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作品中聚焦者的变迁——以电影《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为例
2010-11-16郭艳丽
叙事作品中,经常会碰到“视角”、“视点”、“叙述角度”、“叙述情景”等这样的术语,这些概念经常会导致理解上的混淆不清,因为在传统小说研究里,经常是“说话的人”和“说话人的观察视角”是一致的,以至热耐特在他的《小说修辞》里很遗憾的讲到:一般的理论家总是“在谁是观察者与完全不同的谁是叙述者这样的问题混淆”,[1]于是,他采用了了语言学上“语气”和“语态”两个词汇来说明叙事作品中“看”和“说”的而不同。为了区别以往诸多术语类似“视点”“视角”“叙述角度”的模糊性,他专门采用了“聚焦”一词,来区分“看”的问题和“说”的问题完全不同。荷兰的米克•巴尔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即“人们总是将谁在看与谁在说之间发生一些概念混淆”,他说“我把所呈现出来的诸成分与视觉(通过这一视觉这些成分所呈现出来)之间的关系称之为聚焦(facilization)”。[2]即聚焦就是视觉与“被看见”、“被感知”的东西之间的关系 “不过,它们都在这一点上混淆不清,这就是它们没有对视觉(通过它诸成分被表现出来)与表现那一视觉声音的本体之间作出明确区分。”[3]由此看来在叙事学研究中,区分“聚焦”(谁在看,这里既包括叙事者也包括人物)和“叙述者”之间的界限非常有助于我们进行叙事研究。
米克•巴尔明确指出“叙述者传统上被认为与聚焦式同一回事——这样说不对,因为只有叙述者在讲述,即说出被称为叙述文的语言。”但是“聚焦者属于这一叙述者讲述的故事层面。它属于经由感受的独特的行动者、视点的秉承着所表现出来的给予素材的着色。”[4]这里巴尔已经给出了叙述者与聚焦的而明确区分:首先他们不属于同一个层面,尤其是在具有故事外叙述者的叙事作品中更为明显。其次,叙述者只是发出声音,而聚焦还秉承着感知、感受甚至价值判断更深层次的意义。
接下来,我们就以改编自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小说的同名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为例来分析在叙述作品中叙述者和聚焦者常常会出现分离、甚至聚焦者在不断的变化的现象。
电影主要用了回溯的手法,从作家读信开始,镜头开始了陌生女人一生的追述。很明显,这部影视作品由两个主要的叙述者:外层叙述者导演和内层叙述者写信的女人。外层的叙述者导演安排了这部电影的整体叙述结构——开始于作家四十一岁生日。作家开始拆开信封读信:“亲爱的,当你拿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可能从来也不认识我。”中间以陌生女人信中所写的主要情感经历的回忆为主;结尾又以作家的读信结束。在这里,外层叙述者只是起到了一个作品框架的作用,相当于传统小说中的“楔子”,始终没有对作品人物进行任何的评价与干预,尤其是对有着重要角色的作家也没有只言片语的指责。另一层的叙述者就是这封写信的女人,我们可以称之为人物叙述者,她既担任了叙述任务,讲述了主要的叙述文本中的故事,同时也是所讲述的文本故事中的一个行为者,在信的开头就说:“亲爱的,你不认识我啊,你从来也不认识我啊。”就表明了她叙述的故事和自己关系密切,“你可能早己忘记那个穷酸寡妇的那个女儿……”叙述文本的情节得以展开。
电影中的叙述者非常单一,即故事的讲述者 “陌生女人”,但是聚焦者却不止一个,通过了不同的聚焦者传达了不同的“看的”(在这里“看”包括感受体验等感觉)内容,使这个陌生女人的生活情景、经历以及内心独特的感受多方位的传达出来。在这部影片中,出现了多个聚焦者:童年时代的女人(原著中的洛莉塔)、就读于北平师范的女学生、交际花江小姐、江的小儿子、作家的老管家。在这几个不同的聚焦者不同的眼光的过滤之下,展示不同时段的这个女人的精神状态,对生活的体验、态度的变化。
聚焦一:
大杂院里,新搬来了一位作家,马车上满满的书,作家没有出场,出场只是管家和那一大堆的书,管家对女孩的母亲说了一句话:“麻烦您了,太太。”电影的画外音想起:“我不知道,您有那么多书,而我只有几本书,还是普通的封面,而一个有着这么多,还有外国书的人,该是怎样一个人。”
叙述者开始想象,这位作家是一位蓄着胡子、和蔼可亲的老爷爷,这明显是出自一个年幼的、单纯的还处于懵懂想象中的小女孩的眼光,这时候的聚焦者显然不是故事的叙述者。
聚焦二:
大杂院里过年的气氛非常浓,爆竹鞭炮噼里啪啦,小女孩趴在窗口向外看。看到北屋(即作家的屋子)外边人声鼎沸,贺年的、祝福声不断,房东太太在煮饺子,让小女孩送饺子给作家,她一动也不动的吃着糖葫芦,母亲说:“你还来劲了呢。”小女孩冒出一句:“我知道你为什么去送饺子,”母亲问为什么,她说:“巴结——”
这里的聚焦者依然是小姑娘,在她看来觉得母亲给作家送饺子吃就是为了巴结,但是换了另外一位叙述者可能并非说这样的话了,母亲却说:“大过年的,街里街坊的。”大杂院里的年味儿、作家房间里经常飘散出的歌声等情景,聚焦者都是小姑娘,从孩童的眼光出发的观察,才使得作家的行动表现显得更为客观。
聚焦三:
6年后,女孩子重又考回北平女子师范,随行在“反对二十一条”的游行队伍中,突然,警察的枪声响起,她尾随着慌乱的游行队伍在奔跑。作家一把将游行示威中的女学生拉到一个报馆里小巷里避开警察追捕,两人气喘吁吁的看着慌乱的人群开始的对话,作家说:“学生还挺关心国事。”少女说:“反正同学都去的。”
由此也可以断定,这里的聚焦者是一个虽充满爱国热情,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爱国、涉世未深的年轻学生,她的行为只是逐流。
接下来作家邀请她到家里聊天,问她方便不方便时,少女毫不犹豫的说:“方便,我都方便。”接下来少女和作家手拉手一起去了作家的屋子……画外音的心情表达:“来到这个屋子,我所有的童年人生,都在这里啊。”第二天早晨步履轻快拿着作家花瓶里的一支白玫瑰走出屋子,看到老管家在扫雪,脸上还带着一丝浅浅的幸福的微笑。
这里要注意的是,画外音的心情是由叙述者发出,而聚焦者应该是和读书少女年龄相仿的女性,因为人物的语言、表情、行动都充分暗示对女孩行为的肯定,换句话说,如果是一个成年人的聚焦者,将会是另外一种看法与感受,比如对作家只是缘起儿童时代一种朦朦胧胧的情感,怎么会轻率的和作家共度一个晚上?也许就是这样一种聚焦者和读者视角之间的距离或脱离,才使得叙述者的叙述更具有一种神秘和吸引力,叙述故事中的人物与叙述者之间有一种张力。叙述者深深明白情境中的人物是由于心理年龄、青春特殊情感促使人物出现一些行为,因为叙述者是一个成年者,但是这时候电影的聚焦者不是叙述者,而是一个和情节中的少女年龄相仿的女性,这样一来,显得叙述者的情感显得真实可靠,陌生女人当初是出于一种真实的、不计回报的爱。
虽然,作家在外出三天回来之后并没有找过少女,但是从少女默默的等待、以及悄无声息的搬离了作家所在的城市。这样的聚焦,依然出自一个渴望爱情、却没有得到回应、甚至是默默的承担相思、无怨无悔的少女这样一个聚焦者,“我愿意你想起来没有任何的忧愁,我愿意成为你结识的所有女人中独一无二的一个”,通过这样的聚焦者和画外音,叙述者显得更加可靠,就是这样一个少女,一厢情愿、甚至是在自虐般的付出, 直到“我的儿子死了,他昨天死了,”才在遗书中告白自己爱的坚贞和无悔。
但是叙事文本在8年以后,即陌生女人生下了作家的小男孩之后,叙述文本开始转换为了外聚焦。根据聚焦的分类,可以分为:内聚焦、零聚焦、外聚焦。外聚焦的主要用于作品的部分结构,因为“外聚焦是置身于所叙述的故事人物之外,通过审视人物的相貌、装束、表情、动作和记录人们的谈话,它排斥人物的内心活动信息可能,人物往往显得神秘、朦胧或不可接近。”[5]
在陌生女人叙述的8年之后发生的故事中,出现了更多的人物和场景(舞会、剧院、保龄球场、大马路),“她”和作家又出现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圈子,这里就出现了外聚焦叙事:舞场中有共同的朋友,甚至朋友还介绍他们认识,甚至某一次的聚会中,曾经和作家作家一起看京剧。还有一次在大街上,她带着儿子被一群乞讨流浪儿围上来要钱,儿子说“妈妈,我能给他们我的零花钱么?”,她说“儿子,给不过来的。” 这时候场面画外音戛然而止,根本无意去交代陌生女人的内心。这些场面显然是一些外聚焦,在这些聚焦中,观众可能都为这样的相见不相识而着急了:明明同在一个城市,他们相互认出没有?作家似乎没有立即认出“江小姐”就是当年和自己有过一夜情的女学生,“江小姐”见到作家时脸上的平静,并没有观众期待中久别重逢后悲喜交加的场面。
连场外的读者都可以看出时隔8年,她(陌生女人)和作家离的如此之近,作为叙述者的“她”一定是心理百感交集,感慨万千,可是在影片中的聚焦却是如此冷静:作家和江小姐熟视无睹、陌同路人,尤其是对江小姐来说,在一夜温柔之后有了作家的儿子怎么可以忘记,怎么又可以看上去波澜不惊呢?是她成为一个交际花之后变得玩世不恭?可是,电影剧本中没有任何内心独白,叙述者只是从外聚焦来叙述故事,因为外聚焦者根本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感情纠葛。
聚焦四:
在一次舞场中,作家递过来一支燃着的火机同抽烟的江小姐来搭讪: “怎么才能认识你?”江答:“认识我很容易,谁都可以。”作家:“那我们也算认识了。”握了一下江小姐的手,说:“认识你很荣幸。”江说:“是我的荣幸。”“哪天可以再见到江小姐?”“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那现在呢?”“可以,走吧。”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影片叙事仍是采用了外聚焦的方式,冷静而又客观的展示8年后来两人的第一次对话,而且对观众来说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客观、冷静,叙述者完全不去表现江小姐的内心:是喜是悲?还是悲喜交加?还是百感交集?还是恍若隔世的迷离?也许台下的观众都已经注意到这段对话听起来那么熟悉,和作家第一次邀请女人(那是还是女学生)的情景及其相似,但是聚焦者就是如此不动声色、不急不缓的吊观众的胃口。
接下来叙述者突然一下子又采用了内聚焦:来到作家的屋子。路上的马车,相似的胡同,相似的里弄灯光,还有院子的大门,这些场景都在第一次的约会中出现过,甚至房间里插着一束白玫瑰的花瓶(实则为江小姐所送,每年作家的生日她都会送一束玫瑰花,而作家毫不知情),尤其对花瓶做了特写,这显然又转换为了江小姐的聚焦。
聚焦五:
第二天早晨,吃早饭,看报纸,作家说要出门三天,还说:“回来后我会找你。”江补充了一句:“我爱的一个人也总是出门。”作家问:“走了的早晚总会回来。”江:“可是回来了就忘了。”
这里,聚焦突然又跳到了外聚焦,即观看者,很显然,作家仍然没有出来眼前的女人是谁,玫瑰花,还有暗示性的问话,都丝毫没有唤起作家的记忆,当问起“这时一个女人送的花吧。”竟淡淡的说“不知道,也许是吧,每年的生日都会有人托花店送来。”多么恐怖而又可怕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打听一下谁送的花,更没有问一下面前的女人为什么会要这样一支甚至有些凋谢的白玫瑰,作家的举动充分展示了他的漠然,江只说了一句:“我走了。”和八年前相似的一个夜晚,相同的话题,甚至一样的悲剧。这里的外聚焦,有点类似重复叙事的策略,不动声色的揭示人物的必然结局,与读者感到重复的对比之下,作家却一次也没有感到重复(背后是一种漠然的健忘),而这个陌生的女人的感情的持久与不变。
聚焦六:
走出房间里,碰到作家的老管家,江小姐诧住了,看到了一支跟随作家的管家,也看到了老人的惊诧,老人捧着一盆盆栽,也伫在了那里,好久没有说话,那张布满风霜的,皱纹纵横的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复杂,半天一句:“小姐,早啊——。”
这里应该是多重复合式内聚焦了,通过各自的眼神和表情分别观察对方,对老管家来说,他的眼神里有很多说不出的东西,首先他一眼认出了这个女人是当年的“小姐”,就是当年房东的女儿,其次,一句:“早啊——”……无言的问好,无奈的招呼。再次, 8年后,当年的“小姐”又从作家的房间出来,作家可能仍旧将会她忘记……
这样在同一部电影叙事里,出现了聚焦者的变迁现象,为了不同的叙事效果,而采取不同的聚焦者,也是现代叙事作品的特点,不同的聚焦者的跳跃,能避免叙事的单一化,使得读者缺乏阅读兴趣,因而在同一作品中采取多种聚焦,对于叙述者来说,不必承担所有的看,只需讲述,对于读者来说。可以有多种角度的“看”,从不同聚焦去发现丰富人物。
注释
[1]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
[2]同上
[3]热奈特:《叙事学导论》
[4]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
[5]胡亚敏:《叙事学》
[1]W.C.布斯著,《小说修辞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
[2]王文融译,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述话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
[3]胡亚敏:《叙事学研究》,华东大学出版社,1994年
[4]罗钢:《叙事学导论》,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
[5]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
[6](荷兰)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