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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境逃生

2010-11-22十八弯弯

躬耕·最红颜 2010年11期
关键词:破洞窗子巴士

十八弯弯

1

刚刚迈出机场的离机通道,她就被飞奔过来的母亲紧紧拥进怀里。

“妙音,你可算回来了,妈妈可担心死了……”

爸爸、舅舅、叔叔,仿佛家中的亲戚都来到机场迎她。

一星期前,她带着爷爷参加一次假日旅游。两个人欢笑着离家,现在却只有她一个人归来。

载着她和爷爷的旅游巴士在盘山公路上翻车,滚入山崖。之后巴士起火爆炸,幸亏游客们在爆炸前逃离了巴士。遇难者只有一人,她的爷爷,年过六十,腿脚不便。

她受皮外伤,在当地医院住了一天便被安排回程。而今回到这钢筋丛林的城市,恍恍惚惚,残断的心情虫茧般包裹着她,几近窒息,没有丝毫喜悦的感觉。

她回头,向其他同车的七个人挥手告别。那一同越过鬼门关的八个人,凝重地抬起手,不似道别,似在举行着仪式。

答应过,永远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回到家,母亲抚着她的头说:“孩子,若是没了你,妈妈就不活了。”

“真的吗,妈妈?”她抬起失落的眼,“我是最重要的,我对于你们比谁都重要是吗?”

“对!”母亲回答得无比坚定。

她哭了,扑进母亲的怀抱里。

2

深夜,黑暗中她听见窸窣的人语,她循着,向那里探去。奶奶房间的门虚掩着,她探头张望,宽阔的双人床只占满了半边。奶奶睡在床上,微微蜷缩着身子,似是少了一半的床令她好冷。奶奶在喃喃自语。妙音惊讶,奶奶从不说梦话。她凑近了听。奶奶轻呢道:“好疼,好疼,我的头撞得好疼啊!还有脖子……脖子……”

她惊,逃回房里。

爷爷没有尸体,血肉之躯毁灭在冲天的火光里。

这样的葬礼筹办起来更是哀伤,她的归来只给这个家带来了短短一阵的欢乐。

奶奶说,她好几晚梦见了她的老头子。站在她面前,跟她说话。

老头子说,好疼,好疼,我的头撞得好疼。说着,额头渗血,蛛丝密布,溪流般潺潺不止。

奶奶说得很平静,叙述形象,像切肤之痛。

3

当深夜的蝴蝶再次张开翅膀,当魑魅魍魉穿梭在月光的阴影下,她蹑手蹑脚,站在了奶奶虚掩的门前。她内心排山倒海,忍不住好奇,压抑着恐惧,她带着一身的扭曲窥视着睡梦中的奶奶月光下模糊的脸。奶奶的嘴唇牵动了一下,她的心纠结起来。奶奶轻轻呼喊着:“好闷,好闷……”她如同孩子般把手脚挣脱在棉被外面,胡乱挥舞,痉挛一般。

“好闷,喘不过气!”她继续呢喃,忽地腾一下坐了起来。

妙音一吓,恍惚间以为自己正面对着僵尸电影。她几乎惊叫,但生生忍住了。

奶奶的眼睛微张,但没有焦点。目光像张渔网,潜入海底,不知探向何方。她起身,掀开被子,站了起来。走到窗子前,她推开了窗子。冷冽的风灌进了房间,妙音几乎以为奶奶会被惊醒。但她没有。

奶奶舒心一笑:“窗子,这下舒服多了。”

然后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白天吃饭时,她顶着几夜未眠的黑眼圈,带着重生后的伤痕,一身的狼狈。

她静静听着奶奶对家人诉说:“昨天我又梦见了老头子,他说不要窗子,不要窗子……”

她的筷子掉在地上。

吃过午饭她出门,沿着短信中的地址找到那家躲在深巷中的咖啡店。

她再次见到那七个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子前,随着她推门的声音而抬眼。七双背负着罪孽的眼眸,得不到安息的睡眠,疲惫而狰狞的黑眼圈。她坐下,八人彼此互望,冰冷的手渐渐交织在一起。

“答应过,永远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她的眼前一片血腥,昏厥的预兆。但她强打精神,会议进行着。

那天晚上,她依旧睡不好。见了那七个人,她整夜徘徊在浅浅的梦里。

她哭泣着忏悔:“爷爷,原谅我!”

她在梦里把这句话传达给彼岸的老人。老人看着她,神情复杂。额头潺潺的血似火在酌烧,身上的碎玻璃似冰在入骨。老人向她走来,头奇特地歪斜着。她忽然又怕了。她抓起什么用力一推。

梦醒了,她满面的泪水,满身的冷汗。

4

第二天,她接受记者的采访。这篇重大旅游事故的报道,需要有幸存者的叙述才煽情。而最佳的人选,谁比得过这个失去了亲人的少女?

她端坐在记者小姐的面前,神情落寞,郁郁寡欢。深深的黑眼圈更突出了戏剧效果。记者小姐很满意,悄悄在笔记本上写道,失去爷爷的少女,因为思念过度而憔悴不堪。

记者先开口:“你能简单叙述一下当时的经过吗?”

妙音回答:“当时在盘山公路上。司机一个转弯失败,车子打滑。”

“然后呢?”

她顿了顿:“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等我反应过来,车子已经翻到山崖下了。”

“那当时乘客们都还清醒吗?大家受伤没?”

“都很清醒……没有人受重伤,除了……我爷爷。”她说着,低下头去。

“你爷爷伤势怎么样?”记者不依不饶。

“他,他的腿受伤了,本来腿脚就不方便,滚下山的时候撞上了前面的椅子,动不了了。”她依旧埋着头。

“哦,”记者速记下,“你们当时的感受呢?车子那时候的状况已经很差了吧?”

她停了良久,仿佛陷在痛苦的回忆里不得解脱:“当时,大家都受了伤,还好都不重,都能动。就争先恐后地想要往外逃。”

“然后呢?”记者催促着。

“……大家都很惊慌,但是,车门变形了……对,撞到石头,变形了,打不开。”

记者快速记下:“然后呢?你们最后是怎么逃出来的?”

妙音又停住了。她的手指来回绞动,她抬头望一眼家人,他们也屏息听着。爸爸、妈妈、舅舅,還有……奶奶。

她触电般迅速低下头,脸色如刷上了白漆。奶奶的目光很平静,像风雨前的黎明。

她怕极了,沉着头,忍不住落泪。手指渐冷,仿佛那七个人的手在虚幻中握了上来。她强装镇静,艰难地开口:“我们,是从破洞里爬出去的。”

“……对,车子是空调车,窗子是打不开的。但是……在落下的时候,玻璃撞到石头,破了……”

不是的,不是的,她的心在呐喊。她仿佛回到那时候的混乱,所有人如狼的眼神。

但她的嘴仍然坚持着:“我们从那个破洞里往外钻。一个跟着一个,但爷爷腿脚不方便,他爬得很慢,我本想回去帮他,但是……”

她几近崩溃:“车子冒了火星,人们把我拉开,车子就……就……”

她受不住良心的谴责,大哭起来。

她在报纸上成了孝顺的孙女,未能救爷爷而泣不成声的照片成了头条。

她握着报纸,双手颤抖。她拿出打火机,火苗舔上报纸,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5

飞舞的碎屑,如同黑夜的蝴蝶,翩跹着带她回到那一天。

难闻而窒息的气味,车门变形,他们无处可逃。

“怎么办,不会爆炸吧?”

“不想死啊!”

“我还年轻!”

她听见四处是这样的呐喊,在生死一线,清醒是那么的痛苦。

她顾不得身边的爷爷,他的腿断了,而她自己也好痛苦。

不知是谁发现了那一个小洞,在玻璃上,被撞击出的小小破洞,呈蜘蛛网状散着,但没有碎,依然坚固。

一个游客几近贪婪地抚摸着那个洞,仅够一个拳头通过,但从那里透露出新鲜的空气,那里连通着外面的世界!

人们兴奋了,原本疲软的身子也有力了!

“我们有救了!”

“快点!我们快把它砸大了!”

“是啊,砸大了就可以出去了!”

但他们的兴奋很快就熄灭了。他们没有工具。他们的身边没有任何工具。行李车先一步去了酒店,他们是只身上了巴士。

一个游客试着用拳头砸,鲜血淋淋,玻璃嵌在了肉里,痛极了。用手肘狠狠砸,却纹丝不动。越来越没有力气。

死亡的恐惧迅速蔓延开来。灰涩绝望癫狂的情感淹没所有人的思维。

巴士里安静了,只有一个声音依旧残喘着。

“好闷,喘不过气了!咳,咳咳……”是爷爷,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妙音已经不记得是谁先提议了。太可怕,她不记得了。

所有人的眼神亮了起来,他们的目光集中在爷爷的身上,如狼似虎。

6

疯了,他们都疯狂了。妙音甚至来不及阻止。

“趁着还有力气,反正老头儿也逃不出去了,腿都折了!”她恍惚听见这样的叫声,她的爷爷被众人抬起,像根大木桩。

他们把她的爷爷当木桩用。

她惊呆了。他们举起毫无反抗能力的老人,用他的脑袋一下下撞击那个拳头大的破洞。七个人的力量,汇聚在爷爷一人的身上。那比手肘坚硬得多的头盖骨是他们此刻唯一的希望。

爷爷的头上嵌满了尖利的玻璃碴,血流满面。他艰难地叫:“妙音,救……”

妙音也想过阻止,但她始终没有开口。她看见用爷爷的头渐渐砸大的破洞,新鲜空气灌入,沉醉地让她忘记了一切。

“妙音,救我……”她听见,又好像没有听见。她的眼里,此刻只有对生的贪婪,欲望灼灼。

咯哒一声,似是爷爷的脖子折断了。但众人已经穷凶极恶。他们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握着老人的身体,使出最后一击!鬼使神差,妙音握住了荡在半空爷爷的脚,奋力向前一推……

他们逃了出去。残断的木桩被留在车厢里。在他们逃出十几步后,车子爆炸。

所有的罪恶,灰飞烟灭。

很多年后,妙音仍然不敢直视奶奶的眼睛。很多年后她依旧梦见对岸的爷爷,然后惊醒。

今晚,她又听见那个不甘的声音:“妙音,救我……”

田文丽/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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