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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身救主,灾之犬血染流沙河

2010-10-21沈石溪

爱人坊·金版 2010年9期
关键词:紫荆狗熊寨子

沈石溪

这是一条很漂亮的猎狗,黑白相间的毛色、匀称的身段、长长的腿,奔跑起来快疾如风;名字也起得很漂亮,叫花鹰,意思是像鹰一样敏捷勇猛。

花鹰原先的主人是曼广弄寨子的老猎人艾香宰,但自从收养了花鹰,艾香宰家里就祸事不断:先是大儿子上山砍树,被顺山倒的树砸断了一条腿;过了不久,小儿子用石碓舂火药,火药自己炸响了,炸瞎了小儿子的一只眼睛;再后来是艾香宰带着花鹰上山狩猎,瞧见一只狗熊从五米远的草窠里钻出来。他端起猎枪瞄准狗熊最明显的耳根部位开了一枪,却没打中。狗熊听到动静猛扑上来,艾香宰扔掉猎枪赶紧爬树,一只脚后跟连同鞋子一起被狗熊咬了去。

连续出了几桩事,艾香宰全家惶惶然便请了一位巫师来跳神。那巫师一进院子,就指着拴在房柱上的花鹰说:“这条狗身上的阴气很重,会给主人家招灾惹祸,它眼睛里淌着黑泪呢。”

艾香宰当即把花鹰拉过来,撩开它脸颊上的白毛,果然发现在白的毛丛里,藏着几撮短黑毛,断断续续,从眼皮一直挂到嘴角。艾香宰的小儿子抡起一根栗木棍就要朝狗鼻梁敲去,却被巫师挡住了。巫师很郑重地说:“这狗杀不得,谁杀了它,它身上的阴气就像一棵树一样栽在谁家,祸根就扎在谁家,只能是卖掉或者送掉。”

于是,艾香宰放出口风,谁给十元钱,就可以把狗牵走。

我是知识青年,不相信神神鬼鬼的事,想养条猎狗的心愿一直未能实现,现在有这等便宜,岂肯错过。我便掏了十元钱,把狗牵了回来。

农闲时节,我带着花鹰上山打野兔。不知怎么搞的,在跳跃一条只有半米宽的小溪时,脚脖子突然扭了一下,当即肿了起来。疼得不能沾地,拄着拐棍好不容易才回到寨子,敷了半个月的草药才见好转。

我带着花鹰到老林子里去埋捕兽铁夹,想捉几只肉质细嫩的豪猪到集市换点零用钱。我刚把捕兽铁夹埋进布满野兽足迹的小路上,铁夹上的插销便自动脱离,我躲闪不及,砰的一声,铁杆重重砸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手背上立刻蒸起一只乌血馒头,一个月不能捏筷子。

连续出了两次意外,我心里未免发毛,回想起巫师所说的流黑泪的话,心想莫非花鹰身上真的带着阴气让我倒霉?这时,又发生了一件叫我魂飞魄散的事。

那天夜里,我到邻寨的知青点找人聊天,半夜才带着花鹰起身回家。沿着昆洛公路走了一半,突然,花鹰咆哮起来,岔进一条小路朝山坡奔去,我跟在后面,高一脚低一脚跑得晕头转向。

花鹰突然停止了吠叫,奔回我脚跟边,它嘴里叼着个什么东西,白白的,圆圆的。我弯腰从它嘴里接过来凑到鼻子下一看,差点惊厥得心脏停止跳动。我捧在手里的竟然是一只骷髅,空空的头颅里燃烧着一层绿色的磷光,从嘴洞、鼻洞和眼洞里喷吐出来。

我再瞪大眼睛四下一瞧,東一个土堆,西一块石碑,我正置身在一片乱坟岗里呢。我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扔了骷髅,转身就逃……

这时,我开始相信,花鹰身上确实裹着一团阴森森的鬼气。我降价五元想把花鹰处理掉,没人肯要,杀又杀不得,卖又卖不脱,只好扔掉。

要想扔掉一条忠诚的猎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想把它送到森林里去当野狗,我用一块布蒙住它的眼,借了辆自行车,一口气骑了十几公里,又爬了两座山,扯了根藤子把它拴在荒山沟的一棵小树上,然后不等它咬断脖子上的藤子,我就迅速骑着自行车回家。

但第三天傍晚,猛然听到村口传来一阵熟悉的狗叫声。接着,它来到我面前,眼里闪烁着久别重逢的惊喜,激动得叫声都有点喑哑了。它拼命朝我怀里扑,伸出长长的舌头,要来舔我的脸。

我火冒三丈,飞起一脚朝它的腹部踢去。这一脚踢得很重,嘣的一声,它像只被铲中的足球,嗷嗷地嚎叫着滴溜溜滚出去。它挣扎了好半天,才勉强站起来,身体朝左侧弯曲成30度的弧形,怎么也伸不直了,痛苦地在原地旋着圈。

显然,我踢断了它的肋骨,我有点于心不忍,可转念一想,不来点毒的,怎能摆脱它的纠缠?我狠狠心,凶神恶煞地朝它冲过去,抬起脚来装着要再踢它的样子,它夹起尾巴,伤心地呜咽着,逃进竹林去了。

它并没因为我踢断肋骨而舍得离开我,我只要一出门,就会看见它像个幽灵似的出现在我的视野内。它总是在离我三四十米远的地方,弯曲着身体,贼头贼脑地窥探。

我只要一看它,它就使劲摇尾巴,如泣如诉地汪汪叫,目光充满了委屈,弄得我心烦意乱,有一种被鬼缠住了的害怕和恼怒。我连最后一点怜悯之情都没有了,忍无可忍,滋生了一种想要彻底了结这件事的念头。

那天,我用芭蕉叶包了几坨香茅草烤牛肉,来到寨子后山的百丈崖上,绝壁上长着一些带刺的紫荆,悬崖极陡,连猴子都无法攀缘。不用说,花鹰还是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后面。

我用柔和的声调叫道:“花鹰,过来!花鹰,过来!”它毫无戒备地从灌木背后蹿出来,汪汪叫着跑到我面前,尾巴摇得比纺车还快,眼里是一片晶莹的泪花,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

这笨蛋,以为我真的要和它重修友情呢。我看见它的毛上粘满了树脂草浆,斑斑驳驳,活像条癞皮狗,肚皮空瘪瘪的,怕是好几天没吃到一顿饱饭了。这倒给我的计划创造了有利条件。

我掏出一块牛肉,浓郁的香味立时弥漫开来,花鹰兴奋得朝我拿牛肉的手乱扑乱跳。我躲闪着,慢慢向悬崖边缘移动,不知道是因为我的态度突然变得亲切使它高兴得忘乎所以,还是食物的香味刺激得它无暇去观察地形,它在离悬崖一尺远的地方一个劲儿地无所顾忌地蹿跳着。

我用身体挡住它的视线,摊开手掌,用牛肉在它的鼻前逗弄了两下,然后突然将牛肉向悬崖外面抛出去,随即横跨一步,闪出一片空旷。

花鹰纵身一跃,向空中那块牛肉咬去,它倒是准确地叼住了牛肉,可身体已完全冲出了悬崖。这时,它才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急旋狗腰,想退落到悬崖上来,但已经晚了,它像块掉进水里的石头一样,从悬崖上沉了下去。

唔,老天可以作证,不是我把它推下去的。我对我自己说,它是不小心摔下去的,不是谋杀,是意外事故!这样我就没有责任,不用内疚,当然也就不必担心它身上的阴气在它死后会像一棵树一样栽在我身上,扎根在我家。

我等着听物体坠地的訇然声响,可我听到的却是狗的哀叫声。我趴在悬崖上,小心翼翼地伸出头去一看,哦,花鹰并没坠进百丈深渊,它只掉下去一米,就被一丛紫荆挡住了。

它的身体躺在带刺的紫荆丛里,四只爪子艰难地抠住岩壁,嘴咬住一根紫荆条,见我的脸从悬崖上伸出来,喉咙里发出咿咿呜呜的哀叫,眼睛里泛起一片乞怜的光。

我知道,它这是在向我求救,我只要伸下一只手去,就可以把它从绝境中救出来,但我没这样去做。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回寨子去了。

当天下午,我从流沙河钓鱼回来,一进寨子的龙巴门,就撞见了花鹰。它浑身被紫荆撕扯得伤痕累累,血几乎把身上白的毛全染红了,嘴豁开一个大口子,含着一团血沫。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死里逃生的,我没兴趣考察它的历险记,我只担心它会不会还来纠缠我。但这一次它学乖了,也知趣了,看见我不再摇尾巴,也不再柔声吠叫,而是一扭头钻进水沟,躲得远远的。

谢天谢地,我总算摆脱了它的纠缠。

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到流沙河去游泳,四周不见人影,静悄悄的。我游进一片芦苇,忽然听见芦苇丛里嚓喇喇一阵响,一条两丈来长的印度鳄张着巨嘴,朝我游来。

我赶紧掉头向岸上游去,印度鳄虽然身体庞大,在水里却异常灵活。又扁又长的尾巴像支巨桨,轻轻一划,就像支箭一样蹿了上来,离我只有十来米远了,我还泡在河中央呢。

我急了,一面奋力划动双臂,一面大呼救命。要命的是,这里离寨子有一公里多,我嗓门再大别人也听不见。我想,我马上就会被该死的印度鳄衔住一条腿,拖进河底的淤泥里闷死,然后被大卸八块吞进鳄鱼的肚子里去,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

我绝望地游着、叫着,突然,我听见一阵熟悉的狗吠声,抬头一看,花鹰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河堤上。“花鹰,快来救我!”我赶紧向它招手,大叫一声。它毫不犹豫地冲下河堤,扑通跳进水里,迎着我游过来。

因为断了肋骨,它游泳的姿势很别扭,弯仄着身体,像在跳水中芭蕾。但它游得十分卖力,四条腿拼命踩水,很快就来到我的身边。它好像从来没有和我闹过什么不愉快,好像我们彼此之间从未产生过隔阂。它贴到我的身上,黑尾巴从水里竖起来,朝我摇了摇,用圆润的声音汪汪叫了两声,似乎在说,主人,你别怕,我来了!

然后,它转过身去,冲着印度鳄发出一串猛烈的咆哮,似乎在说,你这个坏家伙,有我在,你甭想伤害我主人一根毫毛!

花鹰为我挡住了印度鳄,为我挡住了凶恶的死神。

我爬到岸上,才敢回头去看,但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茂密的芦苇遮断了我的视线,只听到芦苇深处传来狗的吠叫声和撕咬声,传来鳄鱼尾巴的搅水声和泥浪的翻卷声……

我回到寨子,立刻动手在我的屋檐下搭狗棚。我要用草药接好花鹰被我踢断的肋骨、用香皂洗去粘在它身上的树脂草浆、煨一锅红烧牛肉滋补它虚弱的身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它离开我了。我把狗棚盖得特别宽敞,大得连我都能钻进去睡。我觉得我应该和花鹰颠倒一下位置,我只配做一条狗,而它,完全有资格做一个人。

我守在新盖的狗棚前,等着我的花鹰归来……

责编:紫雨无痕zayz2008@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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