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想重温那些泥暖草生的诗情

童小晋

春天里

总有一个瞬间

是即使我们老去

也不能将它忘记

我会把那些微微颤抖的日子

和那一瞬间

和丁香，石蔷薇，茉莉的香包在一块手帕里

决不让岁月看见总有一个人，要我们倾此一生去忘记。

总有一首诗，一句话，要我们倾此一生去爱

一

绿窗冷静芳香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蒙眬人梦来。

从嘉是看到一朵花才写出这首歌词的。那花儿，也许是春天里落下的第一朵花。也许是春暮了落下的最后一朵，还粘着少许春天的颜色。但是从嘉看到了。他以为春天要过去了，实际上是落下来的第一朵而已。

他是最惜花的人。但是，不要因为一朵花而忧伤，因为这正是一个落花的季节。

一只蝴蝶飞来又飞去了。

读到这首词，我总想到《红楼梦》里那一段，原文记不清了。黛玉吩咐紫鹃，喂过鸟，笼了茶炉子之后，等大燕子回来，放下帐子，拿石狮子倚住。遥想那潇湘馆的月洞窗该是怎样的花光鸟语，黛玉隔着窗子，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逗着鹦鹉，教它素日所作的诗词……细腻的人，总是有着同样的心思。黛玉平日不喜焚香，只摆些新鲜瓜果，这个癖好倒与从嘉有些相似。

从嘉的窗上，只有一点点浅浅的伤春，一点点欲睡的蒙咙。且不知他的窗是雨过天青还是松花色，只觉得雨过天青这名字，清明磊落，整个大地都是阔朗。

一点点香燃尽的时候，窗前落下几许软软的烟。那烟像一个遥远的回忆，寻觅不来。

一个温柔的文人，他不仅是怜惜花儿的，也是怜惜尘埃的。

二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沾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他在深夜里披衣而起，安静穿过深黑的宫宇和庭院——那些雕栏玉砌平日里是雪白的。而夜里只有黑。笙歌散尽，满院只有风声。

我未尝听过沾的声音。听说，应该是些许清冷。无奈的，有点像呜咽。我是昕他说的。

喜欢余光中的深山听夜。他说，山深夜水。万籁都浑然一梦。有什么，比完全的静更耐听的呢。喜欢他画出的一个夜晚，喜欢一个听夜的人。

夜里睡不着，开一盏灯看书；后来，风起了，我就到阳台上去看夜。夜浅的时候，星星不出来，因为怕人看见。夜深了，星星满天都是，闹闹的。虫声听得很清楚。树林，花朵，都神秘而寂静。

三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栏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一个小庭小院，也许容不下什么阔达的风景，但可以收拢带月的帘栊，折一枝旧时月色里的梅花。春日晴好之初还可以立在庭前看花看草，掬一捧水里的红鲤鱼。风吹起来的时候，还可以轻叹一声，留不下任何形状。

我总在回忆一个优美的景象，他倚着栏杆，去看池子里的红鲤鱼。因为我只能看见他忧伤的背影，看不见他的表情，所以我总在回忆。

后来的很多很多年，我每一年都去倚栏杆，去看红鲤鱼。但我不知道除了红鲤鱼他还在看什么，还在伤心什么。

这就足我的回忆，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里。我始终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后来呀，我看见了从嘉的这首词。那天，我看见瘦弱的竹枝，瑟瑟地响。也许那日，他看红鲤鱼的那日，也有这般的竹音，在风中瑟瑟。我的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四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丝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故事开始在河边。我尚未得知，他的那条河边，安安静静地，开满了桃花。桃花开着，水就有了喧闹的香气。

一个阔大的唐朝里最干净的句子，是这句“桃花流水鳜鱼肥”。下雨的时候，还可以穿上青箬笠，绿蓑衣，河流里烟来云起。有月光的时候，还可以在稻香里抱月而眠。

我大约是窥见了从嘉的桃源吧。

我想起他的那些号。钟隐，莲峰居士，白莲居士。每一个名字，都不带有烟火气。每一个名字，都是来自前生的记忆。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净土。当世俗的烟花一步步蔓延，这块净土，也许会变小，化为掌心，但它却是真实地存在着。当时明月在，有风低低吹，些微寂寞的时分，它就会带着你，走过千山万壑，只为寻访一条开满桃花的河流。

五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不懂相思的时候，总觉得那相思是刻骨的思。后来我才发现，当我走到离你远一点的地方的时候，阳光温暖，草长莺飞，风里下着白梅花。我发现，我也是可以静静地站着相思的。

轻便的行囊已然歇在脚畔，沾满青草籽儿，我走以后，它会带来春天的希望。陌生的地方，又会长起和这里一样的草。我知道我已经离你很远——所以，再远一点也没关系，我不紧张。

我知道青草籽儿已经发芽，来年春天你举目一望，看见和故乡一样的丛丛细草，就会知道，我是多么的思念你。

他日相思一梦君，应得池塘生春草。

六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风远远打起绣着暗花的帘子，马车惊风一样地飞去。从温纯的木色窗子里仓促地抛出一个凄然的眼神，还未被吹远，就被踏碎在青草一路迤逦而去的轨迹中。垂下了淡黄色的帘栊，照着月。尽日的颠沛里，缓慢垂下带露的眼。

那一个眼神还未走就消失不见。

我还未看见你你就消失不见。微笑贴在冰冷的椅垫上，犹如一个冬日的火种。

思念在风中轻轻地展开，像一只白色的大鸟，边缘像裙裾一样柔软地拂动。它在这个时候，飞过万水千山，寻找一个坐在窗前发呆的你。

万水千山，千山万水。

也许有一天，我会在卷帘的一瞬间，看见你安静纯白的笑容，像风中的菊花，开而未开，合而未合。

长相思，长相思，欲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