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生存的追问与思索：《阿凡达》、《幽灵公主》主题探寻

2009年推出的大片《阿凡达》，是国际著名导演卡梅隆耗时4年半制作，总斥资接近5亿美元打造的全新大作。故事围绕一位战斗中负伤而下身瘫痪的前海军战士杰克展开，他奉命替死去的同胞哥哥来到潘多拉星，以人类基因与当地纳威部族基因结合创造出的混血生物“阿凡达”的身份打入身高九尺、身后长尾、蓝皮肤黄眼睛的纳威部落，说服他们自愿离开世代居住的家园，从而使人类能在SecFor公司的带领下砍伐该地区的原始森林，开采地下昂贵的“不可得（unobtainium）”矿石。此时的潘多拉星上，地球人分为了两派，一派是科学家，希望以和平的方式劝服纳威人；而另一派是军人和商人，迟迟不见成效的他们对纳威人开始失去了耐心，围绕着以何种态度对待纳威部落，两派人开始了争斗。杰克的到来打破了均衡，军方想利用他得到纳威人的情报，以便开展军事行动，但杰克在与纳威人的相处中渐渐改变了态度，并爱上了纳威女孩。在地球人摧毁了纳威人的家园后，他终于决定，站在纳威人一边，抗击地球人的入侵。最后，当然是正义战胜邪恶，地球人被赶出了美丽的潘多拉星球。

这部片子带给了人们无与伦比的视听享受：虚拟了一个奇幻而又逼真的美丽星球——潘多拉星。电影有过半的时间花在展现潘多拉星球和纳威人生活上，这个部分的节奏并不快，但是卡梅隆那令人瞠目结舌的想象力却让始终让观众们保持着极高的兴奋度，无论是千奇百怪的动物还是美轮美奂的植物，例如：象云朵一样漂在半空中的悬浮山、直升机般的荧光昆虫、漫天飞舞的水母状种子……他就像导游一样带领着所有观众畅游他一手创造的世界，一个足以让所有观众叹为观止难以忘怀的梦幻世界。而在这个美妙的世界中开始的冒险与战斗，又让人为之热血沸腾。卡梅隆花了整整12年时间打造的3D技术，更是让这一切仿佛发生在我们身边，使欣赏《阿凡达》真正成为了一趟奇幻之旅。应当说，《阿凡达》在这一方面的成就，有着里程碑般的贡献。

在带给人们视听震撼的同时，《阿凡达》也抓住了近些年来一直倍受人们关注的主题——环保和人类的生存，让人再次反思人类和自然的关系，人类的未来，又将何去何从？随着近几年地球气候的反常，资源枯竭，环境恶化，人类对于地球未来的担忧也越来越深。由此出现了两类反映这种忧虑的类型影片，一是灾难片，二是科幻片。灾难片大多表现人类在灾难来临时如何自救，最终躲过或战胜灾难；而科幻片则在探讨人类向外太空的拓展，如何在困难之中于地球之外寻找新的家园。今年的两部大片，《阿凡达》和《2012》皆和地球环境的主题密切相关。《2012》属于第一类，而《阿凡达》基本属于第二种。但在《阿凡达》中，与以往此类影片不同的是，这一次，人类是作为邪恶的侵略者出场的，并最终遭到了失败，这种设定，与以往的此类影片完全相反，给人一种沉重感。让人笑不出来的是，在人类的扩张历史上，这种事情确曾频繁发生，印第安人、非洲土著黑人，都是在这种情况下背井离乡，四处流浪，与影片不同的是，他们最终没能赢得胜利、赢回自己的家园，生活空间不断地被压缩，最后只能在蛮荒之地苟延残喘。电影毕竟是浪漫的，将现实中不太可能实现的事表现在人们面前正是它的魅力所在，于是，人们有幸在大银幕上看到一个发生在美丽外星球上的一场壮阔的自然保卫战和“反殖民战争”。

《阿凡达》是关于人类生存的一次极有意义的终极追问，而且它的主题意蕴是多重的，因为“有人看出，这是反侵略和自由的史诗，歌颂着和谐的家园和亲爱的土地；有人看出，这是充满童心的环保寓言，映照出人类的贪婪自私和挥霍无度；也有人看出，这是一群最伟大的‘钉子户’反抗暴力拆迁的故事，是他们捍卫尊严和维护权益的宣言；居然还有人看出，这部色彩浓烈而绚丽的商业大片里包装着一个美国导演的‘科学发展观’。”[1]

当地球雇佣军将纳威人家园中神圣的巨树轰倒时，没人不感到痛心和震撼。轰然倒塌的巨树，是自然的象征，在人类的摧残下破坏殆尽、趋于消亡。在《阿凡达》中，并没有太多关于人类是如何破坏自然的描述，但光是这个镜头，就足以让人们感受到人类对于自然的毁灭性伤害。对比纳威人对自然的敬畏与爱护，更反衬出人类贪婪的掠夺。这是两种不同的生活理念的碰撞：科技发达、为利益破坏自然的理念和生活环境原始、却尊重自然、与自然共生的理念。描述两种理念的对立，最后导致战争的，《阿凡达》并不是第一部。早在1995年，日本著名动画导演宫崎骏就在他的代表作之一——《幽灵公主》中，表现了这种对立。宫崎骏是个喜欢描写人与大自然关系的导演，他的《风之谷》、《百变狸猫》、《龙猫》等作品都或多或少地反映了这种主题。《幽灵公主》与《阿凡达》，除了题材和主题，还有许多其他细节有着相似之处。如：男主角一开始都是作为调停者出现，但最后都站在了自然一边；女主角都是自然的代言人，对于人类抱有敌意，一开始也不信任男主角，却在后面的接触中慢慢改变看法；最后结局都有神灵的力量插手……笔者认为，这两部片子虽然表现了相似的题材和主题，但在思想的深刻和故事安排的合理性上，詹姆斯•卡梅隆却不如宫崎骏。

在宫崎骏的《幽灵公主》中，象征自然的麒麟兽带来的并非全是美好的东西，它走过的地方万物生长，但呼出的气息又会带来死亡。这象征着美丽富饶的自然，给予了人类慷慨的馈赠，同时也有着威胁人类生命的一面。正是因为自然的这种特性，让人类的祖先开始了改造自然的艰苦历程。影片中代表人类一方的女首领“幻姬”，无情地屠杀动物，打伤了森林中的野猪神，并间接导致男主角阿席达卡受到野猪神的诅咒，但她却非常受她的子民爱戴，甚至在最后因杀害麒麟兽，引发麒麟兽的报复时，她的子民都还想着保护她先走。可这样一个优秀的首领，却是一个反面角色。为什么？因为人类和自然的矛盾由来已久，难以调和。人生活在大地上，就需要开垦土地、建造房屋，这就不可避免地会对自然造成破坏。在电影中，那种敬畏自然、与自然共生的生活看起来很浪漫，但过惯了现代生活、连偶尔停水停电都会觉得不适应的现代都市人，连去生活条件相对较差的乡村都不愿意，又会有几个人真正愿意住在树洞里，面对随时可能被强大的兽类攻击导致送命的危险？城市化、工业化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趋势，即便会对生态造成威胁，人类也难以停下前进的脚步。幻姬想要保护自己的子民，所以要猎杀攻击敌视人类的兽类。她的身份决定了她不可能像被狼神养大的女主角珊珊一样，完全依附着森林生活，与森林融为一体。相反，为了保护商路的畅通，使炼铁城繁荣起来，森林的存在，已经成了障碍，她与森林的冲突，在所难免。影片最后，结局相当意味深长，麒麟兽死了，人类和自然斗争的结局两败俱伤，但幻姬可能还会重建炼铁城，珊珊也会继续为保护森林而与人类战斗下去。可以说，这场战争没有赢家，也永远不会结束。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改变自然，除非人类真正认识到人类与自然的共荣共生关系，并甘愿牺牲一部分现实利益，以谋求长久的合谐，否则，人类就永远也摆脱不了和自然的对立。我们要做的，不是简单地否定这种对立，而是如何在这种对立中找到平衡。

而在《阿凡达》中，人类文明与自然的这种对立关系被简单化了，地球人被塑造成不知悔改、只看眼前利益的狭隘种族。其实，影片也提到了，当时的人类已经处于资源极度匮乏的时期，急需潘多拉星球上的新能源，公司也并非没有就此与纳威人沟通做出努力，杰克他们曾多次试图劝服纳威人，甚至承诺可以帮纳威人修路、建造医院、教导他们人类的文明，但都遭到了纳威人的拒绝。而且，公司也给了杰克机会，为他一再拖延进攻的时间，甚至在战斗开始前，他们还同意让杰克去为说服纳威人做最后的努力。实际上，在影片中，地球人前期的破坏都集中在砍伐树木，清理道路上，最先展开攻击的是纳威人，地球方开始时用的是催泪弹，而非攻击力强大的炸弹，他们的目标一直是赶走纳威人，并非杀死他们。甚至最后的决战，也是杰克先燃起战火，集结军队。应当说，地球人的行为虽称不上正义，但也还不到十恶不赦的地步。可这些元素，在影片后半部基本上被抹杀了，不再被提起。地球人与纳威人的对立被简单地分为正义和邪恶，除了主角一批人，其他地球人的所作所为都是错误的，他们是邪恶的象征，没有任何仁慈之心。在导演的引导下，观众们忘记了，其实地球人，也是在为生存而挣扎。在地球环境极度恶化的情况下，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来到一个未知的星球，拼死在这个不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上建立起基地，甚至连基地的军事负责人都挂了彩，这背后固然有着巨额的商业利润的推动，可生存的压力，应该也占了相当的比重。急需摆脱困境的地球人没有时间再继续和纳威人耗下去，所以最后选择了战争，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呢？非常可惜的是，这些值得深入挖掘的内涵在电影中仅仅是个背景交代，导演重视的显然不是探讨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本质，而是展现他那美丽的潘多拉星球的奇幻色彩。所以，《阿凡达》是部出色的商业大片，也仅仅是部商业大片，尽管它囊括了正义、爱情、战争、背叛、邪恶的诸多主题，但它没有带给人们更深层次的思考。当人们从电影院中走出来，震撼的是它那壮阔的画面和神奇的想象力，而非《后天》、《2012》那样引起人们对地球未来的担忧，对人类前途命运的探讨。《阿凡达》其实更像是一部冒险动作片。

其次，卡梅隆的《阿凡达》在设置故事情节和人物感情的变化上也显得不够细腻与合理。其中，最明显的便是男主角立场的转变。一个彻头彻尾的地球人，一个前海军陆战队员，却因为在纳威人的部落中生活了短短三个月，就毫不犹豫地转变了立场，抛弃自己的种族，对着昔日的同伴举起武器。这也未免太不合常理了吧？若说感情，相信对所有人来说，故乡都是无可替代的，比起异族，当然是自己的种族会让人感到更亲切，而且，男主角还是军人出身，对于军人来说，服从命令是他们必须遵守的第一准则。他本人在刚到潘多拉星时，也没有表现出对环境保护的强烈意识，他曾经对纳威人说，地球已经在人类的破坏下濒临毁灭了，所以“你们是对的”，那么，他应该非常清楚，这些能源对地球人来说有多重要。在纳威人的家园被攻击时，对于纳威人表现出同情能够让人理解，但因此就毫无挣扎地背叛自己的种族，甚至对于率领外星人主动攻击曾经的战友毫无愧疚，就好像他真的是一个纯粹的纳威人，这就很不合常理了。况且，军方的两次出动，攻击的首要目标都不是纳威人，他们的确是如强盗般地抢夺了属于纳威人的东西，却并没有对纳威人进行屠杀，之前，也不是没有给和平派以和解的机会。可在“圣母显灵”后，潘多拉星的动物们大肆屠杀地球的军人们时，杰克表现出的只有兴奋，而未对他同胞的死亡表现出一丝的悲伤。若他真的是纳威人，这样的表现无可厚非，但他是地球人，就算有着纳威人的外表，他还是个地球人。他的表现，就好象是一个人因为他的父亲以不法手段侵占了他女友的家产，又破坏了女友的家园，就毫不犹豫地带着女友家的人跑去杀死自己的父亲。杰克的行为，称得上大义灭亲，但这亲灭的没有犹豫、没有挣扎、没有悲伤，只会让人觉得他丧失人性。

相对而言，宫崎骏的《幽灵公主》的处理方式要细腻、合理得多，同样是以男主角作为调停者，阿席达卡最后同样是站在了自然的一方，但宫崎骏巧妙地将阿席达卡设定为第三方，一个寻求解开身上诅咒的外来者。他与敌对的两方都没有直接的关系，自然也能站在相对公正的立场。而且，虽然只是故事开头的几分钟，但可以看出，阿席达卡是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村落中长大的，他很少接触外面的世界，还保持着淳朴的民风和对森林、自然的敬畏，这就为他之后面对两种不同思想的冲撞时，感情上更倾向于女主角珊珊一边埋下了伏笔。就算是这样，阿席达卡也并没有完全与人类对立，他想要阻止的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冲突，而非为了保护森林消灭人类。他救走珊珊，拦在火枪面前，却没有主动攻击过任何人，甚至在幻姬杀死麒麟兽后，仍救了她，并阻止了想杀她的珊珊。阿席达卡非常明白，自己属于人类，他不可能真的与人类对立。所以，即使他与珊珊相爱，最后依然选择回到人类的社会，他会经常去看珊珊，但没有和她一起在森林中生活。这其实更符合人类对自然的态度：我们喜爱美丽的自然风光，会为它的衰败而痛心，会为它的未来而忧虑，但我们终究要依附文明社会生活，我们只能在满足自身生存发展的同时尽力地爱护自然，很少有人为保护自然而选择毁灭自我。阿席达卡爱珊珊，也尊敬森林，但和纯粹的自然之子珊珊不同，他终究要回归自己的种族。

好莱坞的大片，永远不会缺少惊险刺激的动作场面、缠绵悱恻的爱情纠葛，但当人们从电影院中走出，沸腾的情绪冷静后，却总能在其中发现这样或那样的缺憾。相比之下《幽灵公主》的剧情可能没有《阿凡达》那么让人紧张刺激，但在人与自然的定位和主题的展示和人物的刻画上，却比《阿凡达》来得严谨深刻，给人们留有更多的回味。《阿凡达》的故事与其说主旨在于探索人类的命运与未来走向，不如说更多地是在展现卡梅隆最新的3D立体技术。正由于《阿凡达》在主题意蕴、情节设置上相对简单化的处理，如果有人在观影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影片《阿凡达》中对这个追问的答案竟然是如此明确— —人类已经不值得拯救”[2]，我想，这可能不一定是卡梅隆本人的原意。

[1]谢青桐.阿凡达：文明之外及文明之上[J]，新京报， 2010年1月12日

[2]江晓原.为什么人类还值得拯救?——反人类、反科学的阿凡达[J]，南方周末，2010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