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与公路
2010-11-18许达然
许达然
小镇不管怎样着色,榕树都坚持绿。绿给大家年轻的感觉,然而它比镇上任何人都老,两百多岁了。
两百多年来,榕树在小镇的沧桑中茁壮成长。开拓者把它栽进这块土后,它看过荒土耕成农田。它看过反抗清朝的叛变,起义者被凌迟。它看过互相对抗的械斗,参与者互相杀戮。进入二十世纪后,那些年文化运动,它看过演讲者被抓去。那些年太平洋战争,它看过子弟被抓去。那些年动乱,它看过居民被抓去,都没回来。这些年它看着居民一家一家搬离,扫墓时才匆匆回来,扫完墓又匆匆离开。因为家乡已无家了。
这次回来,长辈们痛心不愿回首,然而看见榕树就使我们回到用树叶做口笛,用芦苇做蚱蜢的年纪。记忆往上爬,爬到板根可挤进两个小孩的洞。洞传说是野蜂飞来建窝时,父老点火后烧出的。洞里午睡醒来,鸟噪得我们也叽叽喳喳,旺根伯不能忍受,就剃我们的头,边剃边讲些民间故事,自己笑却叫我们别笑。他爱吹箫,只有我们是听众;吹完后,说什么南管北箫,要教我们,我们一听又要学,不管什么都跑了。但再怎样跑开都又回到榕树。识字较多时,他给我们的谜题也多了:“二个王字转又转,二个日字肩并肩,四个口字边挨边,四个山字尖对尖。”猜天天看见,做来流汗,写来容易的字。他等不及我们猜就说是“田”字,我们觉得没趣,他还要我们继续猜“挖空心思”后是什么。我们不愿想就都猜不出;他在手心又写个“田”字:“把心放回就是啦!要加上心才算思哦!”趁他沉思时我们赶快跑开。晚间我们跑来听吃蚊子的青蛙呱呱叫时,他却走来讲鬼故事,说鬼最喜欢找缺德的。榕树保庇,我们从未见到鬼。旺根伯过世不久,我家也搬走了。后来才听说他的独子被日本人调去南洋当军夫一直未回,他告诉我们的那些都是从前在榕树下说给儿子听的。
听说以后接连好几家搬到台北去,而台北的艳舞海报、美容中心及化妆品广告也接连搬到小镇,张贴在榕树上。只是仍住这里的很少来看榕树了。闲时他们不再来下棋,交换经验与谣言,而改在家看已知结局的歌仔戏及没什么结局的连续剧。普渡时榕树前不再演子弟戏了。小孩也很少爬到榕树上凝望远方——远方已被洋房遮挡。
榕树更寂寞了。忍得住寂寞的也受得了残酷,有辆轿车曾贸然驶来撞它,车翻人死,榕树仍挺着粗壮的身体站着。然而外人却不让它生存。这次我们一听说筑路计划中,榕树挡路要砍除,就都赶回到它身边。我们不反对筑路,但坚持保存榕树。它不像台北街上那些被剪裁的年轻榕树可随便移植,它的根已深入泥土。我们的泥土已是榕树的故乡,故乡的榕树比居民还执著。居民为了生活,很多已迁移,回来共同认识的只有榕树。榕树没被附近工厂的二氧化硫熏死,政府就计划要除掉。该除的不除,不该掉的却要掉,大家都很愤怒。
榕树默默听着感喟。它听说阿惠到台北后就没消息了。它听说从前偶尔来打拳卖膏药的到士林摆地摊卖胶鞋,遇见榕树下的熟人都算便宜些。它听说阿良去台中开计程车,被乘客抢过,侥幸还活,不久却死于车祸。它听说到高雄做工的荣仔,儿子已上大学,本计划今年退休回家乡,去年却被解雇。他深深叹息,榕树轻轻撒下几片叶,他一叶一叶拾起,爱惜地摩挲着,摩挲着。
一大堆工具来的那天,我们六个人合抱着榕树,真像要保护无端被处极刑的家人,紧紧抱住,榕树簌簌掉着叶。稳操胜券唯恐触伤它,就手拉手圍成圈,但都强被拆散了,都以妨碍公务为理由被拖走。
不愿走的榕树被砍除很久了,路却迄今仍未筑。
摘自《昨日以前的星光》
(北方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