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树下
2010-11-22蒋逸冰
蒋逸冰
我们寝室的传达室阿婆,其实也不过四十多岁的光景,但由于一张脸长得极其凶神恶煞,学生们便私底下称呼她为“老巫婆”。这绰号自然是不敢当着她的面叫的。于是,每每走过她身旁时,便相视“嘻”笑一声,同伴便当即心神意会。久而久之,她竟察觉出了什么,每遇这嬉笑,便掉转头去。
“老巫婆”的两道眉毛很浓,眉头很重。学生私下里说这是因为她常皱眉所致。她的双眼很大,铜铃般的眼睛即使只看着你也让人发毛,有人说,她的眼是瞪大的。她的嘴很瘪,正如那些嘴上没了牙的老太婆的嘴。有一回,我听一女生神秘兮兮地说:
“你说她那嘴为什么长成那样?”
“为什么?”
“话说太多了呗!”那女生撇撇嘴。
于是,待我下一次见到她时,便拼命盯着那嘴。恍惚中,我竞也觉得那嘴确实是话讲多了才那样的。
她的一张脸很皱,皮肤自然是不好,还有大大小小的痘痘留下的斑痕,犹如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她的前额又微向外凸,我也禁不住在心里偷偷叫她“猿人”。
“猿人”不仅长得凶神恶煞,说话也咄咄逼人。女生寝室向来都是男家长要止步的,于是,每逢有父亲想要帮女儿将东西拎进寝室时,她便会展露一脸凶相。
“你,你们干什么去?不识字吗?‘男士止步!”她双手叉腰,嘴里吐着白雾。
一般的家长都会被她喝住,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耷拉下脑袋,悻悻地转身离开。但也有的家长反瞪一眼,丝毫不把这个小个子女人放在眼里。
“东西太多了,孩子一个人拿不动。”有家长一边说一边往上走。
她“腾”地一下便跃到那家长面前,伸出食指,指着那家长的鼻尖。声音细而尖,活脱脱鲁迅笔下的那个“圆规”。
“你们的女儿也住这,我要是放别的家长上去,你们能够安心吗?”
她的这句话很奏效,于是每逢这样的事。胜利者一定是她。
有一次我也遇到了这种情况,那时天气陡然变凉,妈妈给我带了整整四大袋的冬衣。我原想趁她不注意时让爸爸帮我拎上去,没料到正撞上她坐在寝室楼下打毛衣。
看着我们走过去,她站了起来。依旧是那双手叉腰的姿势,我想她又要说了:“‘男士止步!没看见吗?”
不想,她竟没有说。我看到她的目光落在我的四大袋衣服上,她想了一会儿说:
“我帮你拎上去吧!”
说着,她锁了寝室楼的门,从我爸爸手中接过袋子。
“哟!闺女就是要娇惯些。”她说这话时依旧是那细而长的嗓音。
我不吭声,心中对那声音颇有抵触情绪。
“有妈疼就是好,哪像我。从小就是个孤儿。”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她。在一刹那,仿佛只由于她是孤儿,我就觉得她那站姿,那嗓音都是可以原谅的了、
到寝室后,我将被子晒剁阳台上。她在后面叫,“小鬼头都不看天气预报。今天要下雨的嘞!”我不理她。继续晒我的被子。“阳光这么好,怎么会下雨呢?现在的天气预报有多少是准的。”
我回头,恰巧看着她摇了摇头,她想了一会儿又说:“还是晒着吧!晒着也好。过几天就冷了,小姑娘晚上睡觉也怪冷清的。唉,这天——这天也不碍事,不碍事,一会儿要下了雨,我帮你收进来。”
我冷冷地扔过去一声“谢谢”,如例行公事一样。
那天的天气预报竟出奇地准,下午大约四点多钟,突然就刮了狂风。我借了伞,急匆匆地往寝室赶,可还未进寝室门,大雨就下来了。我差一点哭出来,这么冷的天,晚上我抱着湿漉漉的被子不感冒才怪。
刚走进寝室大门,她便叫住了我。
“你的被子我拿下来晒了,还好,来得及收回来。”她一脸得意。
她把我的被子塞进我手里便转身走了。我把手伸进被子摸了摸,没有一处湿的,而且叠得方方正正。
我看着她的背影,竟愈发觉得高大起来。
之后,我一遇见她便脆生生地叫“阿姨好”,她好像极不习惯似的,但看上去极高兴,连眼角的皱纹也集在了一起。
有一段时间,我常看见她帮人打开水。我心里想着,付她点钱让她也帮我打。有一次晚自修下课时,我走进寝室门恰巧看见她正递给一个女生热水瓶。并笑着叮嘱了几句。我走上前去:
“阿姨,您闺女?”
“啊,啊,这……”
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阿姨,您最近在帮人打开水啊!我想求您件事儿……”
“咳!你说她呀!怎么能是我闺女?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前段时间腿受伤了,我想别的也没有什么可帮的,就帮她打打开水吧!你刚刚想说求我什么事儿?”
“……”
我竟一时语塞,没有勇气说出口了。我若给她钱岂不是侮辱了她;若不给她钱,又怎好意思让她白跑呢?
一次看到她在打扫我们寝室楼的厕所,我便走过去。
“阿姨,在忙着呢?”
“哎!”
“阿姨,这样恶心不?”
“没恶心可说的,不干活儿我找谁要钱去?反正每天都这样,习惯了。”
“每天?”我惊叫。
“那是。我不像你们,没钱了就向父母要,我要挣钱吃饭的。干这活儿起码工资有保障,我丈夫在工地上辛苦一整天还不一定拿得到工资呢。”
她不停地感叹生不逢时,没碰上好年代。我知道大人一叨念这个准没完,于是趁早她不注意赶紧闪。
她的空闲时何几乎都花在打毛衣上了。有一次我听见她一边打毛衣一边还哼着什么。
“阿姨,哼什么调儿啊?”
“《葬花》,我们那时流行的。”
她把“流行”两个词念得很响。
我自然是不懂什么《葬花》不《葬花》的。只隐约觉得她也并不如我想象中的古板。
寒假过后再回到学校里时,寝室楼下的樱花开得正盛。她站在樱花树下,过了一个新年,她的面容没怎么变,单是更佝偻了些。
“阿姨,新年好啊!”
“新年好!你看,樱花开了。”
我抬头,她的笑脸竟让我觉得很明媚,似乎也没有先前觉得那样丑了。正月十五,她仿佛还穿着过年的衣服,就像张爱玲笔下那个穿红戴绿的姑娘,很是鲜艳。若在往常,我看见这样俗气的穿戴定会皱眉,但是今天,我竟觉得樱花丛中的她竟也不落俗套。
前几天回寝室的时候,我远远就看见她穿着那身显眼的衣服在扫飘落的樱花瓣。我听见身旁走过的两个女孩在嬉笑着:“都一把年纪了还扮嫩呢!”我竟然有些愤怒。
我很吃惊,三个月前的我还会和她们一般嘲笑她,可是我今天竟感到了愤怒。
我甚至都没有走近去看看的想法。如果我有相机,我一定会拿起相机对准她,却不会按快门。我害怕我会惊醒她的梦,她少女时代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