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飘一代——以贾樟柯电影中的一些温州元素为例
2010-11-16王英新
一、漂泊主题
“一般而言,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所有的电影都是人类学电影:他们都是反映人和人的生活的。”[1]贾樟柯电影《世界》里,成太生骑着毛色斑杂的白马在世界公园里夜巡时,从这一场景来讲,影片这个设置便是反映了一种人类学的概念,这恰恰再现了这类人和这类生活的凄然落寞的悲凉况味。一个看似是孤胆英雄的无助的人,一匹孱弱的老马,在虚妄的世界里无聊地巡视和追寻,再执着,再痴迷,仍是没有彼岸可靠。这是多彻底的冷漠和决绝,恐怕只有在费里尼的电影里能偶尔见上几面。不必说这是一种怎么样的后现代情绪,贾樟柯当然深谙这些,但他在被别人带上的某个帽子下面,其实他最想说的还是些别的,比如,漂泊,抗争,妥协,爱,还有死。
作为第六代导演的杰出代表,贾樟柯的电影主题无疑是最人文化和最贴近现实又融入灵魂的,一路走来,其间的视角总是关乎最底层的生存状态、最隐秘无声的世态炎凉。最底层的人为求生存势必漂泊,贾的电影便就是以漂泊主题一以贯之,像一线串珠。从《小武》开始,《站台》、《任逍遥》、《世界》,还有《三峡好人》等等,里面卑微的人都是风尘仆仆、两脚倔强坚持地走着,许是为了梦想,更多的可能仅仅只是为自己的过往做个脆弱的了结。有人说,是贾樟柯发现了中国的县城和县城里的那些在梦想中挣扎的灵魂。这是对的,但恐怕也只对了一半。县城把乡下和都市连接起来,极像一个中转站,各色匆匆的人汇集到这里,有喧哗声,有哭泣声,有疲惫的笑,还有一些小奸小恶和难免的世事不测——于是,这里俨然已经是一个江湖。《站台》里那个大胡子胖团长不就说过吗,“吃这碗饭难免受点制”,他说完后,一阵尘土飘来,人在画面里都像是飘零的,看着有些恍惚,这样的长镜头无疑有种悲悯的味道。
生存和影像江湖中完全不缺少刀光剑影、抛头颅洒热血,但贾樟柯的江湖无意于这些虚张声势的东西,几个长镜头,几组定格,一大段手足无措的沉默,一种更具内蕴的抗争活现出来,用这些推动情节、表现主题,贾樟柯用得才更得心应手。太拥挤了的江湖是五湖四海人的江湖,里面的人都是不安于现状的,他们都有自己的声音,众声喧哗。而众声喧哗恰像一种厚重的悲戚,尽管悲戚也是疲惫的悲戚,人群里弥漫的是漂泊路上的叹息和风尘味。
二、温州情结
说到漂泊,温州要算得上这漂泊族的老大哥了,温州的人和物分明成了俗世生活中的一个标识,它所渗透的地方,甚至到了一个叫做汾阳县城的角落。贾樟柯的电影里,我们很容易就发现贾樟柯不经意的“温州情结”,在《站台》和《小武》里,他或让“温州发廊”的招牌出现在嘈杂的街景中,或者干脆就让故事的主人公到“温州发廊”去理发,那些男人的爆炸头,那些女人的卷发都出自温州人之手,温州人能触及到了他们的精神,这不敢说,但至少把他们的外在变化了,一个新发型能让人觉得新鲜,觉得生活偶尔也是因为一些改变而闪些光的,这已够了。我想,在大多数的中国人的记忆里,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个黑白灰的时代里,“温州发廊”肯定是无法抹去的一抹亮色,而当贾樟柯近乎野心勃勃地要将《站台》拍成一部普通人的史诗,讲述一个胎动时代剧烈变化的时候,“温州发廊”毫无疑问地投射到他所还原的历史场景中去。这一点,贾樟柯可谓是杰出的,深切的人文关怀和悲悯情绪让历史富有人的气息,而不是政治的冷面和权势的迷狂,而能不温不火做到这些,且做得这么一针见血、韵味十足的,放眼华语影片,也许只有侯孝贤了。
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讲,“温州发廊”便是“温州”或“温州人”在过去经济改革中的一个鲜明而贴切的符号,这个符号是种象征,更是脚踏实地的一部分生活。太多人从那里走过来,其感受之深恐怕比邓丽君的“美酒加咖啡”更难以磨灭,毕竟这是关于自己的,哪怕仅是赤裸裸的物质外在。贾樟柯当然也是从那部还未来得及写出的编年史中走过来的,那些江浙人、温州人,那时的一些盗版碟片,一些新潮的有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都是值得念念不忘的。从这个基点出发,和“温州模式”、“温州人精神”这种来自于官方理论界的历史阶段性总结不同的是,贾樟柯用最贴近人心的方式恢复了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的本能记忆,那记忆在电影画面或作为一个故事场景在广播、电视同期声中轮番呈现,其意义和风味都是一样的,都是那个时代的一尾余声,其激情和苦痛都是真切的。里面的人痛时你自己也痛了,伤疤投射到大银幕上,影片成了缅怀,更是悲悯过去。
《站台》在悲悯过去,是“献给我的父亲”的,而《世界》说的是现实,尽管现实也有过去的灵魂附体。在《世界》里,这一次见到的温州不仅仅是个标识,更是活生生的人和这个人带来的没有开始也缺了结局的故事。两者都饱满鲜活又不缺精神层面的质地。贾樟柯为了《世界》曾经来过温州,打算让电影来温州出外景,但最终却没有了下文。于是,在整部电影的伸展中,我们没有看到一点相关的画面和故事元素,嘈杂纷乱的街头中“温州发廊”的牌子不见了影子,不过我们却第一次在非温州投资背景的电影里听到了温州话——那软绵绵的异乡人的声音。女演员黄依群所扮演的女二号就是一个温州的女裁缝,但她还只是一个有些精明的女裁缝,是动力头服装市场里模仿别人款式打版再找小厂加工的批发商,同样是为一个梦,同样漂泊在一个国家的心脏里。但很明显,她的身世经历是神秘的,不可解的,她自己说自己的那个老公已经十年不见了,照片上的那个年轻男子应该也被十年的风尘蒙了灰。温州女人说自己要到巴黎的美丽城寻找男人,其实只不过是她自己想走了。她说:“温州人都喜欢出去。”但说到底还不是漂泊,炒股、翻版名牌衣服、赚了钱,但归根还是没了根,只是飘着。《世界》里,“温州”不再是作为一个时代的标志性东西出现了,而是直接牵连到现代化、世界化的一个部分,虽然是其中活跃勇敢的一个部分,但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况味。痛也是微小的,因为毕竟相较于那些叫喊“谁有创可贴?”的舞女,那个唱《乌兰巴托的夜》的俄罗斯女人,那些汾阳来的人,他们是幸运了。有人幸运,自然就有不幸的,世界那么大,大本钟也见了,白宫也见了,但不幸的人死都没有一个好死法,二姑娘被砸死手里还握着欠条,小桃和太生煤气中毒躺在白亮亮的雪地上。“不出北京,看遍世界。”多荒谬的一句话,都在忙乱乱地飘着,谁又能看遍这个世界呢?
三、内蕴关怀:我们是飘一代
值得探寻的是,《世界》里面的对白除了温州话还有山西话、俄语和普通话,这种语言的混杂,其实也正是一个大城市里面层层叠加的语言结构的体现。在城市里,不经意说出的乡音往往就牵动了一个人思乡的心,远方的家在远方铺展着,像粉红色的诱惑。但诱惑也只是诱惑,家已经回不去了,只求在外面漂泊时能保重自己。接近结尾处,已经奔赴“美丽城”的温州女人给成太生发了短信,一句也许真诚也许敷衍的话,穿越时空抵达目的地。动画的色彩是缤纷的,让人跳脱出来,轻巧起来,但回到比黑白还冷的现实,心不由得就沉了。温州女人的话是这样说的:“相遇是缘,相知是福,忘不了你。”很轻巧和讨巧的话,到最后还不忘留个活口,好像这句用滥的话是专门为她预设的,他们只是亦步亦趋地往这路上走。
《世界》的故事性和贾樟柯以前的电影是有所不同的,打散的表述,出现又隐匿的人物背景,即使是主人公成太生与小桃的关系,一直围绕在索要与抗拒的简单私密状态。我理解贾樟柯的用意,他想尽可能地付诸他的人物以真实性——生活的本质是具体的,甚至是乏味的。当你体验到了每一天所累计与加重的时间关系,你真的就明白了《世界》里在横截面上的厚度。这点在成太生与温州女人的暧昧关系上,也没一点甜腻的芬芳,温州女人看着成太生的脸,说的那句“你挺可爱的呢”,把无聊的那点激情也归在俗世的尘埃里。《世界》里,贾樟柯是把一个单线故事处理成各种空间的转换,“让它变成一个万花筒,从原本戏剧性很强的叙述,变成了有很多空间的描绘”,把两个人物的命运放在颇有寓意和讽刺性的主题公园以及现实都市的转换中。同时引入了一些广告语,例如“你给我一天,我给你整个世界”,还有一些类似于MTV的舞台表演,借助其特有的画面与情感表达的效果聚焦瞬间的情绪。贾樟柯常用的长镜头伴随着叙述者仿佛冷漠而漫不经心的目光凝视着主人公之间的爱情纠葛。这些技法的运用带来一种游移不定的漂泊感。在频繁的人造景观甚至人造都市的堆积叠压中,人物的安然处身之地到底在哪里呢?他们曾经在家乡的生活已经割断,而新的生活是否总要重临起点,重临初到北京的那个地下旅馆?没有衔接的生活断层终于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个漂泊的身影,爱情决不是合理的解脱与归宿,但有了爱情还是好的,可惜好也是呆板的好,跟生活一样粗糙。
漂泊的路上,或许贾樟柯眼中的温州先走了一程,但时代已经变了,没有什么是不变的。我们都是飘一代,漂在这个世界,过去的一程程,所有离家的人即使一直心存归乡意念,但现实范式就是一块铁板,离家的人注定奔逃在路上。
W舒里安在《影视心理学》中指出:电影的观赏心理离不开动机、情感、感知和认识四个方面。[2]我们看贾樟柯的电影一定也会结合起这四方面观赏心理,毕竟不论怎样,我们是飘一代,漂在这个世界。
[1]王海龙,《人类学电影》,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6月,第25页
[2]W 舒里安 《影视心理学》, 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1月,罗珶伦译,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