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算尽
2010-11-15王永坤
王永坤
财冠江南的扬州首富离奇身亡,是看破红尘的自戕,还是精心布局的谋害,个中的万千隐情,令人唏嘘感叹……
1.富翁猝死
清嘉庆年间,书画名家伊秉绶刚刚上任扬州知府。这天一大早,衙门里负责捕盗治安事宜的胡巡检匆匆来报,说人称“江南富足翁”的江员外昨晚在自家大院的宴嬉亭下自杀身亡!
伊知府一听,大惊失色,急忙带领胡巡检和三班衙役,直奔江家而去。
一个富商自杀,堂堂知府大人为何如此惊慌?原来,这个江员外真的大有来头。他原本是徽州的一个小货郎,早年来到扬州,从经营渔盐起家,渐渐涉足客栈酒楼、当铺古玩,经过几十年苦心经营,终于成为扬州首富。当年先皇乾隆南巡,来到扬州,江员外主动承办接驾事宜,银子花得如流水,极尽铺张奢侈之能事。乾隆龙颜大悦,当即御笔一挥,亲书“江南富足翁”五个大字,连同一挂翡翠朝珠一起赐给了江员外。从此,江员外便名扬四海、威震八方,不仅被众盐商推举为商总,就连历任扬州的知府大人上任后,都要首先拜访他这个“江南富足翁”。如今江员外自杀,若不弄清原委,只怕皇上知晓了,如果怪罪下来,那可担当不起啊!
一行人匆匆赶到江家大院,老管家早已在院门口恭迎,见到伊知府,他立刻磕头跪拜,随即引领众人一边穿过蜿蜒曲折的回廊,一边述说起来。
老管家说,江员外自被先皇封为“江南富足翁”后,便格外在意自己的名望。去年冬天,金陵秦淮河各妓院选花魁,名妓小桃红一举夺魁,被评为“江南状元花”。江员外得知后,立即赶往金陵,不惜破费万金,硬是从一位亲王手中将小桃红“抢”了过来,做了他的第六房小妾。其实,江员外这回并非千金买笑,而是千金买名。他认为,有着“江南状元花”美名的小桃红,只能与自己这个“江南富足翁”相配!
可是,自从两个月前江员外六十大寿后,他突然像变了个人,情绪一落千丈,不时长吁短叹,而且喜怒不定,动辄打骂下人,惹得大家都躲着他走。几位盐商大佬见他这副模样,为了劝慰他,特地摆了一桌宴席。席上,众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江兄,你财冠江南,名满天下,如今又金屋藏娇,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啊?”不料,江员外听了,竟然潸然泪下道:“都说江某富,其实江某穷,穷得只剩下钱!都说江某有名,其实是浪得虚名,‘江南富足翁连个讨饭的叫花子都不如哩……”一席话弄得大家面面相觑。
老管家顿了顿,继续说道:“那次酒宴后,几位盐商大佬一再叮嘱我,说老爷情绪反常,一定要多加留心,从此,小老儿时刻留心老爷的一举一动。就在昨晚,老爷还命小人在家里操持了一桌丰盛的酒宴,招待那几位大佬,不成想夜里老爷就……”说到这里,众人已经来到了宴嬉亭,老管家便打住话头,指着几个站在亭旁惶恐不安的人对伊知府道,“大人,这几位便是昨晚前来赴宴的大佬,他们也是闻讯才赶来的。”
伊知府放眼望去,只見这儿是个花园,园内草木茂盛,繁花似锦,宴嬉亭就在花园的正中,是一座装饰讲究的六角凉亭。亭外是一株参天古槐,古槐之下,横卧着一具身材瘦削的尸体,正是江员外!只见他衣着整齐,仰面朝天,身下汪着一摊血,一把短剑深深地扎入胸口,右手却紧握着溅满血迹的剑柄。
胡巡检急忙上前验尸,他略略看了看现场,便道:“从尸体的僵硬程度来看,江员外应该是死于子时之前,而且是自杀,一定是自杀!大人您看,江员外分明是自刺入胸,刺得又准又深,连握着剑柄的右手尚未松开呢。”
伊知府没有回答,而是小心翼翼地掰开江员外已经僵硬的右手,拿出了那把短剑,让一个衙役去水边清洗干净,然后又仔细地翻检尸身,不久,从尸身外衣兜里掏出一个缝制精美的纱布袋,再一倒,里面是一串翡翠朝珠。
伊知府心想:这不是先皇亲赐的那挂朝珠吗?怎么放在这么一个纱布袋里?这纱布袋又作何用处?他仔细看了看朝珠和纱布袋,发现那纱布袋底还有一块污渍,不由心中大疑。
老管家见状,赶忙上前禀报:“大人,这挂朝珠正是先皇所赐,我家老爷一直挂在脖子上的。至于这个纱布袋,是我家厨房里专用的蒸食袋。昨晚,酒宴快近尾声时,老爷忽然悄声叫小老儿去厨房拿了这个蒸食袋给他。只是小老儿实在不知,老爷怎么把朝珠装在了蒸食袋里?”
伊知府听了,自言自语道:“从尸体的情况来看,似乎是自杀。可是,他的右手腕处却有几道抓挠之痕,好像死前有过一番搏斗,这又令人吃不准了……”
一旁的胡巡检接口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大凡用刀剑自杀之人,临死前疼极之下会乱抓乱挠,一定是江员外用自己的左手去抓右手腕……”
“可是,江员外右手腕上的抓痕方向是指向肘部的,”伊知府打断了胡巡检的话,“如果是自杀,抓痕方向应指向他的右手手背才对。本府猜测,抓痕定为他人所留!”
胡巡检听了一怔:如此说来,江员外岂不是被人谋害的?
2.谢师酒宴
至此,案件看起来扑朔迷离,毫无头绪。伊知府一番沉吟后,对老管家说:“你不是说昨晚江员外还设宴招待客人吗?我们且听客人们说说昨晚的情况吧。”
很快,几位大腹便便的盐商大佬被叫了过来。听了伊知府的问询,盐商们稍一迟疑,其中一位先拱手道:“昨天,我们几个接到江员外的宴请帖,起初还以为他是为自己先前的失态赔礼呢。可待我们来到江家客厅,才知道我们只不过是来陪客的,那个叫化子一般的写真师顾玉桢才是座上宾!”伊知府忙问:“顾玉桢?莫不是有‘江南第一画师之称的顾玉桢?”“对,正是此人!”胡巡检接口道,“此人在扬州名气可大了,他年纪轻轻,却画得一手好画,尤其擅长画人像写真。不过,此人有个怪僻,说什么‘女人非奇美不画,男人非奇丑不画,他还爱好习武,自称什么‘风尘侠客……”见胡巡检东拉西扯得有点远,伊知府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胡巡检见状,赶紧知趣地住了嘴。
这时,气氛略微轻松一些,另一位大佬也大着胆子打开了话匣子:“昨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江员外站起来,对大家说道,‘诸位,承蒙顾先生惠顾寒舍,为敝人小妾画了一幅写真图,历时月余,今日,方才完工。为此,敝人特意备下这场宴席,略表对顾先生的感谢之情!说罢,他手一挥,两个小厮手捧卷轴来到堂前,展开一张画作。大家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好个绝色女子!只见画中的小桃红脸如桃花,体似琢玉,更兼红衫绿裙,长袖飘飘,静立于曲池假山之旁,果然不愧是‘江南状元花!大家纷纷放下杯盏,围着画轴,连声赞好。”
那位大佬继续说:“大家赞画之时,我就坐在江员外身旁,只听他对一直显得拘谨局促的顾玉桢说,‘顾先生,请您开怀畅饮,不必担心回去天晚,我已命仆人留了东角门未关,
等会儿我亲自送您回去。听他这么一说,顾玉桢似乎放心了,接着就连饮了几杯。大家冲着江员外的面子,也争着向顾玉桢敬酒。不一会儿,他便喝得面红耳赤,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就要告辞。江员外见了,也忙跟着站起来,对大家说了声‘失陪,就亲自送顾玉桢往外走。当时,我留意了一下,堂上那座西洋自鸣钟,整整响了十下,正是亥正时分。”
又一个大佬接口道:“是咧是咧。我们又饮了一会儿酒,不见江员外回来,就命老管家去催。不久,老管家回来说,江员外因为饮酒多了,已在书房歇息了,请大家自便。我们也就此散了席,冒着呼啸的西北风,各自回家了。”
老管家点点头,证实几位大佬所述为实。他又说:“昨晚,小老儿出了客厅直奔东角门,一路上寻不见老爷,便猜想老爷八成去书房歇息了。于是,又来到书房,见里面果然亮着灯,小老儿站在窗外请老爷回去与众人作别,老爷却隔着窗纸,连连摇手。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书房中传出了如雷的鼾声,没奈何,小老儿只得退了回来。不料,今天天刚亮,扫地的仆人发现老爷竟然死在这亭下……”
伊知府听了,连连称奇道:“怪哉怪哉……人睡在书房里,尸身却跑到了宴嬉亭下!书房在哪里?且领我们到书房看看。”
老管家道:“书房离此亭不远,沿着这条通道走过花坛,再拐过那个圆拱门就是。”说着,就在前头带路。
伊知府跟着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便问老管家:“你家老爷一向是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歇息吗?”
老管家明白伊知府的意思,脸上有几分不自在地说:“大人,实不相瞒,我家老爷尽管妻妾众多,但他大多时间是独宿在书房里。毕竟岁月不饶人,老爷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3.书房疑影
一行人来到书房,只见这是一外一内两间青砖白墙的平房,另一侧有一间耳房,两个面带惊恐的小丫环正垂手立在耳房门口。
又进得书房,里面分为内外两间,布置得古色古香。其中内间靠窗处摆着一张紫檀木大书桌,书桌上摊着一张洁白的宣纸,宣纸顶头压着一方羊脂玉蟾蜍镇纸,旁边是一个插着各种型号毛笔的笔架和一方砚台,一管狼毫小笔被抽了出来,斜搁在砚台上。砚台里都是干干的,没水也没有研墨。
伊知府看了看床榻,见床上的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心中不由大疑:床榻并无躺卧之痕,昨夜鼾声从何而来?
这时,老管家将两个、r环带到了伊知府面前,说:“大人,这两个丫环一个叫梅香,一个叫秋菊,一向住在耳房侍候老爷。”
伊知府看了两个丫环一眼,便问道:“你俩昨夜听见书房中有什么异常动静吗?”
叫梅香的丫环摇摇头,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异常动静,跟平时没什么两样。老……老爷半夜时还起来吃夜宵呢。”
伊知府忙问:“吃夜宵,怎么个吃法?如实说来。”
两个丫环战战兢兢,你一言我一语地述说起来。
原来,江员外有吃夜宵的习惯,为此厨房里有厨师专门值夜。通常是在半夜时分,躺在书房里的江员外一觉醒来,扯扯床榻旁的一根暗绳,这根暗绳隐在墙内,曲曲折折连着耳房中的铜铃。两个丫环听到铜铃声,便起身去厨房,将夜宵端来,放在书房外间的茶几上,供江员外享用。
昨天夜里,梅香在睡梦中被铃声惊醒,慌忙拉起秋菊,两人跌趺撞撞去厨房端来两碟老爷最爱的小菜和一碗花蟹粥,摆放在外间茶几上,又壮起胆子偷眼向里间帘里一瞧,只见老爷背对着她们,正披衣站在书桌前,手中提着毛笔,好像要写字呢。两个丫环暗暗吐了一下舌头:难得老爷这回好脾气,若是在以往耽搁了老爷的夜宵,非要被他骂个狗血淋头不可!
不过,令她们感到有点奇怪的是,以往老爷写字时,总要命两人一个研墨,一个铺纸,怎么今天老爷没吭声儿呢?两个丫环也没敢问,便溜回了耳房。过了一会儿,听见铃声再次响起,便忙又来到书房,只见茶几上那两碟小菜和花蟹粥只是略动了动筷子而已,不由又有点纳闷:老爷饭量大,以往总是将夜宵吃个精光,今天怎么了?但也不敢问,收拾了碗碟,便回耳房继续睡觉了……
伊知府听完,想了想,突然看见茶几旁有座卧式铜鎏金乌木自鸣钟,便又追问:“你家老爷吃夜宵时,是什么时辰?”梅香摇了摇头,秋菊却很肯定地说:“是丑初时分。我聽见自鸣钟只响了一下。”
伊知府不觉暗自惊诧,心想:胡巡检说江员外死于子时之前,而依这两个丫环所言,江员外在子时之后的丑初时分还在吃夜宵,这……这怎么可能?
伊知府不觉又来到书桌前,面对那张无字的宣纸,捻须深思……
4.佳人才子
出了书房,伊知府又命老管家将江家家眷全部叫到厅堂来,一一问询他们昨夜的行止情况。可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过,其中有两个人给伊知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个是江员外的原配发妻赵氏。赵氏年近六十,已是满脸皱纹、身躯佝偻的老妪。她是由丫环搀扶着从佛阁里蹒跚而来的,她的双眼哭得又红又肿,神情悲伤至极,嘴唇抖了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另一个就是小桃红。娉娉婷婷的小桃红一来,让众衙役全都看直了眼!只见她轻启朱唇,向伊知府道了个万福,便一问三不知了,而脸上并无丝毫哀戚。
江家的家眷们退走后,衙役们无不感叹:好吃不过茶泡饭,恩爱莫过结发妻!
望着小桃红远去的背影,胡巡检皱了皱眉头,突然说道:“大人,依卑职看来,江员外死得不明不白,这小妖精最是可疑!”
“怎么个可疑?”
“大人,那顾玉桢虽穷,却长得眉清目秀,风流潇洒,又有如此名气,因此在扬州闺阁之中流传一句话,叫‘生不愿嫁金贝勒,但愿一识顾玉桢!可见顾玉桢多么讨女人的欢心!而这小桃红又如此俊俏,他俩是典型的佳人才子,因写真之事相处月余,日日面对,难保没有奸情,而动了杀心……”胡巡检越说声音越高。
没等他说完,一旁的老管家已经气得脸色发紫道:“休得胡说!我家老爷管束甚紧,江家向来门风肃然!顾先生每天在后花园为少奶奶写真时,老爷都在一旁相陪,并严禁他人出入。当着老爷的面,他俩岂能有苟且之事?”
胡巡检嘿嘿一笑道:“什么门风肃然?本官办案多年,最知晓你们这些大户人家极是腌臜不过,恐怕只有门前那一对白玉石狮子是清白的!”
老管家则一声冷笑:“哼,昨夜小老儿亲耳听见老爷在书房中打鼾,两个小丫环又亲眼见到老爷吃夜宵,而顾先生早在亥时就走了,老爷岂能是顾先生所杀?亏你还说什么办案多年?”胡巡检被抢自得一时张口结舌。
对于两人的斗嘴,伊知府充耳不闻,只是紧皱双眉,低头沉思。这时,洗剑的衙役一阵风似的奔来禀告:“大人,卑职清洗好了这把短剑,发现剑柄一侧刻有‘风尘侠客几个字!”
说着,便将短剑呈上来。
胡巡检一听,得意地大叫:“‘风尘侠客不就是顾玉桢的自号吗?这下毋庸置疑了,正是顾玉桢为得到小桃红而行凶杀人!”
伊知府接过短剑一看,果然如衙役所言,神色不由严峻起来,立刻命两个衙役火速传唤顾玉桢。接着,他又拿出那个蒸食袋来,仔细审视袋上那块污渍,突然眼前猛然一亮!
不多时,顾玉桢被带到江家厅堂,见到伊知府,便举止斯文地走上前施礼。伊知府一看,只见他身着青衿长衫,外罩一件马甲,头戴瓜皮帽,面如冠玉一般,心中不由为其风采暗暗喝彩:好个“江南第一画师”!这时,顾玉桢神情自若地问道:“敢问知府大人叫小生来此为何事?”
伊知府这才回过神来,开门见山地说:“顾先生,你能说说昨晚宴后江员外为你送行的情形吗?”
顾玉桢点点头说:“昨晚亥时,对,是亥正时分,江员外将小生送到东角门前,小生向他道谢后,便自回家了。今早听说江员外竟然不幸自杀,小生也大感意外。”
伊知府示意衙役出示那把短剑,问道:“江员外的胸口上却插着你的短剑,这是怎么回事?”
顾玉桢将短剑略一辨认,依旧平静地说:“这把短剑确实是小生平时佩戴的。只是昨晚小生饮酒过量,回家后方才发现短剑不见了,想来是被江员外捡了去。”
伊知府又道:“昨晚宴席之后,江员外曾送给你一只蒸食袋,不知你还保存着吗?”
这下,顾玉桢有点慌了,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有这么回事。不知……不知大人您怎么知道的?”
伊知府拿出那只蒸食袋,指着上面的污渍道:“这很简单。刚才厨师说昨晚拿给江员外的是一只干净的蒸食袋,可从江员外尸身上找到的这只蒸食袋上却有一块污渍。这块污渍其实是赭石印痕。赭石是画师不可或缺的颜料,这岂不是告诉本官这只蒸食袋曾被装进了你的画囊之中吗?”他加重了语气又道,“其实,这只蒸食袋里装的是江员外那挂御赐的价值连城的朝珠!顾先生,你能解释一下这又是怎么回事吗?”顾玉桢顿时面红耳赤,一时语塞。
伊知府突然想起了什么,试探地问道:“顾先生,想来你昨晚去过江员外的书房吧?让我们聊一聊他的书房,如何?”顾玉桢大惊失色,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边,伊知府仍然自顾自地说道:“作为一个整日同算盘打交道的盐商,江员外的书房布置得还是挺有品位的,可谓古色古香,尤其是他那张宽大的书桌,若是在上面摊开一张宣纸,把那方羊脂玉蟾蜍镇纸往左上角一压,然后拿起一管狼毫小笔,思谋着如何勾勒线条,画上一幅仕女图,岂不美哉?”
顾玉桢抹了抹额上的汗珠,终于镇静下来,说:“大人,您不用旁敲侧击了,小生愿招!只是……此处不是招供的地方。”一听“招供”,胡巡检大喜,一努嘴,两个衙役扑上前就要扭住顾玉桢。谁知,顾玉桢一下闪开身子,怒喝道:“无须你们腌臜臭男人动手,顾某认识去衙门的路!”说罢,双手一背,气昂昂地往前走去。
望着顾玉桢的背影,伊知府眼里闪过一阵惊疑。胡巡检则兴奋不已地推断道:“大人,一定是顾玉桢走后又悄悄返回来,潜进书房中杀死了已睡熟的江员外,然后又移尸于宴嬉亭下!”
伊知府却答非所问地摇头道:“不,江员外一定是死于亥正时分!那顾玉桢不是一再强调他是亥正时分与江员外分手的吗?亥时以后出现在江员外书房中的,只能是顾玉桢!江员外也非死在书房中,因为书房中并无血迹。”
胡巡检听了,如坠云里雾中,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5.女扮男装
回到府衙后,伊知府便对胡巡检说出了自己的推断:昨晚,自江员外亲送顾玉桢走出客厅后,实际上就没有人再亲眼见到过江员外本人。那老管家在书房窗外所见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听到的鼾声也不足以可信,而两个丫环在书房外间隔帘所见到的,也只是江员外的一个背影而已!而从两个丫环的述说中,倒是发现不少大异于平常的迹象,其中最为可疑的是对笔墨书画一窍不通的江员外竟挺内行地摆出一副作画的样子来!
“大人,您怎么知道江员外立在书桌前是要作画,而不是写字呢?”胡巡检犹有几分不信。
伊知府呵呵一笑,解释道:“写字和作畫的讲究大大不同啊。写字往往从右边抬头往下写起,因此要把镇纸压在右上方;作画则不同,画师们常常从左上角开始起笔,须将镇纸压在左上方。还有,如果用大幅宣纸写字往往是写大楷或狂草,要用大提斗笔才相宜;而作画时,开始要先考虑勾勒线条,只能拿那最小的细管狼毫笔;因此,立在书桌前的绝不是江员外,而是一个对书画颇为精通的人……
听到这里,胡巡检恍然大悟道:“啊,原来是顾玉桢装模作样假扮了江员外!但他毕竟心中有鬼,待两个丫环熟睡后,便立刻匆匆逃走,连书桌也没来得及收拾。多亏了大人熟稔书画之事,不然,还真让他骗了过去。”胡巡检说着,又皱眉道,“只是,不知顾玉桢为何要这样做?还有,他的短剑为何要留在江员外胸膛上而不拔走呢?那江员外为何又将剑紧握手中呢?”
“解铃还需系铃人,”伊知府信心满满地说,“且听听顾玉桢怎么说。来人,将顾玉桢带上大堂!”
果然,顾玉桢的供词证实了伊知府的推断:正是他假扮了江员外,制造了江员外亥时以后仍活着的假象!顾玉桢一声长叹,说道:“大人,事已至此,只怕小生说出来,您也难以置信啊!”接着,他便缓缓道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昨晚宴席之后,江员外陪着已有几分醉意的顾玉桢来到院中时,拿出一个鼓鼓的蒸食袋,说里面装的是粉蒸菱角。江员外说,因为他注意到宴席上顾玉桢夸赞粉蒸菱角味道好,因此特意差人去厨房里拿了一袋,塞在了顾玉桢的画囊中。这一善解人意的细节令顾玉桢大为感动,拐过宴嬉亭后,他说什么也不让年过六旬的江员外再往前送行了,于是便拱手道别。
可当他走出几十步后,突然听见背后传来江员外的大声呼叫:“来人呐,快来人!顾玉桢这个贼人抢劫我的朝珠,还刺伤了我的胳膊!快来人,莫让他逃了……”顾玉桢听了大吃一惊,心想:莫不是江员外认错人了?于是急忙返身,却见江员外一个人在宴嬉亭亭柱间手舞足蹈,之后又踉跄几步,一头栽下亭来!等到顾玉桢快步赶到,只见淡淡的月光下,江员外胸口扎了一把短剑,已经气绝身亡!
顾玉桢惊呆了,一个激灵从酒醉中清醒过来,刚才江员外的呼救声又如炸雷一般在他耳边回响,令他困惑不已:自己明明没有抢劫江员外的朝珠啊!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从画囊中拿出那个蒸食袋打开一看,天啊,哪有什么粉蒸菱角,竟然是那挂朝珠!原来,江员外如此狠毒,为了诬陷他人甚至不惜自残,这下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顾玉桢顿了顿,又说:“幸亏昨夜
西风大作,宴嬉亭又处于东跨院,江员外的喊叫声被西风所阻,不曾被人听见。小生当时已经慌了,为逃脱杀人干系,当下便把那个蒸食袋塞进了江员外衣兜中,又想起在江家作画多时,常听仆人们说江员外有吃夜宵的习惯,于是便返身来到书房中假扮江员外。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让人相信在送走小生之后,江员外还活着。这样,他的死就与小生无关了!可回到家后,小生却发现自己常佩戴的短剑不见了,方才又悟到一定是江员外趁我酒醉时拔走了。只是,小生怎么也不明白他为何不惜性命,也要陷我于身败名裂的境地?”说完,顾玉桢叹了口气,一脸茫然。
胡巡检一拍案台喝道:“你这番话,只有鬼才相信!我问你,你与小桃红关系如何?”顾玉桢一愣,随即道:“小生与她,清清白白!”
这时,一旁的伊知府忍不住“扑哧”一笑:“胡兄,顾玉桢的话,本官信!”胡巡检眼珠瞪得溜圆,道:“大人,你……”伊知府手捋胡须,道“顾玉桢,你且除下你的帽子,再脱下外罩马甲来。”
顾玉桢愣住了,顿时面孔憋得通红,无奈伊知府目光如刀,不得不从。当他除下帽子时,一根黑亮的大辫子露了出来,再一脱马甲,身姿也变得格外窈窕,啊,这不是一个青春美少女吗?大堂上下顿时目瞪口呆!
接着,顾玉桢倒身下拜,嗓音也变得莺声燕语:“大人,我们顾家本是写真世家,可惜家父只有我一个女儿,甚是遗憾,因此自幼即把我女扮男装,当作男儿抚育。家父去世后,我索性将错就错,假扮男子,为人写真谋生。我立下‘女子非奇美不画,男子非奇丑不画的规矩,其实是不想与男子相处,以致露出马脚。试想,天下哪有自认相貌奇丑的男子呢?至于佩戴短剑及自称‘风尘侠客,也是故弄玄虚的防身之策而已!”她顿了一顿又道,“所幸行走江湖这几年,并不曾有男子认出我的身份,只不知伊大人您是如何识破的?”
伊知府不无得意道:“还是在江家大院时,你喝斥那两个衙役为‘臭男人,只此一语,本官便明晓了你的身份!”他又惊奇地问,“你说这几年并不曾有男子识破你的身份,难道说有女子识破了你的身份?”顾玉桢浅浅一笑:“也许是女子自识女子的缘故,我虽换装易容,但稍一熟悉,根本没有骗过包括小桃红在内的任何一个女子,只是她们全都为我守口如瓶,令我万分感激!而有了我为她们写真作画,她们也无不美名远播,因此在扬州闺阁之中才流传了那句‘生不愿嫁金贝勒,但愿一识顾玉桢!”
伊知府听了,莞尔笑道:“看来,还是女子较男子聪明。本官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
6.妻知夫心
顾玉桢被带下大堂后,胡巡检更是疑惑不解,问道:“大人,既然如此,那江员外到底是如何死的呢?”
伊知府又捻须说道:“还是那句话,‘解铃还需系铃人。不过,这次得去问问江员外的结发老妻了。今日你不见她两眼红肿而又干枯?那分明已哭了至少五六个时辰!而从江家的仆人发现江员外尸体算起,到我们召见赵氏,中间不过只有两个时辰而已!”胡巡检不由大惊,心说:如此推算,莫非赵氏是最早的知情人?
第二天,江家大院白幡高挂。伊知府和胡巡检来到灵前,一番祭拜之后,径直来到佛阁。这时,赵氏正端坐在菩萨像前念经,见两人进来,她并未吃惊,而是颤巍巍站起来,就要叩拜。
伊知府急忙拦住她,直人正题道:“江夫人,昨日顾玉桢被抓进了衙门,想来你已听说了吧?”
赵氏急切地说道:“大人,您……您千万别冤枉了顾先生!就是您不来,未亡人也准备到大堂为顾先生声辩呢。”接着,她双手合十道,“面对菩萨,打不得诳语……”说着,两道晶亮的泪水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流了出来。
原来早年,江员外与赵氏夫妻同心,白手起家,吃尽了千辛万苦,终于挣来了荣华富贵。谁知人一阔,脸就变,尤其是被先皇封为“江南富足翁”后,江员外纳妾宠娇,与赵氏恩断情绝!心灰意冷之下,赵氏看破红尘,终日在佛阁里闭门念经,已经整整十年了。
去年,江员外纳了小桃红为妾。这小桃红虽出身低贱,却对江员外不卑不亢,整日面挂寒霜,这令江员外大为不痛快。过六十大寿时,江员外打发一个小厮去请顾玉桢为自己画一幅写真。不料,一连三次去请,顾玉桢硬是不来。江员外勃然大怒,心说:在扬州还没有人敢不给他“江南富足翁”面子呢,这姓顾的仗着“江南第一画师”的名声,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当下,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便将那小厮打了个半死,然后命小厮第四次去请顾玉桢,若再请不来,就要了小厮的命!
那小厮被逼无奈,一时想不开,來到佛阁后的大树下准备上吊,恰被赵氏撞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赵氏救下小厮,并为他出了个主意,终于请来了顾玉桢。江员外起先还挺高兴,但一经寒暄,才知道顾玉桢并非为他、而是为小桃红画写真图才来的!江员外好不沮丧,而当他看到小桃红与顾玉桢笑脸相见的样子,心中又泛起一阵莫名的悲哀:在小桃红眼中,自己这个“江南富足翁”居然不如叫花子一样的穷画师!
江员外强压胸中的妒火,客客气气地将顾玉桢安顿下来,让他每天到后花园为小桃红画像,并严禁下人打扰,而后自己常常借口离开,于是,偌大的后花园便只有顾玉桢和小桃红两人了。其实,江员外并没走远,他一直在暗中紧紧盯着两人,他躲在假山后、竹林旁、画廊里,偷窥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知夫莫若妻。我在佛阁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对拙夫的心思洞若观火:这些年,显赫的名声给他带来了荣耀,也使他变得嚣张跋扈、心胸狭窄。其实,他是故意设局诱使顾玉桢和小桃红产生奸情,然后捉奸拿双,让他俩、尤其是顾玉桢身败名裂……他的灵魂已堕入了阿鼻地狱!但是,他最终失望了……阿弥陀佛!”赵氏说到这里,忍不住念起了佛号。
伊知府和胡巡检对视一眼,心中都十分震惊:万万没料到,名扬天下的“江南富足翁”,心肠竞如此卑劣歹毒!
这时,赵氏又开口道:“昨晚,眼见顾玉桢就要离开江家大院,从此再无陷害他的机会,拙夫便自演了一出‘劫财伤人的好戏!我一路跟踪过来,看见他在宴嬉亭上高喊顾玉桢劫财,然后用短剑扎向了自己的胳膊。当时,我再也忍不住了,为了阻止他,便从亭柱后闪出,去拽他的胳膊,谁知力道一变,那短剑不偏不倚,正扎进了他的胸膛!惊惶之下,我慌忙逃回佛阁……”说到这里,赵氏已是泣不成声了。
真相至此大白!
伊知府退后两步,对赵氏深施一礼:“江夫人,圣人云‘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江员外实在是自寻死路,您大可不必深责!”见赵氏仍是悲泣,伊知府又道,“本官虽非佛家弟子,但也常闻佛家有句偈语,叫‘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不知本官说的对否?”
赵氏大悟,跪倒在菩萨像前,双掌再次合十,口中连呼:“阿弥陀佛……”
尾声
“江南富足翁”之死最终以自杀结案,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连京城的嘉庆皇帝也知道了。伊知府为此特地上了一道奏折,禀报事情的来龙去脉,嘉庆看后,说了句:“江某自有取死之道!”便再也没有了下文。
后来,顾玉桢恢复了女儿身,并被伊知府收作关门弟子,画技更为精湛。据说,现存的伊知府的“行乐图”还是她为恩师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