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娃娃哥哥”
2010-11-18邓友梅
邓友梅
近来因为年老体衰,弱智痴呆,好久不动笔了,可是今天在《今晚报》上读到名家骥才的大文《七夕·摩喝乐·仲爷》,又忍不住要叨叨几句。
大冯说的是请张仲鉴定“摩喝乐”的往事,其中一段说摩喝乐这一民间文化,明清以后直接传衍的线索是天后宫的“娃娃哥哥”。
“娃娃哥哥”这一称呼我已几十年没听到了,看到这一下就激动起来。如今除了天津老人和老天津人外,不知还有谁了解这个典故。
我就有过一个“娃娃哥哥”,比我大一岁,叫招弟。从我记事起他就坐在炕头一角,老老实实一声不闹。每天吃饭时我娘都盛一碗饭放点菜摆在他的面前,说“孩子,吃吧。”我过生日,我娘就给他身上披上红绸子。有次我要抱起他当泥娃娃玩,还叫娘打了一巴掌,说:“那是你哥哥,不能乱动他!”我问这哥哥是从哪儿抱来的。大人告诉我是从“娘娘宫拴来的,因为有了娃娃哥哥才有了你”。那时我只知道有个“娘娘宫”,供的是“老娘娘”,长大后才知道有学问的人把那叫“天后宫”。娘娘宫有好几座神殿。最后一座大殿的左侧,在本地名神“王三奶奶”后边供着的是“送子娘娘”,王三奶奶是侧面坐着,老娘娘则正面坐着。她脚下神台上就摆着多个不到一巴掌高的小泥娃娃。当年天津卫的女士们,若婚后多年不孕,就从娘娘宫抱个泥娃娃做头生子,不久就会领出“小二”来。但泥娃娃不能明领,只能暗拴,就形成了个默契。若有年轻女士,一大早还人少时就捧着大件供品进殿来摆在送子娘娘像前,再递点功德钱给守殿道士,道人也就转身离开大殿。女士上完供,磕完头,看看身边没人,就赶紧用红线绳拴上一个泥娃娃揣进怀里,溜出庙去。回家给娃娃起个名字,放在炕头。习惯上就叫他老大。所以尽管我是头胎儿,却从生下来就排行老二,我二弟弟则被叫小三。
泥娃娃拴回家,每年要洗一次澡。当年宫前街上有好多家洗娃娃的店家。每年到了拴娃娃回来的那天,娘就把他抱到洗娃娃店,交下钱,过四五天再来领。其洗法是把原娃娃打碎,加上新土,重新塑造,新塑的娃娃比原来的大一点,但要和原来面貌相似。泥娃娃一年年洗,一年年长大。到我七岁时,我的娃娃哥已经变成穿校服的小学生样子了。
娃娃哥最后是还要送回庙里去的。但怎么送,长到几岁送,我已记不清。我的娃娃哥似乎是我六七岁时送回的。但也有留下很多年不送的,我在一个亲戚家见过长辈的娃娃哥,是穿着袍子马褂,嘴上留着两撇八字胡的小老头,仍微笑着坐在炕头角落处,面前摆着水果点心之类。据说是亲戚一家跟娃娃哥太有感情了,舍不得把他送回去。
家人跟娃娃哥的那种感情,是无法说清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全家都把他看做是有生命有灵性的家族成员,不把他只看做泥塑品,我小時出去买什么东西吃,也常给娃娃哥带一块放在他面前。
这已经忘却几十年的事,看了大冯文章一下就回到了眼前。想起那比我长得漂亮的娃娃哥哥,仍有亲切之感。
这已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记忆错了的地方绝对不少,但情绪是不错的,写出来供今人一笑。
摘自《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