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被采访者—从尊重采访对象的角度看退出，不等于逃避

□ 刘飞锋

一些刀子一样的问题抛过来，说着说着人们就会哭，而此时，电视镜头通常拉得很近……这是我们大家不难见到的灾难或突发新闻发生后记者现场采访的情景。

假如我是被采访者，假如困境中记者的话筒伸到了自己的嘴边……在“尊重”“尊严”的拷问与思索中，在职业道德的底线面前，记者究竟该如何处理好追踪、挖掘、完成采写任务与理解、体恤采访对象的关系？面对哀伤、冲突亦或隐私，怎样选择或是放弃？怎样把伤害降到最低？前几期我们讨论过“破解采访难”，现在从另一个角度看。

像一只凶猛的猎鹰，不顾一切，随时随地抢抓新闻，也许这是一名好记者的职业生命。可记者却常常面临这样的拷问：当你的介入，增加了别人的负担，打扰了他人正常生活，去还是不去？当你的采访，给他人带来二次伤害，采还是不采？当你的新闻，会对他人的命运造成某些改变，是继续还是放弃？

给生命让路，记者必须恪守的底线

当采访与生命救援、生命尊严“狭路相逢”时，我选择为生命让路。

2007年1月12日的一个新闻现场，我做了这样的抉择。当天，广西桂林的一口废弃枯井，困住了两名外地男子：一男子不慎坠入50米深的枯井，其朋友下井施救时也一同被困，群众发现险情后报了警。

这个突发事件具有较高的新闻价值，当地报纸、电视台10余名记者闻讯后赶到现场。而我却在现场看到了不和谐的一幕：为了抓拍精彩的救人瞬间，有人身体前倾将相机伸进井口；有的爬上井边危险的石山；更有甚者干脆扑倒在地，把头悬空伸向井中，如此种种，险象环生。为抢新闻，他们忘了自己的安危，也忘了消防官兵正在展开紧张救援，更忘了被困井下人员的渴盼。我不时听到消防指战员的“请求声”：求各位记者注意安全，求记者们让一让，别挡着战士救人。而我，只选择在一旁静静地目击救援经过，用相机克制地记录现场。

敬业，是做好新闻工作的必备素质，但记者在敬业的同时，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不能忘记，那就是社会责任：保护自己生命安全的责任，尊重他人生命的责任，救人和协助救人的责任，最起码要做到不妨碍抢救他人。作为记者，抢抓最有视觉冲击力的照片是基本职责，但生命永远比新闻重要，救人永远比采访重要。

不打扰，也是一种支援

大灾难，是新闻的大熔炉，记者的大考场。2008年5月12日那场震惊世界的大地震，让我完成了一次职业灵魂的洗礼。

5月27日，通过千般努力，我终于获得进入震区采访的机会。可当我满怀激情和热血来到震区，仅仅采访了3天，就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

我发现，当我想为灾区帮忙时，却需要更多的人为我而忙碌。灾区人民有的失去亲人，有的失去家园，他们确实非常需要社会各界的帮助和支援，但他们被震碎的心灵再也经不起任何形式的打扰。只有离开，才能终止这种打扰。

我忘不了在灾区采访的一些镜头：灾区领导很忙，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但他们还得挤时间为媒体联系各种采访事宜，解决各种采访困难。比如抽调抗震救灾车送记者去采访，为配合记者采访临时改变工作计划或去做一些准备，还要安排记者食宿等等。这无形中增加了灾区的负担，占用了救灾资源。

灾区群众受灾的创伤很深，但为了配合采访，还得一遍遍地重复讲述灾难的经历和失去家园、失去亲人的痛苦。他们还要停下手中的事情，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甚至政府发放的救灾物资来欢迎记者，以示感恩……

通过新闻把灾情和受灾群众的生活状况报道出去，呼唤社会的力量，是对灾区的一种支援。但当很多媒体、记者一哄而上，对灾区造成打扰，带来麻烦，增添负担时，退出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支援灾区的方式有很多种，不打扰也是一种支援。多为灾区做实事，不给灾区添麻烦，这是所有关心、支援灾区的人们包括记者共同的心愿。

没有什么新闻，比人的命运更重要

2008年上半年，广西横县两名小学女生遭人残杀，一死一重伤，而凶手竟是同村一名13岁的少年。在村民和老师眼里，他曾是一名好学生。

这条新闻的“卖点”很多：少年为何向同龄女孩举起屠刀？凶手如此早熟、冷酷，14岁的刑事责任年龄起点是否太晚？不负刑事责任的犯事少年如何管教？凶手以后的人生该何去何从？把这些“卖点”做足，会是一条很不错的新闻，社会反响显而易见。但我在采访完派出所和学校后选择了放弃。只因为两个字：残酷！

要把新闻做下去，必须采访死者家属、凶手的家长，特别是要与凶手面对面对话，探寻其心路历程。这实在是一件很残酷的事，纵然久经沙场，我也硬不下这个心肠。

我不想给刚刚稍许平静的死者家属又挑起痛苦的回忆；我也不想去伤害凶手家长的心，做父母的都知道，没有什么比儿女不争气更伤心了；我更不想以一个成人理性的目光去对视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的所作所为也许正说明，他还不懂什么叫死亡，什么叫残酷。

我想得更多的，是这个叫“凶手”的孩子的成长。他才13岁，人生才刚刚开始，纵然犯下了天大的罪恶，但在法律上他是无罪的，他还有几十年的人生道路要走。

我想，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他懂得什么叫生命，什么叫尊严，什么叫责任。给他一个平等的教育机会，给他一个宽松、宽容、平常的成长环境。等长大了，他会自己去舔拭心灵的伤口，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反省自己的错误，弥补自己的过失，让社会感到欣慰。

没有什么新闻，比一个孩子的命运更重要。所以，当感到不做新闻对这个孩子的命运才会更好些，我选择了放弃。也许，有的人会为了新闻不顾一切，但我宁愿新闻失色，也不能容忍我的新闻给他人带来伤害。我始终坚守这样一个理念：没有什么新闻，比一个人的命运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