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诗》的诗性隐喻分析
2010-12-11徐春英
徐春英
古今中外诞生了无数的歌颂爱情的名诗著作,不少至今仍在流传,使得这个永恒的主题在历史的长廊里不断地回响,展现爱情的无穷魅力。伊丽莎白·巴雷特·布朗宁的《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诗》更如一枝奇葩,它的瑰丽和芬芳久驻文坛。本文将试分析勃朗宁夫人诗作的最大特点——使用隐喻来勾画一段段的感情经历,使得她的抒情和传情目的达到最好的效果。
诗性隐喻是高度原创性的隐喻。一般情况下,隐喻常使用与喻源联系的一组特征来描写本体。但在诗性隐喻中,我们可以看到两个不同的义域,或两个不相像的事物结合在一起,以至于思想上发现了原先未预料的关系。也就是说,两件事物之间的不一致性反而促成了隐喻的表达。因为诗性隐喻的创作本身就是作者对世界认知的过程,而它不是肤浅的,所以在各种看似“不可能”的喻源和本体的结合中产生了“诗意”。另一方面,对诗性隐喻的解读也成为一个开放式的过程,读者对原创、新颖的诗性隐喻的解读也是一个认知的过程。从巴雷特的十四行诗中,我们将看到她非常依赖隐喻,通过隐喻把思想情感转换为一个个视觉的、听觉的意象,唤起读者对爱情丰富的想象、崭新的认识和深度的体验。
巴雷特从小受过良好教育,但她身体比较虚弱,在十五岁时不幸骑马跌损了脊椎,从此,下肢瘫痪达24年。母亲的离世和她最喜爱的弟弟爱德华溺水身亡使她深受打击,以致她的健康就永远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在未来的五年里她几乎没有离开过卧室,成了残疾的隐士。直到她39岁那年,结识了诗人罗伯特·勃朗宁,她那充满着哀怨的生命从此打开了新的一页。女诗人因着罗伯特·勃朗宁的爱而焕发出火山喷发般的热情,又如虹彩横空一般绚烂的不朽诗章。直到今天这些诗篇读来依然是活泼动人,字里行间诗人的真情跃然纸上,读者仿佛可以一再与她面对面,一同感知爱情世界的种种。
隐喻探索着人类所居住的世界,联系着万事万物的奥秘。勃朗宁夫人用隐喻的诗歌描绘了令人向往又捉摸不透的情感世界,所以,对其诗性隐喻的理解就是一个认知过程。在下面的讨论中,我们可以看到巴雷特如何以她独特敏锐的洞察力,大胆而富有创意地使用带有各种意象的隐喻,启迪读者更深邃、更丰富的思想和情感。
当罗伯特向巴雷特发出求爱的信息后,她的心中满是怀疑、犹豫和挣扎,因为两人实在有太多的差距和不同。巴雷特比罗伯特长六岁,一个虚弱残疾,悲观灰暗,另一个却是精力旺盛,热情洋溢。无论年龄个性、社会地位、人生阅历,他们之间的差距可谓不可逾越,不宜成为伴侣。
巴雷特在第三篇通过“天使”、“流浪歌手”和“上帝的恩宠”的隐喻来强调这种不容否认的差异,以说服罗伯特打消他的求爱。“我们的两个守护天使,在交臂间翅羽相撞时,诧异地看着对方”。巴雷特把两个人的灵魂用天使——这种高于人的存在的生灵——来拟人化地强调和确认两人差距的客观事实。接着,作者以描绘勃朗宁在宫廷中高贵的气质,令众人羡慕景仰为背景,转而自比为一个“穷困疲惫的流浪歌手,只在黑夜里依着柏树吟唱”。宫廷的辉煌璀璨与黑夜的黯淡落寞,人间的尊贵首席乐师与一个世上籍籍无名、自生自灭的流浪歌手形成强烈反差。下一句更把他们的差异引向本质,
“圣油涂抹在你的前额,而我的头上却只有露珠”。圣油涂于前额是使人尊贵、圣化的宗教仪式,古代只有祭司、先知和君王就职才能受圣油。罗伯特傲人的地位和成就好像证明他受到上帝特别的恩宠,可以列在尊贵人中;而作者的前额只有露珠,露珠是黑夜中产生的,表明她是多么寒微冷清。
这种天壤之别可以继续在第四篇中“心门”的隐喻中看到。她把心喻为屋子,而门就显明这间屋子的状态。“寒酸”,“破落”,“蝙蝠和夜枭在屋梁上做巢”,“蟋蟀啾啾应和你的曼陀铃”——满目的萧条、幽黑、沉重,甚至死亡的气息都能看到、听到、感受得到,这里只有“低泣的悲吟”。相反,勃朗宁的爱情是如此慷慨,求爱是如此热烈,就像他用曼陀铃弹奏的华丽乐音“辉煌地堆积”在巴雷特的心门前。
巴雷特以倾吐哀怨的情怀拒绝罗伯特的求爱。在第五首诗中,她用到了希腊悲剧中希腊公主厄勒克特拉(Electra)捧起她弟弟欧瑞斯提兹(Orestes)的骨灰坛的典故,将骨灰坛比喻自己死寂枯干的心灵,令人触目惊心。作者把自己的心像希腊公主捧起的骨灰坛一样——放在她的爱人面前,“把灰烬倒在你的脚边”。她要爱人看这灰烬——内心多年的悲哀——“看看吧,这么多悲哀堆积在我的心头”。她接着描写道“惨白的灰烬里仍然闪动着不羁的暗红”,这里隐约闪动的红色则指向她内心尚存的一丝盼望、对生机的渴望和不甘放弃爱的心情。她继续发挥这个比喻:如果罗伯特把它们踩灭,感情就此结束,结果也许会更好;但若他仍然坚持爱她,只怕复燃的火焰会烧毁他的头发,即使他头上佩戴的桂冠也不能阻挡火势。桂冠代表了世上地位、成功、荣誉。诗人猜测她死寂的心灵是无法回馈罗伯特的爱情的,即使相爱,这种不能达到正常的爱情只会消磨掉他所有的精神,即使他是王室瞩目的人物,有骄人的成就。虽然诗人认为自己注定是失败的,但勃朗宁依然坚持每个星期去看望巴雷特一次,每一次还带去鲜艳的玫瑰。
诗性话语的表达力超越了一般的话语,通过隐喻作者塑造了一个个意象鲜明的对比,成功地将两人的差距表达出来,构成极大的张力,这也为他们以后的感情发展提供了极大的空间,使在种种“不可能”中诞生的爱情引人入胜。
隐喻的手法使两人的距离显得分外突出,诗人的拒绝似乎顺理成章。但第十篇中作者在巧妙地用两组隐喻以示双方差异的同时,也禁不住流露出她难藏的爱意。“火焰是勃勃生机,让庙堂或柴堆燃烧,一样的亮光从火苗里跳出,无论烧的是香柏木还是茅草垛——而爱情就是这火焰。”作者自比为卑贱低微的柴堆和茅草垛,而将罗伯特比作尊贵高大的殿宇和香柏木。这时巴雷特的心门已经向爱打开,所以此处隐喻的重点不再是两人的不同,却转而强调它们被爱情的火焰点着后都会一样地燃烧,发出一样的亮光。多么出奇的构思!作者用这幅隐喻的图画来向罗伯特勇敢地发出爱的回应。巴雷特经历了180度的转变,从怀疑到坚定,从黑暗到光明,忧郁被热爱所代替,她开始站在一个全新的立场上!
从畏缩到走出自己、投向爱的怀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过去的悲哀无助,死亡阴影的笼罩需要不断地冲破,巴雷特挣扎、奋斗和努力着。第15首中,她向罗伯特发出求助,并以坚定的决心展望共沐爱河的那一天。开头作者请求罗伯特的宽恕,因为自己常常陷入过去的样子,以致对爱人也是哀愁和冷漠的态度。接着,她自拟为一只“嵌在水晶中的蜜蜂”,“悲哀把我牢牢封存在爱的密咒里,在外面空气间展翅便成为最不可能的梦想,屡试屡败”。遭遇长期的下肢瘫痪和心灵创伤的巴雷特好像被禁闭的蜜蜂难以展翅飞翔一
样,她不能自如地去实现人生的梦想。诗人用隐喻把自己无助的境地描写得令人信服又使人生发怜爱之心。类似的例子还可以在第35首中读到,当诗人对罗伯特仍然爱与哀愁交织时,她最后请求对方张大他的心怀,“快把你淋湿的小鸽子放进来”。这个“淋湿的小鸽子”的隐喻着实是一记妙笔,鸽子是那么纯洁温顺,淋湿后它非常需要一个可以歇脚停靠的安全地方,烘托出在征服悲哀过程中的巴雷特可爱迷人,又有几分俏皮。
不知不觉地,在爱和被爱中,巴雷特经历着奇迹般的医治。首先,她多年来心灵的压抑和捆锁被打开。第21篇中,作者用“布谷鸟”、“繁星”、“鲜花”的比喻来要求罗伯特更多地爱她。这样,她才不再“蜷缩在浓密的黑暗中”,就像“若没有布谷鸟的声声鸣啾,初春绝不会把新绿染遍山丘旷野、密林幽谷”。对爱的渴慕使巴雷特奔放地写出“谁会嫌弃点点繁星,即使每一颗都在夜空中闪烁不已”;“谁会厌烦朵朵鲜花,即使每一株都在岁月中怒放不息”。充满生气的大自然是一声声布谷鸟的鸣啼,朵朵鲜花和点点繁星的装饰而成的,它们多得不计其数,却不会让人觉得多余。照样,作者用这么美丽的隐喻来召唤爱人多多地爱她——更多地说“我爱你”。爱的奇迹很快就发生了:被瘫痪禁锢了24年之后,巴雷特开始离开她蜷缩了多年的屋子,渐渐可以在搀扶下自己下楼,甚至走在大街上!障碍消失了,巴雷特终于答应了勃朗宁的求爱!
爱情不断地激发着作者的诗情画意,她的想象力更加自由地驰骋在天地之间,使她在亲密的相爱中不断谱写着新的篇章。第24篇中,巴雷特带爱人远离世俗的争斗喧嚣,两人紧紧相依,好像两株纯洁的百合:“我们生命的百合依旧那么素洁,独靠天国降下的不再稀少的甘露,它们的根供养着花朵,在山上婷婷生发,超出世人的攀折。”他们的爱情与世俗无关,只因相同的生命而起。虽然他们的结合遭到强权父亲的激烈反对,但他们共同追求真善美的人生志趣,共具的才华横溢的诗人气质,使他们的爱情有着牢不可破的联结和欣欣向荣的生命力,享受合而为一、超凡脱俗的境界。
这种爱强烈却不是占有的爱。在第29篇里,诗人用“藤蔓和树”的隐喻来抒发自己对爱人的思恋,富有生机和情趣。“我想你,我的思恋缠绕着你抽条发芽,就像任性的藤蔓攀援着树木”。但是当瞬间藤蔓的叶片遮满了枝干后,诗人又转而强调不要让自己的思恋阻遏了他的成长,掩盖了他的丰姿。为了使爱人能成为一棵真正强壮的树,她鼓励他挣脱出赤裸的树干,甚至她乐意被“甩下”、“重重摔落”而“汁液四溅”。她全然地以他为乐,深深的思恋使她觉得“因为看着你,听着你,在你的树荫里呼吸着新空气,沉浸在这深深的欢乐中,我不再思念你——我和你是如此贴近”。
在巴雷特和勃朗宁还未谋面前,他们常常书信往来以抒发心中的共鸣,交流对诗歌艺术的执著追求,倾吐彼此的爱慕。他们的爱情深深根植于远离世俗打扰的艺术和纯真的心灵中,仿佛共同地耕耘呵护着一个园子。如同诗人在最后一篇中讲到罗伯特曾在某个夏天每天为她从园中采来鲜花,这些花朵直到冬天依然生长在一个密闭的屋内。原来作者把自己的心比作密闭的屋,她把罗伯特送花的情谊都珍藏在心中,使它们化为永开不败的“纯真的思想”之花。于是,巴雷特邀请爱人常到这块心田来采撷“玫瑰”和“常春藤”,同时,这片苗圃里“满是杂草和悔恨”,需要罗伯特“来耕耘”,好让它们免于枯萎,艳色长在。
勃朗宁夫人不愧是一位隐喻大师,她原创又新颖的隐喻至今读来仍令人觉得清新而扣人心弦,进发的想象力游走在行行诗句间,所孕育出的隐喻好像一个个出其不意的美果,令读者一次次地品尝与作者交流的盛宴,大大增加了互动性和诗歌的娱乐性。诗性隐喻让《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诗》具有鲜明独特的“布朗宁夫人”风格,使作品被赋予生命力,她传奇般的爱情故事千古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