贷款给村里的陌生人
2010-12-29宋合营
中国周刊 2010年1期
除了直接拿给亲戚朋友用,城市人是不是也可以放心地把钱借给陌生人,尤其是那些急需贷款创业的农民?
一个成长在东南沿海的大都市,一个生活在北方内陆的农村,他们的生活原本没有任何勾连,城市P2P(点对点)信贷服务机构和乡村基层信贷组织的合作,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三个多月前,上海中学生Robert通过互联网,将自己的零用钱贷给河北省涞水县农民赵学娇。赵利用这些钱在当地做一点小生意,赚到钱后经由两家信贷服务机构每季度向Robert支付一定利息。
这种借贷关系的产生,让两人的生活状态各自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Robert和赵学娇
2009年12月19日下午,13岁的Robert和母亲游女士一起来到赵学娇的家,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碰面。之前,Robert在网上看到的只是赵学娇的照片,以及几句有关她创业想法的简单介绍,就把自己攒的4000元零用钱贷给了她。
真人版的赵学娇与照片上差别不大,一眼望过去就能断定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妇女。她有一个年迈的婆婆,10岁的儿子在当地读小学,“正是需要攒钱、用钱的时候”。几年前,赵学娇在自家院子里开了个门脸,经营起一爿很小的理发店,加上丈夫外出打工挣得一点钱,一家人勉强维持基本的温饱。收到Robert的贷款后,夫妇俩添上攒了多年的积蓄,买了一辆中型小货车,丈夫跑起运输生意,每月能比以前多挣个千把块钱,日子也开始变得有点宽裕起来。
赵学娇的讲述让Robert和游女士都比较开心。游女士让Robert跟赵学娇合了张影,还把带来的几本课外书留下,送给赵学娇的儿子。借贷双方亲昵得像许久未见的亲戚。
Rober就读于上海一家全英教学的贵族学校,之前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中国农村。赵学娇家里没有暖气,没有互联网,热水也得自己烧,这些都让Rohert感到讶异。
“以前只是听我们说农村怎样艰苦,这次实地来看,对他来说应该是一种现实教育。”游女士说,不经历艰苦的人很难懂得珍惜,之前几千元钱在Robelt眼里只是一个月的零用钱,贷给赵学娇后他开始发现,这些钱还能起到这么大的社会效益。
这种贷款并非无偿。赵学娇获得这笔贷款后,每年需偿付7.8%的年息,其中的2%归出借人Robert有。借贷合同生效后的每个月,赵学娇都得按期缴纳一定的息金,两家信贷服务机构从中抽取一定的运营费用后,然后将归属于出借人的部分按期汇到Robert的账户里。收到还款后,Robert可以自己决定,是取现还是再贷给其他农户。
游女士说,这一账户已由Rebert全权管理,自己只在必要时给予指导,其意图是,“锻炼他独立理财的能力。”
收益:2%利息+爱心
Robert一家与赵学娇一家的借贷关系如何达成?其背后有宜信汇才商务顾问有限公司和河北省涞水县经济扶贫合作社两家信贷服务机构的努力。
宜信公司是一家从事个人信用贷款服务的企业,主要通过线上和线下两种途径联系出借人和借款人,撮合他们建立个人对个人(P2P)的借贷关系。自2006年公司创建至今,其面向的主要服务对象是有小额资金需求的青年学生和城市创业者,2008年底开始尝试将业务扩展到农村。
在河北涞水,宜信公司依托当地小额信贷组织涞水县扶贫经济合作社向农民实施放贷,后者是中国社科院农村发展研究所发起成立的小额信贷助农机构之一,其运作模式是:由社科院从美国花旗集团等国际金融机构转来一笔用于扶贫的捐款,交给涞水县扶贫经济合作社以贷款形式运营。合作社的几名信贷员常年深入乡村,寻找有借贷需求的创业农民。向其发放1000—6000元不等的小额贷款,定期收回本金及7.8%的年息,其中一部分返还给社科院,另一部分用作信贷员的工资及扶贫经济合作社的日常开销。
据该社负责人刘家信介绍,7.8%的年息与当地农业银行、农村信用合作社、邮政储蓄网点等金融机构的放贷标准持平,但其准入门槛却比这些机构要低:三家金融机构对借款人的资质要求是“三户联合信用担保”,若其中一户出现信用拖欠,另两户负连带责任,且三户中必须有一户的主要收入来源应为政府财政工资;而涞水县扶贫经济合作社只要求借款^“五户联保”,有致富门路,其他方面不做限制。
此外,与三家金融机构定点服务的模式不同,扶贫经济合作社还提供上门服务,从放款到还款,都由信贷员登门来找,因此很受当地农民欢迎。据介绍,自2003年扶贫经济合作社创力至今,己累计向涞水县5个乡镇的9200户农民发放贷款400多万元,其中正在用款的农户有2875户之多。
近两年来,受国际金融危机影响,花旗集团不再有新的资金注入中国乡村扶贫,涞水县扶贫经济合作社的规模只能维持在现有水平。刘家信说,事实上,当地农户的用款需求在扩大,很多农民跑来向他或其他信贷员申请贷款,目前尚有三分之二的借贷需求无法满足。
与宜信公司合作后,涞水县扶贫经济合作社通过宜信平台累计获得P2P信用贷款20万元,这些钱仍按原有方法贷给农民。具体操作上,是涞水县扶贫经济合作社先与农民签定贷款合同,向其发放贷款,然后双方合作将借款农民的信息发布到互联网上,供有爱心的出借人前来认购。城市出借人点击互联网出借平台在线支付出借款项,获得对应的债权。
Robert就是靠这样的途径,与赵学娇一家产生了联系。
对于放贷的个人而言,这笔钱,公益色彩浓厚——年收益只有2%,低于银行存款。
根据河北涞水县扶贫经济合作社的产品设计,放出去的贷款可以“整贷整还”和“整贷零还”两种形式回收,以Robert借出的4000元贷款为例,赵学娇若选择整贷整还,每月只需偿还利息26元(4000×7.8%/12),年底将本息一次性结清;若选择整贷零还,每月需偿还359.4元(含本金333.4元和利息26元)。基层信贷员每月上门向赵学娇收取这部分还款,然后将本金和2%的年息定期返还给Robert,宜信公司和涞水县扶贫经济合作社分别收取一定的管理费。
控制风险的悻论
如果赵学娇生意亏损,无力偿还Robea的贷款,4000元钱是不是就会打水漂?
刘家信说, “五户联保”的形式基本上避免了这种情况的发生。假如赵学娇的生意出现意外,与其联保的四户将承担起偿还贷款的责任,从而使得Robert的本金损失危险降到了低点。与此同时,“五户联保”也使得农户们在选择联保伙伴时非常慎重,那些明显不具备还款能力的农户,通常都会被排除在联保范围之外。涞水县扶贫经济合作社称,运行6年,信用违约率一直控制在0.4%以下。
控制风险却带来另一方面的弊端一不要忘了,这是个带有浓厚公益色彩的项目,那些最需要钱的农村人可能信用层级最低,被排除在借款范围之外。
Robert和游女士前往河北涞水探访时,信贷员刘慧莲带他们到另一家贫困贷款户去看。那户人家育有三个子女,其中两个刚刚大学毕业,工作尚不稳定,另一个大学在读,家中两位老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很大程度上倚靠修鞋的手艺生活,日子过得十分困窘。半年前,家里的老屋塌了,没钱修,只得住在一间同样岌岌可危的东屋里。
刘慧莲介绍,五年前,她曾经向这户人家发放贷款2000元,老人拿着这些钱买了几只羊,当年靠养殖山羊赚了一点钱,尚能按期还款。第二年,她又帮老人办理了2000元的贷款,老人又买羊,但不幸的是,这些羊被人偷走了,这笔贷款于是发生拖欠,与其联保的另外四户只好帮助其还款。虽然后来老人靠征地补偿款(当地位于南水北调工程范围内。土地被政府征用后,农民获得一定补偿)把钱还给了另外四户,但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跟他家联保争取贷款了。
这样的故事让游女士动容,她当场向刘慧莲表示,愿意单独出资专门贷款给这户人家,不在乎其是否能够如期还款。
刘慧莲一边连声道谢,应承下来,一边说出了她心中的无奈,“宜信公司之所以愿意与我们合作,就是看重我们信用违约率低,如果因为可怜一两家贫困户拉低了整体的信用等级,还有谁愿意往这边放款?”
此外,涞水县扶贫经济合作社对员工的考核也以还款催缴情况为重要指标,一旦放出去的贷款收不回来,信贷员的薪酬就会受到影响,这也使得刘慧莲们不敢感情用事,向明显还不起债的贫困户发放贷款。
一部分最需要用钱的农民仍然得不到贷款,在宜信公司CEO唐宁看来,这样的悖论可能会在较长一段时期内存在。他认为,这样的社会现实靠一两个出借人、一两家信贷服务机构来扭转,目前尚不现实。
但唐宁同时强调,尤努斯博士在孟加拉国开辟的“格莱珉”模式,已经为农民靠自身力量脱困点亮了希望的灯盏。他说,涞水县扶贫经济合作社正是“格莱珉”模式在中国的复制,而宜信与它的合作则将其覆盖面扩大,让参与助农的人越来越多,这只会使更多农民获益。“尤努斯博士的经验告诉我们,穷人也有信用,正因为他们获得别人的信任不容易,所以才格外珍视得来不易的机会。”
为降低放贷风险,宜信公司现阶段鼓励出资人把资金打散。以Robert出借的4000元为例,如果只贷款给赵学娇一人,则一旦赵学娇生意亏损,与其联保的四户又不能帮其偿还,则本金就有可能出现损失;若拆分成40份,各持100元贷给不同的农户(多个出资人支持同一农民),其中一户农民生意失败,就不会造成Robert的整体亏损。唐宁说,以100元为单位的出借标准,也为闲钱不多的人提供了奉献爱心、资助农民致富的机会。
游女士表示,Robert现在已开始学着将回收来的还款打散,贷给不同的农民。
助农贷款的未来
目前,与涞水县扶贫经济合作社一样性质的小额信贷助农组织在全国有300多家,均取得了中国社科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的资金支持。其中几十家风险控制较好,贷款回收率较高,已分别与宜信、51GIVE、我开网等P2P信贷服务机构结成对子,组成了覆盖全国20多个省市的P2P助农贷款网络。像Robert这样手里有一点闲散资金的城市人,只需在互联网上查阅相关信息,通过网络支付,就可以定向资助一名或几名农民。
Robert把自己的经历讲给身边的伙伴,母亲游女士也帮他找来亲戚朋友家的孩子,十几名中学生联名发起了一个名叫“青少年社会责任基金会”的公益组织。在这个组织里,成员们各自把自己的压岁钱和零用钱攒起来,然后通过信贷服务机构贷给那些家中拥有学龄儿童的创业农民。
2009年12月19日的涞水之行,Robert带着基金会的成员和家长们一起拜访农户,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收获。游女士说,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她和儿子将号召更多的朋友参与。
但并不是没有隐忧,同行的家长们对整个放贷流程尚有诸多疑虑。一个张姓孩子的家长说,通过债权关系转让方式的P2P,毕竟让出借人和贷款人中间隔了一层,从而给信贷服务机构留下了操作空间,仅仅依靠一纸贷款合同,出资人很难判断信贷服务机构是不是在虚构借款人,让人担心服务机构老板会不会有卷款潜逃危险。也有家长认为,一家信贷服务机构同时经营以营利为目的的助商贷(面向城市创业群体的贷款,年息12%,宜信从中收取的管理费也比助农项目要高)和不以营利为目的的助农贷,出资人很难监控工作人员会不会将部分助农贷款挪作助商贷款。
对此,宜信CEO唐宁解释,在社会诚信体系还不太健全的背景下,这些疑虑可以理解。但公司允许出资人和借款人见面,前者可自行前往调查后者资料的真实性。面向农村的贷款方面,公司还定期组织出资人前往当地,查看借款农户的生产经营情况。此外,在2010年,宜信还将引入审计机构等第三方公信机构的参与,发展志愿者网络,让更多的人监督其平台运作。
有着美国留学背景的游女士之前对宜信也有怀疑,涞水之行后,她释怀了不少, “主要还是看人,整个过程中工作人员都尽职尽责,富有爱心,看起来不会骗点钱走人。”但与之相比,未来的第三方公信机构引入更让她心安,“毕竟人的自律不如法律规范更让人放心,而且也不是每个出资人都能腾出时问,下乡去看看借款的农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