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寻找格桑花

2010-12-29菊韵香

上海故事 2010年12期

  1
  
  “土地,梅土地——”
  这天早晨,公交车刚开到城郊新华屯,尚未停靠稳当,路边就有个中年女人挥着手臂兴奋地喊起来。喊声未落,车内,几个女生便四处张望,边找边吃吃偷笑:“嘻嘻,农村人真逗,还有叫这怪名字的。没土地,肯定也穷得掉渣——”
  “闭嘴!”蓦地,乘客中跳起个长相清秀、一点儿也不土的女孩。这个女孩就叫土地,姓梅,喊她的女人是她母亲,叫格桑。土地狠狠地剜了一眼说笑的女生后,快步冲下车去。母亲忙迎上来拉她的手,眉开眼笑地说:“土地,今天是你18岁生日,妈在‘农家乐’饭店订了菜。走,妈带你去。”不料,土地一把甩开母亲的手,气哼哼地嚷:“别叫我土地!我要改名,再也不叫这个难听的破名字!”
  “你……”母亲一听,登时愣住了。愣怔片刻,忙又追上土地,硬把她扯进了“农家乐”饭店。很快,蛋糕摆上桌,18支蜡烛也点上了,母亲说:“土地,来,在心里许个愿吧。”
  干吗要在心里许?我非要说出来!土地大声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改个好名!”
  土地穿着一般,平时也不乱花钱,因为她知道母亲一个人带着她过,不容易。可最让她受不了的便是这名字。土地,土疙瘩,土老冒,怎么联想都带着股土里土气的味道。谁知话刚出口,就见母亲格桑气得脸色发青,抬手抽来!土地执拗地扬起脸,继续叫嚷:“打吧打吧,你打死我我也要改!我已经18岁了,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巴掌停在了半空。是啊,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了,想改就改吧。母亲叹口气,去了洗手间。转身的刹那,土地分明看到她的眼里噙满了晶晶莹莹的泪水。
  难道,“土地”这个名字,对母亲来说就那么重要?土地一下子怔住了。
  
  2
  
  当天夜里,土地听得真真切切,睡在隔壁的母亲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天亮,似乎还哭了。第二天返校后,土地脑子里突地冒出个想法:去母亲的老家看看,也许能找到母亲给她起名字的原因。印象中,自打懂事起,土地就和母亲在新华屯生活。本来,她们是有机会进城的,可母亲宁愿守着几分薄地种菜也不去。还有,母亲从未向她说起过父亲的事。记得小时候,她问母亲:我爸爸呢?母亲说,你的名字叫土地,你就是从土里长出来的。
  土里能长出人?骗鬼吧!土地想。土地曾看过户籍本,知道母亲出生在九曲河套边一个叫敦牡厝的小村子,还知道母亲本来的名字叫格桑花。
  回校请了假,土地坐上了开往河套的火车。次日早,到站下车一打听,才知道去敦牡厝还要再走100多里滩石路。既然来了,就绝不能半途而废。打定主意,土地钻进了出租。
  这一路走得可真辛苦,坑坑洼洼,颠得要死。好在司机是敦牡厝人,路熟。又爬过一道岭后,司机搭茬:“姑娘,敦牡厝如今已没几户人家了,你去做啥?”土地想想,说:“找人。大叔,你听说过有叫格桑花的人吗?”“格桑花?多了。黄河九曲十八弯,弯弯都有格桑花。”司机笑着说:“叫格桑花的女人大都勤快善良,漂亮得跟花儿似的。”
  土地也跟着笑。司机说的没错,她的母亲格桑年轻时就非常漂亮,现在也不赖。孰想,司机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土地听得心头一颤。司机说:“不过也有例外。20年前敦牡厝就曾有个叫格桑花的女子,长得哪真叫个水灵,可惜她做下了不干净的事,污了格桑花的名声!”
  土地犹犹豫豫地问:“那她还在村里住吗?”“她敢?村人不把她的野种扔进黄河喂鱼才怪!”司机停了车,指向散落在黄河谷地里的一片房屋:“下车吧姑娘,那儿便是敦牡厝。”
  20年前,不干净的事,野种……司机说的这一切,究竟和母亲有没有关系?如果有,那个野种,会不会是……我?
  
  3
  
  这也叫路?一踩一脚泥,稍不留神就会摔跟头!土地嘟囔着,跟头把式地下到谷地,向村子走去。可走着走着,在宽不过两尺的田埂上,一个丑男子拄着拐挡住了她的去路。
  男子满脸疤痕,鼻梁塌陷,有些驼背,还断了一条腿。看到他定定地瞅自己,土地禁不住身子一抖,滑下了田埂。田里全是泥浆,一脚踩下去,再也拔不动腿。丑男子虽瘸,动作却不慢。粗木拐杖一伸,便架住了土地。土地慌乱地抓住拐杖爬上田埂,连句谢谢都没说便狼狈不堪地奔向村子。
  走进敦牡厝,放眼四望,土地顿觉难以置信。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低矮的茅屋依旧随处可见。这地方也太穷了吧?酸酸地想着,土地推开一扇破旧的门板,看到有位老太太正坐在院子里纳鞋底。
  “大娘,我想跟你打听点事。”土地打声招呼,凑上前问:“20年前,这儿是不是有个叫格桑花的女人?”
  “格桑花?死了!”老太太没好气地说起一桩陈年往事,“格桑花的爹娘死的早,是被黄河水冲走的,从小她就跟着叔婶过。她的叔婶想把她嫁给一户有十亩土地的人家,聘礼是换回两亩地。敦牡厝十年九涝,土地比金山银山还值钱。可格桑花死活不同意,还偷男人,怀了野种!按老祖宗传下来的礼法,她该在秋分那天被装进猪笼,扔进黄河。可河神等不及了,一场大水冲塌了附近的锅盔山,把她和肚里的野种都带走了。”
  “那她男人呢?”土地又问。老太太摇摇头,没人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听说那天也一起淹死了。土地掏出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递给老太太看。老太太只看了一眼,便惊得张大了嘴巴:就是她,忘恩负义的格桑花!街坊们听到有人来打听格桑花的事,也相继走进院子,争看照片,纷纷说:“像这种偷汉子的贱女人,还是死了的好……”
  一时间,咒骂声不绝于耳,土地再也听不下去,满脸羞臊地跑走。她绝没想到,在老家人心里,母亲竟是个伤风败俗的女人!难怪母亲从不提以前的事,也不告诉土地她的父亲是谁!
  
  4
  
  土地跌跌撞撞地跑出敦牡厝。出人意料的是,那个丑男人仍拄拐堵在那儿,目光冷得吓人。
  “躲开!”土地大叫。丑男人听到了,却没动。土地冲到跟前,气咻咻地喊:“你干吗拦我?”
  “我想带你去看一个地方。”丑男人操着沙哑的嗓音说完,一瘸一拐地走上了田埂。土地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跟了上去。在一片被山冈围拢着的谷地前,丑男人背对着土地站住了,幽幽地问:“我知道你是来打听格桑花的。村上的说法让你很失望吧?”土地怔怔地问:“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你和格桑花长得很像,你应该是她的孩子吧?其实,格桑花没有错,错的是敦牡厝比黄金还贵的土地。为了两亩地,她叔婶强迫她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这不公平。”丑男人用拐杖戳戳脚下的土地,接着说,那时,格桑花早有了意中人,姓梅,叫岸生,黄河岸边出生的。岸生非常爱格桑花,这片地就是他辛辛苦苦开出来,准备做聘礼的。可这块地连半亩都不到,地势又不好,根本没法和人家的两亩比。但格桑花认死理,要一辈子跟着岸生。一天晚上,家有10亩好地的那个男人常山来了,要和岸生决斗。因为他也爱格桑花。可就在那晚,黄河泛滥,冲塌锅盔山,三个人都被困在了谷底。不,是四个人,格桑花已怀了岸生的孩子。眼看泥浆埋到胸膛,岸生先让格桑花踩着他的肩膀,蹬着他的头爬上了山顶。本来,岸生也有机会逃生的,可他的腿却被吓傻了的常山抱住了!又一股泥浪涌来,两个男人都被卷走了——
  “你,是岸生?”土地突然觉得,这个丑男人就是岸生!谷地里搭建着一个小窝棚,那是他的住处。如果他不是岸生,又怎会用一辈子来守着土地?
  丑男人回过头,坚定地说:“我是常山。岸生是个好男人,我们被冲到隘口,岸生又拼死托起我,救了我的命。后来,我就在这儿住了下来。当初我俩被冲走时,岸生曾对格桑花大喊:照顾好我们的土地——我知道格桑花没死,我要等她回来,把岸生的土地交给她。姑娘,对敦牡厝人来说,只要有土地,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啊!”
  土地是农民的希望,女儿就是母亲的希望!可痴守谷地多年的常山不知道,岸生喊的“土地”,不是这块地,而是他的骨血——梅土地。我的命是从泥浆里托起来的,难怪母亲会说我是土里长出来的!土地终于明白,这个名字是母亲所爱的人给起的。她爱的人死了,可希望没死。我叫土地,我就是母亲的全部希望!为了不让敦牡厝人伤害我,她带着我远走他乡,吃尽辛苦拉扯我长大,可我却因为名字不好听,想改掉它,却不知是在剥夺母亲的希望!
  回程途中,土地拨响了家里的电话。还没开口,母亲便急切地嚷:“你在哪儿?你要急死妈妈啊?我去学校找你,怎么也找不到……”
  土地打断了母亲的话,认真地说:“妈,我想好了,我不改名字了。”
  “土地,你是不是在敦牡厝?你过生日那天,妈本来想告诉你实情,谁知……”
  “对不起妈妈。今后,我就是你们的土地,你们的希望,永远都是。妈妈,我爱你。”
  土地把“你们”两个字咬得很清晰。可话未说完,眼里已是泪花扑簌……
  (责编/朱近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