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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永不老去的爱的神话

2010-12-29刘君眉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10年34期

  她七十五岁了仍然很美。
  一次女同事来我家做客,敲门后她诡异地拉我下楼,说带我去看在楼下遇到的一位老太太,长得那个精致啊,都那岁数了还叫人惊艳,我也要那样老去。
  我们从楼道里出来时,她正笑眯眯地探头每个门洞里挨着看呢,脸上满是好奇。同事在背后捅我,看,就是那个老太太,多美。她是下楼扔垃圾的,迷路了,小区里的公用垃圾箱离我们家那座楼不过二十步远。
  我走过去从后面拉住她的手,她笑眯眯地转身,你认识我啊?我说,认识。你是谁家闺女?郑天茵家的。你住哪?住你家,你跟我走就是了。她笑眯眯地跟我上楼,边走边瞅着我笑,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说,郑天茵家的闺女真好看。
  郑天茵是我妈,老年性痴呆失忆已多年。
  我听说过很多她年轻时的事,多是听别人赞她如何美,揽镜自照我也眉眼精致,五官端正,但不及她那么神韵空灵。妈祖籍江南,姥姥的照片亦是温婉细致的女子,如软风拂柳般的身段。到了我,一代不如一代,女儿更甚,整个一假小子,她无数次向我抱怨,都是因为我没有遗传外婆的美,她才那么丑。我更像父亲一些,北方的男人,敦实,糙中有厉。
  当年妈嫁给爸爸,外婆以死相逼,妈以绝食回敬,天底下没有拗过女儿的父母,她最后还是留在了这个冬天飘雪、夏天满城都开合欢花的小城。但上天辜负,她的爱情没有良终,她四十二岁那年,爸爸和她离婚了,哥哥随了父亲,她一向都极疼爱哥哥,在家里她爱用戏谑的声调轻声喊哥哥的小名,良子,良子。软语侬音高低有致,非常好听。哥哥走的那天已经9岁,双手死死扒着门框喊,妈,我不走,妈……她原本是想送哥哥一程的,只走到门口就折身进屋了,哭号的哥哥还是被爸爸带走了。我从拉开的窗帘后向下看,爸爸和一个女人一左一右把哥哥裹进车里去了。后来,那个女人爸爸叫我喊她小妈妈,是爸爸的学生,她抬头向我们家楼上张望时,我看清了她的脸,除了年轻些,外表不及妈十分中的一分,我从窗帘后仇恨地敌视她,是她抢走了爸爸。
  妈本来就是一个沉静的人,话极少,爸走后,她的话更少了,许多次,我看到她坐在窗前看书,整个下午书本几乎不曾翻过一页,只盯着窗外看。爸爸把属于他的东西都带走了,唯独他养的一盆吊兰依旧挂在阳台上,可能他不屑于带,觉得太小气。那张桌子曾经是爸爸的写字台,他在那里看书,喝茶,画画,累了就起来侍弄那盆吊兰。给吊兰浇水成了她每天工作之外固定的节目,可那盆葱绿的吊兰似乎承载不起这样浓的爱,不出十天叶子渐黄至萎,死掉了。
  爸爸离婚后很快组建家庭,他们在新城买了大房子,距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远,来回开车也得一个小时,他每次来送哥哥,那个小妈妈总是同来,偎着爸站在楼下送哥哥,两个人看上去浓情蜜意。爸爸来前会先打个电话,妈接到电话后总会很忙碌,翻箱倒柜的,在镜子前试衣服,衣柜里挂着她的很多件旗袍,是因为爸爸曾经说过,她穿旗袍最好看。爸爸再也没有上来过,只是隔着窗户传话,告诉我们下午几点会再来接哥哥,自始至终妈一直在后窗边站着,她身上的旗袍五分钟前终于选定了,爸爸楼下汽车发动时,妈妈在镜子前照了照,掸掸衣袖把旗袍脱下收起来。妈让我下楼去看爸爸,我没去,虽然我数次在梦里梦到他,我怕我跑下去,会跳起来像猫一样把小妈妈的脸抓花。
  那天晚上,哥哥挤在我的小床上睡了,我们叽叽喳喳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半夜我渴醒起来喝水,看到爸爸曾经的书房里有光,轻推门,妈侧身头抵在书架上,肩膀一抖一抖在低声抽泣,她的剪影瘦小孱弱,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妈妈,爸爸走后,她在我面前一直都是笑的,也从不说爸爸的坏话。
  爸爸哥哥都不在,家里着实空落了,连那廊前的燕子都感到了寂寞似的不肯再飞回来,春天的时候一群小麻雀占据了燕子的空巢在那里聒噪。外婆说妈生了一双伺候人的手,爸在的时候,妈像会分身术的巫婆,你一抬眼她坐在那里给爸爸擦皮鞋,一低头,她已在另一间屋里给爸烫衬衣了。妈对爸常说的一句话是,你坐,你坐,我来。于是我们总会看到一个手里擎着一盏清茶的爸爸坐在那里细品慢斟。
  爸走后闲下来的妈,有时候会犯迷糊,有次学校里组织秋游,路远要坐车坐船,我问妈妈让不让去。妈正在织一件毛衣,头也不抬说,先问问你爸。见我半晌不说话,妈回过神,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却又不知如何修正,只讪讪说,啊,你爸,你爸……偶尔她会叫错名字,从屋里对着门外回来的我喊,良子,良子,你来一下。看到推门进来的我时,她神色渐黯,说,说顺嘴了。
  妈的旗袍没有再穿过。几年后小妈妈生了一个女儿,妈知道后把所有的旗袍都拿出来,裁裁剪剪修了给我穿,她一刀一刀剪,一针一针缝,有时候做到更深夜半,但我实在很辜负她,不是不喜欢,正长身体的我跟抽枝的柳条似的,衣服刚刚做好,胳膊腿无端又长出一长截,妈抚着旗袍一声轻叹。那些旗袍我结婚时悉数带走,做了我的嫁妆。
  我撞见来跟妈提亲的人,妈以淡淡的笑容拒绝,虽说她已四十开外,但走路依然娉婷,我都及她的肩高了,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我们是姐妹。外婆来信希望妈能回苏州,妈说她已喜欢上北方的雪天不想离开。哥哥能独自来去于妈妈和爸爸的家之后,爸爸就再也没有在我们家楼下出现过,我的生日哥哥是传递礼物的信使,哥哥曾经试图破坏爸爸的新爱情,想让他和妈妈能再续前缘,以致弄得父子之间兵刃相见势同水火,哥哥伤心之余到加拿大留学,毕业后留在那里任教。
  那年我决定离婚时去告诉爸爸,我们约在外面的咖啡厅见,爸爸早来了,他很见老,虽满头白发,但依然儒雅。这些年我心里恨他当年扔下妈妈和我,很少和他走动。那天爸爸多喝了红酒,说了许多这么多年来对妈妈的悔,他说,妈妈那时候太爱他了,他只想逃,等知错时已无回头路。我看着坐在那里无语泪流的爸爸,心中生悲,成年后始知人间情爱,从来不由人,爱情向来都是不可理喻,有时候太爱也是错,只能痴心虚掷一生。
  可是我的妈妈她已经不能接受这迟到的悔悟了,早在两年前她已失忆。她认不得我,每次我回家,她都追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我被她问得辛酸满腹,躲到门后失声痛哭。哥哥从国外回来看她,妈握着他的手,一遍一遍抚摸着哥哥的脸声声问得人心碎,你是谁家的孩子长得这么俊呀!已四十多岁的哥哥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孩子,她还絮絮不停,孩子你为啥伤心,哭啥?
  医生说她的记忆只有八秒钟,我们也愿意一试,我和女儿一天要上百遍地告诉她,我们是谁。但刚一转身,她就忘了,一脸怅然端详着女儿的脸问她是谁,女儿气急败坏,妈,你给我变个戏法,让我钻进外婆心里吧!她的记忆生病,不知饥饿,你给她吃她则吃,你不给她吃,她亦不知道吃,她的记忆只有视力所见,但眨眼即忘。我把小时候教女儿学话的劲头拿出来,一一指着水果、家具给她认,她好脾气地笑着,一句一句跟着说,你要是停下突然拿着手里的东西问她,这是什么,她会一脸无辜地看着你说,我不知道。你心里那个气啊,恨不得狠踢自己几脚。
  她的记忆没有了,变成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妈妈,她不再跟你说悄悄话,亦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你悲伤的时候,她不知道安慰你。上帝把我们储存在她心里的那些甜蜜记忆都拿走了,她变成一个笑婆婆,整日弯着嘴笑,比她年轻时喜气多了,她那一头卷曲的长发,没有一根黑的了,我给她剪齐在耳朵后别上一枚黑色小卡子。我没有她那么手巧,只能买来一些小碎花布请裁缝比着她的尺寸做,她瘦了许多,衣服在她身上变得空荡荡的,叫人惆怅。我看着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每个角落、每件家什都是记忆的物证,但她漠然地走过,曾经那是她要刻骨铭记的啊。
  无数次的医院奔波之后,一天,我再次从医院回来,妈劈头问我,你爸呢?我愣住了,她盯着我一脸期待,我随口说,在医院呢。她好像很满意我的回答,若有所思地转身进屋了。我大喜,妈恢复记忆了?我是谁?我是谁?认得我吗?我拉着她急问,她不知所以地看着我,你?小雪啊。妈,我走过去抱住她,她轻拍着我的背,多年来,我的呼唤她第一次回应。但仅限于此,医生说她这是记忆截取,只能治疗到这种程度了。
  你爸呢?这是我出门回来她的问候语。医院呢,我答。我一说完她就安静了,像个乖乖听话的孩子一边坐着去了。谎言说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的,渐渐我心生幻觉,好像爸今天真是去医院了,当我端菜上桌的时候,他就会回来吃饭,碗筷叮当一家人热热闹闹,像许多年前一样。妈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臆想呢?爸最后的几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癌,终于不能忍受无休止的化疗,离开了。
  今年情人节的那天下大雪,我买了一大束火红的玫瑰回来,妈给我开的门,她依旧问,你爸呢?我依旧答,在医院。我拍打衣服上的雪,给玫瑰剪枝然后一一插进花瓶里,屋里,妈侧身躺着,我蹑手蹑脚进去,把水晶色的玫瑰花瓶轻轻放在床边柜子上,摆着的小相框里是年轻的爸爸妈妈,妈妈穿着豌豆绿的旗袍,双手圈着爸爸的肩膀甜甜微笑。当我笑着俯下身想对妈说情人节快乐的时候,我发现,她永远地睡着了。
  编辑 / 杨世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