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花对紫微郎
2010-11-26眭达明
眭达明
紫薇花对紫微郎
眭达明
白居易曾写有《紫薇花》一诗:“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全唐诗》卷四百四十二)
仲夏之夜,皓月清清;繁星闪烁,薰风习习;栖鸟归林,庭院深深。白居易遭贬谪后,于元和十五年(820年)被召回长安,次年委以中书舍人重任。有一天夜晚,白居易在中书省值夜班,闲暇无事,面对院内盛开的紫薇花(在唐代,紫薇被认为是珍贵花木,遍植于皇宫),不禁诗兴大发,于是运笔挥毫,写成此诗。
此诗首句以“文书静”来点明中书省的安静,次句“刻漏长”则是值班时寂寞难耐的感受。最后两句本是写黄昏独坐,却偏说有伴。伴是何人?原来是“紫薇花对紫微郎”。唐玄宗开元元年(713年)十二月,中书省曾改名为紫微省,中书令改名为紫微令,中书舍人改名为紫微舍人,紫薇与紫微同音,所以白居易以紫微郎自称。在诗人心目中,平日看惯了的紫薇花今日似乎特别多情,立在那里仿佛专为他做伴似的。诗中“对”字写得十分传神,诗人与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真是“相看两不厌”。这种感受更显出了他的寂寞无聊。本诗遣词造句自然而有情趣。
据说自白居易以紫微郎自称之后,“紫微”便成了中书舍人的代名词。晚唐诗人杜牧当过中书舍人,因而人称“紫微舍人”:“张生故国三千里,知者唯应杜紫微”,“杜紫微”即指杜牧。南宋诗人吕本中也当过中书舍人,他的诗话著作就取名为《紫微诗话》。南宋另一位诗人王十朋甚至写了一首《紫薇》诗:“盛夏绿遮眼,此花红满堂。自惭终日对,不是紫微郎。”热衷功名、期盼成为中书舍人却又未能如愿的失落感溢于言表。不过,就是做了秘书,也有大小之别。北宋陶弼曾任阳朔县主簿,是个县政府小秘书,他写紫薇则是“人言清禁紫微郎,草诏紫薇花影旁。山木不知官况别,也随红日上东廊”。此诗不仅切合他的主簿身份,而且对大小秘书之间地位悬殊的境况含蓄地表示了不满。可见人们对紫薇花是多么喜爱,对“紫微郎”是如何仰慕。
白居易不仅是中唐伟大诗人,而且是唐宪宗元和初期一颗耀眼的政治明星。元和二年(807年)十一月,时任集贤校理的白居易写作的大量诗文流传到宫中,唐宪宗看到后,很是喜爱,便传召他进入翰林学士院,担任翰林学士。次年五月又授予他左拾遗的官职。翰林学士和左拾遗(俗称谏官),虽然一是差遣,一是实职(唐宋时期的翰林学士虽然地位很高,却是临时性兼职,本身没有编制和级别,只要工作需要,低品级官员可以担任,高级官员也可兼任),但都是皇帝身边的官员,白居易一身兼此二职,虽属一实一虚,但也可见皇帝对他的才学能力是多么看重。此后直至元和六年(811年),白居易一直在翰林学士院工作。
作为一个文人,特别是像白居易这种具有积极用世思想和建功立业抱负的文人,又处于皇帝政治秘书和朝廷谏官那样的特殊岗位,其心境自然不会平静。一方面他感到机遇难得,异常荣幸,很希望自己所追求的政治理想能够得到实现,要用平生所学知识报答皇帝的厚恩,而报答的主要方式就是不断地向皇帝上奏章,陈述自己对国事的见解,协助皇帝治理好国家;另一方面他又必须面对宦官专权、藩镇跋扈、贿赂成风、吏治腐败的严峻现实,于是在草拟皇帝诏书、参预国家机密的同时,他不怕得罪权贵近倖,连续上书论事,直言极谏,写了许多关系国家治乱、人民生活的重要奏章,而皇帝也确实听取了他的不少意见和建议。与此同时,他还自觉地以诗歌作为“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的武器,凡“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旧唐书·白居易传》)。《秦中吟》和《新乐府》等大量讽喻诗,就是这期间写出来的。这些针砭时弊、具有强烈社会批判意味的诗作,反映出诗人强烈的正义感和责任心。这些诗在当时就产生了很大影响,为诗人带来了极高声誉。但由于朝政日趋腐败,白居易的谏章和讽喻诗,不仅触忤了权倖,而且引起了最高统治者唐宪宗的不快。有一次,白居易在议事时一时心急,说了一句“陛下错了”,唐宪宗当即脸色严肃地中止了谈话,之后又将翰林学士院长官、承旨学士李绛单独叫到身边,告诉他说:“白居易这个小臣出言不逊,必须让他退出翰林学士院。”经李绛好心相劝,唐宪宗虽然暂时消了气,但对白居易的成见一直未能消除。自此以后,白居易就逐渐被疏远和冷落了,他的仕途由此出现了很大危机。
元和六年(811年),白居易母亲去世,他居家守制。三年后服满返京,改任太子左赞善大夫。这是一个不得过问朝政而专门陪伴太子读书的闲官。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元和十年(815年),藩镇割据势力联合叛唐,主持朝政的宰相武元衡力主讨伐,引起了河北、山东等地割据称雄的强藩的恐慌,平卢节度使李师道先发制人,派遣刺客潜入京城,杀死了宰相武元衡,刺伤了另一位主战派大臣裴度,妄图以此干扰和动摇朝廷对藩镇割据势力用兵的决心。面对中唐政治史上这一极为罕见的恶性事件,激于义愤的白居易认为是唐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耻辱,于是不顾已为东宫官的身份,迅速做出反应,第一个站出来上书“急请捕贼,以雪国耻”。白居易这种公忠体国、急朝廷所急的耿耿忠心,不但没有得到肯定和赞赏,反而被权贵们斥为越职奏事,并捏造所谓“有伤名教”的罪名,将他贬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
“有伤名教”到底是什么罪名呢?所谓“名教”,就是以“忠”与“孝”为核心的封建礼教,在古代可是天大的事情,谁一旦犯了有悖于封建礼法的“不忠不孝”之罪,即被视为大罪。据《旧唐书·白居易传》记载,白居易“越职”上书后,一个与他有私仇的小人诬陷说:“白居易的母亲是看花堕井而死的,他却写了《赏花》和《新井》二诗。”因而“有伤名教”。执政者正恼火白居易的上书言事,看到这种恶毒的诽谤和构陷后,自然幸灾乐祸,于是当即上奏皇帝,将白居易贬为江表刺史。不久,中书舍人王涯又落井下石,说白居易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哪里还能当刺史呢?朝廷便又将他贬为江州司马。连续被贬,对白居易的打击是极其沉重的。
白居易在江州的处境是极其苦闷悲愁的,这从他的《琵琶行》一诗就能真切感受到。元和十一年(816年)秋天,白居易在九江湓浦口与友人话别,忽听邻船有琵琶声,便移船相邀,原来是一位年老色衰、独守空船的歌伎。她原是长安人,曾是个色艺俱佳的艺人,后来流落江湖,嫁为商人妇。白居易了解她的身世后,深为同情,于是发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此诗前面叙述歌伎的生平状况和悲惨身世,后面以“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转而写己,最后云“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司马青衫”因此成为典故。但真正让白居易动情落泪的不是琵琶声,而是听了琵琶女的自述之后所产生的强烈共鸣,因为琵琶女高超的技巧和凄凉的遭遇之间的巨大反差,和诗人自己满怀报国之心却屡遭贬谪的身世基本相同。几年后,白居易改任忠州刺史,元和十五年(820年)召还,任主客郎中,知制诰,第二年转任中书舍人。
按理说,贬谪多年的白居易能够重新回朝担任中书舍人,应该说是时来运转,值得高兴和鼓舞的一件事,但品味《紫薇花》一诗,我们却感觉不到诗人的兴奋心情,相反,一种深深的孤独和巨大的寂寞紧紧笼罩着他,想排解也排解不了。这又是为什么呢?原来,自从遭受那一连串打击之后,白居易的思想发生了根本变化。为避祸远嫌,他不仅悔恨自己“三十气太壮,胸中多是非”(《白云期·黄石岩下作》),而且决心“灭除残梦想,换尽旧心肠”(《郡斋暇日忆庐山草堂兼寄二林僧社三十韵多叙贬官以来出处之意》)。为此,他强令自己“面上减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咏怀》);“世间尽不关吾事,天下无亲于我身”(《读道德经》);“宦途自此心长别,世事从今口不言”(《重题》)。在这种消极思想支配下,他不仅诗文创作趋向消极和闲适,写了大量“闲适诗”和“感伤诗”,而且“自是宦情衰落”(《旧唐书·白居易传》),逐渐疏远政治,不再以“兼济天下”为首要原则,基本上失去了十多年前的政治热情和进取精神,再也没有青年时代那种锐气了。总之,被贬江州司马,既是白居易人生道路的一大转折,也是他的意志变得消沉的重要开端。这就是诗人在中书省值夜班时颇感寂寞和孤独,觉得时间特别漫长的深层原因。
长庆二年(822年),因为有感于唐穆宗的昏聩荒淫,“牛李党争”愈演愈烈,正直之士很难有所作为,为了远离政治斗争漩涡,白居易主动要求外任,自中书舍人改任杭州刺史,彻底结束了他的秘书生涯。
白居易逃避现实,洁身自好,当然不可取。如果套用目前的流行说法,就是领导干部一定要讲政治,具体说来就是要讲政治方向、政治立场、政治观点、政治纪律、政治鉴别力、政治敏锐性;不讲政治就意味着丧失了原则,迷失了方向,就可以无拘无束、为所欲为、放任自流。那么,白居易的表现就更不值得恭维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像白居易这种学究气很重的学者型官员,在古代专制的官场环境里,既不熟悉政治运行规则,又缺乏把自己的观念转变为领导决策的政治技能,他这样做实属无奈,所以,我们只能体谅他的苦衷和理解他的做法。
(作者单位:江西省粮食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