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母亲黄杰
2010-11-27徐小岩
■ 徐小岩
2009年11月16日是母亲黄杰的百岁诞辰,在父亲徐向前1990年辞世之后的第17年,母亲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亲爱的母亲虽然已经走了两年多,但是她的音容笑貌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出现在我的睡梦里,许多往事异常清晰地铭刻在记忆中。
黄埔从戎
1909年11月16日,母亲出生在湖北省江陵县郝穴镇。母亲走上革命的道路是从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开始的。当时,母亲的伯父在家族中非常霸道,在母亲很小的时候,他就自作主张把她许配给镇上的商务会长齐家。她坚决不去齐家,为了不被封建礼教所吞噬,她决定出逃。在1924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不满15岁的母亲独自坐船离开江陵,到武汉求学,立志要做一个独立的新女性。
母亲到武汉后,先在武昌第一女子中学附属小学读书,后考取了湖北省女子师范。1926年北伐军攻克武昌后,武汉成了全国革命的中心,国民政府迁到武汉。11月,黄埔军校的政治科也迁到武汉,为了培养妇女运动的骨干力量,张榜招收女学生。正在女子师范上学的母亲看到招生的消息,欣喜若狂,认为这正是她追求的目标,就和七八个老乡结伴报了名。
母亲回忆说:考试时,语文试题是《革命与社会进化之区别》。我写到:“革命是人为的,社会进化是自然的??”这是我对革命的粗浅认识,仅仅写了大约一百零八个字。揭榜那天,我鼓起勇气去看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被录取了!和我同桌考试的一个女生是大学生,她的语文试卷写了好几篇纸,却没有录取,她不服气,认为老师把试卷搞错了,我也感觉不对。复试那天,我小声问老师会不会搞错了,老师微笑地看着我,拿出试卷。我看到在我的试卷上用红笔写着四个大字“孺子可教”。可见黄埔军校录取学生的标准并不只是考文化水平,还是以政治态度为先。
年青时的黄杰
这样,母亲考取了黄埔军校,成了第六期女生队的学员,女生队一共有183名学员,负责人有邓演达、恽代英、谭延闿等著名的革命家。女生队是中国现代革命史上的第一支妇女武装,它诞生在封建势力根深蒂固的时代,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在中国从来没有的。那时女生一律剪短发,穿灰军装,扎皮带,打绑腿,胸前佩戴军校校徽,每人一支步枪,个个英姿飒爽,神气十足。女生队成立的消息传到苏联,斯大林很高兴,特意让女生队全体学员照了一张合影寄给他。20世纪80年代,母亲得到了这张合影,非常高兴,一直珍藏着。
风雨年代
1927年7月15日,汪精卫叛变革命,蒋汪合流,疯狂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了,革命进入了低潮。为了保存革命力量,军校决定,女生队立即疏散。恽代英在军校最后一次大会的临别赠言中说:“希望每一个同志都是一粒革命种子,不论撒到什么地方,就让它在那里发芽、开花、结实。”人生有许多选择,但紧要关头也只有那么几次!面对严酷的考验,一些人消极了,成为了革命运动的旁观者,但是母亲毫不退缩,勇敢地选择了继续革命的道路。正当共产党人遭到迫害、镇压和屠杀的时候,母亲却毅然加入了共青团,而后由王典章、邓述诗介绍转为共产党员。母亲一直记得那一天:1928年初的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在家乡,由支部书记彭之任带领她宣誓,面对党旗,母亲举起右手,握紧拳头,说出了共产党人的铮铮誓言:“服从组织,遵守纪律,保守机密,努力工作,牺牲个人,誓不叛党。”
在沙市,母亲坚决反对土豪劣绅,与当民团团总的伯父势不两立,遭到反动势力的迫害,也不便于开展党的活动。于是特委决定将母亲派到松滋开展工作。母亲到松滋县后,成立了中国共产党松滋县特别支部,任支部书记。阴历二月,鄂西特委又决定把特别支部改为中心县委,母亲任县委书记。当时她只有18岁,是中共松滋县委的创始人和第一任书记。
1927年8月7日,中共中央在武汉召开了八七会议。为了贯彻八七会议精神,母亲和县委的同志们分析了形势,认为松滋县比较偏僻,国民党没有驻军,只有一些地方民团,虽然民团的武器不错,但战斗力不强,于是决定秘密开展农民运动,准备武装起义。母亲和她的战友们广泛发动群众,发展党的组织,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就建立了金鸡山等十多个党支部,发展党员近500人,同时农民协会也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了,并成立了“松滋县工农自卫大队”,松滋的农民运动蓬勃发展。
准备武装起义期间,形势发生突变,鄂西特委遭到破坏,特委书记张继枢、团委书记张光杰被捕,英勇牺牲。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县委来不及开会研究,母亲当机立断,决定提前起义。“进剿”的民团被全部消灭了,起义的队伍中只有一人受伤。起义三天后,敌人集结各区民团和当地驻军四十三军,向起义队伍疯狂反扑。由于寡不敌众,起义队伍只好撤退到九岭岗,与敌人周旋。敌人把九岭岗层层包围,集中火力强攻。农民自卫队内无弹药,外无援兵。母亲和县委的同志们分析了局势,认为敌我力量悬殊太大,只能暂时转入隐蔽,保存力量,以利今后长期斗争。于是,他们集中力量守住山口,掩护已经暴露的党、团员和革命群众疏散隐蔽,把枪支和油印机等埋在九岭岗对面的猫儿盖山下,队伍平安转移了,保住了这些革命力量。后来,这些同志参加了贺龙领导的部队,成为红二方面军的一部分。九岭岗起义虽然失败了,但是,它点燃了革命的星星之火。九岭岗起义是湘鄂西早期革命斗争的重要组成部分,它震动了松滋,震动了鄂西,在松滋人民的心中撒下了革命的种子。
作者和母亲在一起
在九岭岗起义失败后,母亲成了松滋反动政府通缉的“要犯”,在群众的掩护下撤退到刘家坪、王家大湖一带。敌人的“清乡”步步紧逼,母亲是外乡人,又剪了发,放了足,不易隐蔽,无法在当地坚持斗争。党组织决定让母亲回到家乡郝穴镇暂避。回到家中后,当了民团团总的伯父对母亲一直怀恨在心,要置她于死地。当时军阀割据,交通和通信都十分落后,当地驻军和民团并不了解母亲在松滋的革命活动,只能将她软禁在家中。在软禁中,特委来人传达周逸群的指示:“黄杰在当地目标太大,出来活动容易暴露党的组织,决定派她到上海去工作。”从此,母亲离开了生她、养她并为之战斗过的故乡,踏上了新的征途。
1929年4月,母亲辗转到达上海,由轰轰烈烈的群众斗争第一线转到秘密工作战线上。母亲在上海法南区委工作。在上海没有掩护身份是不行的,当时党的经费很困难,生活都靠自己想办法解决。母亲在夜校学习了英语,并考取了电话接线生。
1930年5月,江苏省委需要妇女干部,将母亲要去。同年7月,中央派曾中生同志去南京组织领导兵运工作,调母亲协助他。1930年9月,母亲被调到了中央军委做秘密交通工作。
从中共五大起,中央就在上海设立了军事部,领导全国武装斗争,由周恩来任军事部长。1930年春,各革命根据地的武装斗争蓬勃发展,为了加强对全国红军的统一领导,军事部改为中央军事委员会 。由周恩来任书记,刘伯承、聂荣臻、傅钟、曾中生、朱瑞等是军委委员,欧阳钦是秘书长。军委机关在成都路,是一栋三层的楼房。大家住在一起,生活上互相照顾,女同志当家庭主妇,轮流买菜做饭,他们不分职务高低,常常说说笑笑,像一家人一样。
周恩来化名伍豪,对外身份是复旦大学的教授,身穿长袍,一副学者风度。刘伯承到苏联留过学,懂俄语,常在机关三楼翻译有关的军事著作。母亲把他们当成长者和老师。白区工作是在敌人虎口里的工作,随时都可能遇到盘问、搜查和跟踪,因此必须随机应变。一次,母亲去送文件,把文件藏在点心盒中,走到半路看到前面有一堆人,知道遇上搜查的了。她机警地转身进了一家杂货店,买了一点盐和卫生纸,又问老板娘厕所在哪里,就把东西放在柜台上,假装去了厕所,躲过了敌人的盘查。还有一次,母亲给何香凝送信,门房看她的装束很平常,怎么也不让她进去。后来母亲到旧货店买了一件假貂皮大衣,雇了一辆黄包车,趾高气扬地来到何府门口,没等下车,门房就恭恭敬敬地跑过来,请她进去了。
还有一次,周恩来让母亲给刘伯承送一份重要密件并请他来议事。母亲将文件放在一个茶叶筒里,到了刘伯承的住处,发现暗号没有了。秘密工作机关都有自己的暗号,或是一盆花,或是挂一个什么东西,或是其他的一些办法。刘伯承家里的暗号是在窗户上挂一条红绳,当时红绳没有了,表示有情况。母亲看了看周围不像有情况的样子,又在弄堂里和房子周围转了好几转,也没发现异常,但是仍然不敢贸然闯入,为了安全起见只好回到机关。周恩来正等得着急,见文件没送到,很生气,认为误了事。母亲感觉很委屈,刚要辩解,正好这时候刘伯承不慌不忙地走了进来。母亲立刻迎了上去,焦急地问:“你到哪里去了?”他说:“没有去哪里呀。”“那为什么暗号没有了?”母亲赶紧追问一句,更加着急。刘伯承开始一愣,想了想,一拍脑门笑起来,用他那特有的四川腔调说:“莫要急嘛!可能是我家里的那位拿去拴鸡了,她刚从老家过来,不了解这些嘛。”大家哄堂大笑,虚惊一场。
1932年春,母亲调到江苏省妇委,在我党著名女革命家钱瑛、帅孟奇领导下工作。妇女工作是工人运动整体的一部分,通过工作,母亲与刘少奇、杨尚昆等同志都比较熟悉。刘少奇见了她不叫名字,叫梳小辫的姑娘,大家相处得非常融洽。
不久,母亲又被调到闸北区和沪东区任女工部长。1933年5月1日,在盲动方针的指导下,上海地下党组织全市大游行,母亲带领工人队伍到中国地界集合。游行还没有开始,巡捕就得到消息,他们挥舞着警棍驱赶群众,群众和警察发生了冲突。队伍一下就乱了,母亲为了保护群众不幸被巡捕抓捕。做秘密工作的人,对被捕、坐牢早有思想准备。当时一起被捕的还有一个叫陈一福的同志,她在宋庆龄组织的国民御侮自救会做秘书工作。为了对付敌人,母亲和陈一福共同商定:黄杰叫赵映华,陈一福叫张俊华,她们是表姐妹,就住在国民御侮自救会沪东分会主席的楼上。在审讯中,她们从容应对,坚持一致口径,敌人始终没有发现她们共产党员的身份,宋庆龄又请了律师,为她们做了有力的辩护。法院最终以所谓“违反民国紧急治安法”治罪,判刑5年,由于念其是“年幼无知的妇女”,于是减半执行。母亲在敌人的牢狱中度过了两年七个月的铁窗生活,母亲团结狱中的难友,与敌人做坚决的斗争,到1935年底出狱。
母亲出狱后,上海党的机关已经遭到几次严重的破坏,找党非常困难。为了找到党组织,母亲辗转来到了香港,1936年4月与潘汉年同志取得了联系,又重新回到党的怀抱。在暴风骤雨的革命斗争中,母亲由一个反对封建礼教,追求独立的女孩子成长为一个成熟的革命者。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母亲又投入到抗日救亡运动之中,她在八路军上海办事处何香凝组织的妇女慰劳会中做党的工作,宣传党的抗日主张,慰劳抗日爱国将士。1938年2月,母亲被调到新四军军部服务团,任女生队队长,学员们都是来参加抗日的热血女青年,大部分是刚出校门的学生,陈毅元帅的夫人张茜阿姨就是其中的一员。1938年7月,母亲到中共鄂西中心县委及施巴七县工作委员会任常委。1939年5月,母亲到重庆办事处合川战时重庆第一保育院任工场主任。在国民党统治区做抗日工作,既要宣传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又要与国民党的特务作巧妙的周旋。
1940年春,母亲来到日夜向往的革命圣地延安。巍巍宝塔山,清清延河水,使母亲感到无比的兴奋,在延安中央党校开始了学习生活。1942年,学习结束后分配到陕甘宁边区妇联任组织部部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