。
说到这里该停顿一下了,我要喘口气,另外,我不能再用这种语调往下说了,我要换一种语气。
接下来的故事中,你们会看到一个非常自私、非常怯懦的灵魂。我不能也不想找借口为自己开脱,那样做无疑是再次伤害岚。许多年过去了,我歉疚的心一直不得安宁,我无法弥补自己曾经对她的伤害,在此只有送上我诚挚的祝愿了,祝愿她平安、幸福,直到永远!
自从那天晚上似是而非的约会之后,我发现有两股相反的力量在我身上角力。如果说心是主宰情感的,头脑是主宰理智的,那么角力的双方就是心和头脑。心说:我要去爱,我要去爱!头脑说:不。不,你不能这样!心说:这正是我所追求的伟大无私的爱情;头脑说:你生活在现实中,你最好现实一点儿;心说:爱情至上,我不能让任何东西凌驾于爱情之上;头脑说:得了吧,这只是一时冲动,冲动过后你会后悔的;心说:放弃爱情是可耻的;头脑说:一意孤行,后患无穷……
头脑反对心的理由如下:(1)两地分居,相聚一次都困难;(2)清华毕业的高才生找一个乡村小学教师,会被人笑话的;(3)作为工作组成员,和当地姑娘谈恋爱影响不好;(4)她是一个普通的姑娘,爱情让你夸大了她的优点,其实你爱的是自己心里塑造的人,是一个幻觉……
争论的结果,头脑占了上风。
两天后,我就借休假之机逃回了南阳。回到城市,看着满街的红男绿女,好像每个人都生活得有滋有味,只有我一个人被爱情所困扰。那是一个理想破灭的年代,我分配得不好,大学里学的东西一点也用不上,爱情上。我也遭受了挫折,我还追求什么呢?一种消极的东西像毒素一样已经侵入我的肌体。我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理性,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酷无情。
在梅溪河畔见到岚的时候,我已决定要给她一个答案,尽管她也期待一个答案,可这个答案与她所期待的答案正相反,我估计她难以接受,而我也很难说得出口。再者,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时,理性并不像它在辩论时那么强大。你看,她站得离我这么近,我们快贴到一起了,她吹到我脸上的热气让我心猿意马,她的灼灼目光让我燃烧……此时此刻,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让理性和答案统统见鬼去吧,岚,我爱你!
我伸手把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拥抱着她。她的身体多么柔软啊,让人想到新弹出来的棉花;她像小鹿一样拼命往我怀里拱,好像在寻找一个既温暖又安全的窝;她送上灼热的唇,我啜饮美酒般地贪婪地吮吸着;她的嘴唇又厚又柔软,让人迷醉;我抚摸着她剪短的头发,生硬的发茬显得很有个性;我抚摸她裸露出来的脖颈,在夜晚她的颈项是那样的白,那样的高贵,如同完美的象牙,但比象牙柔软和温暖,我亲吻那里,用鼻子和嘴唇在上面永不餍足地蹭来蹭去;我感到她的乳房被身体挤压着,有些变形;我腾出一只手,隔着衣服握住乳房,乳房在手下膨胀起来,要挣脱控制,我便轻轻揉着它,安抚它,安抚罢这一个,安抚那一个……这是人生最美妙的时刻,我陶醉其中,忘却世间一切。
如今,隔着遥远的时光往回看,我能像审视第三者那样审视过去的我,也有许多批判和谴责的话想往那个马洛头上倾倒。但我很清楚,即使时光倒流,一切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还会犯同样的错误,还会走同样的路。这是宿命。
那天的缱绻是永难忘怀的,她在我怀中呻吟、呢喃、撒娇,不断地咕哝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也回应了同样的话,她说她给我寄了三封信,我说我没有收到,她说我不可能这么快就收到的,因为她来南阻之前才寄出的,至少要两到三天才能到我手里,我问她信里都写了什么,她说能有什么,除了爱还是爱呗,我想也是,当初我曾经一天之内给璇写了六封信,都写了些什么呢,还不全是表达爱情的话嘛,一个人在那种状态是很有灵感的,能够翻来覆去地表达那层意思,既不重复也不枯燥,至少自己不觉得枯燥。我后来读到了岚的这三封信,信是同一天收到的,果如她所言,除了爱还是爱,其中一封信中还夹了几朵小花,那是她在河边采的,小花已经失去水分变干了,但还散发出一缕缕清香。读信的时候我的心仿佛被她的小手揉着,舒服和不舒服混在一起,还有疼痛,很难说清那种滋味,我一个人悄悄到河边坐了很长时间,在那儿发呆、流泪,这是后话,按下不表。还说那天晚上的事,我们说了那么多相爱的话,这些话像糖稀一样甜,像糖稀一样软,也像糖稀一样黏,因温度高而融化黏合在一起,其实我们紧紧拥抱的身体也渴望融化黏合,情欲在我们身体内膨胀,我们都快要爆炸了一般。但当她说娶我吧我会是一个好妻子的,我感到我的心离我而去,胸腔里空荡荡的,我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变成了一个冷血动物。我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对她说这不可能,我们之间的爱情注定没有结果,我没有欺骗她,我至今也不知道这种残忍的坦率是否值得肯定,接下来的对话更其残忍,她说:“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我的舌头已非我所能管辖,它是那么没有人性,它说:“时间会将我的影子从你的生活中抹去,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吧!”她松开紧紧抓着我胳膊的手,说:“不。要么去死,要么永不嫁人,我别无选择!”我如同棋盘上的卒子不能后退,我必须铁石心肠,决不能被她的眼泪和誓言打动,事实也正是如此,我不为所动。她看我不会回心转意,就摇摇晃晃地走了,像喝醉了酒一般东倒西歪,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遭受的最可怕的打击,她难以承受。“时间会改变一切的,相信我!”这时我感到在她背后说话的不是我,而是一个畜生。很快她的身影就被黑暗吞噬了,我看不到她,她消失了。“岚——”我深情地呼唤她,想追上去,可是我的脚却像插在地里的木桩一样纹丝不动……
三
梅溪河无声地流淌着,对发生在它身边的事熟视无睹,人间的悲欢离合它见得太多了,早就见怪不怪,麻木了。路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漠然地看着我,有些昏昏然。我心乱如麻,六神无主,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既虚妄又悲凉,既可怜又可恨,孤独无助,欲哭无泪。我踏着斑驳的光影,独自在河边彳亍。那时我非常空虚,我爱的姑娘离我而去,爱我的姑娘也离我而去,我到底要什么呢?我对自己很不满,我厌恶来自于头脑的过于清醒的理智,也讨厌来自于心的软弱的情感,这些我一概不要,可是我到底要什么呢?我不知道。既然胸腔里已经空荡荡了,索性让头脑也空荡荡吧,这时候该到来的自然会到来,生活自有其逻辑。
接下来的故事看上去过于巧合,我承认这一点,而且我一点也不想为其辩护,如果你认为这是我编造的一个故事,那么我要恭喜你,你具有一双慧眼,你洞悉小说的秘密;如果你信以为真,我同样要恭喜你,因为你有一双读小说的眼睛,你会从小说中得到快乐。
巧合无处不在,你无法回避。譬如桃子的出现。
这个高大丰满的姑娘像一匹肥硕的母马,健壮,充满活力,性欲旺盛,她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有一对饱满的乳房,你永远无法用漂亮或不漂亮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她,她拒绝定义。我一会儿觉得她很漂亮,—会儿又觉得她有些难看,一会儿我迷恋她,一会儿我又想离她而去。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迎面向我走来时,我头脑中出现的是一匹毛色锃亮、浑身散发着热气的母马,她喷着鼻息,气宇轩昂地朝我走过来,我往旁边给她让道,我甚至能听到马蹄轻叩地面的声音,这给我以错觉,让我在第一时间没认出她来。
她是我生活之外的一个姑娘,此前我们仅见过一次面。那是在一个同学的婚礼上,我们碰巧坐在一起,她说她会看手相,让我伸出左手,我很好奇,就把手伸给了她,她攥住我的手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开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胡诌起来,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引得一桌人大笑不止,看得出来她是在拿我开涮,恰好那天我心情不错,所以不但没有生气,还和他们一起大笑。散席的时候,她很放肆地看着我,用暧昧的语气说:“咱们还会再见面的。”我想,在这个小城想不碰面恐怕都难。这不,我们又碰面了。
我虽然没认出她来,她却张口就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有些恍惚,但那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很快我就把她认出来了,我说:“你给我看过手相。”她说:“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钻哪儿去了?”我说我下乡了,她噢了一声,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还行,她说看得出来。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她叫什么名字呢,我印象她的名字很好记的,可是这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于是我就竭力掩饰这一点。我问她过得怎么样,她说和上次见面时一样,我不记得上次谈论过她的生活和景况。我不知道她干什么工作,单位在哪里,这些最基本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是空白,其他情况更是两眼一抹黑。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们聊得很好,但怎样自然而然地打听一个姑娘的名字而又不让她有所觉察对我来说是个难题。我没想到她这时突然问了一个让我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她说:“你是不是认错人啦?”这个问题吓我一跳,有一瞬间我的思维像短路了一般,头脑一片空白。我很没底气地说:“怎么会呢?”“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她抛出了撒手锏,她说,“你说出来我听听。”我急中生智,支吾道:“你的名字就在我舌尖上,你一激,我竟然,竟然……”她哈哈大笑起来,比第一次在酒桌上她捉弄我时笑得更厉害,她的腰弯了九十度,好像在给我鞠躬。
笑过之后,她边擦眼泪边说出自己的名字——桃子,她说,这次你可要记好,否则我会伤心的。
桃子,桃子,这么好记的名字我竟然没记住,活该被她捉弄。
桃子对我这么晚在外溜达感到惊讶。她说:“你该不会是来找我的吧?”
这个问题让我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和她打哈哈。
她却毫不在意,她说她就住在附近,邀请我到她那儿去做客。当然,她没说得这么直白,她说:“上次你说你爱好什么来着?”我上次说过吗?好像根本没涉及这个话题,我记得很清楚,看来她又在耍花枪了,她说:“好像是爱好看书吧?”她猜得不错,我的确爱好看书,我承认。她诡谲地说:“我有几本好书,你要不要看?”我问她是什么好书,她说:“不告诉你,你去一看就知道了。”我问她这算不算正式邀请,她说:“你说呢?”今天?现在?她说:“怎么,害怕了?”我当然不是害怕,只是这么晚了,方便吗?她说:“我一个人住一个院子。”说罢,她就转身朝前走了,我只好跟上。
我们沿梅溪河走一段就转到了中州路上,路上行人很少,路灯也暗,再者,路两旁的法国梧桐长得非常高大浓密,完全遮蔽了上面的天空,不少路灯夹在法国梧桐的缝隙里,光线大部分被梧桐树正在衰萎的树叶遮挡住了,使道路显得更加幽暗。整个城市都沉睡了,夜晚很安静。她走在我身边,我似乎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充满情欲的热乎乎的气息,她让我想入非非,我本能地知道将有什么事在等着我,可我毫无经验,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至少在男女之事上如此。我以为很快就会到她的住处,可是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还是没到,我不断地问还有多远,她则不断地说快到了快到了,后来我有些忐忑不安,心想她说住在“附近”,可我们已经穿越了半个城市怎么还没到呢?
如今回想起来,那天道路之曲折漫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路越走越窄,再后来就进入了一片迷宫似的住宅区,一排排二层小楼仿佛是同一个模子铸的,全都一样,每家一个小院,院门一律安装的是那个时代的防盗铁门。这种防盗门的突出特点是:大门的主锁在门内,要打开大门,必须先打开门上的一个小窗(小窗加有暗锁),手从小窗伸到门里,才能打开主锁。住宅区没有路灯,各家各户也都熄灯睡觉了,窗子全是黑的。这片住宅区不知是怎么规划的,小巷又多又曲折,拐来拐去的,拐得我不辨东南西北。不要说是没有星星月亮的晚上,就是白天我走进来也一样转向。
我们蹑手蹑脚的,尽量不弄出声音,如同两个幽灵,尽管如此,还是惊动了某个院子里的一条狗,狗汪汪叫起来,声音特别凶恶,特别响亮,吓了我一跳。我当时的感觉像是做贼被发现了一般,我想狗叫声肯定惊醒了许多人,接着会是一片开窗声,每个窗子后面都有一双或几双窥视的眼睛。他们看到半夜一男一女在一起,会怎么想呢?可是我并没听到开窗声,大概他们对狗叫都习以为常了,见怪不怪。那年头城市不许养狗,有关部门还专门成立了打狗队,到处巡逻,见狗就捕杀,不少人都把狗送到了乡下亲戚家,这种时候还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养狗,真是让人感到奇怪。她在有狗的那个院子门口停下来,说,到了。狗叫声使我感到恐惧,从声音中就能听出来,这不是一般的狗,而是高大威猛壮如牛犊的狼狗。我青春期的欲望此时被狗叫声吓得无影无踪了,我想打退堂鼓,可是不知道怎样向她开口,我不能在一个女孩面前表现得太差,那样会被她瞧不起的。好在她很从容,她一点儿也不怕狼狗,她隔着门说:“旦旦,别叫,是我!”狼狗听到她的声音果然不叫了,换成了讨好似的呜呜声。桃子用钥匙打开门上的小窗,把手伸进去,用钥匙打开里边的大锁,将门打开。门刚闪开一条缝,狼狗就挤了出来,亲她的手,让她抚摸。她拍拍狼狗的头,狼狗温驯得像个小孩。我因害怕狼狗,站得比较远。她叫我过去,我不敢,我让她把狼狗拴好。她拉住狗脖子上的项圈,说:“没事的,你把手伸过来让它闻闻就行了,它不会咬你。”我硬着头皮过去,战战兢兢把手伸给它,让它嗅了嗅,它开始时对我还算友好,当我要跨进大门时,它朝我吠叫起来,仿佛我侵犯了它的领地。桃子紧紧抓住它的项圈,不让它扑向我。桃子训它,甚至威胁不给它喂食,都没太明显的作用,为此,不得不给它拴上铁链子。作为补偿,桃子从冰箱里拿出两根肉骨头扔给它,又给它倒了一点狗食。桃子帮狼狗开脱,说它是饿的,平时没有这样不听话过。狼狗啃起肉骨头时,我绷紧的神经才稍稍有所放松,一颗悬到嗓门的心才稍稍往下落了落。
我猜测这个夜晚将要发生点什么事,可我不知道这件事如何发生。我非常胆怯,再加上受到狼狗的惊吓,我几乎不敢存什么非分之想了。再看看桃子,我看不出她身上有任何情欲的迹象,她对我像对待一个姐妹一样,心情平静,行动自然。你看,她此时关心的并不是情欲,而是肚子,她说她饿了,问我饿不饿,我说有点,于是她开始张罗着煮方便面。煮好后,她端着锅,我拿着碗筷,上到二楼。二楼共三间房子,最里边的一间是属于她的,我们就在她的房间里吃饭。吃饭中间我弄清了两个问题,一是关于这院房子的,我想知道现在房子里是否住有其他人,因为大多房间都关着门窗,黑灯瞎火的,不知道里边是否睡有人。她说房子是一个亲戚的,亲戚外出,她帮着照看房子和狗,她又说这条狗是有证的,打狗队不能打。最后她明白了我的意思,说:“你放心吧,现在这里只有你和我,没有其他人,夜里也不会有人来的。”二是关于书的,她邀请我来是要让我看几本好书,可我扫视一下她的房间,没见哪儿放有书。我问她书在哪儿,她说先吃饭吧。她可能认为我不解风情,不明白书只是一个幌子,三更半夜了还提如此煞风景的问题。后来我没再提书的事,她也没再提。其实,我何尝不知道书只是一个幌子,但我那时比较紧张,不知道如何拉近两个人的距离,我原本以为两个人在一起会有一些亲呢的语言和动作,可是我们之间没有,连一点儿暧昧都没有,我们像是两个无性别的人,这种情况下,我才愚蠢地提到书,我的潜台词是:你叫我来既然没别的,那就把你说的好书拿出来吧。我这个问题多多少少影响了她的情绪,她有些不高兴,我看得出来。她没吃多少就不吃了,将剩饭端下去喂狗。收拾了锅碗之后,她说:“我睡这屋,你睡外边那个大房间。”
得,我想,不会有什么节目了。我有些失望,但没表现出来。
她将我领进大房间,拉开电灯。所谓的大房间其实是两间房,中间没有隔墙,大间里放着一张硕大无比的床,睡下十个人没一点儿问题。床上放着好几床被子,都叠得很整齐。我问她平时谁在这儿住,她说是几个女孩(至于这几个女孩为什么那天不在,我似乎是问了,她也回答了,但我如今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她抻开一床被子,被子很干净,隐隐散发着少女的体香。她问我这个床睡不睡得下我,我说足够了。她说厕所在楼下,又说,如果我夜里不想下楼,二楼前边有一个一间房大小的平台,上面种有许多花,我可以在那儿解决问题。我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她已将热水准备好了,我们分别洗了脚。该睡觉了。她忽然征求意见般地对我说:“我也睡这屋,好吗?”她说得很自然,语气也没什么变化,好像我们之间不存在性别差异似的。
我虽然内心欢喜,但说话的语气和她一样平静,我只说了一个字:好。我之所以如此,并不是有什么心计,而是胆怯使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女孩总让我感到难以捉摸,你永远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你也不知道她说的话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开玩笑的。此前我从未和女孩单独在一起过,对我来说,女孩的肉体是一个巨大的秘密,这秘密压迫得我透不过气来。
她又抻开一床被子,看来要一人一个被窝了。两个人在一起,也许只是说说话吧,然后就各睡各的。不要再往那方面去想了,我对自己说,她虽然看上去不拘小节,可她其实是很单纯的,再那样想就是对—个姑娘的亵渎。
她说:“别看我脱衣服。”她关了灯,室内一团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既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床。我们在黑暗中脱衣,但听衣服剥离身体的声音,偶尔衣服上迸出一道静电,在黑暗中神秘地一闪即逝。我穿着秋衣秋裤钻进被窝,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自在些,才能掩饰冲动。我上床之后,感到她也爬了上来,我以为她要越过我,去钻进另一个被窝,可她却揭开我的被子钻了进来。她脱得精光,她的皮肤擦过我的手臂,就像砂纸擦过火柴头一样,我被点燃了。那种感觉是难以描述的,如果强要描述,用“惊讶”这个词也许能稍稍形容一二。是的,非常惊讶,惊讶之后我感到惊慌失措,一瞬间我僵住了,身体硬邦邦的,不会动弹。桃子对我的秋衣秋裤很不满,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把它们扒了下来。她的动作有些粗野,如果我不配合,她大有将我的秋衣秋裤撕成碎片之势。当然,她连短裤也一同扒了下来。说实话,我喜欢她这样,那时我有一个很自私的念头,即这样可以把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的责任推脱掉:这都是你要的,不是我强迫的。再者,她的主动行为正好掩盖了我的不知所措。那时候对于性,我是既渴望又畏惧,我无数次幻想过和我所爱的女孩发生性关系,也无数次幻想过和爱我的女孩发生性关系,但就是没想过要和一个既不爱我也不被我所爱的女孩发生性关系,所以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完全听她的,很乐意由她来引导我。她拉过我的手,放到她的乳房上,我想她很为有这样一对坚挺饱满的乳房骄傲吧,但她的乳房让我感到悲哀,我竭力想将抚摸她乳房的感觉保留下来,可那种感觉总是转瞬即逝。再者,当她穿着衣服时,乳房将衣服高高顶起,胸部的衣服绷得像绣花撑子上的布,让人浮想联翩,可触摸的感觉却与想象大相径庭。原来乳房属于头脑,单单想起来就能让人战栗,现在却只属于手掌,并没有给我触电般的感觉,你说能不让人悲哀嘛。拥抱也一样让我感到悲哀,两个赤裸的身体抱在一起,冲动是毋庸置疑的,但相伴而生的另一种感觉却是悲哀。我身高一米七五,她看上去比我还高些,而且也比我健壮,她庞大的身躯让我感到自卑,我出于自私和贪婪的动机,想将她的身体搂入我的身体中。也就是说,我想将自己的胸腔裂开,把她搂进我的胸膛里,让她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可当我拥抱时,我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那是一个完全独立的身躯,存在于我之外,尽管我此时拥抱着。但并不属于我,也不可能属于我,什么也改变不了这种状况。接下来,她将我拉到她身上,我知道该干什么,可是我非常笨拙,她不得不继续充当老师,手把手地给予指导。我刚进入她的身体,不幸发生了。我先是听到门发出轻微的吱扭声,我还以为是风将门吹开了,她怎么没上门呢,多么大意啊!接着我感到一股寒气直透脊背,我被恐惧攫住了。黑暗中,我感到一种东西无声无息地进了屋,往门口看去,我看到半空中飘浮着两盏碧绿的小灯笼,小灯笼迅速朝床头飘来,吓得我魂飞魄散。桃子感到了异样,翻身爬起来,“是撒旦,”她说,“旦旦,你怎么进来了?”狼狗大名叫撒旦,旦旦是它的小名。撒旦一直走到床头,嘴里发出恐怖的呜噜声,让人不寒而栗,我猜它是冲我来的,吓得钻进了被窝深处。桃子伸出手拍拍撒旦的脑门,让撒旦舔舔她的手,她又抱住撒旦的头亲了一下,拍拍撒旦的肩胛,说:“旦旦,下楼去吧,你看,你把我的朋友吓坏了。”撒旦没听她的话,朝着被窝恐怖地吠叫了一声,好像要钻进被窝将我叼出去似的。桃子生气了,她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她呵斥撒旦:出去!撒旦被吓住了,但还在犹豫,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噜声。桃子呼地跳起来,抓住撒旦的项圈,并顺手拉亮电灯。屋里一下子亮如白昼。桃子跳下床,不由分说将撒旦拉到门外,然后砰的一声将门关上。她赤身裸体,身段类似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油画中的美女,丰乳肥臀,高大健壮。她看到我在看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裸体,但并没有任何害羞的表示,而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指着我说:“看把你吓的,你个胆小鬼!”撒旦并没下楼,它就在门外,用爪子扒着门,试图将门扒开,好进来保护它的主人。桃子笑的时候乳房颤悠悠的,很是好看。她突然一个箭步跳上床,扯去被子,于是我的裸体也暴露在灯光下了。我有些尴尬,而她笑得更厉害了。
后来,我们在灯光下继续做刚才被撒旦打断之事,但并不成功,灯光太亮了,撒旦又在门外吠个不停,我怀疑它从门缝里能看到我们在干什么,它可能认为我在欺负桃子吧,所以叫声中充满威胁的意味,我对这种情况不太适应,很快就卷旗收兵了。几分钟后我们又进行了第二次,也没好到哪儿去。我不记得这个夜晚我们一共做了几次爱,可能有七八次吧,但我一次也没体验到那种销魂蚀骨欲仙欲死的感觉,相反,我却体验到了巨大的空虚。与此前体验的悲哀不同,这次我体验的是空虚。悲哀还是有主体的,空虚则是主体的消失,人成了一具空壳,里边什么也没有,如同打破的鸡蛋,蛋清和蛋黄都流走了,只剩下了蛋壳。这时不只我是空虚的,世界也是空虚的,我的空壳悬在更为巨大的世界的空壳之中,前后左右上下皆无所凭依。
在做爱的间隙,我们断断续续地睡一会儿。也断断续续地说话,从她的话中我知道她十八岁,比我小好几岁呢,可她在性事方面却比我老练得多,可以说驾轻就熟,她完全有资格嘲笑我,但她并没有这样做,她只是有些怜悯地称我为“雏儿”,我觉得这个词对我来说是侮辱性的,但我无力反抗。我尽管竭力掩饰,她还是看出来我是第一次,为此,她颇有些得意。于是她做试验般地、永无餍足地要求着我,弄得我筋疲力尽。她对性采取的是享乐的态度,和她在一起你不会有任何负担,只管去做就是。我原以为这种毫无负担的性能将我从失败的爱情中拯救出来,可是我错了,性什么也拯救不了,它只会加深固有的挫败感和固有的烦恼,再就是,它带给你巨大的空虚……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不会忘记突然闯入的撒旦,不会忘记女人成熟的裸体,不会忘记尴尬万分的性事,不会忘记不期而至的悲哀和空虚。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最初的与性有关的夜晚,这个夜晚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记忆深刻。但记忆也会有偏差,未必与事实全然吻合。接下来我要说的事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但却是铭刻在记忆中的——
夜里,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关了灯,总之。房间又重新归于黑暗,我们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迷迷糊糊地醒来,完全没有时间概念,房间里寂静得如一眼古井,侧耳谛听,屋外也是那么寂静,没有一丝声音。这种寂静给我一种错觉,好像天地之间只有我们两个人,再无其他生物。这让我忽视了撒旦的存在。我起来小解,打开门,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惊:门前的平台上已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再往远处看,满目皆是微暗的白色。我知道在这个亚热带向北温带过渡的城市,十月份一般是不会下雪的,所以这场悄然降临的大雪让我感到惊讶。雪还在下,巴掌大的雪花从苍茫的天空无声无息地飘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我赤身裸体站在走廊边向着平台上的雪地撒尿,热尿在雪地里浇出一个美丽的图案,我打了一个寒战,又一个寒战。尿还没撒完,我突然感到一个影子在无声无息地向我逼近,恐惧又一次攫住了我。扭过头来我再次看到了两盏恐怖的小灯笼,蓝幽幽的,与房间里看到的略有不同,但一样可怕。我突然想起桃子只是将撒旦赶出大房间,并没给它拴上链子,何况它还不甘心地在外边扒过门,我怎么忘了呢。它从后面过来,堵住了我回房的路,怎么办呢?我想,它闻过我的手,它记得我的气味,它知道我是客人,它不能伤害我。我试着和它套近乎,我学着桃子的腔调,说:“旦旦,你别过来……”我甚至鼓足勇气将手伸给它,让它识别气味,可是这家伙并没理会我的手,低吼一声,就作势要向我扑来,我吓得拔腿就跑,可是能往哪儿跑呢,下楼来不及了,只好跑到平台上。平台只有一间房那么大,我很快就无路可去了。撒旦凶神恶煞般地向我扑来,它会在几分钟内将我撕成碎片,对此我毫不怀疑。不可能指望它发慈悲,就像小羊羔不可能指望大灰狼发慈悲一样。只有桃子能够救我,可她还在睡梦中,现在把她喊醒已经来不及了,何况我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喊她。我大叫一声,感到自己的身体悬空了,手想抓住点什么东西,可除了雪花我什么也抓不住,我在做自由落体运动,我仿佛听到撒旦在平台上狰狞地大笑,它胜利了,我完了,我听到我的身体接触雪地的声音:嘭!
所幸平台距地面不是很高,加之地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我才得以没有摔伤,只是眼冒金星,灵魂有些出窍罢了。我在雪地里躺了一会儿,寒冷的雪使我恢复了清醒。我又听到了撒旦的吠叫,好在它没有跳下来,如果它跳下来,我就死定了。雪还在下,我冻得浑身发抖,此时我在院子外边,撒旦倒是伤害不了我,可我也进不了屋,怎么办呢?我浑身一丝不挂,无法敲别人家的门寻求帮助,只好喊桃子了,她是此时唯一能救我的人。撒旦无疑是她下楼倒剩饭时解的链子,她应该为出现这样的事情负责。我刚喊了一声,就听到桃子在楼上答应。显然刚才我的那一声大叫把她惊醒了。当然也有可能是狗的吠叫把她惊醒的。她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外边。她从声音中应该不难判断我的位置。她说等一等,显然是在穿衣服,我说快点,我快被冻僵了。这个夜晚因下雪而变得稍稍明亮了一些,好像雪花里边含有光线似的,我怕刚才的喊声惊动邻居,那样的话,他们就会从窗口看到一个赤裸的男子,这该让我多难为情啊。说不定这会儿窗子后面已经有苏醒的眼睛贴在窗玻璃上了。一会儿,我听到下楼的脚步声。咯吱咯吱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这会儿撒旦从平台上消失了,它肯定也下楼了。果然,我马上听到撒旦的吠叫从院子里传来。桃子的脚步声也随之传来。我隔着铁门对桃子说:“别开门,先把撒旦拴住!”“好吧,”桃子说,“你怎么到外边去的?”听到她的问话,我感到说不出的委屈和愤怒,真想大喊大叫,但考虑到可能惊动邻居,我还是忍住了。看到我这种样子,说不定她会哈哈大笑的。
我冻得受不了,不断地用手搓着皮肤,赤脚在雪地上跳来跳去,我出来小解时是穿着拖鞋的,这会儿拖鞋早不知到哪儿去了。
铁门的门闩被拉开了,然后铁门打开了一条缝,黑夜里铁与铁摩擦的声音格外刺耳。然而首先从门缝里钻出来的不是桃子,而是撒旦。在我看到它的同时,它也看到了我,嘴里发出一声恐怖的吠叫,就要朝我扑来。我说:“桃子,快抓住它!”桃子说:“我抓着呢。”桃子果真抓着狗链子。但撒旦仿佛和我有仇似的,根本不把链子当回事,奋力向前,欲挣脱链子,它的力量那么大,桃子根本控制不住,桃子被它带出了门。它尖利的牙齿几乎咬住我的胳膊,我已感受到了它嘴里喷出来的热气。它锋利的爪子也差点划破我的肚皮。“它发疯啦,”桃子冲我喊道,“你快跑吧!”
我也看出撒旦发疯了,它的叫声穷凶极恶,令人胆寒。在桃子冲我喊叫的同时,我已转身跑起来。撒旦在后边追赶,桃子紧跟其后。刚开始跑的时候,我的身体还有些僵硬,腿脚不大灵活,有几次差点摔倒,跑了一会儿后,身体发热,动作协调,越跑越快,人好像擦着地面在飞一般。
撒旦在我后边威风凛凛地紧紧追赶,它的吠叫可能会惊醒许多人的美梦,而使另一些人跌入噩梦之中。
桃子跟在撒旦后边,手中拽着链子,在雪地上狂g+I6CU/rq/WUe6lul4Y6jhoPwjeLkXrvSfrn62ZNtZU=奔。如果某个窗户后边有人看到这一幕,一定搞不清是狼狗拖着桃子,还是桃子驱赶着狼狗。桃子穿着一件大红风衣,里边可能什么也没穿,她跑的时候,风吹起风衣,裸露出她颀长洁白的腿。
我不辨路径,完全是凭感觉来选择走哪个岔道,虽然恐惧降低了我的智商,但我还知道选择较为宽阔的道路,这样可能避免钻进死胡同。曾几何时,这片迷宫似的住宅区竟然被我抛在了身后。到大路上之后,我想也许会遇到警察或者路人,他们看到我处于生死关头,大概不会袖手不管吧。这种想法不单是一厢情愿,还很幼稚。想想看,平常这时候街上会有人嘛,更不用说这种鬼天气了。街上阒无一人,整个城市仿佛死去了一样,你听不到呼噜声,听不到鼾声,听不到梦呓,听不到床铺的吱吱叫声,听不到夫妻吵架的声音,听不到婴儿的啼哭声,听不到老人的咳嗽声,听不到酒鬼的唱歌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这个城市像荒原一样,是无声的、死寂的……
赤身裸体的我在奔跑。
威风凛凛的撒旦在奔跑。
穿大红风衣的桃子在奔跑。
我们,是这个荒诞的夜晚中的一组荒诞的形象,是雪夜中的几个运动的符号,是遭命运诅咒的几个生灵,是生活这个大舞台上上演的滑稽剧中的主角……我忽然理解了古人所说的“无妄之人,处无妄之事,遭无妄之灾”的真正含义了,岂止是理解,我更是在体验,在经历,在承受。
渐渐地,我跑累了,跑不动了,绝望了,我想撒旦马上就会将我扑倒,撕扯我的皮肉,咬断我的喉管,我的血会染红很大一片雪,会变成紫黑色……我不认为桃子能制止撒旦对我的杀戮,她既然不能制止它追我,又怎能制止它下一步的行为呢。天啊,谁来救救我?
在铺天盖地的寒冷中,在因为初雪而显得明亮的苍灰晨光中,我赤身裸体慌不择路地狂奔,恐惧和羞耻拧歪了我的面孔。我身后的大狼狗被愤怒鼓动,穷追不舍,而一袭红衣的桃子被狼狗牵掣,像是扑扇着翅膀总也起飞不起来的大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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