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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布斯咒语(Ⅲ)

2010-09-10

当代 2010年4期

王 刚

王刚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子弟,长居北京,编剧电影《甲方乙方》、《天下无贼》等,著有长篇小说《月亮背面》、《英格力士》等。其中《英格力士》荣获《当代》长篇小说年度最佳奖双冠王并入围茅盾文学奖。

第一章

1

春天真的来了吗?

冯石有些不相信北京的春天那样就来了。如果春天真的来了,那他的灵魂应该有些悸动,他的鲜血在体内应该渐渐变热,他的野心和渴望应该更加澎湃,他对于蓝天和女人的渴望都应该开始变得虔诚而迫切,可是,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面对北京2002年的春天,冯石的内心有些平静,他觉得自己渐渐地在被他所极为熟悉的忧伤淹没。他从童年就发现自己是一个极为多愁善感的人,这曾经让他羞愧无比,一个男人,一个想要做大事情的男人,一个心里总是想着丘吉尔、罗斯福、克林顿、毛泽东……的男人,竟然有这种毛病,冯石感觉到自己无论如何是不可以被原谅的。

他在初中一年级时,认为自己不可原谅,那时他开始学着俄罗斯那些民主和民族的知识分子们一样,每天用冷水洗澡,他借来了沙袋绑在腿上跑步。他在大学一年级时,认为自己不可原谅,他早上用冷水冲自己一次,晚上再用更冷的水冲自己一次。为了惩罚自己,他命令自己星期天不出去玩,而是在图书馆里读大量关于政治和经济类的书籍。眼下他突然发现,在年过四十岁时,自己在性格和情绪上不那么与自己为敌了,他觉得自己可以被原谅了。就这样,忧伤如同滔滔洪水一样沿着黄河故道朝他奔涌过来,让他能够重新审视北京的春天。

2

空气中弥漫着凉爽的,奥妙无穷的,像小提琴在高音区揉弦那样的声音,味道有些甜,是那种野薄荷散发出的甜味,这让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父亲和仍然在故乡的儿子。这两个男人让冯石的内心开始有些紧缩,似乎春天突然变得像个儿童一样地用双手开始抚摸他,让他内心产生了莫明其妙的,深深的感动。

小高把车开到了南三环,朝郊区开去。这时,冯石说:开快点,再快点。

冯石刚接听了电话,是关树打来的,他说:老板,工地死人了。

冯石心里一惊,心想最近建委的人老对自己不满意,是不是嫌自己一个冬天都没有理人家,就连春节都没有去上贡。死人不是小事,他们会让自己停工的。他说:封锁消息,我马上回去。

3

一千多工人都停了工,他们的安全帽闪亮,他们的脸上真的油光光的,跟当年的课本里那些画片一样。冯石一眼就看见了姜青,她穿着深色的夹克衫,下边是LEE新款的牛仔裤,一双棕色的坡跟意大利软牛皮鞋,她也戴着安全帽。

她看见了冯石从车上下来,就朝他走过来。她的脸上有些焦急,说:太可怕了,没有多高,怎么会摔死呢?

冯石阴沉着脸说:有什么可怕,工地上死几个人算什么?

姜青说:我一大早就来工地了,开始一切都很顺利,我还专门和监理一起去认真检查过那些钢筋的质量。对了,为什么钢筋改变了型号?省那点钱真的有必要吗?是谁决定的?你吗?

冯石看着姜青脸上的汗,心里有几分感激。有这样的女人在你身边,你才能谈哲学,她让你安心,她会去处理无数你想不到的事情,她的热情可以随时变化,只要与你们共同的利益有关,她就可能成为任何角色。女人们果真都是这么干一行爱一行吗?她们认真负责,孜孜以求,她们对待职业像对待宗教一样忠诚,而且,她也读过哲学书呀,她甚至于能跟你说说德里达。冯石突然紧张起来,如果姜青跟你谈起哲学,谈起德里达,谈起苏珊朗格那真的会吓死你。

冯石没有回答姜青的问题,他现在不愿意跟她吵架。他现在对她产生的感激大于他对知识女人们身上那种固执的反感。他与她一起朝工人走去,黑压压的一片,跟乌云一样。那些木工,架子工,钢筋工,还有那些浇灌混凝土的工人们都正看着冯石。他们的眼光有些呆滞,冯石并没有看出明显的仇恨,也没有想打他冯石的意思,他们的目光就是有些像羚羊一样,有期待,有观望,有无奈,有恐惧。但冯石却仍然感觉到了寒冷。

冯石用目光四面找着关树,问姜青:关树呢?

姜青说:尸体在那儿。工人们不让抬走。他们说要等着你和周总来。

冯石说:死了吗?真的死了吗?

姜青说:摔下来就死了。医院来的救护车已经抢救了半天了。

冯石来到了出事的现场,发现连血都很少,似乎只有一小片湿润,就如同刚才郊外潮湿的泥土一样。关树说:老板,本来想直接拉着尸体去医院了,不想给你打电话。

冯石看了看那个躺在地上的孩子,他可能才十七岁吧?这些人为什么会雇佣童工呢?国家的劳动法难道还没有出台吗?孩子的两腿微微有些叉开,他穿着一双上边写着NAKE不是NIKE(内克不是耐克)的白色球鞋,那上边沾满了血。孩子的头发显得很软,一直在微风里抖动,就像是刚才春天田野里的小草,他的脸很白,干干净净像从来没有被太阳晒过一样。

冯石抬头看了看那水泥柱子,才不到四米高,摔死的人是一个钢筋工,他绑钢筋的时候,不小心踩空,就掉下来了。

姜青说:模板支好了,架子也很牢固,他真是自己不小心。

冯石说:通知他的家人了吗?哪儿的人?是江苏宏达公司的吗?

姜青说:可能吧。

冯石突然开始朝架子上爬去,他显得很灵活,几下就爬到了工人刚才工作的位置。他从上望下看,发现那一千多工人都在下边,他们正抬着头朝上边看。姜青紧张地看着他,说:下来吧,危险。

冯石突然笑起来,他对那些工人说:我叫冯石,冯玉祥的冯,《石头记》的石,今天发生这种不幸,让我很难过。我保证给他家人最高赔偿,要对得起他们。可是,我也要要求你们,出来挣钱不容易,家里人都在为你们担心,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我们宁愿进度慢一点,也要安全一点。好人一生平安呀。

然后,冯石对也跟着自己一起爬上来的工程部的蔡主任说:告诉南通公司的人,中午我们出钱,让工人多吃两个菜,多加点肉,再买点二锅头,给他们压压惊。冯石说着拉着脚手架朝下边爬,他很快地来到了地上,问蔡主任,压低声音说:知道工人谁有手机?

蔡主任说:我查了,没有,他们都没有手机,只是附近有四部公用电话。

冯石对关树说:让电话局把那公用电话停了,封锁消息。

这时,南通建筑公司的领导才匆忙地跑过来,看见冯石老远就喊:对不起,冯总,我刚从机场赶来,才下的飞机。然后,他对那些围在四面的工人大叫起来:去,干活去,去。

冯石对他说:周总,你看看你,应该加强安全教育呀,这么年轻,摔死了,多可惜。

南通的周总说:见您一面不容易,我已经在中国大饭店包好了房间,咱们上那儿去,一边吃饭,一边谈。

冯石说:才几点,你就吃?

周总殷勤地笑了,眼睛睁得很大,冯石从他的黑眼球上能看见自己的影子,然后,周总突然把声音放小了,说:冯总,你们应该多多少少给我付点钱了吧?我们这可是全额垫资呀,现在你看,这都出地面好几米了。再过几天就二层了。你说抢工期,我们春节都没有好好休息。你看看,这么多人,材料,打点关系,我撑不住了。

冯石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说:找关总去。

周总说:冯总呀,我怕关总,他骂人,我都不敢跟他说话。

冯石说:你怕他,你就不怕我吗?而且,我也怕他呀。

那时小高已经把车开到了跟前,冯石对小高说:你拉着姜青先回去,我跟关树今天中午跟工人一起喝二锅头。

姜青走过来,说:我跟你一起,留在这儿。

冯石摇摇头,说:不用说别的,你进了他们的房间,光他们的臭袜子味儿,你就会受不了,你就会皱眉头,你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情绪,然后,适得其反。

姜青看着冯石说:我就是想问你,为什么要换钢筋?

冯石不理姜青,他把她扶着,推上了车,姜青不断地说着钢筋对质量的重要性时,冯石把车门关上了,然后他回头朝工人们走过去。

关树过来说:老板,工人已经散了,他们回去干活了,又没有闹事的迹象,咱们还呆这儿吗?

冯石说:孩子的尸体呢?

他们拉着尸体去医院了。

4

冯石与关树两人端着二锅头酒,在周总的陪同下,分别走进了三个食堂里,去与工人们敬酒,就好像今天不是死人,今天是盛大的节日。冯石只是随便抿了一口那二锅头,就感觉到这是假酒,连买这么点酒,都会有腐化,有贪污,有受贿,这么一点权力都受不到监督,你说推动我们社会前进的动力究竟是什么?

冯石在闹哄哄的食堂里,脸上充满笑容,他跟每一个工人点头,像总理一样地对他们问寒问暖,然后,在最后一个食堂里的最后一张桌前坐下了。他对一直陪着的周总说:去,上那边去,陪着他们喝,我跟弟兄们随便聊聊。

周总有些为难,他不想离开冯石,可是,看到冯石很坚决,就只好犹豫着到了另一张桌子那儿,不情愿地坐下了。

冯石这时才问身边的工人:你多大了?有十六吗?

工人笑了,一张小黑脸上充满幼稚,他说:二十一了。

冯石说:骗我?

小黑脸变得红了。

冯石又说:这个月领了多少钱?

小黑脸看看同桌的一个光头,然后,低下了头。

冯石与那个光头碰了杯,说:兄弟,我给你们钱要不要?

关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看冯石,踢了他一下。

光头看了看冯石,又看看关树,这才说:大哥,不瞒你说,从春节到现在一分钱也没有开支。

冯石回头对关树说:为什么毛主席总是要求我们下基层,你不下基层就听不见群众真正的呼声,连封建皇帝唐太宗都知道,民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们今天是革命者,不,我们是资本家,资本主义比封建主义总是高一个社会形态,我们这些生活在高科技时代,互联网时代,有着国际背景的人,总不能还不如个封建皇帝吧?

冯石站起来,对全桌说:来,大家干一杯,我负责向周总为你们要点钱,当然,大家现在都困难,他也是不容易,可能只能先意思一下。

说完,冯石自己把杯中酒像许世友将军那样一饮而尽,然后离开了那桌工人。

他对关树说:今天听到了基层的声音,周总不给他们钱。

关树笑了,说:我们一分钱都没有给周总呀。他还帮我垫了两次赌资。

这样吧,冯石对关树说:你让财务老张亲自带三十几万吧,通过他们的财务,直接给工人发点钱,一人三百。让老张亲自看着发到工人手里。

关树笑了,他们一起走到周总面前,冯石说:下午我要向刘淇书记汇报工作,先走了。你要对工人好点,别总是这么高高在上的。

周总送冯石一起出来,他们朝大门口走去。

那时,小高的车已经来了,就停在大门口的平场上。

冯石跟关树一起上了自己的车,然后,他摸了摸南通周总的脑袋说:头发怎么比上次又少了?我经常对大家说,要注意节制自己的欲望,女人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

周总愁眉苦脸地说:冯总,我真的快支撑不下去了。我昨天看了财务的帐,才不到十万块钱了。供货商天天在逼我,有人还说要杀我。平均每个星期都有恐吓信,说着,周总的眼睛有些湿了。

冯石仔细地看看周总的眼睛,想辨别一下他跟自己在林肖肖那儿流出的是不是同一种眼泪,他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先再撑撑,我跟关总再商量一下。说着,他对关树说:你别动不动就骂人,我们都是讲理的人,我们又不是黑社会。不过,说心里话,冯石又看看周总;我就是觉得你们这些南方人没意思,天天哭穷,你知道西边那片楼,他们是怎么垫资的吗?一直到封顶。

车开了,把虚土扬了起来,冯石关上了窗户,他们把南通的工人和老板都甩在了后边。冯石说:他妈的这个南通的周总,我刚才真想踢他狗日的一脚,对工人那么狠,一点阶级感情也没有。

关树说:看起来再来一次“文革”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马克思说过,资产阶级时代使阶级对立简单化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老板,我们既是资产阶级也是无产阶级,我刚才一会儿站在工人的立场上,一会儿站在周总的立场上,知道吗?我的心都要碎了。

冯石没有仔细听马克思和关树说什么,他坐在后座上朝右边拧着自己有些僵硬的脖子回头看时,那些一直望着自己的工人们已经被北京春天微风中扬起的尘土淹没了。

第二章

1

“为什么换了钢筋?”

“降低成本,这还需要问?”

“你从每平米120公斤降到90公斤,能节省很多钱吗?你为什么要把定好的螺纹钢换成圆钢呢?知道吗?它们的钢种完全不同,化学成分不一样。圆钢属碳素钢,螺纹钢属低合金钢,物理力学性能不同。螺纹钢在韧性、抗疲劳性能方面比圆钢好。你知道吗?”

“我真的在公元2001年春天遇上了一位从美国华尔街回来的钢筋专家呀。其实,我也是专家。他们西边那些人,有的每平米才用了80公斤,有的才用了70公斤,有的还不到70公斤,可能才68公斤。我对他们说,你们就等着那房子从下边往上边一层层的塌吧。他们还笑,我说你们笑什么?他们说我冯石是学文的,没有学好物理,他们说力学是科学。30多万平米,你可以算算呀。他们正好有一批积压的圆钢,我能买到两千六的,螺纹钢最少也要三千五,你说能差多少?而且,圆钢的冷弯性能好,可以作180度的弯钩,螺纹钢只能作90度的直钩,想想,如果北京真的地震,是柔韧的女人先死呢,还是坚硬的鸡巴男人先死?”

“为什么要换厂家?首钢的质量不是更有保障吗?”

“你知道南通的周总从首钢那儿贪了多少吗?再说了,首钢的贵,新跃进的便宜,你为什么非要买贵的呢?我们真的被钱撑得已经像彼尔·盖茨那样睡不着了吗?”

“我听说关树同意南通他们把现在的钢筋型号变小,而且,他还同意圈梁在质检验完后,干脆把钢筋也抽掉,那是你同意的吗?”

“你听说过吗?现在的工程设计人员都是少动脑筋多放钢筋。”

“你是真的想有一个帝国吗?你说过你有理想的,你真的有吗?”

“你知道当你有一天结婚,我送给你的嫁妆是多少吗?摩登建设成本的6%,都是从钢筋上节省回来的。”

“浇地面的时候,设计上明明是碎石垫层,他却拉来建筑垃圾当垫层。”

“碎石现在六十元钱一吨,而建筑垃圾每吨只有十元。”

“在基础上也敢偷工减料,一般的垫层应该有十公分的,可是他们在两边挖土深些,看起来有十公分,当中有五公分就不错了。”

“这是南通周总他们干的,我让监理制止了。”

“他们还在楼板厚度上动脑筋,支楼板底模时抬高一公分,就这样节省水泥。”

“其实,关树说了,搞现场施工的都知道,现浇楼板内预埋管线太多,相互交错,有时候要节省水泥几乎不可能。这你错怪他们了。周总为我们垫全资,是朋友,不是敌人。”

“构件用的钢筋比设计要小,安装钢筋时少那么几根,或干脆用稍小一点规格的钢筋替换,水泥、砂浆的标号不够!浇混凝土时加石头、为了减少水泥用量,我还看到他们弄一套碎石设备来生产碎石,然后用碎石打混凝土。

“人家用碎石之前,都先做了混凝土配合比试验。大体积混凝土浇筑,抛毛石是很正常的事情,就像导演睡女孩儿然后捧成明星一样正常,是规则,不是潜规则。”

“中国的楼房是要遭报应的。”

“你别在这儿下咒语,偷工减料的我见得多了,春节后,我去他们西边的一家工地上学习,那是河南一家私营承包的工地。我看到了他们现浇板在浇捣水泥沙浆时,老板让四五个民工把有些楼板的钢筋拆下来,有个比咱们工地死的男孩还要瘦小的男孩专门负责望风。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不过,那个河南穿一身白色西装的老板也是个内行,他知道设计保守,大梁、阳台的钢筋他不敢动。他是我的朋友,上回我们一起去了珠峰大本营,他也没登顶,说有高血压,我也没登……”

“如果真的有一天楼房垮了呢?你们想过吗?”

“我当时就问他了,他说都不是承重墙,他说是北京的那个设计师吃了钢筋供应商的回扣了,在设计时加了过多的钢筋。他说不能让这些设计师太腐败了。”

“他们能这样干,我们不能这样干。摩登城在别人的眼睛里已经是凶宅了。”

“求你,别这么说我们的摩登城。我总觉得自己不能说自己太多的坏话。”

“怎么不是?奠基仪式那天老太太在烟囱上吊死,你没有批文就强行开工被建委勒令停工,现在你又降低成本,还不知道你以后想干什么。你说,那摩登能不成为凶宅吗?”

“这可是维宁教我的,记得那天他说过什么吗?降低成本,减少收入。今天我是降低成本,明天我还要减少收入呢!”

“知道关树每天赌钱都输多少吗?”

“他昨天一次从财务提了30万,全输了,你知道吗?他输的钱可以再买30万平米需要的钢筋了,你不心疼吗?”

“你去财务了?谁让你去财务的?你为什么要去财务?你算老几你要去我的财务?”

“我就问你,关树输的那些钱你就不心疼?”

“不许你管关树赌钱的事情,没有他赌,就没有恒石的今天。而且,你记着,以后不许你独自去财务室,那儿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什么跟我有关系?天天晚上陪着你睡觉吗?”

“你当然也可以独自睡。只要你睡得香,怎么睡都行,跟谁睡都行。”

2

姜青在2001年的那个春天里多次感觉回到了英国,回到了剑桥。那时,在River Cam上她独自一人划船,然后上来一个男人,这个人的面目有些模糊不清,突然,小船晃荡起来,姜青不会游泳,她紧张极了,对那个男人说:你能救我吗?那男人说:我也不会游泳。

姜青说我在中国天天都感觉到焦虑,我没有安全感,我才回到了英国,可是,为什么这只小船竟然也在摇晃?难道全世界就没有一个安全的地方?

男人没有回头看姜青,只是轻轻地抓了一把金色的阳光,看着远方的桥对她说:记住,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女人最温暖的东西。

姜青哭了,她挣扎着,她不愿意相信只有钱才是唯一温暖的东西。然后她哭醒了,发现自己坐在新世纪饭店的沙发上,《纽约时报》掉在面前的地上,抱着欧米茄睡着了。台灯开着,像金钱一样温暖的光照在那只瘦弱的小狗身上,它躺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小狗怎么会一动不动呢,它的天性就是要运动的,这说明小狗必死无疑了。姜青的脸上充满泪水。她心疼欧米茄,她更加心疼自己,她们一个有理想的人,她回国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可是,所有的理想为什么跟那个大坑里埋藏的偷工减料混合在了一起,和死亡的童工和吊死的老太太埋在了一起。一个人要跟一种文化对抗是多么不可能,一个人要跟一个国家的习惯对抗是多么不可能,一个人想要在梦里变得安全一些,是多么不可能。在剑桥怕掉进河里,在纽约怕失去工作,在中国怕犯罪,在酒店怕睡不着觉。

3

与冯石吵架的日子又开始了,就像是窗外的黑夜一样,它重新降临在她与冯石之间。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殉教者,她真的有某种宗教的神圣感,她与冯石共同绘制了一幅有十个人物的画图,冯石就是那个告密者,而她就是耶稣本人。

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有可能是女的吗?这个问题的声音低沉而又强烈。我有可能改变这个叫冯石的人吗?这个问句的声音软弱而又飘渺。

姜青起身在薄薄的棉质睡衣上套了件长风衣,就走出了房间,那时欧米茄只是抬头看了她一下,甚至于都没有叫一声,就又懒懒地低下了头。姜青看了看她,然后犹豫着关上门,走在过道里,她感觉到有些异样,似乎这个酒店变得跟平时有些不一样,她从电梯里出来,经过大堂时,发现这儿竟然也有很暗的时候,柜台后边的几个人都昏昏欲睡,她们跟欧米茄一样抬不起头来,没有看她。姜青独自走出酒店,在半夜三点多钟,她像坐台小姐一样,像碧丽卡宫里的妓女一样推开了宽大的玻璃门,朝充满潮湿的黑色空气中走去。她朝北走,经过了“老康活鱼”,经过了那个靠街的豁口走到了首体南路上。还有灯光,她朝北继续走,快到奥林匹克宾馆时,有一个男人朝她走过来。他仔细地看看她,就很有礼貌地说:小姐,多少钱?

她说:什么多少钱?

那男人说:打一炮多少钱?

她说:我就那么像是一个婊子吗?

男人说:小姐,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好不好?

姜青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身上这件飘逸的长风衣还是当年在巴黎买的那件,青绿的颜色是不是真的很轻浮?

那男人站在她面前,似乎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

姜青放松了,她知道这个男人不会伤害自己,就有些好奇地说:你能给多少钱?

男人朝前方指了指,说:那个酒店里一般是八百,像你们这个年龄在街上的,一般也就一两百,行吗?

姜青刚来的好心情被破坏了,她大声说:Get away from me!

那男人有些发愣,他看了看姜青,然后转身朝前方走,嘴里喃喃地说:What were you thinking?打一炮给你二百块钱,要打就打,不打就不打,说什么英语,又不是在我的英语课上。

姜青看着那个男人离自己远去,而且,她忍不住地一直盯着那个男人看着:他在街边的灯光下显得很高,有些像是大卫林奇电影里的人物,穿着西装,裤腿有些短,皮鞋讲究,深色的袜子,只是他们的发型都显得过于严肃,真的像是老派英国绅士那样。

然后,姜青在灯影下对自己说:还想当女基督呢,连当妓女他都嫌你大了。脑子真是进水了。

姜青看着自己映在地面上的影子,突然非常想念冯石,她认为他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和温暖的东西,她开始往回走,有一公里远了,她走得很快,像是要躲避黑暗,她渴望冯石的身体,那有些瘦的,肌肤总是微微颤动的身体。她发现自己有种难以自持的恐惧,就开始跑起来,那时她的耳边响起了风声,星光在摇晃,街道也开始荡漾,她感觉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别人打你一炮也就愿意给一百元钱。他的那一炮会怎么打呢?姜青无法想象。

她重新进了酒店大堂,发现那两个人睡着了。她们是不应该睡着的,是吗?她进了电梯,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略显憔悴的脸,还有眼角下明显的皱纹,她笑了,并对自己说:你还能值一百块钱吗?离开了组织你什么也不是。

她出了电梯走进了长过道里,当来到了冯石的门前时,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按门铃,可是里边没有动静。她再按。里边仍然很安静。她开始敲门,一直敲,又按铃,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冯石把门突然打开了,他看着她,有些惊讶,也有些生气,他没有说话。

“我想让你操我。”

“瞎闹什么,明天要在工地开现场会,我出席,你也要一起出席。”

尽管“出席”这个词让姜青感觉到别扭,可是她还是挤进了他的房间,然后脱光了自己的衣服,爬到了他的床上。

冯石说:我知道你又做噩梦了。

姜青那时真的感觉到了温暖,冯石的话让她觉得体贴,她说:我刚才走在外边,碰见了嫖客,他说打我一炮可以给一百块钱。

冯石一听就不困了,他笑了,开始坐起来,靠在床头抽烟,说:我们有救了,今后山穷水尽了,决不去银行,我领着你上大街。

姜青有些委屈,像真的吃了亏一样地说:那我卖淫你干什么?

冯石说:我收保护费呀。

姜青把冯石拉到了自己跟前,冯石还在伸手掐灭烟时她就用自己长长的腿把他夹起来。在他们两个人都在沉默时,她感觉到自己有些热了,而且,开始出汗,她发现自己像一条带鱼那样湿润了。

冯石有些受虐般地躺下了,他显得有些紧张。他明显地不愿意与她做任何事情。她的热情也让他觉得有些奇怪,就说:你有些奇怪,为什么会独自一个跑到外边?

姜青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冯石的身体。

冯石被她摸得有些痒痒,就笑了,说:我对于急风暴雨式的革命,已经有些不适应了。知道中国这些年一天比一天好的原因是什么吗?就是没有革命,看到有些知识分子写文章说道德沦丧,价值观崩溃,其实这是多么好的道德沦丧呀,而且什么也没有崩溃,一切都在重新确立,你说呢?

冯石停顿了一下,他感觉到姜青仍然在坚持,就又说:行行好,咱们别干什么了,就说说话好吗?

姜青猛地翻身爬在了冯石的身上,她像平时冯石看自己那样地看着冯石,说:对,你发现的这个角度真是不错,男人们总是在上边,他们爬在女人身上发现了女人的美。今天我也发现了你冯石的美。

冯石有些愉快了,他看着她,同时又用双手搂着她的腰也开始抚摸她,那时冯石想,那个嫖客真是不识货,仅仅是姜青这么好的皮肤,都不仅仅值一百块钱。

那时姜青突然说的话,让冯石在2008年北京开奥运会时又一次想了起来,那天他坐在离当时的美国总统布什不远的地方,他先是看着美国总统的头发,然后,他想起了那天的姜青。她顽强地爬在自己的身体之上,真的像波伏娃、苏珊朗格、伍尔芙她们那些人一样,她从上边朝下看,她看着冯石的脸、眼睛、额头、嘴 、鼻子,以及冯石有些苍白的脸。男人们多少年来真是享受惯了,他们从她们的上边观察她们,他们的体重全部压在下边的那个女人身上,她们当时竟然那么能坚持,她们如同水撑起船一样,还像民众撑起领袖一样。她们在下边看着男人,而男人说: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你真的是很美。她们就陶醉了,享受了,然后她们像真正获得了幸福的人一样,心甘情愿地承受着男人的重量。

可是,那天的情况正相反,冯石在下边早就有点受不了,他想摆脱她的压迫,他觉得自己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他觉得她在上边的脸有些变形,他以为姜青那天仅仅也就是渴望表达一些女权主义的观点,她想改变一下做爱的姿势,她代表了波伏娃她们的全部感情,她不过是一个女思想家而已。可是,当姜青真的说出了话,却让冯石非常吃惊,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竟然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完全与女权主义无关,她与小家碧玉无关,她与良家妇女无关,她与婊子无关,她其实仅仅是一个务实的,注重眼前利益的,非常注重具体细节的女人,她是一个真正的女商人,可是在2008年的冯石看来,她那么伟大,她简直是超凡脱俗,她当时故意说话声音很小,她的身体明显出汗了,她说话时仍然是压着冯石的,她的嘴离他的脸很近,她说:知道吗?我不要那些嫁妆,我也不结婚,我也不要求你娶我,不过,你不要省那6%的钢材行吗?我就是想让你完全按照设计来,你能把那些钢筋补回去吗?按照设计要求?

冯石已经有些冲动了,他嗫嚅道:说你们女人都是刘胡兰吧,一点也不假。你现在怎么想起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冯石那个时候忍不住地把姜青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就好像他只要是一放松,她就会真的跟其他嫖客远走他乡,她会回到美国,回到华尔街上,那他就再也见不上这么奇怪的女人了,冯石说:一个女人能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也许在中国连宋美龄都做不到,这不是一个产品质量问题,这是一个女人的基本质量问题。我现在宣布恒石地产公司董事局的最新决定……

冯石说到这儿开始深呼吸,他说:求你了,能不能先下来,让董事局主席冯先生喘口气?然后,再宣布重大决定?

姜青突然流出了眼泪,她在一瞬间就从冯石的身上滑了下来,她转身背对着冯石躺着,然后说:我看你就是一个嫖客,而我就是一个婊子。

冯石把她搂过来,说:我看你就是一个圣母,而我就是一个基督。要知道,由于你今天的科学和严谨,我们在床上已经重新制定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关于北京民用建筑,不,是普通住宅项目的质量标准,我现在正式宣布董事局主席的决定,就用到100公斤吧。每平米一百公斤钢筋。唉,我的好丫头,就是你不肯放过我,他们西边那些楼盘真的只是用了80公斤,再加上施工的河南人节省材料,可能也就是70公斤了。我骗你干什么?我骗你我是你儿子,你说咱们认识以来,我什么时候骗过人?

第三章

1

姜青没有在酒店,她会在哪儿呢?只有工地。

冯石其实一点也不想见到她,现在他又感觉她是一个让男人感觉很累的女人。他理解姜青,但是理解是什么?冯石走在一楼的大堂时,几乎人人都认识他。他跟他们打招呼,他对他们点头,微笑。他喜欢这种感觉。他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他终于成了一个有影响力的企业家。姜青现在一直是以工地为家的人。她为什么会这样?她是一个把公司当成自己私有财产的女人。她在与工地上的一切偷工减料战斗,她像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一样。姜青与南通的施工团队成了伙伴,她又天天与周总他们作斗争。为了能够让自己更好地把握质量,姜青甚至于专门招来了属于自己嫡系的质量检查人员。她谁也不相信,她不相信原来那些监理,她的那个小团队简直就成了另一支监理团队。

冯石从不约束她,他的原则是只管大事,不管小事。质量是小事?是小事。什么是大事?永远是钱钱钱。

关树觉得这个姜青讨厌透顶,他们没有给周总钱,南通的人正在苦苦挣扎,他们也是四面楚歌了,欠了全世界的钱。关树好不容易能让他们继续干活,就已经不错了。偷工减料算什么?只要是不停工,就是胜利。只要是让楼盘渐渐封顶,就是胜利。让北京人真的看到了摩登正在高高耸立,让他们认识到东边是北京未来真正的希望。可是,姜青老来捣乱,如果她不是冯石的情人,或者说女人,或者说屋里的,或者说是床上的,或者说是他妈的来自一个华尔街的女骗子,她把冯石彻底骗得晕了,那他关树早就把她赶走了。

可是,眼前这个女人十分猖狂,她在工地上到处招摇,她戴着安全帽,像个真正的女工程师那样走路。她的身材在那群江苏来的矮民工中,显得高极了,像是一棵孤芳自赏的白杨。她的头发上飘动着北京天空的云彩,她的脸上映射出下午的红日,她不穿高跟鞋了,平跟的意大利软底皮鞋让她的腿显得修长而又有弹性。

老板一定是被这条长腿给迷住的。关树想着,然后他决定一定要跟冯石去说了。

那一对长腿走在工地的小路上,安全帽在上边,但是人们似乎都看不见姜青身体的其他部分,他们对于这个女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那一对长腿。它们摆动的姿态有些像海面上遥远的桅杆。摩登正在一天天增高,它的顶部离太阳真是越来越近了。可是,那只帆船天天都被那两条长腿支撑着来到了摩登的楼群之间,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突然出现。姜青的脸上显得很和蔼,像是所有那些有教养的女性知识分子一样,姜青从不对工人大声说话,她的眼睛很尖,她的鼻子很灵,她很快地就熟悉了所有那些钢筋、水泥、模板,以及它们背后的制造企业。

姜青也从不对周总发火,可是周总却总是喜欢对别人说:我不怕冯石,现在也不怕关总,我最怕的就是那个女人。那个叫姜青的女人每次面对这个狡猾的南通人时,都只是对他说:把那批水泥退回去。

周总一定会说:姜总,哪批水泥?

姜青就说:如果再装糊涂,你不会得到一分钱。

但是,那天晚上,姜青在庞大的楼群之间游荡时,没有平时那么走运,她真的赶上了人们常常传说的靠偷工地施工材料吃饭的盗窃者。姜青当时带着两个监理的人,她们来到了最西边那栋楼的西北角。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传来了隐约的汽车声,近处却听到了很清晰的有人在搬运东西的声音。

姜青立即警觉起来,她问他们:你们听,是有人在偷东西吗?

监理的人仔细一听,立即紧张起来,说:姜总,咱们走吧,别管这些事情,那些偷东西的人都很残酷的。他们快饿死了,才会这么干,你别管了,好吗?

姜青说:饿死了,也不应该在这儿偷东西呀?

两人说:姜总,再说现在他们偷的也不是我们的东西,他们偷的是施工单位。我们是投资人,是甲方,我们不用管。我们只是等着最后他们交工时,把楼给我们就行了。

姜青疑惑地看着这两个中国人,她那时似乎完全成了一个美国人,美国人就真的像那天晚上的姜青一样吗?她竟然不再听那两人说什么,独自朝搬运东西的人那儿走过去。

姜青以后的记忆告诉她,那些人有的她似乎认识,但是有的分明是从外边来的,她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这说明他们是里应外合的,他们自己把西边的金属围栏掀开一个大缝,正在把东西朝外搬。

姜青很快地跑了过去,大声说:STOP。她以后回忆说,自己很可能当时一激动就说了这句英语,因为那些人当时看见她时愣了。但他们只是愣着,他们其中有的人认识她,知道她就是那个天天像幽灵一样地在工地打转的女人,她是从美国来的,是美国外资方的代表。那些认识姜青的人吓坏了,他们已经开始朝后退了。

可是姜青真的以为权力是无限有力量的,无论是谁,都应该认识她姜青才对,她继续朝前走着,一直走到了他们搬开的那个大窟窿跟前。她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个大洞,国有资产不能流失,任何资产都不能流失,法律应该保护任何资产,无论它们是私有的,还是公有的。姜青借着明亮的月光,身披着夏天的晚风,她的头发在那时也开始随着她的身体摇摆,她觉得自己的皮肤很湿润,有种很舒适的感觉。可是,悲剧有时真的就是在你感觉很好的时候发生的。姜青那时内心充满了美好,有着正义的力量,她站在金属墙的下边,她从盗窃者们打开的大洞里朝外走,她想看看这些人究竟拿了多少东西。那个洞不是很大,姜青很高,她不得不低下她总是很骄傲的头,弯曲了她挺拔的跟一棵树一样直的身体。后边的人看见了她把屁股撅得很高,她还是头一次用自己的屁股跟月亮对话。她有些着急了,想很快地让自己恢复平时高贵的姿态。

就在那时,有人对姜青的脑袋打了一棍子,那是另一个女人打的,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那件裙子很脏,她的脸在月光下也显得很脏,有汗,有灰,有着所有那些穷人家女人的特征。那女人下手很重,幸好不是铁棍,仅仅是一支木棍,姜青只是觉得自己的头发被别人狠狠地拽了一下,有一些凉意。她的脑际中猛然间有了颜色,然后她挣扎着看了一眼那个朴实的女人,发现她的头发跟自己的真是一样长。然后,姜青就在那个窟窿里睡着了。

2

冯石缓缓地走进了三十二层的商务酒廊,关树竟然还坐在那儿,有些像是一个忧郁的思想家。这让冯石很奇怪,这个时候关树一般不是在赌,也是在赌,最少也应该是在军区那个女孩子那儿,为什么还会坐在这儿?

“老板,能把她赶走吗?让她不要再来工地了?烦死了。”

“魔鬼是上帝的锉刀。”冯石笑着对关树说。

“南通人已经完全受不了她了。他们强烈要求,别让她再上工地去了。”

“那我能让她去哪儿呢?她可是天天要求去财务呢。她说她在国外学过会计,她说不定想当财务总监。”

“真他妈的怪了,一个女人,不去买衣服,不去谈恋爱,天天赖在工地上,真让人想不通呀。你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是不是野心家?”

冯石听关树这么说,心里也猛地感觉到一沉,野心家是冯石曾经最欣赏的词汇,他自己就是这方面的代表。可是今天的问题是在这个世界上,能允许有几个野心家活着?在新恒石地产,能有几个野心家的位置呢?

关树说:事情很简单,毛泽东可以是野心家,林彪不能是,江青更不能是,对吧?

冯石一愣,说:你还他妈的怪懂历史?为什么江青更不能是?林彪不能是,江青也不能是,没有更。

冯石想了想,又说:关总,让我给你解释一下,为什么魔鬼是上帝的锉刀。主要是因为上帝太好了,太大度了,他无法去制约那些细小的罪恶,怎么办呢?上帝就创造了魔鬼,去以恶制恶。这样一来,我们的天空就总是晴朗干净。没有姜青这样的人,南通那些人就更是无法无天。我很怕交工了以后,他们刚走,咱们的楼就塌了,那时怎么办?咱们不是一个短期行为的公司,咱们要当百年老店。关树,你知道,大哥我是一个务实的人,我当然希望节省材料,少花一分钱咱们就能多玩一个女孩子,多打一炮,对吧?可是,我们要成为一个大公司,以后还要上市,你就让姜青折腾去,你装着没有看见。

关树说:问题是周总他们已经不想干了,我天天跟他们周旋,累死了。

他们已经帮我们做到了现在,楼都快八层了,我们只给了他很少的钱,他不干也得干。怕什么?

问题是他们实在困难,他们没有钱去按标准,可是姜青不依不让呀,还非要让他们按照国外的方式,什么他妈的国外呀?

冯石笑了,说:小关呀,你也是,当大哥的不像大哥,你跟一个毛丫头斗什么气?你就让她以为工地是她的,摩登也是她的,新恒石也是她的,我冯石也是她的,她一个人是主人,只有她一个人是主人。那又能怎么样?这些东西就跟你没有关系了?就不是你关树的了?

关树的眼睛里那时突然出现了异样,那是一只智慧的狗眼中放出的奇异神采。那里有怀疑,有恐惧,有忿恨,还有无奈。

冯石以后总是想起来关树那天的眼神,他对自己说很可怕,真的很可怕。他也反省自己,你为什么没有觉得姜青可怕?她也不是你的亲妹妹,她不是你的亲闺女,更不是你的亲妈。她把一切都当成自己的东西时,你为什么觉得不可怕呢?上帝创造女人,让她们跟男人身上长着不同的东西,除了彼此可以媾和以外,是不是天生就是让她们跟男人睡在一起,然后把东西放在一起,然后你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也许一般说来女人的东西很少,可是她们的东西永远很多,因为男人积累下来的全部东西最后都变成她们的了。冯石心想,现在我还活着,假如明天我突然死了,那新恒石怎么办呢?新恒石归谁呢?所有那些钱,账上的还有盖在楼里的钱都归谁呢?我真的能让我在乌鲁木齐的儿子来继承吗?姜青会怎么办?关树又会怎么办?冯石想到这儿,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突然有些疼痛起来。

关树说:老板,你为什么不让女人在家里生孩子呢?女人本来就该让她们去做她们应该做的事情。她们天生就应该在家里。她也该玩够了,你就不累?

冯石叹了口气,如果自己真的死了,留下来所有这些东西,唯一能给自己的儿子送些钱去的,不是别人,只能是关树。姜青可能吗?女人有时比蛇蝎还狠,特别是对待他情人的儿子,甚至于他的母亲。

关树又说:你看,本以为她能从华尔街呀、美国呀弄些钱回来,可是她除了能讲点故事以外,没有任何能力。本以为她能好好伺候你,帮着你好好生活,可是她却自己住一间屋子,不跟你住在一起。我觉得我们应该学着当年的延安,好好开一个董事局的会议,让姜青同志好好照顾老板的起居、饮食、生活和个人卫生,不要老是参政。

冯石笑了,说:是我自己想独自睡的,不能两个人住在一起,那很别扭。

关树又说:本以为她无才便是德,能给你生个孩子呢,可是我看她除了权力之外,对别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兴趣。

冯石说:你以为我想结婚吗?跟她结婚?

关树说:大哥,既然说到这儿,我就不明白了。她不为你生孩子,她现在算是什么?我们真的需要一个她这样的副统帅吗?如果她不是你孩子的母亲,那凭什么让我为她受这些累?她不就是偶尔陪你睡睡觉吗?过去那些女的哪个不是一脚就踢走了?她为什么还在这儿?想要找外语好的花瓶,我们可以直接找外国人呀,腿比她更长的女人有的是。老板,大哥,不是我非要让她走,如果她不是你的女人,她只是个一般的女人,那她在这儿还真的有用吗?其实,谁不知道质量?谁不知道百年大计,他妈的质量第一?

冯石突然把声音提高了:可是,只有姜青一个人在坚持!

冯石说完,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高了,他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显得失控,于是冯石压低了声音,笑着说:只有姜青同志一个人,天天在抓质量,你说是不是?

关树抬头看了一眼冯石,他把烟掐灭了,起身说:大哥,如果我也让我的女人来这儿当副总,你会同意吗?

冯石怔了一下,他看着关树,慢慢地笑容从冯石的脸上再次露出来了,说:想不到你们俩有着那么深的矛盾?

关树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难过和委屈,他说:是我跟她有矛盾?是你跟他的矛盾呀,大哥。你还是为自己想想吧,身边有这样的女人,可能比老酱油的窟窿还大。

关树说着朝外走去,快到电梯时,他又回到酒廊,探头进来对坐在沙发上愣神的冯石说:老板,如果真爱这个女人,就让她为你生孩子吧。让她当你孩子他娘吧。给她买房子让她呆在家吧。给她另外找个工作,让她去当IT精英吧。

3

冯石坐在酒廊里,感觉到了无聊,他发现没有人来要债的日子其实一点也不好玩,太寂寞了。关树还有点业余爱好,他喜欢赌,他有那么热闹的晚上,而他冯石呢?我的生活真是很没有意义呀,等到有一天北京东边亮起来了,我就坐在某一片东四环的灯光下继续发呆吗?年过四十,我真是一个乏味的人。

冯石发现自己竟然对女人的兴趣也淡了,过去,他晚上经常在自己酒店的房间里面对那些来自陆海空三军的女演员们宣讲,他会跟她们说起为什么我们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他会对她们说:你们说,八国联军打我们的时候,上帝他老人家在哪儿?你们说,当咱们的圆明园被烧毁时,上帝他在哪儿?

冯石坐在那儿,突然笑起来,他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跳,他想眼下的他,已经对这类话题不感兴趣了。

冯石开始想到楼下的夜总会碧里卡宫去,但是他犹豫了一下,就给姜青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他回到了房间,打开了电话,看了一会儿,没有回电话,他就又给姜青打,她还是不接。

冯石感觉有些奇怪,她怎么了?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谁呢?邦德吗?她会回他那儿吗?冯石很久没有嫉妒了,他与她的关系平静,无聊,就好像姜青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性的女人。他在这样的晚上突然想起了邦德,这让他内心又充实了起来。要不就是曾维宁回来了,她在他的床上?

冯石急躁起来,他知道自己有事做了。他开始一次次地给姜青的手机打电话。可是,却一直没有人接,直到两个小时以后,关树打来了电话,说:老板,我在医院。姜青在工地被人打晕了。

冯石吓了一跳:谁打的?

关树说:唉,是那些偷建筑材料的民工打的。

冯石的汗猛地出来了,他说:伤重吗?

关树说:不太重,医生说只是轻微的脑震荡。

冯石说:只是轻微?他还希望是重度呀?哪个医院?

关树说:人还没抓住,不过已经报警了。

4

冯石走进医院时,已经到了夜里十一点半。小高说看看那边花店有灯,要不要给姜总买花?冯石看了小高一眼,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司机了。但是,他没有回答小高,只是自己朝里走去。那就是很明确的不买的意思。冯石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对小高说:明天来了,第一件事就是买花。别忘了。

关树看他来了,就走过来。冯石从关树的眼睛里感觉到了明显的幸灾乐祸,那里的潜台词是,谁让她那么晚了还在工地瞎转,她不是自找的吗?不是活该吗?其实,这也是冯石内心的想法,可是当他感觉到关树也这么想的时候,就不高兴。关树看到冯石的表情,就悄悄走了。冯石也没有理关树,他匆忙地走进了姜青的房间。

姜青那时正靠在床头,她的脑袋上缠满了白色的纱布,像是白云缭绕着青山,把她的脸衬得很小。

姜青看着走进来的冯石,她目光平静。她像戏剧中的女演员一样,早就背诵好了后边的台词,随时准备说出来。

冯石走过去,轻轻摸她的脸,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冯石的手在摸她脑后的墙一样。

冯石看着姜青满头纱布,真的像是从解放战争下来的国民党伤兵一样,就忍不住地想笑,他想起来这两年姜青的经历,也觉得有些可笑:这个女人从华尔街回来,跟着一个叫冯石的骗子担惊受怕。还把自己的钱搭进去,还把自己教养良好的德国老公给扔了,还被老太太把手指头(差点)咬断,眼前又被打成脑震荡……冯石用手在她面前晃晃,想看看她的眼睛反应是不是正常,脑震荡会把她这样聪明的女人震成傻瓜吗?

姜青的眼睛还真的没有动,冯石有些紧张了,为什么她见到自己不哭呢?冯石再晃晃,看她仍然不动,就说你别吓我好吗?

姜青突然说:你想笑,就笑吧。

冯石真的笑起来,而且一直忍不住笑着,有一分多种。

姜青不说话,她盯着冯石,目光里没有委屈,只是充满了愤怒。

冯石终于感觉到了不自在,就说:忘了?那次我在工厂被狗咬了,你也笑了。

5

冯石站在医院的过道里,即使是为姜青而来,空气也仍然让他窒息。他想起来自己许多次走进医院的情景,想起了那个跑掉的毕石章厂长,那天他买了欧米茄去医院看他。他想起了父亲当年生病时,他一次次地进医院,为他送饭。医院的味道为什么那么可怕?是因为这儿与死亡有关吗?过道有些昏暗,他走到了办公室叫出来护士,说:给六床叫两个特护来。

护士长得很瘦小,她怀疑地看着冯石,说:为什么?两个?为什么?

冯石有些生气:你没有看到她头上包着纱布吗?她疼呀,她晚上如果疼得厉害,她们两个人可以帮帮她。

护士轻蔑地笑笑;她的病很轻,完全用不着。观察一下没事,明早就出院吧。

冯石一听,就不高兴了,他提高了声音,说:让你叫两个你就叫嘛,哪里有那么多话?我会不给你钱吗?所以你们这些国营的单位,这些垄断行业必须垮台,中国人民不能再等了,知道吗?你们这些电信呀、银行呀、保险呀、石油呀、化工呀、公路呀全都有问题,这是中国以后最大的癌症。中国人民不高兴,中国人民可以说不!我说你们这些国家的……

姜青那时突然从病房里出来,声音很小,却很强硬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大声音?你不知道别人需要安静吗?你走吧。

冯石见姜青这样,就压低了声音,对那护士说:好吧,一个就一个,但是要最好的。

那护士又翻翻白眼说:什么叫最好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

冯石又生气了,他张口就说:你被解雇了。

姜青在那时突然笑了,她走过去,看看那护士,又拍拍她的肩膀,说:别理他,他的神经有毛病。你去休息吧,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护士的眼泪出来了,说:你的伤本来就很轻,医生说你没有必要住院,还是我跟医生说,反正病床也空着,住一晚上也无所谓,还能增加点收入。护士说完,就硬着肩膀朝办公室走去。

姜青这时回头看看冯石,忍不住地也笑了。

冯石就是在那一刻,突然感觉到自己非常心疼这个叫姜青的女人,他说:派出所说已经抓了几个人,让你感觉好点了,就去指认,要让他们受惩罚。你哪天去?

姜青摇摇头,说:把他们都放了吧,通知派出所,今天就放人。

冯石突然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像是在三九天猛然进了大商场的门。他扶着姜青,与她一起回到病房,把她缓缓地推上床,让她重新靠在了床头。他仔细地看着她头上的伤,发现纱布里有凝聚的血块,就叹了口气。

姜青说:你们都在怪我没事找事吧?

冯石摇头。

姜青又说:南通周总他们太滑头了,他们买的电管、水管、热力管全都没有按照要求,我给他们都打回去了。你想,如果我们今后住进了自己盖的房子呢?

冯石看看姜青的眼睛,很明亮,很单纯,一点也不像是有野心的女人,他叹口气,说:小高已经把花买好,999朵玫瑰,明天一早,就给你送来。

6

冯石正在午睡,那是在姜青被打了一周以后,屋里开着空调,他感觉到跟阳光明媚的冬天一样,窗外很透明,身体里有些寒意,他闭着眼,时时感觉到了从滑雪场传来的笑声,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冯石知道自己错了,不是冬天怎么会有雪呢?那分明是2001年北京的夏天,外边又湿又热,他穿着很薄的西装,都会难受,这让他怀疑CERTUTI编织的工艺没有他们吹得那么好,一点也不透气。他的车里总是放着冰凉的饮料,他不喜欢夏天,他喜欢冬天,踩着雪,走在乌鲁木齐大修厂的车间外边。人们穿着棉袄、皮衣,戴着大的皮帽子,头顶的羊毛上充满水蒸气,还有冻得很硬的细碎冰块……

7

冯石突然听到了一阵阵敲门声,他睡得很沉,没有立即醒来,他似乎还静静地走在雪野里。敲门声显得很急,里边有着强烈的怒气。冯石渐渐地被惊醒了,他有些奇怪,没有人敢在他午睡时来打搅他,出什么事情了?

冯石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望着天花板,默默听了一会儿,那敲门声一直在持续,没有迟疑,没有惧怕,完全是老子天下第一的感觉。冯石躺不住了,他慢慢起身,跌跌撞撞地从里边朝外走,走到门口时脚步就变得轻了。他从猫眼往外看,很久没有人到这儿来逼债了,是谁呢?冯石看到的敲门人竟然是关树,这让他心里有些想不通,关树为什么会这样?

冯石心里有些凉意,他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关树没有让那些女服务员为他开门,而是自己敲门,这说明了关树内心的变化。

冯石没有马上为他开门,他在猫眼里继续看着外边的关树。他想仔细看看他的脸。冯石发现即使是在猫眼里往外看,关树那张瘦脸也是非常讲究的。他总是去做美容,一个男人去做美容在关树的时代还是很新鲜的,那让他的脸显得干净而体面。冯石曾经跟着关树一起去了一次。他们当时让冯石坐在讲究椅子上,后边为他轻轻按摩,前边有技师用器械在他的脸上来回滑动。有时他们会仔细地在他的脸上寻找什么,然后帮他挤出来,又涂上一点药水。现在关树的脸就在门外,上边平润而又洁净,只是他的眼睛里露出了少有的理想主义色彩,像走向刑场的志士一样。他敲门的速度也有些像是人群的脚步声,让冯石想起了五四、四五、六四,想起了很多的日子。

关树为什么不想办法进来,而是自己在外边不停地敲门?他对我冯石见外了吗?他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姜青吗?还是因为股份?当时成立新恒石有他的股份呀,而且不低,有百分之十呢,他为什么会这样?

冯石就是不开门,他看着他敲,然后他耐心地等待着关树下一步行动。

关树似乎也很有耐心,他一直站在那儿,一下按铃,一下敲门,然后他开始通过猫眼从外边往里边看。

冯石本能地躲开了,他让关树看了个空。

关树又按了一下门铃,然后,走了。

冯石无法睡了,他回到了客厅,抽着一支烟,然后,他等待着关树回来,他希望关树回来,还跟过去一样,让服务员帮着他把门打开。可是,门没有开,关树也没有回来。

冯石的手机响了,他看看是关树,就故意不接。一会儿,房间的电话响了,他还是不接。冯石希望关树能重新回来,而且是自己打开房门,不要见外,不要有任何犹豫。

冯石又等了一会儿,发现关树还是没有回来,他真的没有独自想办法去开门,这让冯石内心确实有些失落。

冯石犹豫着自己应该干什么?关树这样,一定有事情,自己应该泡个澡想想大事呢,还是应该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小事?

冯石又坐了一会儿,感觉到有些困了,就又回到了里屋卧室,躺在了床上。就在那时,他听到了门的响声,有人自己用房门钥匙开门后,走进来了。可是,脚步声完全不是关树。那是谁呢?冯石睁开眼睛看着门的方向,渐渐地他听出来了,是姜青。她为什么会有自己屋里的钥匙?

这真的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别吗?

女人生气时来找你,她心里觉得她跟你更是一家人,而男人呢?关树,他会突然跟你陌生,遥远,更不是一家人。

女人们所有的财富都是通过这种深刻的情感得来的吗?

男人所有的财富都是通过这种距离感而丧失的吗?

冯石知道他现在需要调整的完全不是她和关树的关系,而是自己跟这个傻逼女人的关系了。

他选择很多:他可以把这个女人现在就赶走。他可以给她点钱让她出国。他可以恶心她,让她受不了自己而离开。他可以让她在公司得不到任何尊重而自觉无趣地离开。他可以找人吓吓她,把她吓走。找谁呢?就找检察院的人吧,就说有重大犯罪事实,让她不要陷得太深,她会为了保护自己而滚蛋的。他可以对她说:我不爱你了,你的股份我会替你保留。但是公司有规定,任何人不能提前把股份变现,也不能提前分红。你先走吧,我会考虑你的利益的,不过那得等到公司赚钱了。

姜青刚洗了澡,这也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别吗?她们永远要干干净净,香气逼人,她们不会忘了好牌子的香水,她们把香水喷在腋下,喷在手腕上,她们很快地就学会并记住了外国人的做法。她们的头发湿着,她们换上了纯净的裙子,是白色的,长长的连衣裙,然后她们显得平静地找你,跟你认真地谈谈。

姜青看着冯石,希望他有所表示。可是,冯石没动,他仍然躺在床上,再次闭上了眼睛。

姜青站在那儿,沉默着。

冯石像是毫不经意地说:你为什么会有我的钥匙?

姜青很坦然,她的脸一点也没有红。我在前台办的,怕万一你不舒服时,能照顾你。

冯石说:你去医院检查结果怎么样?不会留下后遗症吧?我的女人可不能反应迟钝。

姜青坐在了冯石的身边,以那种最和缓的口吻悄悄地,有些撒娇那样说:我觉得咱们的财务制度应该变变。

冯石睁开眼睛,说:你为什么要去财务?我对你说过了,让你不要去财务。

我今天到那儿办事,正好碰上了关树。他的做法让我忍无可忍,他又要领钱,而且是三十万。我们的钱就这样一笔笔地出去,我当时头都晕了。

冯石:然后你干什么了?

姜青说:我让老张给你打电话。我想让他们请示你之后,再决定给不给。

冯石点点头,说:然后呢?

姜青说:然后他就说,你个傻逼。

冯石闭着眼睛,嘴角掠过一丝笑意:那你说什么?

我说:我操你妈。

冯石笑了,说:你们两个还都挺会骂的。当然,你们美国女人骂人都是这么直接吗?

姜青没有再说话。

冯石继续说:看起来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你想,你一个女孩子,本该当三好学生的,学习好,思想好,身体好,还应该懂得五讲四美,你看你。

多年来冯石知道下边不和总是对领导者有好处,他可以在摆平他们的过程中,分别压制他们。但是,今天他内心突然产生莫名其妙的焦虑,他终于睁开眼睛,看着姜青,过了很久才说:你为什么要活得那么累?你自己累,让我也累。

姜青没有说话,她站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

冯石说着掏出手机,当即给财务老张打了电话,他说:老张吗?你快去取三十万,现金,对,给关总送过去。一定要快。

姜青听着冯石打电话,她的眼睛渐渐湿了,然后,她的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

第四章

1

冯石的巨幅画像出现在东四环的高楼上,那是房地产商为自己打造的纪念碑。他的头颅高高地耸立着,他的脸在向全北京全中国全世界人民微笑。冯石小的时候曾经模仿过绅士,他在试着戴避孕套的年龄也曾为自己配戴过完全没有度数的平光眼镜,那两样在当时都是表示文明的东西。现在为了让自己的脸显得更加长些,他再次戴上了眼镜。那是一幅黑边的眼镜,它的边框有些像是专门用来装饰遗像用的。冯石的脸是一张有肖像感的脸吗?很多人都会提出这样的疑问。冯石这样做,是为了省钱吗?这个主意最早是设计师想出来的,他说:冯石的脸很有肖像感。

冯石当时脸就红了。他已经忘记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因为害羞而脸红了,他也很少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太不要脸的事情。可是今天他脸红了,红得让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发烧了,如果他真的做了这件事情,那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不要脸的人。

那天姜青很反对,她看着冯石那张显得有些平的脸,说:一点肖像感也没有。姜青以后却对媒体的人不断地解释说,冯石的脸很有肖像感。姜青对于美的感受是一般的中国人无法想象的,没有文化不行,没有艺术感觉不行,没有见过世面不行,没有在国外的生活经历更不行。她的话总是有人相信,她怎么说,报纸就会怎么样登出来。个人崇拜最早是独裁者本人发明的吗?不是的,是由读书人发明的。现在的个人广告也是由这些人发明的。设计师发明的。他们为什么要让冯石这样呢?

冯石的脸是一张有肖像感的脸吗?

这是中国地产界的一个永远没有解答的问题。但是没有解答不要紧,现在企业家的照片已经填满了人们的视野,让人厌恶,呕吐,谈什么肖像感,连人的感觉都没有了。冯石为什么最后决定要把自己这张脸拿出去,放在广告上,成为摩登的象征呢?很简单,就是因为姜青那天晚上对他说她已经请了罗伯特德尼罗来北京。当然,要花很多钱,可是值得,面条NOODLES那张脸很有肖像感。

冯石当时被吓得一哆嗦,就像是冬天走在外边穿得很少,又突然刮起了寒风一样,他哆嗦不停。当他停止哆嗦的时候,就说:董事局已经决定了,还是由冯总本人作广告更为合适。

冯石以后常对人们说,我成功地抵御了一次外国明星对于中国北京的猖狂进攻,我维护了民族的尊严,我让中国男人的脸不做美容,也很高贵,冯石的那张脸现在人们都非常熟悉,他已经成为企业家或者商人的象征,是那个时代最大的LOGO。他已经进入了北京人的公共记忆,甚至于成了整个中国人民的共同记忆。是那种可以跟你身上的病痛和香水共同生存的东西。是那种实在不用作任何解释的符号。但是,人们不知道在这张脸后边,还有过斗争,有过一个女人跟男人在文化上、性别上的差异造成的矛盾,还有着不同的企业文化的理念。LOGO就是冯石,冯石就是LOGO。第一个看到这张脸的人,完全不是这种感觉,他有些奇怪,他们认不出来这个人来自哪部电影或者电视剧。那在当时还是一张从来没有见过的脸,那时人们完全不知道企业家能成为明星。当公共汽车已经走得很远时,车上的人还都在回头张望,他们当时就是想不起来这个戴着遗像框眼镜的人是谁?

冯石的微笑并不傲慢,他显得有些小小的喜悦,人们跟着他就能走进摩登世界,人们买了他的房就能跑步进入北京最时尚的前沿。冯石的眼睛躲在那个黑色的、方正的眼镜背后,有一点让人怦然心动的东西,那就是冯石的智慧,他的眼睛和他额头共同构成了智慧的光泽,即使北京没有出太阳的时候,它们也会闪闪发光。

2

那片楼群终于封顶了。在封顶那天,所有的员工都渴望庆祝,要开一个隆重的大Party,但是冯石在最后一刻阻止了他们的热情,他像孙中山先生那样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又像毛泽东同志那样说:万里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他在全体员工大会上说着这类话。说着说着他动了感情,有些哽咽,他当时像刘邦那样舒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清了清嗓子,擦了擦眼泪,然后对大家说:现在我们究竟庆贺什么?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我们眼下是为了什么而庆贺,我无法给自己一个恰当的理由。但是有一天,我们一定要庆贺。所有的员工在那一天,欢聚一堂,我在那时要让你们感觉到,作为新恒石地产的员工是无比骄傲的,到那时你们的亲人也会为你们感觉到骄傲,因为你们跟着我一起,共同建造了北京最重要的标志:我们大家共同的摩登帝国。

冯石没有开Party,他说完了那番充满情感的话之后,就离开了会场,他与姜青像腾云驾雾一样地来到了摩登的楼群之间。

他对姜青说:你要是在它的最下边朝上边望,感觉真是很高很高。我曾经试过一次,当时对我的心理造成了强烈的震撼,比山还高。它们已经离开地面很远了。

姜青说:既然不庆祝为什么要给大家每个人发那么多钱?

冯石说:才发了多少钱?

姜青:每个人两千呀,你觉得还少?

冯石笑了,说:不给大家发点钱,别人为什么要听我说的那番废话?还学着拿破仑的腔调?

姜青说:可是也发得太没有道理了。你完全可以不发钱,给大家发点礼物,那样也许只需要花一千块钱,但显得你要隆重得多。效果说不定会更好呢。

冯石:你以为员工都是傻子?一千块钱买什么东西能显得比两千块多呢?

姜青不说话了。冯石看着姜青,心里想,女人就是这样,当了老板一定是最吝啬的老板。她们会跟你说很多话,会显得挺关心你,但她们是世界上最舍不得花钱的人,她们永远会来这一套。她们在对别人身上花钱时,天生是节俭的,充满理性的。她们也许会给自己买最贵的化妆品,却永远会把该给你的两千块钱奖金变成一千块钱的礼物。

冯石带着姜青一起,行走在楼群之间。高高的建筑把他们的身体显得十分渺小,但是他的内心却充满了那种成就感,尽管他最近要不断地给别人付钱了。你如果还欠着主体的工程款,那你就别想往下做。南通人虽然还是那么客气而谦卑,但他们已经让冯石感觉到了很强大的压力,如果再拖下去,会出事,会出大事,冯石有预感。

冯石心里清楚,只要是把这些钱付出去,那他的账上就又空了。可是现在的空和两年前的空完全不同,现在他有这么一片楼,它们让他骄傲。

冯石开始感慨:你刚认识我的时候,我曾经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奇迹就是这样创造的。

姜青没有看冯石,她也没有理会他的大情怀,她甚至于都没有太多地看身边的高楼,她只是说:我听说,你同意了关树的意见,把石材又换了?

冯石点头,说:规格变小点,可以省钱。还有,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进口的呢?你让设计师多搞点概念骗骗人就行了。我刚才来之前,告诉他们了,不用意大利的,就用福建小王那家的。还有,外立面的颜色也别弄得那么复杂,涂料用山东的,不用“力邦”。

姜青像被突然打了一棍子,她站住了,说:为什么?不是定了的事情吗?

冯石说:我这儿从来没有定了的事情,中国也从来没有定了的事情。你又不是刚回来,还装着对什么都不知道。

姜青惊讶了,她张着嘴,她没有想到冯石会在这儿直接地侮辱她。上次姜青被偷东西的女民工用棍子打昏过去,都没有今天冯石突然宣布的董事局决定那么让她震动。姜青已经有些绝望了,她完全无法理解冯石的不负责任,她有些结巴地说:你、你们还换什么了?

冯石笑了,说:另外,我说了你也别生气,我把空调也换了,不要约克的了,就要国内江苏那家。我看他们还行。另外,不锈钢玻璃门,整个楼房的窗子我都换了厂家。其实,窗子完全没有必要非用德国的。我对你说,我可不是对德国人有成见,他们又没有侵略我的祖国。电梯我也换了,我不喜欢日本人,他们侵略过我的祖国。采暖也还是用关树找来的那家,咱们下一个工程用得着他们。我听说门锁你也非要用德国的?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姜青站住了,她发现自己有些走不动了,头脑完全空白,她想不到自己认真考察了很久,分析、学习了很久,失眠熬夜辛苦工作,最后作出决定挑选的那些材料、设备,让这个冯石董事长拍拍脑袋就否定了。那她究竟是一个什么人呢?她在新恒石究竟是什么角色呢?

姜青站在那儿,感觉到地动山摇,眼前一片模糊,然后,她大声说: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你就那么漠视我的存在?你为什么这么蔑视我!!

冯石就像没有听到姜青的挣扎,又说:你还是在家里多休息休息,有时间去逛逛街,买点名牌包什么的。当年我在海南广东时老是买A货,你也应该学着我去买A货。这是个A货的世界。就算是我全部按照你的想法,所有的材料都从国外进来,就连一块砖也从国外进,每一公斤水泥也从国外进,把你的罗伯特德尼罗也跟着打包一起进来,那我们的“苏荷感性空间”就是真苏荷了?就不是A货了?就跟纽约的一样?跟曼彻斯特的一样?不还他妈的是个A货吗?

冯石没有停下来,他一直朝前走着,他内心骄傲,感觉到自己的伟大,他讨厌别人跟自己探讨,他只是想轻松地做出决定,让别人去执行,可是姜青却总是把位置弄错,就好像她真的能跟自己平起平坐一样。她凭什么这样?她为什么能跟自己平等?是因为她弄来了很多国外的钱吗?没有。冯石发现她嘴上常说的高盛,其实是一个很吝啬的美国投资银行。他们给中国电信那么大单位投的钱,才几千万美金。他们在中国非常小心,无比精明。你还想拿外国人的钱,连吃他们一顿饭都不可能。姜青跟自己平等的唯一原因,就是这些女人们常说的感情。什么是他与姜青的感情?就是她跟自己有时睡在一起吗?那这个感情可真的是太贵了。可是,他现在渐渐发现自己对于这个女人,越来越没有感情了。为什么?就是因为她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而且,她什么都想管。她神经质,歇斯底里,飞扬跋扈,她一无是处。她在床上也没有吸引力了。她就知道从国外买东西。所以,我冯石要让她知道厉害,让她的内心彻底垮掉,你不这样,她永远也不会懂得什么叫中国,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也可以不高兴。

姜青仍然站在那儿,她内心有委屈,还有女人的娇嗔,她觉得冯石应该回来拉她,最少也会停下来等她,她还期待着多少撒点娇,然后,她再痛斥冯石的目光短浅。姜青当时已经忘了,女人在男人面前的权威性是靠男人对她的爱作为基础的,现在那个男人还有爱吗?显然没有了,冯石对待楼下的婊子还能给两千块钱,说声谢谢,你辛苦了。而他对姜青,也不说谢谢,也不说你辛苦了。难道姜青就不辛苦吗?她所做的一切,还不如那些婊子吗?这是那些知识分子女人永远也不能懂的事情。女人的视角无法到达,那是她们理解力的盲区。她们当然不如婊子,婊子们给男人带来瞬间的快感,而她们现在只能给男人们带来烦恼。

姜青那时不懂这些,她这样一个受过西方教育的女人正等着冯石来拉她,而她正有满腹的话要对他说。她想教育他,让他的目光放得长远一些,她想让他知道他的污点在什么地方。她还想德国的东西能那么好。她还想让冯石承认自己是一个愚蠢的人,是一个真正的大傻瓜,要等着她姜青来拯救。她甚至于对整个公司的管理都有自己的想法,她会把计划告诉冯石,并让他坚决执行,那对冯石绝对有好处。

可是冯石没有回头,他只是自己朝前走,他要走进十号楼,那儿景观最好,朝西望过去,能看见长安街天安门中南海北海人民大会堂,如果天气好,还能望见北京西山,还能看见红叶。

姜青站在那儿,她无比失望地看着冯石独自消失了。

3

有一天冯石忍不住地对姜青说:世界是平的,我也是平的,你看看我的胸,还有我的屁股,其实,按照新的要求,你的胸也应该是平的,她现在已经挺平了,就是平得还不够。

那是在他们的心情都很好、没有吵架的时候。冯石不习惯于吵架,老是有人对抗,让他受不了。他喜欢那样的情景:只要自己吹一口气,前方的一切东西都倒下去。

冯石走进了十号楼之后,心情好多了,他能让姜青不高兴,也能让她高兴。女人有时是不清楚的,给她们上上课也是男人的本分。否则,这么高个儿的女人,这样一个无所不知的女人,让谁去教育她们呢?她因为自己的国际化背景,也因为跟我冯石睡了觉,而成为公司高层,她现在又想成为我冯石的领导了。一切都从国外订,连一颗钉子都是德国的好,那我冯石还有什么用?我冯石身上还有什么好东西?我的肌肉没有别人的好,我的鸡巴也不如别人的好。冯石的眼前再次出现了德国的高个子男人邦德,他长得有点像是胡润,只是个子更高身体更强壮而已。冯石对于这个邦德充满想象,他有些后悔,当时没有见见这个邦德,他盼望着这样的机会。他真的想遭受一下来自邦德本人的打击。

冯石终于来到了二十四层,那是楼的最顶部。他走上了平台,他能俯瞰整个北京了。楼群的顶部当然不会是哥特式的尖顶,也不是巴洛克式的或者洛可可式的,它们最终呈现在人们面前时,将会是北京最现代、最摩登的标志——平顶,就像是世界一样平。世界是平的,冯石和姜青的摩登也是平的。

平就是新概念、新思维,是现代建筑的基本原则之一。冯石不喜欢这个“之一”,他喜欢绝对,平就是唯一的建筑原则。冯石曾经在字典里认真地查过标志这个词,它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解释是:表明特征的记号。

他为这个词而感动,就像是他为北京的秋天感动一样。

4

秋天来了,冯石站在高处看着。他知道秋天来了,因为他从下边那零星几棵大树的树叶上就能感觉得到,树叶已经变黑了,没有生机了,它们的皱纹上布满对于冬天的恐惧。可是,秋天的太阳让冯石浑身上下暖洋洋的,他喜欢秋天。

因为在秋天里,冯石再次体验忧伤,他的说不清也道不明的难过和压抑总是能在季节的变化中得到释放。他现在已经不太喜欢老是在酒店里看天空,而是到那片叫做摩登的新楼群中,他的目光里总是裹挟着他无限的苍凉,然后他静静地走在自己建造的钢筋水泥之间,他在大学读书时曾经学着西方文人愤怒地批判过这些由钢筋水泥生长成的丛林,对人类走向现代,对工业带来的污染表现出了过早到来的恐惧和抨击。可是现在他透过秋天的雾气看着东四环以外的树林,他坐在高高的还没有安玻璃的窗台上,望着远方像姜青一样苍白的脸上映射出的天空,还有那些欧式建筑的尖顶,他听不见鸟叫,看不见青草,他看见的全是广告牌上的落英缤纷。我是那么热爱秋天,可是眼前的秋天越来越不像是秋天了。冯石想走进树林,可是,摩登没有树林,他把过去的树基本都伐完了。本来那棵老柳树他是打算留下的,可是姜青的指头被咬了,为了消除记忆,他不但把房子拆了,还让人把那树也伐了。冯石也不打算在这儿种更多的树,对于树林的想象可以放在更远的地方。中国人为什么要享受绿色呢?摩登城里应该铺满很便宜的石头,应该堆满很便宜的钢铁,应该装满很便宜的玻璃。

还有,秋天来了,冯石是不是应该在秋天里对姜青作出最后的决定:要么就回家生孩子,要么就滚蛋。可是,她凭什么为你生孩子呢?她还没有嫁给你。你也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娶她。

你真的要结婚吗?

想到要结婚,冯石的浑身上下都产生了强烈的抗拒。他不想结婚,他还不想娶这个叫姜青的女人。可是,他更不希望她滚蛋。冯石可以在生气的时候让她离自己越远越好,如果她真的走了,冯石会觉得孤独。没错,她想控制财务,她显然对于支配整个公司的金钱有着巨大的兴趣。她想订最好的材料,她想建造出最体面、最高贵的楼来,她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摩登,获得全世界的尊敬。她太喜欢发表意见了,她几乎忘了冯石才是总裁,其他人永远只能是冯石的陪衬。可是,她知不知道自己也是个A货呢?但是,我冯石分明是热爱A货的呀,我对A货充满感情。我有时真的希望A货嫁给我,然后,让她为我不停地生孩子,我们最终会把A货铺满全国。

冯石望着北京的秋天,他内心充满了勇气,这片楼在两年前还没在他的梦里出现过,现在却矗立着,真的成了东四环的地标性建筑。这真是太美了,秋天真的很好,尽管还不能收获,可是希望就像海浪冲冯石奔腾而来。

冯石这时突然渴望背诵诗歌,现在没有人听,不是在员工大会上,也不是在中层干部的会上,也没有在姜青面前,也没有在那些想在她这儿拿好处的女孩儿面前,甚至没有在关树面前,他却想背诵诗歌了。描写秋天的诗歌,冯石最喜欢屠格涅夫的,他四面看了看,内心竟然有些紧张,还有些鬼鬼祟祟,就像他又要做一件绝不能让别人看见的伤天害理的事情一样。冯石朝周围看了一次还不放心,又仔细地扫视了第二次,当他确定没有任何人之后,真的开始背诵起来:有如悲伤的目光一样,我喜爱秋天……

5

冯石打算下楼了,他刚刚走到顶楼平台的门口,就发现有一个脑袋在那儿晃动。头发很软,在飘动,领带也在晃,是那种质地特别好的领带,颜色鲜丽,像是姜青的乳头。冯石闻到了香水的味道,他知道关树来了。

冯石不喊他,只是朝下边走。

关树从楼道里缓缓蹭出来,看着冯石,他笑了,说:老板,背诵诗歌了?我一直在听,弄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我想起了苏轼,想起了辛弃疾,还想起了曹雪芹。

冯石绷着脸说:又出什么事了?

关树说:老板,南通的全部工人和管理人员,有一千多人,全都坐在咱们的写字楼前静坐,要求付清全部的工程款。

冯石这才像是彻底清醒过来,说:难怪呢,我说怎么工地今天这么安静。

6

冯石回到了新恒石大厦,放眼望去,只见楼前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民工,他们静静地坐在那块价值八千万的大石头周围,在他们的头顶上,飘扬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和冯石公司的旗帜。

冯石一看,那儿已经摆好了扩音话筒,就等着他回来给大家讲话然后发钱。再仔细一看,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地乐了:大石头周围站着几乎是他们大厦的全部保安,这些来自国旗班的孩子们头戴贝雷帽,身穿美国陆军的制服,脚上穿着处理的军需物资:高高的黑皮靴。他们像是守卫着中央驻地,神情庄严,身体僵硬,全心全意的责任感让他们满脸通红。

冯石笑了,他好像是今天才知道了那块大石头的真正价值,它不仅仅是在验资时有用,它还是镇宅之物。有了这块大石头,天翻不下来。

冯石也不推让,他上台讲话。下边的民工在南通周总的带动下为冯石鼓掌,让冯石觉得自己的语言很有召唤力,他学着美国总统小布什的腔调说了第一句话:

我们赢了。

下边的民工没有听懂这句话,在冯石等待他们鼓掌的时候大家都看着周总,所以当掌声再次响起来时,冯石的第二句话已经出来了:兄弟们,你们是怎么从北京东边走到西边来的?

周总站了起来,他谦虚谨慎地笑着,说:我们为了不在市里造成影响,不为首都抹黑,大家今天早晨四点钟就起来,然后列队从东四环走到东三环。

那时冯石抬头看见了南飞的大雁,它们排成一行,在空中悠远地滑行着,没有声音,却十分动人。冯石说:秋天来了,大家都想回家了,我也想家了。想我妈,想我儿子了。

台下的人都看着他,他们的目光有点痴呆,又有些痴情,里边饱含了中国人民对于金钱的向往,饱含了一个受到了百年屈辱的民族对于资本家的幻想。冯石当时就意识到这些人是不能骗的。你如果骗了他们,那再受到屈辱的就不是这个民族,而是他们这些民族资本家了。

冯石说:前一段时间,我没有钱,你们周总知道。可是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昨天来钱了,银行把他们欠我的一大笔钱划到了我的账上,我今天下午就把欠你们的钱,全部付清!!!!

民工们还是那样看着冯石,突然,周总带头鼓掌,下边掌声雷动。

冯石说:既然大家来了,就全是我的客人,今天在三楼的宴会大厅,四层的广东餐厅,五层的员工食堂招待大家,我开流水席,让大家吃一次庆功饭。庆贺我们的摩登城胜利封顶。

7

冯石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时,关树正用手掐着周总的脖子,那南通人满脸被窒息压得通红,却还笑着,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财务总监老张紧张地看着关树,他好像很怕出人命。

冯石站在那儿,脸上有些发青,他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真心希望关树把这个狡猾的南通人杀死。

他们南通人很厉害,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要采取行动,没有一点点前兆,也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南通人走在了冯石的前边,他们总是能走在前边。

关树虽然掐着周总的脖子,可冯石觉得自己的脖子在发紧,他忍不住地咳嗽起来,他已经很久不咳嗽了。那是一种警告,其实真正被掐住脖子的人不是南通的周总,而是他冯石自己。

那周总突然不笑了,他使劲一把将关树推开了。纵欲过度的关树毫无准备,猛地就被周总推到了墙角,然后周总用普通话说:玩够了吗?

也许是普通话的力量,也许是周总本人的力量,反正在那一刻冯石和关树都感觉到了害怕。这个民工领袖的目光一点也不狰狞,他甚至于都没有脸红,只是他现在说普通话时跟平时用南通话相比有些异样。官话和官员一样管用,官话的力量来自我们这个民族古老的文明和历史之中,周总说:你们要讲道理,你们才付了20%,我就把楼给你们全盖起来了。那一千多人要吃饭,他们跟你们一样,都有母亲、儿子,他们也是人。

冯石低下了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胸上有块饭渍,显得有些让人恶心。冯石用手开始揉搓那儿,很细致。污点完全消失了之后,他才抬头对周总说:分三批,今天再付你20%,春节前再付你30%,明年8月份之前,彻底付完。

周总的眼睛湿润了,他看着冯石,最终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8

冯石在回酒店的路上,已经想好了要对姜青说什么。他想告诉她一个中心意思就是:这是在中国,不是在美国。楼是为了卖掉赚钱的,不是留在自己手里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西三环有些堵,车走得很慢。冯石有些焦急,他内心突然有些空,他一直在算着账,如果再给南通人付20%,那他还能余下多少钱。又要付钱,又要出血,他突然有了一些失血的痛苦。这种感觉让冯石内心猛然变得有些空,就如同秋季的蓝天一样空。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开始想念姜青。他感觉到奇怪,为什么自己总是在缺少信心、缺少力量的时候想起来这个女人。

他进了酒店,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直接去找姜青。

他出了电梯,走在酒店长长的过道里时,都没有对自己上午的行为有过任何反省。他甚至于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到了姜青的门口,他没有停顿,就开始按铃。没有人来为他开门,他也没有听见欧米茄的叫声。冯石感觉到奇怪,不过那只可怜的小狗一直在病着,有半年了,它总是很懒,原来不喜欢走动,现在可能连叫都不愿意了。疾病让欧米茄失去了理想,所以它不叫了。如果有一天,我也失去了理想,那我还会叫吗?冯石突然大声叫起来:姜青——

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听着里边的动静,似乎有脚步声,他就伸出右手把门上的猫眼给堵住了,他觉得姜青在里边朝外看,他想让她什么也看不见。悬念总是会加深情感。

可是,门没有开。

冯石这时才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要配一把姜青房间的钥匙?他房间的钥匙姜青是有的,她有这种好奇和愿望,而冯石没有。他没有姜青房间的钥匙。这是不是女人跟男人的差别呢?这是不是说明了冯石的放松和姜青的紧张呢?他不在乎姜青怎么想,不在乎她平时做什么?当然,冯石不在乎什么别的事情,他只在乎钱。

可是,他现在又快没钱了。

房子卖不动,而他又没钱了。

9

冯石等了一会儿,发现姜青真的没有回应,就想给她打电话,但是他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他觉得打电话说不清楚,而且,听她在电话里的冷淡声音,就像跟没有性欲的女人在床上一样。那是一种可怕的感觉。那会让他本来平衡的心态变得不平衡。

他进了房间之后,甚至于连鞋都没有脱,就疲软地趴在了床上,闭着眼睛,连开电视的力量都没有了。

冯石昏昏睡去,似乎他的那张大床是一个陷坑,他在往下沉,他的身体很重,越陷越深,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疲劳?是因为要掏钱了吗?是因为有人要把他掏空了吗?

冯石感觉到似乎阳光已经从西边照过来了。要不为什么他的面前一片明亮?那时,他隐约听到了手机的响声,他没有去接,因为太累了,他只是想沉沉睡去。渐渐地,他似乎感觉到光线暗了、黑了,夜晚来临了。

冯石睁开眼睛,看了看表,竟然是晚上九点了。他睡得够久的,他想起身,觉得浑身都疼,就换了个姿势趴在那儿,再次闭上了眼睛。那时他的手机再次响起来,他还是不愿意接。于是就闭着眼睛,等着手机的响声过去。可是,它很顽强,冯石一直没有等到手机的声音静下来。他终于伸出了手,把手机拿过来,并接听了。

姜青的叫声通过冯石的摩托罗拉传了过来: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

冯石听到了姜青的像绝唱一样的凄婉的声音,感觉有些奇怪,出什么事情了?死人了?她的亲人?

姜青再次撕碎的嗓音喊着:欧米茄已经要死了,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冯石只是怔了一下,他的头脑中瞬间出现了一只死去的小狗,那是他童年在乌鲁木齐发生的事情。那是一只他跟一群孩子共同养大的狗,结果被食堂的厨师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给杀了。杀狗的场面很庄严,把狗吊到了树上,然后用水给灌死了,那个厨师是一个白头发的人,他用一把刀把整个狗皮都给扒下来了,然后又如同庖丁解牛一样,他把那个不太大的狗大卸八块。

冯石和那些孩子们共同看着,他们全都哭了。可是,厨师没有哭,路过的大人们无论男女看到了没有一个人哭的。悲伤的冯石那时就知道了,人一长大了,肯定就不是东西。因为,狗被杀了,他们不知道哭。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在干什么?姜青的声音再次传来。

冯石回到了人间,那小狗的形象再次浮现,但是不是欧米茄,是冯石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只小狗。

冯石终于能说话了,他显得有些迟疑:你、你在哪儿?

姜青哭了,她说:欧米茄真的不行了,她已经不动了。

冯石再次问:你在哪儿?

姜青说:动物医院。

冯石:哪个?叫什么名?

姜青竟然说不上这家医院的名字了,其实最近她老是带着欧米茄去那儿。

冯石在等她说话,他在电话里听到了那边有人说爱仁动物医院。

冯石穿上衣服就出了门。他到了商务酒廊时,小高还坐在那儿。冯石有些庆幸自己没有让他去外事部,如果真走了,自己还有这么好的司机吗?

冯石上了车之后,立即对小高说:那个动物医院。

小高立即就朝二环方向开去,开了一阵,小高突然说:冯总,有一个亿的资金,利息可能是18%,咱们要吗?

冯石不信任地看了小高一眼,说:20%都要。

小高不再说话,只管开车。冯石见小高不再说这钱的来龙去脉,竟然产生了好奇心,就说:那钱是怎么回事?

小高说:是我当兵的一个战友,他现在当了中学校长。有个学生的爸爸,是个城市合作银行的行长,他们想要放点企业的钱出来,利息很高。

冯石那时已经完全忘了欧米茄的死,他高声说:要呀,当然要呀,你今天晚上就跟他们联系。我请他们吃饭。

小高点头,说:那个行长这两天出国了,说下星期回来。

冯石有些失望,再次对小高产生了怀疑,这时,那欧米茄又出现在了眼前。

10

欧米茄已经不动了,它跟一个死去的孩子一样,躺在一张木头的病床上。姜青站在旁边,泪流不止。旁边站着一个瘦弱得几乎跟欧米茄一样的大夫,冯石进去时,他正对姜青说话:虽然它已经不动了,可是还应该做最后的抢救,应该坚持一下,我再为它输一种从美国进来的药品。说不定能挽救小BABY的生命。

冯石走到医生的跟前,问:你刚才给它输的是什么?

医生说:是国产的,可是它已经不吸收了。

冯石走过去,把姜青紧紧地搂在怀里,说:那你输美国药,她就能吸收了?

医生愣了一下,脸有些红了。

冯石又说:你每一针,这小狗都会疼,你知道吗?你以为仅仅是个钱的事吗?

医生不敢说话了。冯石这时仔细地看了一下姜青,发现她已经哭得完全失态,她的脸像被太阳暴晒后脱了皮一样,又红又略显粗糙。她的眼睛已经完全肿了,像是熟透的桃子,又像是注满了精液的避孕套。她的嘴也肿了,比平时更厚,这让她不像平时那么精明,显得有些愚蠢。因为姜青显得愚蠢,所以鼻子也比平时显得要圆,完全是中国人的鼻子,一点美国味道都没有了。不知道为什么,冯石从理性上应该同情她,欧米茄死了,她那么伤心,说明了她对于冯石送她这只狗的在乎,最起码她是对于自己这三年的青春活力(已经不是岁月了)的在乎。他应该同情她,安慰她,从心里心疼她。

可是,冯石仔细地体察了一下自己的内心,就像是领导干部在体察民情一样,他突然发现自己对于眼前的这个女人有些厌烦。他在路上瞬间里还想着要安慰她,还有些心疼她,可是看她哭成这样,他有些排斥她了。冯石把目光从狗身上挪回到姜青身上,发现她已经不流泪了,她的眼睛里又有了智慧的光芒,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样子了,可是她的脸上还是红肿的,她鼻子的轮廓还是模糊不清的,冯石身上没有纸巾,他让站在一旁的小高去车里为姜青拿纸巾。

这时姜青已经迈开她的长腿一步就跨到了那个兽医面前,说:你们有棺材吗?为小狗做的小棺材。

医生摇头,他已经吓得朝后退了一步,说:没有。我们没有。

姜青眼泪再次涌出,说: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欧米茄。

我们就把它用塑料袋装上,明天收垃圾的车来,我们就扔上去。

是超市的那种购物袋吗?

也可以说是吧。

你果然是个兽医,连一点人性都没有。

冯石想劝劝姜青,他觉得她不应该这样说别人,就算你的狗是人,那兽医也是人呀。

欧米茄。欧米茄。姜青的叫声惨烈,仿佛真的发生了惨案。然后,她走到跟前,重新把欧米茄抱在怀里。

不知道为什么,冯石刚进来时,总觉得奇迹会发生,欧米茄还会醒来。就跟他看着太平间里的父亲一样,他总觉得父亲没有死,他还会醒来。

冯石走过去,他搂着姜青的肩膀,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感觉到她的脸有些潮热,很像是当年海南的气候,大片的土地就被因中央政策改变而抽回去的金钱蒸发了,它们蒸蒸日上,就跟海南的空气一样。可是,姜青仍然抱着那狗,该怎么说服她,让她把狗放下呢。

小高这时拿进来了纸巾,递给冯石。冯石就拿这纸为姜青擦泪,他擦得很认真,很小心,就像他在担心把她的皮肤擦烂了。当她为他擦左边脸的下颔时,她有些瘫软地靠在了他的肩头。

然后,冯石示意小高去帮她把那死去的小狗从手里拿走。

小高从她手中拿过来的刹那,她把欧米茄抱得更紧了,她说:陪我去埋欧米茄,我要为她买个小棺材,我要去顺义埋她。

冯石点头,说:好,我陪你去。

姜青就在那一瞬,浑身上下突然松懈了,她更加瘫软地倒在了冯石怀中。那小狗自然地落进了小高手里。

冯石发现小高拿着那狗的那一刻,竟然皱着眉头,有些厌恶。

车朝郊区开着,顺义一片黑暗。

冯石感觉到实在太压抑了,就对姜青说:欧米茄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然后,冯石想笑笑,可是他看着姜青一脸的严肃,就又说:欧米茄活在我们俩心中。

姜青摇摇头,她没有理会冯石的调侃,也没有理会他的真情实感,她似乎是想驱走头脑中的什么东西,然后,她再次低下了头,看着抱在怀里的装在袋子里的欧米茄了。

他们来到了一片田野,小高开始用双手刨着地里的土。冯石有些心疼小高,就想拉住他。可是,他又发现姜青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只是想着她的狗。

冯石无奈了,女人,你们究竟是用什么做的?

小高用手挖得很快,一个小洞出来了。

姜青说:再挖深点,太浅了。

小高出着汗,一脸绝望。他没有敢看冯石,再次埋头挖起来。

冯石走过去,说:可以了,就这么深。

姜青说:不行,还要再深。

冯石怒了,说:还挖什么?你看小高的手都要出血了。

姜青走过来,把那狗递到了冯石的手里,她猛地跪到地上,开始用手使劲地挖起来,连头也不抬,就像是一个线条优美的纺织女工。

冯石有些惊讶,他似乎再次清楚这几年自己为什么那么依恋这个女人了。

那时月亮很明亮,他们三个人很像是盗墓者,身边的树在沙沙响着,顺义大地一片寂然。冯石站在后边,他看着姜青跪在那儿,撅起的屁股面对月亮,他看见她的脸上映出了汗珠,这让她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渐渐明亮起来。

姜青再次拒绝了小高的帮忙,说:你先休息,我自己来。冯石在一旁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让一个女人,一个高贵的女人做这种事情,冯石有些不自在。他看着姜青,希望当她感觉到手疼、发现手上流血时,就停下来。可是,她像是那些勇敢的女地下党人一样执著,冯石知道自己劝不住她。冯石想,这样的女人在身边,对你是有好处的,她的顽固可以让你少犯错误。男人们肯定会犯错误,因为他们没有原则,女人少犯,她们有原则。男人有原则的地方女人没有,女人有原则的地方男人没有,这不是互补又是什么?这不会双赢又会什么?

当把欧米茄放进那洞时,冯石以为姜青会像古代妇女那样大恸,会哭出腔调来,可是姜青没有,她把欧米茄摆好,然后回头对冯石说:知道吗?为欧米茄挖好的这个坑,是我自从到了新恒石之后,唯一满意的工程,因为你没有参与,因为没有花你的钱。你的摩登所有的地方都在凑合,我现在有些厌恶那些建筑。我不认为那是帝国,我觉得那是北京的灾难。

然后,姜青在水乳交融的月光下回填那些松土。小高帮她,她没有拒绝。

冯石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姜青刚才的话,让他内心突然变得比月光还冷。比那小狗的尸体还冷。他没有驳她,而是在心里说:去你妈的逼。

11

那狗你是专门为我买的吗?姜青突然问冯石。

当然。冯石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树林。

骗人,你本来是想给老酱油厂长老婆的。

谁告诉你的?

关树。

他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他还说得多呢。你以为他会永远跟你一条心?

冯石不吭气了。太平天国内讧,新恒石也内讧呀。可是,有一点我不明白,冯石突然大声说:你为什么现在要对我说这些?

姜青说:我想离开你。

冯石当时内心一阵轻松,难道事情的解决方案竟然这么简单?他希望什么,什么就如此迅速而简约地来临?

我不希望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冯石不动声色地说。

姜青没有看他,只是侧过身靠在车的那一头,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冯石又是一阵轻松,他甚至于有些高兴了,他想给关树打电话,跟他一起去玩玩牌了。他很少玩,只有在最兴奋的时候才会去输一些。

可是,不幸的事情再次降临了,姜青改变了主意,她像所有渴望撒娇的女人一样,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疲倦地松懈下来,并把自己的手搭在了冯石的肚子上。

姜青很快地睡着了,呼吸匀称,身上的香水味道随着她身体的气息弥散开来。冯石看着这个女人,突然意识到她对自己是那么信任,冯石挺了挺,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

姜青没有感觉到冯石的挪动,她很沉地睡着,车里挺热,冯石开始出汗,那时月光如水,它们把姜青的头发和冯石的肩膀共同浸湿了。

第五章

1

冯石第二天早晨是被强烈的阳光照醒来的。因为没有拉上窗帘,所以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是赤身裸体地面对北京夏日灿烂的太阳。一个天天裸体睡觉的人会不会有一颗赤子之心呢?冯石在迷蒙中想到了自己为什么会强调自己是民族资本家,是想多占些国家或者民族的便宜吗?还是以民族大业为己任?他是因为民族资本家这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而想起来赤子之心这个成语的。一个对跟自己睡了三年的女人都不肯负责的男人怎么会有赤子之心呢?姜青昨天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他们昨天晚上在欧米茄死亡这么重大的事件发生之后,竟然还会分床睡觉,没有做爱,没有操。姜青喜欢在高潮时用英文说:操我,操我。可是,冯石如果也学着她说:好,操你,操你。姜青就会立即不高兴了,她会在做爱的高潮来临之前,纠正冯石说:操你,这是真正的骂人话。不体现任何性的关怀。

那当然是外国女人的习惯了,姜青是个外国女人吗?她没有那么白的皮肤,也没有那么高的鼻子,拿她跟真正的外国女人相比会有什么结果呢?她少了什么,多了什么?就如同拿A货和正品相比,会多出什么,少了什么?

冯石当时就觉得语言不可思议,自己有一天,闲下来,一定要好好研究语言。为什么是同一个操字,同一个你我,由她说就是性的关怀,而由自己说就成了骂人的话呢?

2

他们昨天走进酒店时,冯石在与大堂里的那些人打招呼,姜青却低着头,她真的像是死了自己的爹娘一样,她应该戴上黑袖套,穿上孝服才对,她应该像是西方人参加葬礼一样,当时冯石似乎还在想着这样的话,可是姜青走得很快。

当冯石追到电梯门口时,姜青已经按了关,冯石几乎被电梯夹着,他有些生气,女人们真是奇怪,刚才她还那么充满信任地躺在你的肩膀上,现在你却成了她的敌人,她们究竟是怎么看男人的?冯石感觉到这真是一个迷。

电梯上升了,在欧米茄彻底死亡之后,电梯竟然还在上升,这说明了自然规律是不以任何人的情感和意志为转移的。姜青沉默着,冯石也沉默着。他们两个的表情都有些可怕,就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悲伤的音乐会,他们被里边的某一首作品彻底打击了。冯石想起了与她第一次在中国大饭店上电梯的情景,那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做爱之前接受的最后一刻的考验。那天她的表情比今天要好看,她说不定正渴望着与自己做爱呢?可是,女人们的眼神为什么永远那么忧虑?是担心做爱之后的结果吗?三十二层终于到了,两人走出电梯时都舒了一口气。当他们走在像蹉跎岁月一样漫长的走廊时,周围竟然有脚步的回响,就像是偷情的男男女女漫步在寂静的山谷。冯石吃惊了,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没有在这儿听到过回声,是历史的绝响吗?这说明欧米茄不是狗,而是神呀。

那过道里的有一段距离是两人都要共同经过的,然后,到了西头他们的房间就分别在南北两头了,因为那是这一层最大的两个套间的所在地,跟执政党的所在地一样重要。

姜青一刻也没有停止自己的脚步,她走得坚定而快速,她像不认识身边这个男人似的,毫不迟疑地朝南走,仿佛他们仅仅是路人没有任何瓜葛,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操我之类的脏话一样。

冯石犹豫了一下,然后很快地做出了决定,他不知道姜青是否发现了自己刹那间的踌躇,反正他跟在她的身后,就像欧米茄在生前老是跟在这个女人后边一样。就在那时,他的内心涌起了潮湿的东西,他决定今天晚上安慰姜青,他要抱着她睡,他要在她渴望自己的时候去跟她调情,说笑话,做鬼脸,要亲吻她的全身,要抚慰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要让她在高潮的一刹那忘掉欧米茄。在冯石还在为自己的湿润深深感动时,姜青把门打开了。

可是,奇迹发生了,当冯石正打算跟她一起进去时,姜青却把他挡在了外边,她说:我想独自安静一下。

冯石像是被强盗突然猛烈地一击,他几乎有些晕眩,他跟她一起走进这个套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再自然不过了,如果他今天晚上想操她的话,无论是出于高尚的,还是动物本能的动机,他都应该想进就进。他本来是可以专门配一把这套间钥匙的,给前台打个电话就行了,冯董事长要一把钥匙这真是太简单了,只是他这个人太懒惰而已。

很明显,他已经被拒绝了。

冯石望着姜青的眼睛,发现她是认真的,没有任何撒娇或者调情的意思,他就伸出手去,想搂着她的脖子,跟她亲密一些,她摇摇头说:NO。

姜青说不时,明显是一个有信念的女人。信念和信仰对于女人而言是有差别的吗?冯石不知道,反正他当时强烈地意识到了姜青既有信念,又有信仰。她站在门口,用自己高高个儿,美丽的身材挡住了冯石的去路。

冯石说:今晚我想跟你在一起。

姜青说:在一起干什么?

冯石犹豫了一下,突然大着胆子说:操你。

姜青显得有些冷漠地说:操你。

她说着就要把门关上,冯石不让她关,她就使劲地推门。

冯石:你为什么这么固执?还骂人?

姜青不吭气,继续推门,想把门关上。

冯石感觉自己更加亢奋了,他说:我想搂着你睡觉。

姜青说:可是,我不愿意。

冯石急了,像个无赖那样地开始用力气把门朝里推。

姜青抵抗不住的时候,就狠狠地说:我报警了,我马上报警。

冯石看着姜青,猛然间完全没有了性欲。他缓缓地松开了手,门在姜青的推压下重重地关上了。

冯石像个被赶出家门的孩子一样,站在外边,眼睛里充满了迷路人的感觉。

3

冯石起身了,他仔细地看了看昨天穿过的衬衣,发现领口有些脏了,为什么会这么脏?他突然想起了昨天去郊区掩埋欧米茄的情景,他决定立即去看姜青。昨天晚上她一定会很伤心,很孤独,她一定失眠了,她一定在彻夜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早晨的到来、上午的到来,还有冯石的到来。

她不像冯石那样,能够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着。

冯石起身,他没有洗澡,穿上衣服就朝姜青房间走去,他打算在她的房间洗澡,如果有可能就跟她云雨一番。冯石笑了,他笑中国的古人,为什么能想起来云雨这样没边没际的词语?

冯石走出了自己的房间,那时他的电话响起来,他一看是关树,就有意识地没有接。他说不清楚为什么,现在他不愿意听到关树的声音。当然,可能有重要的事情,但关树自己会处理的。

冯石到了姜青的房间门口,发现服务员正在清扫,他觉得奇怪,平时姜青总是九点左右起来,房间一般会在下午打扫,出事了吗?

冯石走过去,他想问一下那个服务员,但是他没有说话,只是自己直接走了进去。房间里没有了欧米茄,冯石突然想到了那天自己抱着欧米茄站在雨里等待姜青回家的情景,他的西装完全湿了,他体会到了一个男人等待一个女人的真实的急切,他体会到了男人们少有的柔情。那只狗当时在他的怀里,让他快被冻得打哆嗦的时候还能感受着怀抱里的温暖。小狗的身体在颤抖,有些像冯石当时的激情。他的激情在抖动,把委屈和忧虑组合在一起,让冯石回到青春时代。

这只叫做欧米茄的狗是他与姜青的月下老人呐,是他们之间的红丝线,它身上的味道是姜青与他共同享受过的东西,可是,自己在昨天晚上为什么那么麻木不仁呢?冯石很为自己这后滞的情感而脸红了,可是姜青没有在房间,她看不见,脸红瞬间即逝,留下的还是自己平时那张不会红的脸,姜青去哪儿呢?

冯石站在客厅里,这儿的窗户能看见南边,那里有钓鱼台国宾馆、大片的树林,还有湖面上升腾起的水汽,漫无边际,让他以为到了火山喷薄欲出的湖边。

服务员想说什么,但是又忍住了。

这次冯石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就说:知道你姜姐去哪儿了吗?

服务员说:那儿有一张她留的纸条。

冯石连忙跑过去,拿起了那张淡黄色的纸条,他眼睛有些花,但第一个句子就让他绝望无比,还没有领会意思,痛感就隐隐约约冒出来。像水蒸气从锅底泛出来一样,他似乎听到了姜青的声音:

我走了,彻底离开你,就是彻底改变现状,彻底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欧米茄死了,这让我突然变得迷信了,我们之间的缘分也尽了。欧米茄的死都没有让你伤心,这说明你是一个真正的王八蛋。你该给我付钱了,答应一千万,我只要一半五百万行吗?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知道我在欧洲确切说是法国的账号,尽快给我好吗?我知道你又没有钱了,但我比你更穷,你还有土地和摩登,而我,没有了人,没有了欧米茄,没有了那二十万美金,就什么都没有了。作为一个穷人,我现在上路了。在路上。

姜青于早晨九点一刻。

冯石看看表,现在才九点四十五,这说明她还没有走远,也许就在一楼的咖啡厅。冯石急忙朝外走去,到了门口随手掏出了一百元小费给了那女服务员,然后急匆匆地走了。

4

冯石像跑步那样地进了咖啡厅,他一眼就看见了姜青,那时她正签了单,朝外走来,她没有什么行李,手中只是有一个小包。

冯石朝她冲过去,有些激动,姜青那时也正好看见了他,她的表情显得平静而冷酷。

冯石说:我想跟你一起喝咖啡。

姜青没有放慢脚步,她像战士那样地向前冲,与冯石相遇时,她侧过了自己的身体,仍然没有放慢速度。

冯石一把抓着她,说:为什么这么急?

姜青把他的手拉开,继续走。

冯石追出来,又拉住了她,他们站在咖啡厅门口,冯石不顾周围的酒店服务员们都看着自己和姜青,说:为什么?

姜青说:没有什么,只是累了,厌倦了,不想看见你了。

冯石说:还去找邦德?

姜青抽身走了,边走边说:与你无关。

冯石望着她的背影,感觉到她身上有一股凉气,他看着她,让她一直走出了酒店大门,才给小高打了电话,并再次追了上去。

他们一起站在了酒店大门外的台阶上,这次姜青停下来,并专注地看着他,没有提任何问题,只是看着他。

冯石站在她面前,像个孩子一样,有些不知所措。想了一下,才说:既然如此,走也行,最起码让我送送你,好吗?

姜青淡淡地笑笑,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就那样地站了一会儿,姜青说:我其实是在浪费我的爱。

冯石想了想,就像回到了大学里对女生说话那样,他说:人有的时候会没有爱了,但是只要是有爱的时候,爱就不会浪费。

姜青看看他,有些奇怪他的回答,但是她不再说什么。

小高的车到了,冯石连忙上前为她开门,他做得很得体,服伺着她上了车,并帮她把小包放好,自己才从另一边上车。车开了一会儿了,两人都没有说话。眼看着来到了东三环,上了机场高速路,冯石才说:这么说,你前两天就决定要走了?你早定好了去巴黎的机票?

姜青摇摇头,说:我先去上海散散心,然后再去巴黎。

冯石说:为什么要走呢?中国不好吗?中国天天都在变化,尤其是北京。我真的喜欢北京。现在的中国,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譬如说北京,每个星期,道路向前延伸四公里,无数的道路在进行着改造;每个星期,四百个饭馆和三百个超市开业,同时,又有相当数量的饭馆和超市停业。

姜青静静地听着,从她的脸上,冯石看不出她的内心。

但是,冯石仍然坚持着说着自己刚认识她时的那番话:每个星期,三百多万中外游客涌进北京,同时,两百万人来京出差或求职;每个星期,六百家公司敲锣打鼓开张大吉,同时,五百多家公司销声匿迹……北京是一个机会最多的城市,北京是世界上最宜居的城市。你从国外回到北京是一个很明智的选择。

姜青笑了,她想起来刚认识他时,他说的那些废话,但是她说出来的话让她自己都吃惊:你难道不觉得再说这些很无聊吗?

冯石看看她,想了想才说:欧米茄死了,我真的很难过。

姜青看看他,也想了想才说:欧米茄死了,我觉得我最后的依恋也没有了。如果我死了,你也会像对待欧米茄一样,让医院的人就把我打发了。对吧?我没有任何权力,我不能要求你对自己作任何改变,对吧?我也不能在任何项目上坚持一点点原则,对吧?

冯石烦躁起来,他提高声音说:这是在我们中国,不是在你们美国。你不是一个听不懂我话的女人吧?

姜青说:我听懂了,关树都跟我说了,要么回家生孩子,要么就永远闭上我的嘴。对吗?

冯石说:关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这些?

姜青说:不管什么时候说的,你说,他的话是不是你的意思?

冯石想了想,点点头,他觉得在这种时候应该坚持原则了,就说:是我的意思。

姜青突然大声让小高停车,她的声音很急,让小高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看看冯石。

冯石低着头,没有吭气,小高就不理姜青,甚至于连速度都没有减,一直朝前开。

姜青再次喊道:停车,我要下去。我一定要下去。

冯石看了看姜青,发现她态度过于强烈,声音更高了,就点头说:停下吧,看她想干什么。

车猛地朝右边驶去,然后停了下来,姜青狠狠地打开车门,几乎是朝下冲着,后边的车一辆辆地掠过她的身边。冯石不希望她从左边下,可是她不听,仍然开了车门,后边的车一下子冲上来,很悬,冯石出汗了。

姜青不顾危险走出车门,她回头开始招出租车了。她很固执,眼睛里边只有她的那些事情,好像冯石根本不存在。

冯石对小高说:去他妈的,这个傻逼。走。

车朝前方绕了一圈,把姜青远远地扔在了高速路上。车又绕了回来,在朝市区回来的路上,冯石突然感觉到眼睛有些湿了,他怕小高看见,就戴上了墨镜,似乎眼泪出来了,这让他非常不好意思。就如同这次他真的做了一件极其不要脸的事情。

5

冯石问关树:姜青很难再回来了,你说我应该给她多少钱合适?”

关树说:一千万吧,你不是说过吗?

冯石说:你倒挺大方。

关树说:是你大方,老板,你从没有对别人像对她那样好过。咱们新恒石公司这些年来,有多少人比她做的贡献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他们不是走了吗?有多少人恨你?你背了多少骂名?她弄到过一分钱吗?她陪银行的行长睡过吗?没有吧,可是你忘了小罗她们,李沿,周晴,黎罗……她们那些女孩儿为了你,谁没有陪过银行的人睡觉?你当时说你们就是去卖逼也要给我把钱卖回来。其实,现在想想她们都是特别好的女孩子,她们没有姜青的英语好,她们没有像她说的那样,是在华尔街的BANKER。关树说BANKER时故意把嘴张得很大,然后又说:可是到现在,我们用过她从华尔街弄来的一分钱吗?什么他妈的高盛,那些美国的投资客们没有一个不是吝啬鬼,我现在特别怀念咱们刚开始在香山那会儿,那些女孩儿谁不比她漂亮?她们身上那东西真长得有什么不一样吗?

冯石说:我想先给她五百万,她在最关键的时候拿出过自己的二十万美金。

关树摸摸冯石的额头,然后有些蔑视地看着冯石,说:大哥,发烧了,你还跟我说这个,真是成了三好学生,跟她在一起还谈性欲?哈哈,她还是女人?你呀,大哥,那些女孩儿,还有他们舞蹈队的、歌队的,就是那些话剧团的、唱歌剧的、乐队的,哪个不比她强?其实,我怀疑你早就阳痿了。跟你说句心里话,想起姜青那样的女人,我就早泄。我最近散步时老是看垃圾堆里的小广告。

冯石笑了,说:要不说咱们是行尸走肉呢。人家呢,最少还是个A货,咱们最多只能算是渣滓了。

关树当时残酷地笑起来,说:A货?大哥,NO,她其实是个B货。

冯石狠狠地踢了关树的屁股一脚,然后听到了关树特别开心的笑声。

第六章

1

姜青走了,冯石心情无比沉重。他开始总以为是因为姜青的出走,渐渐他发现更因为资金链就要断裂。作为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周转的资金有超过六七成是来自于预售款,如果没有预售款,他就只能像是死人一样。

冯石为了卖掉手中的房子绞尽脑汁,他学香港人、台湾人、美国人;他采用末位淘汰制、B组淘汰制、销售总监AB淘汰制、发廊小姐与大学女毕业生分组竞争淘汰制……可是,仍然收效甚微。

摩登城是凶宅这一传说不胫而走,也不知道是哪个同行有意妖魔化自己,扩大了冯石的黑暗。他仔细想了想在身边的这些竞争伙伴们,他们都是自己潜在的敌人。王石、潘石屹、冯伦、任志强、黄怒波、顺驰、远洋、绿城、富力、绿地、珠江、中坤……有一个算一个,冯石都把他们当做自己的敌人。可是,冯石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是敌人在搞鬼。相反,这些敌人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冯石给财务总监老张打了电话,让他到自己的办公室来。他在电话里边就感觉到了老张的紧张。因为,他意识到了这个坚定的财物人员的喘气声和心跳声。一个人如果在电话里都把自己的心跳声传给了对方,你可以想象他紧张成什么样子。

老张走进来,他没有敲门。老张跟随冯石多年,无论冯石情绪如何紧张变态,他总是很平静。可是,今天老张忘了敲门,而且当冯石办公室过于强烈的阳光照着他的眼睛时,他仍然盯着冯石看着,没有意识到阳光已经在刺伤自己的双眼。老张不怕冯石,如果他紧张,那就说明他是在为钱紧张。

冯石看着老张怀里的一撂报表和财务账本,他摆摆手,让他先坐下来,然后,他没有叫秘书,而是亲自为财务总监倒了杯水。冯石说:张总,别的都不要说了,你就告诉我,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老张看着冯石,再次想打开账本,冯石走上前,把账本压下来,不让他打开,说:说实话。

老张严肃地看着冯石,他似乎在仔细地看着冯石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映出的许多倒影,过了有十秒钟,才突然大声说:如果这几天把工程款、材料款,还有余下的那部分土地出让金付出去,那下个月连工资都发不出了。

冯石低下头,想了想,说:我可以不领工资,可是,你们不能不领,你们都要养家糊口,我说过我对你们负有责任。

老张眼睛渐渐平静了,他没有看冯石,平静地说:冯总,我也可以不领工资。

冯石突然大声说:不行!!然后,他又意识到别吓着这个老财务,就缓和了态度,放低声音说:张总,你的心意我领了。我知道你老伴肾不好,每个星期都要做透析,你不能没有工资。

老张眼泪竟然出来了,这让冯石想不到,自己仅仅随便说一句安慰人的话,就能让一个人生经历那么丰富的老人流泪。这更让冯石意识到了自己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了,他的身上真是承载了千家万户的忧愁与欢乐。什么叫资本家,这就叫资本家。冯石为老张拿了纸巾,看着他擦拭着自己的眼睛,然后,再次抽烟,等老张平静下来之后,冯石问他:你预料到我们会再次陷入资金危机吗?

老张平静地说:一年前就预料到了。

冯石的脸上充满了对老张的好感,他说:我也预料到了。可是,张总,我们没有办法。我们没有钱拿地,却拿了地;我们没有钱盖楼,又盖了楼。现在楼市那么差,我们更差,没有钱发工资了,还要发。你说,我们是不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我们还能走下去吗?我们还有办法吗?

老张说:冯总,只要有你在,就有办法。

冯石一直低着头,但他内心已经受到了鼓舞,他听得出来财务总监不是在溜须拍马,而是真实的信赖与依靠,就说:现在任何款都不要再支付。一分钱也不要再支付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工资还是要发,一定要发。工资就是员工的信心。冯石抬起头来,说:我们不能把自己弄到山穷水尽。留着这些钱,要用到最重要的地方。让我再想想吧。他没有意识到老张是怎么出去的,他知道自己现在没有任何办法,尽管所有人都觉得他很有办法。

2

姜青走了,自由的冯石总是在夜半三更时突然醒来,为了防止莫名的恐惧,他学着像毛泽东那样办公了,这天深夜,他无聊地阅读一篇股评文章,突然来了灵感,立即给关树打了电话。

那时关树才刚睡着,他接着冯石的电话,说:老板,你有病呀?

凌晨四点,当窗外的晨曦刚刚开始抚摸窗帘的时候,关树带着财务总监老张来到了冯石的房间。那时,一直睡不着的冯石穿着裤衩,光着上身,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他问关树和老张:知道股市里骗子怎么坐庄吗?

关树说:简单,三部曲:放利空打压吸货,上下震荡洗盘换手,编利好拉高出货。

冯石问:散户就看不出来?

关树说:谁是散户?庄家手里捏着很多户头,几十上百,看上去就是散户。

冯石问:股票开户实名制,哪来那么多身份证?

关树笑道:穷人啦,人穷志短,什么不能卖?卖血卖B卖儿卖女都成,别说一个身份证。卖了以后,再去派出所补办,花得了几个钱?

冯石哈哈大笑说:关树,现在就张罗去乡下,收购一批身份证,越多越好。

关树说:我不明白。

冯石说:咱们要打另一次战役了,要把摩登城一期的房子全部都卖出去!

关树还不明白,老张倒明白了。老张看着冯石问:用买来的身份证,跟咱们公司签购房合同,然后交给银行,办假按揭贷款?

关树恍然大悟,高声说:按揭还有假的?难道说,我们从银行借出来的不是真钱是假钱吗?老张,你说错了,我们是用别人的身份证,搞真按揭!

冯石的脸上刹那间绽开了无比和蔼的神情,他说:张总,我们用别人的身份证,把自己的楼买下来,从财务手续,还有从金融制度上违法吗?

老张就像思想家那样皱着眉头想着,沉吟说:好像在灰色地带吧?

冯石突然得意起来,大声说:你想,关总,制度就是这样设计的,你不玩儿,白不玩。你不玩,就是你傻呀。张总,我们先把工资给大家发下去,然后,把账上剩余的那些钱全部用来交首付吧。”

老张脸上露出了像是少女那样的微笑,他说:其实,不需要那么多身份证,你让一个人买十套房子不就行了吗?

关树眼睛一亮,说:张老头,你小子就是够聪明的,其实,我也可以让一个人买一百套呀。关树又转身对冯石说:老板,其实要那么多身份证没有用,国家并没有限制一个人买几套房,对吧?

冯石说:那不行,招风。我算了一下,最少要三百个身份证。就是那样,一个人也买了一千平米的房子了。

张总监说:这事还要仔细算算账。

冯石严肃地说:我是想从银行把钱套回来,让房子还在我们手里。

关树说:那得卖高些,咱们定一个高价,从银行把钱套得多些。

冯石点头,说:张总,他们其他几家都卖多少钱?

老张想了想,说:潘石屹最高卖到一万二,任志强在三里屯那儿卖到一万五了,你们家旁边建外的丽舍公寓卖到一万六,王石在顺义的房子都卖到了六千多……

冯石笑道:这么高?难怪买房人天天叫苦。我们卖多少钱?

老张看着冯石的脸色,半天才说:冯总,我们是在CBD的核心区呀。全中国也就是一个首都,首都就一个CBD。

冯石感觉到有些冷,他走到里屋,拿着一件睡衣披在身上,在里边的洗手间一边撒尿,一边高声喊着:你们说,我们卖多少钱合适?然后,冯石一直没有听到他们回答,他就从里屋慢慢走出来,说:潘石屹卖一万二,那我们就卖一万三。

3

冯石又一次亲自走向银行,不过今天他的心情一点也不压抑,他坐在车里,特别想看看窗外的景色,就把窗户落下去,然后,把头伸出。那时他看见周围有许多小车在挤,就对小高说:我要是国务院总理,就把这些技术含量过低的小破车全部取缔,让北京的天空更加明媚。不知道为什么,我太爱咱们北京了。

当冯石走进徐行长办公室时,行长看着他,有些吃惊,他显然没有想到冯石竟然会在今天一大早亲自上门来。就说:难怪早晨在西山的树上看到了喜鹊,果然贵客上门了。

冯石轻轻关上门,然后走到徐行长跟前说:有人要买我的楼了,我要上您这儿按揭。”

徐行长一听,眼珠子就像小电筒的灯泡那样闪了几下,然后,说:这太简单了,整体办比一个个办还要省事些,反正国家目前的政策是这样的。你让你的财务来找我就行了,哪用得着你总裁亲自来?你现在可是真正的大企业家了。

那天晚上冯石跟关树一起请徐行长吃饭时,发现行长本人变了,皮肤比过去白,头发也梳得整齐了,而且,他们共同注意到了徐行长穿的白衬衣,领口十分讲究,完全不是过去的样子。再看看徐行长穿的西装,他们更有些吃惊。ZAGANA,料子极好,样式也非常合体。

冯石说:我哥哥是不是谈恋爱了?看看人家身上穿的,完全不是A货呀,都是正品,是真正的外国女人吧?

徐行长的脸有些红了,但他还是笑起来,然后说:什么叫A货?

关树抢过来说:就是留了几天洋,一句话里几个中国字几个外国字的,有一点国外工作经验的,就是姜青那样的。

冯石听关树又提姜青,心里有些不愉快,他踢了关树一脚,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徐行长说:徐先生,是不是真的有好事了,也不带来见见?

徐行长大声笑起来:A货,A货,是呀,这个叫法好,我最近就找了个A货,她的规规矩矩真多。你们想,我过去哪里注意过什么品牌呀。姜青呢,怎么好久没有见?

关树说:被我大哥赶走了。

冯石认真地说:是她自己要走的。毛主席说得对,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让她去吧。

徐行长说:可惜,可惜,A货走了,我觉得那丫头不错,本来我还想让姜青跟我那小丫头比外语呢。找几个真正的外国人来,让他们评评你那个和我那个,A货,谁的外国口音重,谁的口语好,我还给她们发奖,一人奖一个震动棒,让她们都有高潮。

冯石听着徐行长的话,觉得他有变化,他的精神得到了彻底解放。是女人的力量吗?他那会儿有些想念姜青了。

徐行长突然不笑了,他显得非常专注地看着冯石,说:你那楼打算卖多少钱?

冯石没有想到徐行长会突然问这些,他停顿了一下,说:一万三。

徐知先的眼睛圆了,他像张飞那样说话:什么?一万三?

冯石说:谁让我的房子人人都喜欢呢!

徐行长的脸上有了冷笑,他对冯石的这种举动有着明显的怀疑。

冯石眨眨眼说:得尽快回收资金,徐绅那儿又要五百万,我得供上才行,听说这孩子演得不错,导演还挺喜欢他的。

关树说:下次干脆让他当导演算了,自己导自己演,跟那个女的一样,那个什么徐什么……

徐行长显然听得出冯石的暗示,刹那间满脸都是笑了,说:关总,不知道的事情,不要乱说,徐绅那两下子我还不知道?演个戏就行了。再说,我听说当导演跟我们当行长一样,累得要命,是体力活呢。

冯石说:我看行,下回找一个有经验的导演给他当副导演,就让他上。一部戏下来,就行了。徐大爷,不让你当行长,你会当?你能当得这么好?我听说总行要调你?

徐行长再次笑起来,说:不能乱说,一个位置大家都在抢呢。

冯石说:到时候我给你开一个盛大的庆祝会。

徐行长一边点头,一边说:到时候再说吧。要庆祝也得以徐绅的名义,让他出名去,我老了,只想做一些实事,为人民,为国家,为咱们的经济发展。

冯石连连点头,他的脑袋当时就像树上摇晃的果实。

关树说:唉,现在咱们国家像您这样的好干部太少了,能多一些,国家会多省事?

冯石突然说:徐行长,兄弟有件事想请教,反正咱们不是外人,你说,有人发明了假按揭,国家会管吗?

徐知先不高兴了,说:假按揭?哪里有什么假按揭?凡是他们所说的假按揭都是真按揭,哪里有什么假按揭?就算是开发商帮着交首付,开发商帮着还钱,那银行也会有效益吧,银行大量的钱贷不出去,这才是大问题。中国人又喜欢存款,光付的利息就不计其数,如果不搞得活一些,中国的金融都会被拖垮的。

冯石摇头说:这里主要有一个金融安全的问题。

徐行长摇头,思考着说:什么金融安全?银行不挣钱,全是那些破烂国企的呆账,是金融最大的不安全。

冯石笑了,说:别,您老人家别冲我来,我讲诚信,我不搞那些事,我为您挣钱,我走自己的一条踏踏实实的路。

4

关树出去了几天,先是拿来了二百多张身份证,冯石一看,竟然全是农民的。有东北农民,河北农民,河南农民,湖南农民,海南农民,云南农民……

冯石说:怎么全是农民?他们买得起房子吗?一个人还要贷那么多款?

关树说:那农民买得起股票吗?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农民富了嘛。他们一边唱在希望的田野上,一边买房子,这是多好的题材,我都想请记者来写咱们这个事情了。不行就让他们编个剧本,找张艺谋来好好拍拍农民富裕起来以后搞假按揭的故事。外国人喜欢看这些,可以到威尼斯、戛纳、柏林去拿奖呢。

冯石皱着眉头说:这是一项工程,可不能掉以轻心。

关树说:这些农民又不是知识分子,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为他们买了房子,不会有其他问题。如果跟银行说,那农民也是人呀,他们只要有还款能力,只要愿意买房子,谁敢剥夺他们的权利?

冯石点头,说:不过,你还是要再弄几十张城里人的身份证来。银行当然不会去查,我们应该把事做得完美一些。

关树再次出去,又跑了一个多月,弄回一千多个身份证,他对冯石说:老板,够用一辈子了。

两个月后,冯石出手卖出了摩登城的一期十万平米,总销售额为十二亿五千六百四十三元整。那时,正是房子难卖的时候,冯石对关树说决不能让任何媒体知道,我们不接受任何采访。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冯石的业绩在地产界一夜传开了,他成了人人都羡慕的人。大量的媒体包围了新恒石大厦,他们想方设法接近冯石,渴望见到这个地产界逆市而上的英雄。冯石渐渐地思考清楚了,他决定接见记者,毕竟还有七期房子需要卖,而且,他要改变人们对于摩登城是凶宅的说法。

5

冯石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里,商务酒廊里天天高朋满座,来的人不是那些逼债的了,冯石高尚地还了大家的钱,有的人把冯石欠的钱被迫变成了债转股,冯石早已经不用东躲西藏了,他现在完全是体体面面地坐在自己的客厅里。特别是到了晚上,更是欢声笑语不断。喉咙里发出声音的有自己内部的高管,也有各方面的精英,他们沐浴在冯石温暖的目光中,沐浴在新世纪饭店明亮的灯光下。恒石集团在历史上最好的时候曾经有过这种光辉和灿烂,大家来是想见冯石总裁的,人们都喜欢听他智慧的话语。他每天晚上都跟大家谈哲学、历史、政治、经济、文学,有时是电影,他的每一句话都能打动人心。

他为什么那么喜欢表达并且善于表达,他渊博的学识,透彻的见解,风趣的语言,还有生动的动作总是那么有意思。他能够把不同领域的问题组合在一起,成为一部丰富的作品,让大家像喝汤一样有营养,滋润心灵,抚慰思想。

姜青还是滚蛋好,她走了,冯石才有了畅所欲言的机会,否则姜青总是让他与她单独在一起,而且,姜青在时,他感觉到自己不放松,她的眼神和她的见识让他总是觉得自己这个吃了太多杂食的人有些老土,引用的概念也不够准确,她的眼睛总是在嘲讽他的即兴之作。这样一来,冯石总裁思想的真理性,将会大打折扣。他创造性的灵感少了,他泥沙俱下的才情也少了,他成了一个拘谨的中年人,他漫无边际地吹牛时不太敢面对姜青的眼睛。

6

当那个小个子男人一瘸一拐地走进他办公室时,冯石几乎都忘了这个长相粗糙的人是谁,冯石太忙了,每天要见很多人。他看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来,这个无比面熟的、脸上全是笑容的小个子。他没有站在门口等待着冯石的指令,也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直接朝冯石走过来。先是拿起了冯石的烟,自己抽出一根来。他在冯石的目光中,一点也不紧张,又拿起了冯石的打火机,为自己点着烟,猛地吸了一口,然后,拼命地咳嗽起来。一个人竟然能如此放肆地在自己面前表演,冯石已经很久都没有遇上这样的人了。因为现在任何人走进他的办公室时,都是紧张而小心翼翼的,最起码也应该是庄重的。冯石耐心地等待着眼前的小个子渐渐地平静下来,直到他已经完全不咳嗽时,才想问问他是谁,有何贵干?为什么如此神气?

“我们该分红了吗,董事长?”小个子没有等冯石开口,就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

冯石愣了,他似乎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只是名字没有想起来,就首先想到了自己为他起的绰号:小松树!周春山!兴达公司的周副总裁。

小松树的出现蓦然间让冯石心情变坏了,往事历历在目:两年前他为了获得土地兼并了国有企业老酱油,当时以为占了大便宜,没有想到掉进了一个大陷阱,冯石花了几乎是自己全部的资金蛮以为自己彻底收购了老酱油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国有企业身后还有另一个更大的资金黑洞:这个国有企业竟然藏着两个多亿的债务,最后法院认定一个多亿,债权人就是兴达公司。冯石认为自己不该承担这笔债务,可是,所有的人甚至于林肖肖副市长都屈服于央企的巨大压力认为他必须承担。当时近乎绝望的冯石不得不服从法院提出的债转股的裁决。兴达公司就成了冯石恒石公司的第二大股东,而兴达公司派出的代表小松树就是直接与冯石对抗的人。那是冯石此生最大的耻辱,他被别人用大刀砍了,流出的鲜血止都止不住。每当想到兴达公司,想到这个小松树,冯石的心脏都会无比疼痛。让兴达公司莫名其妙地来当自己的股东,就已经是欺负他用皮鞭抽打他的脸了,现在这个小松树竟然要来分自己的红了,那就是他们国企又朝他冯石的脸上吐口水,然后把刀又扎进了他的眼睛里!在冯石看来,这一切都是那么充满暴力。

冯石看着小松树副总裁笑容可掬的样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压抑住心中的仇恨情绪,非常关切地问:周总,你的腿怎么了?

小松树笑嘻嘻地说:董事长,您知道吗?既然您挣了钱,总该给股东们分分红吧。

冯石的脑子嗡地响起来,他感觉到突然受了刺激,被人猛地用棒子打了一下脑袋。但他还是本能地装糊涂:分红?分什么红?

小松树认真起来,说:董事长,你们楼卖得那么好,卖得那么贵,我那天去一个高峰论坛,遇见了华远的任志强,顺驰的孙红斌,还有易小迪、黄怒波、范小冲他们几个人,好像都在议论你呢。连任志强那么有思想的人也在惊叹,他们都不理解你,不,是咱们恒石地产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我可不是他们,总是质疑你,我作为新恒石的股东,要为国家利益着想,你为国家挣钱,国家感谢你。我代表国家感谢你。

恰在这时,冯石听到了自己门外有吵闹声。他忍了一会儿,发现那叫声更加厉害,就起身,让小松树稍稍坐一会儿,自己开了门,那时他才意识到这喧哗声是多么响亮。他看见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瞎了一只眼的白面书生在客人等待区叫喊着:我要见冯董事长。他必须见我。他用我的身份证买了房子。才给我了五十块钱。如果,他是一个大骗子,那我的信誉将会扫地,要知道,信誉就是我们读书人的生命。

冯石看着这个自称为读书人的单眼瞎,不顾秘书的劝阻,他走上前去,轻声问那个书生:你为什么能想到冯董事长是个骗子呢?

书生问:你是谁?

冯石对要冲上来的秘书小罗摆摆手,又说:我是冯总的保镖。

秘书小罗差点笑出声来,她看到冯石脸上全是严肃,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书生有些不信:你?保镖?他冯董事长又不是江总书记,他要保镖干什么?

冯石笑了,说:主要是他骗人太多,怕要债的来杀他。不要让他以为你也是要债的,他说不定会让我杀了你。

书生竟然紧张起来,说:怎么?你们还敢杀人?你们是黑社会?

冯石说:我们就是黑社会。

书生的脸更白了,说:黑社会也要讲理呀。无论香港电影,还是美国电影,我看得多了,黑道亦有黑理。用了我的身份证,就应该多给点报酬。

冯石说:你叫什么名字?你要多少钱?

书生用一只眼睛翻了翻白眼,然后,仍然用那只眼睛看看冯石,说: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又不是董事长。

冯石说:董事长怕我,因为我比他会杀人。

书生这时两只眼睛同时睁大了,他看着冯石,完全不像是一个瞎子了,他有些胆怯地说:杀人?我不怕。士可杀,不可辱。

冯石看着书生,当时心里想,也许中国古代的士都是他这样呢,难怪秦始皇活下来了,就有些可怜这个‘士,他说:只要你要价合理,我一定满足你。

书生安静下来,说:我叫莫怀谷。在延庆当村办教师,干了八年,四年前他们让我下岗了。保镖,你知道吗?世界上最可怜的,就是我们这些山区农村的民办教师了。前两年我一直在上访,他们硬是把我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呆了两年,说我有强迫症。这不,刚出来才一年多,我听我老伴说,我的身份证被拿走了,然后,我通过调查,再加上其他网友帮忙,知道了是你们恒石这儿用了我的身份证,就想要些糊口的钱,保镖,您看着我这样一个人,像是无赖吗?

冯石心里突然无比酸楚,他转身对秘书小罗说:给莫怀谷先生倒杯果汁,最好给他现榨的。然后,冯石再次看着莫怀谷,说:你稍坐会儿,喝点果汁。

书生说:我不喜欢喝果汁,您这儿有啤酒吗?我想喝点冰啤酒。

冯石眼看着秘书小罗笑起来,就忍不住地也跟着笑起来,对她说:去,给莫怀谷先生拿两听啤酒来,要国外的,一听朝日,一听喜力吧。

小罗很快地从冰箱里拿了两听啤酒,为书生倒了一听朝日在杯子里,冯石眼看着书生大口地喝着啤酒,就又说:你喝完酒,就去十八层财务总监室,找老张总监,就说是冯董事长让你上他那儿直接领两万块钱现金。

书生莫怀谷的身体一下就僵硬了,他端着啤酒的那只手也像冰雕那样凝结了。他费力地把自己的脖子扭转过来,那一只好的眼睛眨巴得更加厉害,他看着冯石,说:您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小罗说:董事长刚才说了,让您去领两万块钱。

书生站起来,手里还拿着啤酒,看着冯石,发着愣说:您不是保镖?您真的是董事长冯石?

冯石像白求恩大夫那样微笑着,说:去领钱吧,我说话算话。

莫怀谷竟然通的一声就跪下了。

冯石连忙上去把他扶起来,然后,看着他的一只瞎眼说:怀谷老师,士可杀,不可跪。不可跪呀!

然后,冯石眼看着书生喝完了一听啤酒,又拿着另一听没有喝的酒朝门外走去。他看着书生轻轻地关上了门,就对小罗说:像个知识分子的样子。你现在就给财务老张打个电话,告诉他。然后,他边朝自己办公室走,在拉开门的时候,又对小罗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老师,特别是边远地区的老师,总是有很深的感情。

冯石走进了办公室,看到了里边的大股东时,他内心立即充满了厌恶。他故意把脚步放得很轻,脸上表情肃穆,像是真的走进了烈士陵园一样,他看着这棵小松树,再次问:你的腿怎么了?

小松树愣了一下,说:冯总,真是关心股东,始终想着我们的疾苦。我代表我自己,代表兴达公司感谢你。

冯石也笑了,那时他的眼珠子已经在自己的眼眶里转了好多圈,转得有些发疼发红了。他知道自己的脸上在笑,可是心里却在流血,他继续笑着,甚至于笑出了声音。他说:有病先去看病,分红分黑的都没有问题,到时候召开董事会。

冯石亲自把小松树送出了办公室,然后,他又一直陪着他坐电梯到了楼下。无论是电梯里遇见的人,还是在一楼大堂里遇见的人,他们基本都是新恒石地产的员工,眼看着董事长亲自把一个客人从二十二层一直送下来,这还是第一次。

冯石到了新恒石大厦的门口时,连小松树都感觉到别扭了。他开始说客气话,他挡住冯石,不让他出楼门。可是,固执的冯石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像亲兄弟一样地搂着小松树,一直陪着他走向汽车。然后,看着这个小个子一瘸一拐地挪上了他的奔驰E280,冯石这时才又问:你的腿究竟怎么弄的?

冯石当时还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小松树的眼神里充满威胁,他还是关切地看着这个代表国家的人,说:要不要我帮你找一个中医?

小松树有些得意地说:哇塞,昨天去桑拿,不小心滑倒了。

7

三个男人赤身裸体在桑拿房里,他们是冯石、关树和财务总监老张。

财务总监是一个按时回家的人,他从来没有跟冯石一起蒸过桑拿,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董事长的裸体,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冯石捂着嘴说:张总,那个叫莫怀谷的人,我们用他的身份证买了多少套?

老张说:十套。

冯石叹口气,沉吟了片刻,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说:趁徐行长还在搓澡,没有进来,咱们召开一个董事局最高层会议。重点研究两个问题。第一是如果以后莫怀谷这样的人不断来找我们,那我们按揭的成本太高了。而且,动不动就会惹了官司,影响我们的声誉。现在网络那么发达,搞不好还会出大问题。

第二呢,就是那个该死的小松树和他们兴达公司了。那是我心里最大的伤痛。现在,不但没有能出一口气,不但不能报复他们,反而又要被他们咬一口,他竟然要来分我的红了。你们说,怎么办?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老张说:那个莫怀谷呢,上次我听你的话,给了他两万块钱。可是,我想把他的名字换掉。别让他老是纠缠。好在其他人还没跟他学。

关树摇头:分红这件事情难,不卖楼,就没有钱,卖了呢,人家就说你有利润,要分红。躲都躲不开,我真想找人把这个小松树的一条腿打断!

老张这时看着冯石说:我听说小松树来了之后,昨天晚上加了班,把整个的摩登城的成本又重新核算了一下,从施工、建材、管理每一个环节都重新作了考虑。如果硬要跟他们对抗的话,整个建筑成本可以翻一番。发票我也在准备。税务局那边我也打电话跟关总的那个朋友交涉了。

冯石眼睛亮了,他明显有些兴奋了。

那时,徐行长走了进来,他说:你们怎么那么抗热?烧死人了。

冯石就对徐行长说:有一个叫莫怀谷的人,他在我们这儿买了十套房子,在你们那儿贷了快一千万的款,现在又想更名,我也同意,手续好做吗?

徐行长连想都没有想,就说:你们可以重新交易呀。先把钱还了,再贷出来不就行了吗?当然,你们还要交税,纳税光荣嘛。

冯石听徐行长这么说,就有些厌烦起来,他不想多花钱,更不想这么麻烦。

徐行长猛地像受到了刺激的少女那样尖叫起来,说:不行了,受不了了,我要去按摩了,你们就在这儿烤乳猪吧。

冯石看着徐知先跑了出去,然后,他起身上前,把桑拿门再次关紧,里边更热了,他看看老张,关切地问他:你行吗?这么热?

老张说:行。我喜欢热,我血压心脏都特别好。

关树透过玻璃,看着徐行长扭动的屁股,对冯石说:大哥,只要这些股东活着,我们就不得安宁。还有那些太太股东们,我想起来就头疼。

冯石对关树说:去,给我们拿几杯冰水来。

老张想去,被冯石拉住了,他看着关树走出去,说:关上门!然后,他回头看着老张,说:张总,这个莫怀谷的事情应该尽快处理,我直觉上有些不安。还有,你再认真思考一下,我想把二期卖得尽可能低,只有低,才没有利润,才无红可分。小松树他们可不是傻瓜,要很低很低才行。

老张立即就明白了冯石的意思,只是说:国家每天都在调控,几乎一个月就有一个新政策,不知道未来我们卖楼的命运怎么样。

冯石说:无论如何,二、三期要卖得非常低。

那时,关树正好进来,他听冯石这么说,就有些不高兴了,大声说:为什么?这次是一个好机会,不管你有多少理由,我们都要先拿回来大把的钱,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国的经济政策,一旦变了,我们就完了。

冯石说:今天的低,是为了明天的高。我这次真的是在打赌了。我算过了,只要超过了五千,我们就有了利润,那兴达,还有老酱油的股份还有他们西部油气、宏业家具,还有同华电缆,还有王太太、周太太、徐太太……这些王八蛋就都会来分钱了,我们没有那么多钱让他分。

关树说:钱在咱们手里,想分就分,不想分我们就不给他,他能怎么样?

冯石摇头,说:昨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睡着,想了一夜,为了不给他们分红,我们就亏本,亏出个大洞,跟老酱油的一样。不仅不分红,还要让股东出血。他们不再给我们注资,我们就申请公司破产,看他们怎么办?

冯石说着笑起来,他擦擦自己脸上的汗,说:怎么有点头晕呢?我的血压是不是不正常了?他边说边朝外边走。

关树随着冯石一起到了桑拿房的外边,说:到手的钱你都不要,这还是第一次。

冯石严肃了,说:房子还在我们手里。我想北京的地产还会大涨,原因很简单,昨天我跟总政的那个眼睛有些朝上吊的女孩儿去辛巴克,我发现咖啡又涨了,一杯竟然要二十多块钱了。什么都在涨价,房子为什么不会涨呢?到时候再卖一次,赚的钱全是我们自己的。

关树说:万一房价大跌呢,连续几年都卖不出去呢?

冯石说:这个赌非打不行,树子,我不是赌徒,我跟你不一样。可是这次赌,我有信心。因为我是在跟所有人赌北京的明天!!

冯石看着关树跟老张,又说:我现在一闭眼睛,面前出现的全是北京的明天,CBD的明天。

关树笑起来,连老张也忍不住地笑起来,冯石却没有笑,他仍然有些认真地说:我这次就是要跟他们博弈。就是要让林肖肖他们看看谁厉害。你们国家拿那么多呆坏账来坑我们资本家,可是什么叫资本家?

关树没有看冯石,他一直在看着自己的那东西,说:我现在越来越不行了,一晚上最多一次,你呢?

冯石拍了关树的脑袋一下,说:什么叫资本家?就是给大家分钱的人,包括国家都要由资本家来给他们分钱。他通过自己的智慧,把钱重新放在不同的地方,然后,实行再分配。

冯石再次拍拍关树的湿肩膀,他看着老张去拿水喝了,就跟关树一起去冲水,冯石冲着,突然又到了关树的喷头跟前,对他说:你别说,我就是跟姜青行,有时能一晚上两次。她一走,我最多也是一次了,有时,那女孩儿来了,脱了,我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起不来。

关树有些不愉快地说:大哥,你又想姜青了?

冯石摇头,说:不想,让她在欧洲经济共同体去为我们打前站吧。华尔街的钱咱们花不上,说不定欧洲人的欧元咱们能花上呢。

关树说:得了吧,让她弄钱?咱们早饿死一百零八回了,要是《红楼梦》就一百二十回了。

冯石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最不喜欢姜青的是什么?

关树想了想,说:她在战略上想当女皇,在战术上什么都要用外国的,如果有可能我想她会把男人的鸡巴都进口,安在你身上。关树突然大笑,说:别人的身上她还不让安,她对你还是有真感情。这点我也承认。

冯石说:我知道,她其实很爱我。

关树摇头,说:老板,你还是想她,其实你有时心挺软的。

老张冲完水后,对冯石说:冯总,我先走了,老婆在家里着急呢。

冯石点头,说:在这儿要几份菜给我张妈带回去吧。

结账时徐行长已经走了,冯石正坐在那儿抽烟,他已经把服务生送来的鞋子穿上了,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他没有想念姜青,而是感觉到了孤独。今天是周末了,一会儿关树可能会去军区找那个舞蹈队的小女孩小妮子。我去哪儿呢?冯石问自己,男人受不了,需要家庭,需要女人长时间地剥夺他们的自由,往往也就在这种时候。

冯石突然听见关树的惊呼:不可能,他一个老头,他妈的都五十六岁了,怎么可能弄三个?不可能。

前台的经理微笑着,说:关总,的确是的,我们仔细地对过手牌号了,您是我们的老客户,我们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您的事情。

关树突然笑起来,他走到了冯石面前说:这个老该死的徐行长,我要告诉他的儿子徐绅,这个老不死的手牌号276的家伙,才两个半小时,就连续弄了三个女孩子,花了咱们四千多。你说说,这老王八蛋,越老越色呀。

冯石也笑起来,那是他今天晚上最开心的时候,他真的没有想到徐行长还能这么厉害。他有些嫉妒这个金融专家了,一会儿的功夫,三炮呀。冯石突然悲哀起来,他对关树说:关总,你过来,我问你。

关树正在结账,听冯石叫他,就来到他面前。

冯石低声说:你说,我们的生命力如此萎缩,是不是因为压力太大?

关树说:主要是责任心太强了。而且,工作时间过长。还有,我多多少少有点心疼钱。徐行长可不心疼。他拿回去银行也能冲账,给别人都抢着付。留给我们也是我们的荣耀。这年头,想贿赂哪那么容易?人家吃咱们的,操咱们的,是因为跟我们有感情,义薄云天呀。

冯石不再看关树,他像一个肺病患者那样地声音很小地说:把徐行长打炮的钱摊入成本,计入房价,让买房人也给银行行长买买单。

8

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冯石呆在酒店里,暮色降临时,他开了灯,然后,他打电话把关树找来,对他说:自从出了莫怀谷来找咱们要钱的事之后,我总感觉到不安。活人的身份证总是不踏实。昨天晚上我突然来了灵感,咱们能不能专门用死人的身份证呢?活人毕竟事多,人死了就没那么多事了。

关树大声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姜青走后,他笑过这么一次,再就是这次了。他说:大哥,我想起了果戈理的《死魂灵》。我在大学时看过剧本,有一次排练,还准备过B角,可是没有上过台,我还记得台词呢。

关树说着背诵起来。

冯石既没有听也没有笑,他说:这样吧,通过当地的派出所,去找一些死人的身份证来。实在不行,到他们当地的火葬场去,弄清资料,然后做一批假身份证。最好不找票证贩子,直接找派出所做。除了人是死,其他全是真的。

关树说:我这人就喜欢创新精神,没有创意,我不兴奋。现在我真正地兴奋起来了。

冯石终于笑起来了,他边笑边咳嗽,他是故意咳嗽的,自从姜青走后,他还是头一次这么高兴地咳嗽起来。

关树那时突然在房间里来了一个倒立,他猛地翻了一个跟头,然后把脚和腿搭在了墙上,他的脑袋在很低的地方,他说:老板,我这样看世界,觉得世界特别美丽。你也试试?跟在海南时一样,你还行吗?

冯石也兴奋起来,他在关树旁边猛地翻了个跟头,也把腿和脚搭在关树旁边,两个人并排倒立着,像是一对杂耍演员。

他们两个人在下方,互相看着对方,冯石说:人真应该换一个角度看世界,而且,我还要亲自拟个新闻稿:浙江炒房团进京,尽收摩登城。你看好不好?

关树倒立着说:不行,大哥,咱们的楼以后还要卖呢,不能“尽收”,只能抢购。

冯石倒立着笑,又说:我好像突然看到了国贸那儿的红灯,你说这是为什么?是不是不吉利?

关树说:冯总,不如说“浙江炒房团进京,摩登城大吉大利”。

冯石感觉到自己的胳膊累得有些颤抖了,他觉得自己比不得在海南时的体力了,那时他倒立可以连续三十分钟,现在这才不到五分钟,他就不行了。他坚持说:“不如改成——温州炒房团北京出击,摩登城大吉大利。你看怎么样?”

突然,关树的胳膊肘子一弯,他猛地摔在了地上。连声大笑着说:不行了,昨天晚上两次,两次呀。

冯石挺着,然后像运动员那样把腿搭下来了。他当时感觉到头有些晕,浑身发软,禁不住问自己: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9

冯石为了让死人富有,买得起北京的房子,他跟关树把目标选定在了浙江。

中国的浙江省是最富有的地方,也是最善于投资的地方,那儿的人就是农民也比北京的商人善于理财,那儿没有傻瓜,全是聪明人。那儿的死人都比北京的活人聪明。

关树去浙江了。冯石现在陪着徐行长走在摩登的楼群中,他突然意识到了姜青当时的想法是对的,大户型可能太多了,中国能有几个人去买三百多平米的所谓摩登豪宅呢?

冯石的摩登城一共有一千七百多套房子,超过了三十多万平米,是北京东边的一个巨大的项目。其中,一百平米左右的房间最多,有一千套左右,然后就是二百多平米的、三百多平米的。

在确定室内面积时,冯石与姜青当时也有很大的争议。她真的是一个酷爱争议的女人,她的意见总是与你不同,开始时,冯石从理论上承认这会有好处,多一种思考对于封建君主都很有好处,更何况是有国际背景的企业家呢?当他内心怀着柔情时,他对她的表达甚至于是欣赏的,可是,更多的时候却是昏天黑地的争论呀。姜青精力充沛,机敏过人,女人和男人的特点她全都有,女人的固执和男人的固执她也都有,太可怕了。

其实,一百多平米,最好是六十平米以下的房子好卖。姜青当时的意见是把整个一栋楼都变成青春公寓,姜青说她喜欢青春公寓这个名字。姜青说,人们有可能把这儿当凶宅,所以要让青春的锐气冲冲那老太太的死亡之气。可是,冯石没有同意,他本能地不喜欢把房间做得过于小,那会让卖楼的面积减少。

按照姜青当时的想法,应该有一千二百套六十平米的,她说:只有年轻的孩子们才会追逐我们,要让他们觉得跟随我们就像是跟随着北京最时尚最先锋的东西。

姜青的话现在还在耳边回响,可是她人在哪儿呢?英国?法国?也许在美国?她最后一封邮件是上个星期写的,当时她说她要去非洲。冯石内心立刻有了几分反感,那非洲有什么好去的?动乱、疾病、没有安全感。天天在政变,天天在打仗。

徐行长走在楼群之间显得很兴奋,他说:小冯,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我永远相信,破砖烂瓦比任何印刷精美的纸片都要有价值,现在有人存人民币,有人存美金,有人存欧元,还有人存黄金,我看在北京你就存房子吧,这些房子你这么卖?你疯了?上次一万三,这次这么便宜!

冯石叹气说:国务院又开始调控了,我已经是惊弓之鸟,资金压力大呀。

徐行长说:资金压力,这你都说过多少次了?不知道你这家伙憋着什么坏呢。

冯石叹了口气,说:我能有什么坏?我现在还敢坏?实话告诉您吧,徐行长,我在往东边一点又看上了一块地,是重型机械运输公司的,他们也破产了,现在没有人收购。我算了一下,他们的地比老酱油便宜多了。

徐行长说:万一又是一个大陷坑呢?万一人家身后又五个亿的黑洞呢?

冯石笑了,说:这次包死。签合同不留余地。

徐行长哈哈大笑,说:冯总,冯总,我听人家说你被老酱油涮了,乐得我呀,一晚上都没有睡着觉。

10

冯石通过与徐行长的探讨,发现自己把楼价卖得那么低,仅仅用资金短缺、加快回笼还显得理由不够充分,他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又让秘书小罗把国务院在那一年下发的,有关于房地产的文件拿出来重新阅读。冯石明白一个真理,并认为它关系到新恒石地产生死存亡的大问题,那就是要活学活用国家关于房地产政策法规。在海南几乎被淹死的冯石先生早就学乖了,他喜欢说一个人能被国务院政策淹死一次,还能被淹十次吗?

冯石在学习文件的过程中眼前渐渐亮起来:

2月4日国家建设部在上海召开了2002年全国住宅与房地产工作会议,冯石认真地关注着它的核心精神:今年全国住宅与房地产市场要紧紧围绕住房消费中心,以满足广大中低收入居民家庭住房需求为出发点。政府部门制订住房发展目标和政策时,应面向中低收入居民,以保障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落实住房分配货币化、改善住房供应、扩大个人住房贷款、搞活和规范市场……

以后,如果历史学家在书写这段历史时,一定要知道,对于国务院,建设部下发的各项有关于房地产的政策、法规,学习最认真的一定不是建设部的官员和工作人员,或者大学经济系的学生、研究生、博士生、博导们,而是像冯石这样的资本家。冯石是一个聪明的企业家。他跟林彪一样聪明。林彪能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冯石也能活学活用建设部的房地产思想。

冯石放声念起来,因为他为自己未来的行动找到了依据:2月5日,北京市公布了指导2002年房地产行业发展的政策措施。提出:加强北京市房地产市场特别是住宅市场的数量、结构和空间布局的研究,制定相应的宏观调控政策;加强对房地产行业的管理和调控,积极稳妥采取有效措施,依法整顿房地产市场经济秩序,提高规模效益,促进房地产市场健康稳定地发展。

8月,建设部、国家计委、财政部、国土资源部、人民银行和国家税务总局联合发文,提出九条具体意见,加强对房地产市场的宏观调控。

5月,建设部会同国家计委、国家经贸委、财政部、国土能源部、国家工商总局、监察部联合发出的“通知”,要求各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国务院各部门、各直属机构整顿和规范房地产市场秩序。

冯石变得来劲了,他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带着各方面的人参观他的摩登城,并且宣读2002年国务院、建设部关于房地产的一系列宏观调控政策。

他们总是像走在山区一样,摩登城如同耸起的一个个起伏的山峰,虽然还没有装修,仅仅是封顶,那也让冯石骄傲无比。他专门开辟出了参观通道,以便领导视察。他陪着林肖肖,他陪着魏碑,他陪着王明善……他对所有人重复着那两句话:2002年,政府对房地产业各个方面的整顿范围之广、力度之大是空前的。我早就有了思想准备,少挣钱,不挣钱,也要跟上形势,否则,倒霉的还是自己。

林肖肖问他:为什么?

冯石故意作出狡猾的表情,说:市长,宏观调控背后,往往是房地产的低迷,特别是建设部的政策已经颁布了一段时间,很多开发商房价不降还涨,我担心更严厉的调控就要开始了。

为了躲开这些,我宁愿把房子卖得便宜些。您说我的判断对吗?再有,我也深刻反省了自己有一阵趁着CBD的大好形势,把房子卖得太高了,政府要求我们应面向中低收入居民,以保障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落实住房分配货币化、改善住房供应、扩大个人住房贷款、搞活和规范市场,我还让他们改了户型,把200平米的大户型改成了65平米的小户型……

在林肖肖和其他领导们的笑声中,冯石还会说:建设部的文件有一句话真是讲得太好了:规范房地产行业市场不仅是普通百姓的愿望,也是合法开发商的愿望。我们这些开发商,就是喜欢规范,透明,阳光!

11

关树终于要回来了,他给冯石打电话,冯石说:明天我亲自去机场。

关树说:老板,我不能坐飞机,死人身份证太多了。我怕安检出问题。我就坐火车。

冯石说:早不说,应该让司机去浙江接你。

关树说:我想念北京了。老板,我跟你一样热爱你的北京城。

冯石真的亲自去车站迎接关树。他到得早了一些,就站在月台上静静地等待着。终于火车停了,他看着关树正隔着玻璃窗望着他笑。

一会儿,关树背着的大麻袋缓缓地从车门里走出来,他天真地笑着,像个阳光下的向日葵,说:谢谢大哥来接我。

冯石说:谁他妈接你,我是来迎接那些浙江省的死魂灵。

关树说:那我代表这些死人感谢你。

12

一麻袋死人身份证抬进冯石的房间,摊了一地。冯石笑说:活人在阳间把这些死人用来做假按揭,你们说,死人在阴间会拿咱们活人的身份证干什么?

关树想了想,说:我看过一部恐怖电影,活着的人,其实是死人,死了的人其实是活人。阴阳是颠倒的。老板,你说,我们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

冯石突然感觉到有些害怕了,他说:树子,我是不是有些老了,我怎么突然害怕了?你还是马上把它们放到库房去吧。

那天晚上冯石没有让关树回去睡觉,他说:我知道你想念你的小妮子了,不过今天晚上我害怕,你还是陪着我吧。

当冯石快睡着的时候,喃喃道:树子,从今天起,不要再看那么多恐怖电影。

第二天早上,冯石在太阳还没有出来时,就醒了,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开始喊关树。关树仍然在另一个房间里睡着。冯石见关树没有醒来,就轻轻拧开门,像鬼魂一样走到了关树的床前,看着关树睡得很香,冯石有些不忍心把他叫醒了。可是,他刚才突然想起来的事情很重要,怕过一会儿忘了。他把关树推了推,关树猛然就睁开了眼,说:老板,你到我床边干什么?你也跟徐行长儿子一样,是个同性恋呀?

冯石笑了,说:你今天就跟财务总监老张一起做件事情,用死人把一个活人换了,他叫莫怀谷。是一个延庆的代课老师。老张知道这件事情。一定要换。我老是担心,文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矛盾的人。

冯石想了想,又说:树子,干脆更彻底一些,把活人全部变成死人。现在还没有交到房产局,我们只是需要跟银行变更。要知道,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就是死人说了话,活人也听不懂。

第七章

1

圣诞节又到了,2002年的圣诞节北京天空中弥漫着雪花,冯石分不清那是灯光还是星光,只觉得空气中处处充满了摇曳的色彩,似乎北京的街道突然变成了柔软的地面,让他感觉到自己走路时总是有些晃晃悠悠的。这是他与姜青分别后的第二个圣诞节了,他以为自己完全可以忘了那个女人,毕竟又过了一年多了,这是第四个圣诞节吧?她在欧洲,我在中国。她在欧洲那个鬼地方肯定孤单,活人死人都见不着。我在中国呢?也孤单,满街上的人,却没有能跟我交流情感的。

孤单的冯石突然想念儿子,他与前妻联系,然后把儿子接到了北京,让他过一个美好的圣诞节。当儿子从机场出来时,他发现这个孩子几乎没太长个儿,是因为缺少父爱吗?

冯石断定这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他的模样和身材都显得可怜,那是一种弱小,还有乌鲁木齐无边的寂寞。

他想牵着儿子的手走,可是被他拒绝了。自从孩子的爷爷死了以后,他们一直没有见面,过了两年了吧?他为什么忙得连这个孩子都顾不上见呢?他在忙什么?他忙得有意义吗?这是哲学问题,而冯石现在讨厌哲学。他渴望亲情,他孤单,不光是皮肤缺少抚摸,心灵也缺少抚摸。

冯石摸摸儿子的头,孩子也躲开了。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了一会儿,终于并排了,这说明两种陌生的情感有些靠近。人与人距离感的消失需要交流,他突然问儿子:知道圣诞节吗?

儿子有些嘲讽的眼光看看他,说:你知道有春节吗?

这是自己的儿子,这肯定是自己的儿子,他懂得这样跟自己的爹说话。冯石内心喜悦起来,突然对这个可怜的孩子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2

在王府酒店的大堂里,冯石带着儿子刚出来,他看着儿子手里拿的玩具,非常欢喜的样子,就特别想哭。他忍住了,不应该吓着儿子。他那么欢乐,自己为什么非要哭呢,让眼泪流到肚子里就行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抛头颅洒热血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下一代的幸福吗?

儿子十分幸福,他不停地看着手里的每一种玩具,他没有功夫理会身边的冯石,他甚至于都不能确定儿子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当做他的爸爸。儿子显然懒得想这些,现在的情况是这些玩具已经让他忘掉了一切。

那时,奇迹发生了:徐行长竟然带着一个年轻女人和孩子朝他们走过来。

徐行长也看到了冯石,他有些惊讶,本能地想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就只好朝冯石这边走过来。冯石与徐行长两人互相看着,这么突然地碰到一起,双方都有些不自在。

冯石看看那女的,是个有国际背景的样子,穿戴不俗,脸上的表情有些清高,特别她戴的那个眼镜,显得比姜青多了几分女性知识分子的气息,或者说有了几分优雅。但是她没有开口,这个A货如果开口她会说哪国语言呢?是英语,还是法语、德语?

徐行长显然不想介绍这个女人让冯石认识,他毕竟是政府金融界的官员,是一个有家室的人,是一个有着良好口碑的银行家,他不可能把自己与这个女人的真实关系在这种场合说透。当然,冯石不是外人,两个人能在一起嫖娼,这能算是外人吗?可是,他仍然不愿意介绍。

冯石为了主动驱散不自在,就说:你别看,今年的圣诞节氛围很浓呀,这说明中国人真的有了变化。

徐行长说:是呀,那是你儿子吗?怎么一点都不像你?

冯石正在琢磨那孩子是女人自己带来的呢,还是徐行长真的有了这么大的外室孩子。他感觉到周围的灯光温暖,人们的表情和善,圣诞歌曲充满了美好,它们让那些绿色的树以及树上的光都无比欢乐,真是欢声笑语像阳光一样洒向新北京。

突然,那女人手牵的孩子向自己的儿子扑了过来,把冯石吓了一跳,更把自己的儿子吓得后退。那孩子像是一只小豹子,张开双手狠狠地抓住了自己的儿子。

很快地,两个孩子争抢起来,并且那个孩子首先下手厮打起儿子来。

争抢圣诞礼物玩具成了核心,冯石的心被揪起来了。

徐行长本来想管,可是一看自己带着的小孩儿占着上风,就开始愉快地看起来。

那女人假装在劝架,看到自己的小孩子占上风,就只动口说,而且说另一种语言,冯石一个词也听不懂,有些像是意大利语。

显然,冯石发现自己的儿子有些胆怯,他害怕这个比自己还矮一点的北京小孩子,他手里的玩具很快地被那孩子抢走了两件。

冯石不得不真的去拉开那个孩子了,他可能由于紧张所以用力过大,把那个孩子猛地拉开了,并推到了一边。

这让那个高雅的女人不满了,她皱着眉头,但是没有说什么,她只是把自己的儿子搂过来,又充满体贴地说了些话。

冯石意识到了徐行长的态度,就忙赔着笑说:对不起,刚才我用力太大了,孩子没事吧,那玩具就送给他了。

可是,冯石的儿子不愿意了,他的眼泪含在眼睛里,看着自己的玩具说:那是我的,是你给我买的,我不给他。我要。

冯石说:我再给你买。

徐行长说:过几天叔叔给你买吧。

儿子不愿意,他的脸色变了,大人不公平的定夺让他委屈,他把自己手里的玩具朝地上一放,不顾冯石的拉劝,朝那孩子冲去。

冯石不得不使劲把他拉住,而且,一使劲又把儿子也拉得差点朝后摔倒。

女人笑了,她用中文说:不用,我们不要,我们不需要。还给他吧。

可是,那孩子却紧紧地抓着那两件玩具不放,冯石的儿子渐渐清醒了,他眼睛亮了一会儿,渐渐地又暗了下来。他看看自己的爸爸,再次显出了软弱。

冯石内心燃起的希望破灭了,他对儿子的失望和心疼如同酒店大堂外边的雪花一样滚滚而来。它们弥散在空气中,像流行性感冒的病毒一样,让冯石突然身患重病,浑身瘫软。

徐行长说:既然冯总说送给他,你就让他拿上吧,都是自己人,没有那么多规矩。

然后,冯石和自己的儿子一起送别徐行长三口,冯石那时发现那个女人的屁股长得十分性感。她走路的姿态很优雅,像是云彩飘荡在空中一样,她的身体留下了一片香水味,那味道冯石似乎很熟悉,姜青肯定用过。

那女人跟徐行长还有那个小豹子一起走进餐厅时,冯石想起了徐行长那会儿的可怜相,那时的徐行长为了让冯石还钱为了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位置显得像个民工,现在的徐行长危机过去,徐行长真的重新尊贵起来。而他冯石,虽然用死人身份证做了按揭,从徐行长手上贷款,但他还是缺钱,因为他必须要为那些浙江死人还月供。他必须要把相当部分银行的贷款通过月供还给银行。

冯石跟儿子沉默地走在大街上,他应该怎么安慰儿子呢?

还没有等他安慰儿子,自己的眼睛倒有点湿了。他看着儿子的腿有些瘸,就想把他抱起来。儿子走累了,还真想让他抱,冯石蹲下来,挺了几次,却抱不起来。冯石笑起来,儿子也笑起来,他忘了刚才的厮打,看着北京夜晚的灯光,突然说:北京这么多灯呀?

冯石说:北京比新疆亮。

儿子说:哪儿比北京亮?

冯石说:香港。

儿子乐了,说:哪儿比香港亮?

冯石:巴黎。

儿子又说:哪儿比巴黎亮?

冯石:纽、纽约吧。

儿子说:哪儿比纽约亮?

冯石:太阳。

儿子不问了,他知道太阳的光辉灿烂,他也知道圣诞节的晚上很美好,就说:你小时候过过圣诞节吗?

冯石说:没有。

儿子:为什么没有?

冯石说:那时候是“文化大革命”。

儿子与冯石静静地走着,突然,儿子说:我刚才能打过那个小孩儿。

冯石激动了,他充满仇恨地说:那为什么你不打他,你可以打死他,可是,你还让他抢了你的东西。

儿子说:我发现你怕他爸爸。

冯石当时愣了,他站住了,突然他感觉自己有些走不动路了,他内心被沉重的东西狠狠地打击了。

3

冯石决定要在摩登城极其难卖的时候继续获取另一片新的土地。

冯石当然知道土地对于自己的意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新开一个楼盘,其他成本基本是恒定的,钢筋、水泥等费用都没有太大变化。当然,这是与土地的变化相比。几乎人人都知道,变化最大的就是土地的价格。有本事的开发商总是会通过各种关系囤积,如果你能凭着关系很轻松拿到地,那为什么不拿呢?一块地皮没关系的人拿10亿元,有关系的人拿5亿元甚至2亿元。没关系人的房子卖8000元/平方米却利润很少,有关系人的房子卖5000元/平方米却有大利润。冯石对于即将要在北京真正实施的土地招拍挂政策有着强大的恐惧,他反对这样的制度,只是他感觉到还遥远,人为什么要为遥远的事情过分担忧呢?

冯石早就听说了北京有3000多家房地产公司,真正像自己一样盖房子的人只有不到400家,全都是“地虫子”。他们凭关系倒地,他们赚大钱,还没有风险,不累。冯石在那些天经常接待一些地虫子,差不多每天有五六个,多的时候十来个。土地市场太乱了,城区的土地大部分都被那些起步早的开发商和一些地虫子给瓜分了。冯石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他可能丧失最后的机会。他坚信自己一定不能从正规渠道去批地皮,他只能通过王明善找机会:那就是重型机械厂!他已经跟他们草签了协议,开发他想了一个好名字“时尚城”,由重型机械厂提供开发用地,冯石的新恒石支付搬迁补偿费用,还有划拨土地使用权的转让费,只有王明善才能帮他省钱。

可是,新恒石的高管们都累了,他们不愿意冯石在目前情况下又去拿地。土地局副局长王明善总是给他提供土地的情报。关树说他疯了,财务老张说他疯了,甚至于老张的太太冯石习惯地叫她张妈的那个女人也说冯石疯了。很多朋友也都说冯石疯了。

房地产低潮呀!

几乎人人都知道那是房地产的低潮。

冯石变了,姜青离开他之后,他已经变得算不清账了,他完全可以看着晴天霹雳说那是火红的太阳闪金光,他也可以看着晚霞说那是自己创作的又一幅新的油画,没有人能比自己更辉煌。

冯石再次感觉到孤单,他没有人商量,可是,他想说说,就给姜青去了一封信,当然,这是冯石习惯的说法,其实是一封电子邮件。回想起来,这东西还是姜青帮着弄的,那时他们刚认识不久,彼此还都是蜜月思维。所谓蜜月思维就是在床上操不够,在路上说不够,接吻接不够,抒情抒不够,理想想不够,未来来不够。蜜月很快就过去了,是不是冯石的好运气也过去了呢?

冯石在那封信里甚至于都没有问姜青现在怎么样,非洲去了没有,他就直接对她说:他想新拿一块地,在低潮期。他说,老酱油没有让他真正占到国家的便宜,他心有不甘,现在他有了另外的机会,他这次要把便宜占足。他想知道姜青的态度。

姜青很快就回信了,她说:当然要拿,这也许是你脱胎换骨的最好机会。

姜青在信里又说:你过去的那些股东对你很凶险。

冯石本想给姜青回信,说你就是最凶险的股东。可是,他现在对姜青已经无法开这样的玩笑了,她是你什么人呐?

姜青信里又说:你应该重新注册一个新的公司去拿这片地。而且,法人也不应该是你本人。要让新公司与旧公司没有任何关系。对了,最重要的是,你应该到维尔京群岛办两个以上的BVI公司了,那对你今后合理避税有好处。我不在你身边,你可以去找维宁,当然,你要给他咨询费。对维宁要大方点,他是一个特别小器的人,很吝啬的。而且他一直很穷。

冯石看了姜青的信,内心温暖如春,什么叫战友情?什么叫狼狈为奸?什么叫一日夫妻百日恩?冯石在那个晚上失眠了,他知道姜青在与自己分离之后,经过了冷静的思考更加理解了自己的战略观点。她真的跟自己一样,是个有理想的人,她跟自己一样,共同拥有中国梦。

当他坐在酒店里的写字台前仔细地看着姜青同志的E-MAIL时,似乎对于自己可怜的一生,以及男人与女人的关系,还有他们共同的“中国梦”,都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夜色在窗外,姜青那么遥远,外边有北京冬天的冷酷,姜青的文字平淡得像是春天西湖的雨雾,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到来,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离去,冯石知道自己的房间的灯光在外边过路人看起来一直都亮着,有一天人们会不会说,看,那就是冯石董事长窗前的灯光,就像是八角楼的灯光一样,像延安的灯光一样,像中南海的灯光一样,人们说不定也会这样说的。为了不让路人分心,冯石起身拉上了窗帘,然后,他回到电脑前再次仔细看着姜青的每一句话。

冯石在最后,当他已经打算关上电脑时,才看到了姜青在下边写的话:我在英国,我在伦敦参加了一个建筑大奖的颁奖仪式,当时我哭了。

4

冯石面前的北京东部再次出现了一座大山,当年是由朱德总司令在延安时命名的:北方重型机械运输公司。以后改成京都重型机械运输公司,以后又改成京华重型机械运输公司,以后又改成北京重型机械运输公司,最后一次改名时加了中国,叫中国亚洲重型机械运输公司,最后又改了回来,还叫北方重型机械运输公司。他们每一次改名,都有深刻的政治背景、经济背景,甚至于与国际接轨有关。与高盛还有雷曼兄弟以及李嘉诚在中国国内的投资计划有关。

总之,这个大型国企已经破产了,他们的土地让冯石已经流了快两年的口水了。与此同时,它们又让冯石紧张、害怕了两年。不是害怕土地,而是害怕国务院的政策。土地是要花很多钱的,那是最大的成本。如果赶上年景不好,土地会让冯石董事长颗粒无收,赔尽金钱和性命。

冯石望着又一个高高的大烟筒,它似乎比老酱油那个高得多了,真是起点完全不同。冯石想起了三年前的峥嵘岁月,就像唐太宗那样地感叹起来。

北京的冬天下着雪,冯石的脑子里充满了茫茫的白色,他让自己的脚踩在约有三厘米厚的雪地上,完全像是一个关心群众疾苦的、微服私访的国家大臣一样,不声不响地来到了这家大企业的院内。

冯石早就有了自己的想象,可是当看见这个企业的规模时,他还是大吃了一惊,可以说他惊喜交集。这可是比老酱油大得多了。他想象着,如果全部盖起了高楼,并在一个最高价时把它们卖出去,那将是何等的伟业?荣誉,理想,尊严全部都会有了。

而且,北京的东部,又亮了一大片!

上帝呀。冯石的幻觉出现了,那是姜青在呼唤。上帝呀。

还是吃中午饭的时候,他又嗅到了炒菜,确切说是炒肉片的香味,那时冯石还不知道有一天美国也会流行猪流感,他以为猪肉猪油猪皮猪手猪脚都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呢。

猪肉的香味让他重新回忆起恐怖时期,那天老酱油有八只狗在追着自己。要不是姜青及时赶来,他可能会被工人放养的狗咬死的。

回忆真是奇怪,人类也太容易回忆了,这才几天?三年吧,冯石就开始回忆了。一片片的厂房,北京的土地真多呀。冯石激动不已,同时心里也产生担忧。

北京真的是一个土地资源稀缺的地方吗?中国真的是一个土地资源匮乏的国度吗?冯石对于资料上那些数据充满怀疑。对于土地的预期是不是源自于人类最古老的阴谋呢?资本家说土地有限是为了多挣钱?可是,经济学家、政客、社会学家、文学家、新闻学家,他们也都说中国特别是北京的土地资源极度匮乏,那是因为什么呢?也是因为挣钱吗?他们上哪儿挣钱呢?

冯石一时有点想不通,他不知道这些人危言耸听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可是,突然他似乎又明白了,大家都这么说,实际上是到自己这样的房地产开发商这儿来要钱呀。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会不懂了呢?

自己不但养活了民工,还养活了政客和形形色色的专家,以及下游的相关产业。冯石的脚步不得不放慢了些,他因为想起了自己的社会责任。

这座巨型的企业里有四个并排的大烟筒,冯石想不通为什么这么一个企业,又不是炼钢厂,不是首钢,要这么多烟囱干什么?冯石知道毛主席非常喜欢烟筒,他希望在天安门城楼对面几百米之内看见烟筒里冒出滚滚的浓烟。中国人喜欢烟这样的字句,仅仅是与烟有关的词语就有多少呀:烟雾弥漫烟消云散烟花烟霞烟雨烟雾烟云烟波江上使人愁,是呀,冯石现在就有些愁闷,他想起了那个早上挂在烟筒上的自己把自己吊死的老太太,她让冯石的房子成了凶宅,这四个大烟筒上还会有谁自绝于人民自绝于时代呢?

冯石心里有些发毛,他不想再干吞并的事情,一次老酱油让他对于老国企又恨又怕。他们表面可怜,其实,阶级斗争经验要比我们这些资本家丰富得多。

那时,阳光出来了,它猛然间让世界变得透亮,雪也在瞬息万变之后,有了耀眼的色彩。世界变得无限生动,每一片雪花仿佛都有了生命,它们在阳光下欢天喜地,它们在阳光下欢呼雀跃,原来北京的雪天也能是这个样子,冯石想起了故乡的大雪天,他在那种时候慢慢地被雪花感动了,他感觉到自己很孤独,形单影只地走在如此庞大的厂区,他再次希望自己身边能有个伴,白天说话,晚上做爱,可以在一起面对世界的险恶,可以背靠背地紧紧依在一起,共同驱散对于这个世界的恐惧。姜青,你在哪里?你在哪个城市?你在谁的床上?姜青似乎正在高处的雪花密集的地方露出了她洁白的脸,她的眼睛正好与冯石的眼睛相对视了。冯石那时突然感觉到羞愧,他觉得很对不起她,内心的忏悔让他想哭,眼泪流出来了,他控制不住,他看看四周,没有人看他,想到一个女人时,竟然会流泪,你真是把人都丢尽了。

5

冯石透过姜青明亮的眼睛好像突然地就把这个超大规模的厂区看清楚了。冯董事长决定还是要以合作的方式,让这个国营公司以土地的价值入股,成立一个新的公司。他宁愿他们把土地价格要得高一些,也不愿意去接触那些工人了。妥善处理一个如此规模庞大的企业的全部社会问题,那是国务院总理应该去做的事情。冯石已经做过了,他不愿意重蹈覆辙。

他决定成立一个新公司,让北方重型机械运输公司也成立一个新公司,两个公司合作再成立一个新公司,最后再花钱收买国企的领导人,让他们退出股份,使这个公司完全成为自己一个人的公司。

要让那些国企里的贪官先把土地剥离出来,他们可以为别人剥离,现在也可以为他冯石剥离。你兴达公司可以剥离,我恒石公司也可以剥离。

这里牵涉到一大批人,首先是土地局副局长王明善。冯石知道自己又要送钱了,而且应该是一个比较大的数目。

那是在圣诞节之后的三天,马上要过元旦了,冯石把儿子交给了关树,让他们去老美跑车城。当他看着儿子上关树的车时,他内心突然充满伤心,他觉得儿子还是太瘦了,就对关树说:中午去毛家菜,点主席当年爱吃的红烧肉。

那时,从早晨一直沉默的儿子回头眯着眼看他,突然说:那你今天干什么?

冯石慈爱地笑了,他走到儿子跟前,搂着他的头,想亲亲他的脸,儿子仍然一躲,还是没有让冯石亲上。儿子没有笑,第二次问冯石:那你今天干什么?

冯石看到儿子那么严肃,就也认真地说:我约王明善到新世纪饭店来,谈一谈重型机械厂的土地问题。

关树大声笑起来,可是冯石父子都没有笑。6

王明善说:冯石总裁,你总算又露面了,我以为你把我都忘了呢。

冯石说:元旦到了,我得尽尽孝心了。父母官父母官嘛,那就是我的爹娘。我冯石跟谁亲?跟你亲呀。

王明善说:这两天老吃鱼翅,肚子特别不舒服。

冯石说:到我这儿吃糠咽菜,高兴了吧?

王明善走进酒廊时显得很憔悴,冯石问他怎么了?

王明善说:迷上《红楼梦》了,天天看到半夜,睡不着觉。你说这秦可卿这个人,她为什么那么有意思?

冯石坐在那儿,听了半天王明善讲的《红楼梦》故事,心想,这家伙,你别看他是一个贪官,还挺有学问,兴趣不俗呀,对《红楼梦》这么熟悉。

冯石用了几乎一个半小时听他讲了《红楼梦》,然后,他才有机会跟他谈土地。冯石才说了不到十分钟,就被王明善打断了,他嘲笑冯石说,你呀,说你笨,你还不高兴,非要说自己是个智慧的人。这点事情,你为什么弄得这么麻烦?我想办法帮你把那片土地买下来,不就行了吗?让他们的领导最后说,企业困难,必须砸锅卖铁又卖地。把地卖给你不就行了吗?

王明善突然变严肃了,他看着冯石,把声音变得很小,即使在这屋子里只有他跟冯石两个人,他说:国家的土地政策可能要发生大的变化,说不定真的要实行招拍挂。

冯石说:我也听说了一些,只是不明白,什么叫招拍挂?

王明善:就是说要把土地交易完全放到阳光下来。

冯石笑了,说:是你变成了三好学生,还是我变成了三好学生?阳光?中国有阳光?

王明善没有笑,他绷着脸说:这是你少花钱多拿地的最后时机了,你还算聪明,能在困难时期拿地。我过两天帮你约一下他们企业的领导,你出手要大方,别让我丢人。他们那个宋董事长马上就六十了,你要首先解除他的后顾之忧。他们在那块地上最先申请的是无电梯六层住宅楼,有一大片呢。可是一直没有开工,拖了好几年了。最可恨的是,他们竟然仗着自己是大型国营企业,一分钱的土地出让金也没有交。你只要跟他们要,他们就会说去找那几千下岗工人要去。

王明善停顿了一下,又提高了声音说:你只要是先交了土地出让金,我就要求他们重新办理手续,然后,再把这个项目变成你的项目,把六层的住宅楼建成百米高的大厦。这既符合政策,又帮了你们,对国家,对个人都有利。

冯石说:可是我也没钱,而且,我也不能马上交钱,只能拖着。

王明善的表情严肃起来,说:国家利益一定要保证,土地出让金一定要交。当然,我们可以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但是大原则是一定要保证国家的利益。这是至高利益。是重中之重。

冯石笑了,说:那当然,谁不知道你王副局长是一个原则性极强的人,我都想给你起个外号,叫你王马列。

说到这儿,冯石站了起来,他说:我房间里弄了一些宝贝,你跟我一起看看。

他们一起走在过道里,王明善说:这个酒店也有些老了,日本人的东西就是小器,空间太狭窄,走在这样的楼道里,都觉得压抑。

冯石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先把王明善让进去,才神秘地关上了门。

王明善说:你这屋子里,怎么充满色情的感觉?

冯石说:再不抓紧多搞搞,一辈子就过去了。然后,他走进了里屋,在保险柜里拿出了一张三百万的支票,仔细地看了看之后,从里边屋出来。

王明善那时正在厕所,他一边冲水,一边说:要是我,决不住酒店,多累。

冯石等他走过来,把那张支票递给他。

王明善接过支票,也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沉默着,放进了自己的西装里边左侧的口袋里。仍然没有说话。

冯石说:要不,让小高配合你,帮你去取?

王明善不吭气,只是摇摇头。

冯石意识到他是怕自己录音,就笑起来。他打开了电视,HBO正在放着一部电影,正有一个杀人的场面,凶手是一个白面书生。他杀人的时候一直在笑,然后,他把死者——一个白种女人的头发沿着头皮一直割下来,放在自己阳光特别好的窗口那儿晾晒。一个很长的镜头,照在那片金黄色的头发上,如同一个道具、一个假头套。

王明善叹了口气,说:我一直觉得西方艺术不高级,太直白。含蓄的力量更伟大。

7

天黑了,冬天黑得特别早,他们来到了餐厅,王明善看着满目摇晃的人头,说:中国人真是吃得太多了,如果把这些头皮都割下来,就可以开个假发店了。

冯石显得很认真地说:咱们开一个。

进了包房之后,王明善说:我老婆想到欧洲去玩玩。

冯石一阵紧张,他看着这个土地局的领导,忍受住心里的痛苦,坚持着脸上的笑脸,欢快地说:行,那我帮你再弄些欧元吧。

王明善说:这是一方面,另外你不是说过,要在欧洲开新恒石的董事会吗?不如就像你说的,就在巴黎开董事会,让她们都去玩玩?春节前,你也该分分红了。

冯石连连点头,王明善的妻子也是自己的股东,不过王明善没有用她本人的名字,而是用了他小姨子的名字。不光是王明善的老婆,类似于这样的老婆股东他这儿有七八个,真的可以组织一个团去欧洲了。自从这些新恒石的女股东们知道冯石的摩登城卖得不错,就天天有人给他打电话要求分红,态度甚至于比小松树还要迫切。她们每个人的身后都站着一个强大的男人,这个男人不高兴了,就能把冯石掐死。

冯石恨透了这些官僚的太太们。他不想见这些女人就像他不想看白色污染。他渴望把她们从新恒石清理出去,让她们的股份像楼市里的泡沫一样被挤出去。

可是,谁能帮他在欧洲张罗呢?冯石想到了姜青,他那时心里一颤,突然感觉到了失落。他摇摇头,对王明善说:现在没有利润,谈何分红?不过,咱们的关系不一样,得特别处理。就是新恒石垮掉了,你的利益我200%保证。这样吧,一过了元旦就安排。你去吗?

王明善说:我去干什么?一帮老娘们儿,你也别去了,就让关树陪她们在欧洲疯疯吧。唉,我老婆这人一辈子含辛茹苦,特别本分,从来就知道节俭,不懂得消费,也该让她过过好日子了。

冯石说:是呀,中国女性最伟大了。全世界女人的美德都集中在她们身上,集中在你太太这样的人身上。

王明善斜着眼看了冯石一下,那时他的眼睛里全是眼白,几乎都看不见黑眼珠了,他突然笑起来说:你他妈少跟我来这套。

8

冯石给姜青打了电话,这是他们分手之后快两年里他头一次给姜青打电话。冯石只有在给姜青打电话的刹那,才意识到时间过得真快,真的有两年了吗?那为什么他从来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呢?那为什么她也从来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呢?

冯石内心有些责怪自己,尽管在此期间他们发过一些电子邮件,可是,他们竟然没有彼此听听对方声音的愿望,这说明他们彼此伤害得很深吧?

姜青的声音变得有些陌生,冯石感觉她似乎病了,心情不好,最起码是感冒了。

冯石说:你不舒服?

姜青说:没有呀。你怎么会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冯石本来想说董事局有了新的决定,要在巴黎召开董事局年会,但想了想,他没有以这种口气跟姜青说话。他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有些柔情,声音里有了诚挚的感觉。他说:今天就想跟你说说话,可是到现在又不知道对你说什么了。

姜青笑了,说:你还会不知道说什么?说吧,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冯石笑了,说:我刚才查了你的电话后,看那区号不知道是哪儿。你是在伦敦吗?还是在巴黎?

姜青说:你一老土帽儿跟你说这些有意义吗?还不都是一样?

冯石笑了,说: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姜青说:巴黎。

冯石奇怪,怎么他们两年多时间里,头一次通话就能那么了解,说好听一些就是心平气和,心照不宣呢?冯石放松多了,他说:董事局的年会要在巴黎召开,巴黎公社的革命故事吸引着每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巴黎和会直到今天想起来也还在伤着我这个有良知的中国人的心。我们要开的是一个特殊的会议,是新恒石的女股东大会,有些类似于世界妇女大会,也有些类似于新恒石的女权主义大会。这些女性主义者们我们男人伺候不了,我们跟你们女人是两种动物,我们这些人的粗陋的内心世界是无法理解女人们优雅的情感世界的。再说了,我们对于巴黎不熟悉,我一个法语单词都听不懂,所以我想让你提供一个账号,把钱打过去,由你来帮助我们这些没有品味的、不会花钱的、不高级的、可怜的男人吧,我们要在巴黎开一个团结的大会,购物的大会,浪漫的大会,总之,应该是开一个成功的大会。

姜青在电话那头沉默着,冯石有些紧张,担心姜青会拒绝自己,他说:喂,喂,小丫头,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姜青仍然沉默。

冯石一时也找不着更多的话说,只好也沉默下来。

两人拿着电话,都不说话,过了足足有五分钟。冯石以后回忆说,那五分钟让他觉得又过了一个一千年,他焦虑,忐忑不安地仔细地听着姜青的呼吸声。

姜青的声音终于从远古传来了,她的声音真的像是禽流感患者一样,鼻子堵了,眼睛在流泪,没有哭泣的意思,却显示出女人们都会表达的委屈,她说:你就不怕我把你打来的钱,全都贪了,然后,自己去吃法国餐,去买衣服,去买房买车吗?

冯石心中大喜,他说:那就算是你的陪嫁吧,你永远是新恒石的股东,你现在的男朋友是法国人吗?他身上有没有拿破仑的血统?全世界的将军,我最崇拜的就是法国人拿破仑了,他当时才28岁就像退休的老将军一样地走在巴黎的大街上,而且……

姜青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就把电话放下了。

冯石当时内心无比轻松,他如释重负,他感觉到浑身上下都有了力量,他浑身是胆,充满信心,喜不自禁,他当然知道自己兴奋不仅仅是这个女人将会做新恒石在欧洲的特使,更重要的是姜青的态度和语气让他体会到了她还是自己的女人。

第八章

1

新恒石的女董事们赞美姜青的话都是从王明善那儿传过来的。冯石根本没有去巴黎,他也不想去那儿,把这群老娘们交给对国外无比熟悉的姜青吧,她有在欧洲生活的经验,也有在美国的经验,她应付她们应该没有问题,只要有一颗为人民服务的心。

关树开始很担心,他说:女人跟女人之间是天敌呀,老板,你怎么傻了?

冯石看看关树,说:我傻吗?我不傻吧?

关树说:大哥,姜青那么自我中心,她怎么可能会踏实伺候那些太太们?女人们总是彼此厌恶,女权主义者最恨自己的女同伴,这都是当年在海南时你告诉我的。

冯石微笑不语。然后,就是从王明善那儿一次次传来的捷报,这群疯狂的女董事们在巴黎玩儿得很开心!!能让这些女人们开心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她们吝啬,她们固执,她们以为自己美丽,她们以为自己不老,她们那么老了还威胁男人说她们不避讳性爱但是只对帅哥感兴趣;她们以为自己善良,她们以为自己真诚;她们彼此暗中较劲,她们的个性不容侵犯;她们有的渴望晒太阳,有的最怕光,有的不喜欢开车窗,有的喜欢巴黎的香风;她们有的去过欧洲在法国过过情人节,有的去过美国在纽约百老汇欣赏过音乐剧;她们有的精神饱满可以连续几天不睡觉就是逛街,她们有的很爱睡觉只要有脚步声空调声汽车声流行音乐声古典音乐声隔壁房间传来的电视声她们都睡不着;她们人人有个性,她们普遍认为是男人让她们那么不快活,她们普遍又在幻想说不定这个世界上还真有好男人……

王明善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姜总真了不起。

冯石当时有些吃惊,姜总是那些民工叫她的,在新恒石内部很少有人这样叫她。因为她的职务不明确,别人把她当成跟冯石睡觉的女人,最好的称呼应该是冯石董事长身边的人。可是,现在奇迹发生了,连王明善副局长都满意地称她为姜总。

这说明王明善的老婆是多么地满意姜青!

还有一些巴黎的消息是从关树嘴里传来的,关树说:姜青,她太拿钱不当钱了,八个人,她就专门租了八辆607,她还租了八个巴黎的漂亮小伙子为她们开车,为她们服务,咱们是开董事会,咱们又不是举办巴黎鸭子俱乐部?

关树本来义愤填膺,但是说到这儿时,自己却先笑了,又说:姜青专门在老佛爷商场挂起了八个大红的灯笼,比北京在那儿开的文化节还热闹,对了,罗伯特德尼罗到场那天,整个巴黎都轰动了。

在关树的叙述中,冯石的眼前出现了一种宏大的叙事,一种无与伦比的主旋律,那是在他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的画面:

那天是在巴黎圣母院,先是教堂的钟声响彻法国的大地,人们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风琴的声音,音乐会就在前方的广场上举办,喜欢凑热闹的巴黎市民跟冯石熟悉的北京人民一样,他们一大早就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都是想看看中国人的在巴黎弄的大排场。巴黎的女人跟巴黎的鲜花比赛看看谁更美丽,她们个个花枝招展,花枝乱颤,我们八个中国的女董事们也分别穿上了赤橙黄红绿青蓝白八种颜色,与巴黎的少女们争奇斗艳。她们走在街上,与巴黎市民一起,她们经过了塞纳河,看见了五光十色的河面上全是五颜六色的船只,几千只手正在划船,木头做的桨像雨点一样快速地打到浩渺的水面上,发出了一片片声响,把姜青和王明善太太的耳朵都要震聋了。姜青不得不首先捂上自己的耳朵,接着那八个中国女人也都捂上了自己的耳朵,巴黎的女人不需要这样做,她们从小就习惯了。只有这些中国女人,她们又兴奋,又委屈,兴奋是因为她们终于参加了这样的盛会,委屈是因为她们来得太晚了。那八个巴黎的浪漫绅士挽着她们,让她们非常舒服,当时岸上桥上船上都站满了人,然后,随着音乐声此起彼伏,人们开始寻开心了。他们互相拥挤,任性玩闹,让人潮跟海浪一样地开始晃荡。那时姜青她们离水边特别近,这八个中国老娘们儿再加一个姜青,她们承受不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挤、之晃、之幸福,终于掉进了河里,然后那八个巴黎小伙子跳下河去救她们,让她们有惊无险。姜青是在掉下河之前最后一刻被罗伯特德尼罗拉住的,当时她与他就热烈接吻……

冯石就是在那个时候朝着关树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他说:姜青肯定不会跟他接吻,你他妈的心怀叵测。不过我倒听说,姜青把这些女人分开时,除了考虑个性以外,还充分地研究了星座。

关树说:那天还有热闹的事呐……

冯石摆摆手,说:别说了,不过,我发现你小子真的很会描述。

关树说:信不信由你,我虽然当时是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但是,关树把自己的声音变得小了,几乎跟蚊子叫一样:我其实是一个文学青年。

冯石不高兴了,他知道“文学青年”几个字眼的分量,他知道自己当年真的是一个文学青年。可是,这几个字由关树的嘴里说出来,让他感觉到真的有辱骂的意思,真的侮辱了这四个光辉的大字。冯石说:别什么事情都调侃,有的事情可以调侃,比如说贪官,可是,有的事情不能随便调侃,比如说文学青年。

关树笑起来,说:哥,你还真把自个儿当文学青年了?你还以为自己真的是青年呢?就像有的老女人说她是个妓女她还委屈,其实,你想想,根据找鸡的条件,她首先在年龄上就不合格。

冯石说:闭嘴,可以骂作家、画家、作曲家、政治家、资本家,可以骂那些已经成名的不要脸的人、那些名流,却不要骂文学青年。

说完,两人一起笑起来。然后关树不吭气了,他沉默地看着冯石,过了差不多有半分钟,又说:她这次可是花了一千万呀。

冯石说:摊入成本,让买房人承担。

关树真切地说:我都替买房子的人伤心,老板,我想哭。

2

冯石本来希望姜青能够跟女董事的大队人马一起回北京,姜青却只是把她们送到巴黎第八国际机场就独自离开了,据那八个女董事回忆说,姜青离开的刹那,竟然像是无限怀念祖国的导游那样在机场大声哭起来,她们说:从来还没有见过像姜青那样爱国的女人,她在法国巴黎做女人多幸福?可是,姜青却哭了,而且,还哭得那么伤心。

王明善媳妇是最后一个朝里走的,姜青一把抱住她问:摩登城的外观漂亮吗?

王明善老婆说:咱们的摩登是北京最漂亮的楼盘。

冯石决定要给姜青打一个电话,可是,从那天开始,姜青的电话都没有人接了,她那个常用的手机竟然也关了机。

姜青消失了,冯石深感失落,仿佛失而复得的东西又再度丢失一样。冯石只有在那个时候才想起来姜青曾经给他发的邮件,他像重新领略春天的田野、夏天的西山落日一样地反复品味姜青的语言。

冯石惊讶的是姜青离开自己之后,写了那么多,可是自己从来没有认真看过。是因为当时自己对这个女人已经很厌恶了吗?看到姜青的邮件,冯石也总是会打开的,可是,每当他看到她写的这些长篇大论,比《人民日报》社论还长的东西,他就烦躁,匆忙一瞥就退出。可是,今天不同,今天他能仔细地看着这些文字,似乎他真的能心平气和地与姜青交流了。

她失踪了,自己却渴望与她交流了,人真贱,我冯石真贱。冯石有一种预感,姜青可能开始以一种最智慧的方式来报复自己了。

冯石破天荒地给姜青写了一封电子邮件,他写得挺长,他说:巴黎的大会是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花钱的大会,挣钱的大会,洗钱的大会,巴黎的董事会让外国人充分地认识了中国,认识了中国的资本家,也认识了中国的女资本家。姜青,写到这儿我突然有些伤感,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你。你其实是一个好资本家,我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会想起这些,你不知道,自从你走了之后,我很孤独。我渴望滔滔不绝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可是你走了之后,我经常是对着墙壁,还有一些不相关的人……

然后,冯石按照姜青教他的回复,把这封充满感情色彩的邮件发出去,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姜青的信箱拒绝接收他的邮件,他连续发了几次,都被挡了回来。就像是姜青在床上拒绝他一样,每一次他想爬在她的身上,都被她用双手挡回来了。

3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冯石开始招女人来到自己房间。他知道,姜青真的消失了。他也知道,姜青即使不消失,他也会在需要的时候让不同的女人来到自己的床上的。

冯石与这些不同的女人做爱时,都尽量让自己投入。可是,他的情绪越来越低,不是这些女人不好,而是自己有问题。他总是这样告诫自己。

那天晚上,在冯石去看望林肖肖,并参加了市里的一个活动之后,他孤单地回到了酒店,突然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冬妮娅,那个飞机上与自己一日千里的俄罗斯女孩子。冯石认为对于女孩子你就叫她女孩子就行了,不应该随便称她们为妓女,因为严格地说,普通女孩子和妓女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时间不同,环境不同,对象不同,拿钱的方式不同。

冯石开始给冬妮娅打电话,两年过去了,他想她肯定已经离开中国了,当时她说最多还有半年。最起码她也会换了电话吧?冯石在自己的电话里查到冬妮娅的电话,一拨,竟然是通的。冯石猛然间增加了无限的好奇心,还是那个女孩子吗?

电话那头有了接听的声音,冯石一听就知道是老外,而且,是冬妮娅。他在刹那间就清楚地回忆起这个俄罗斯妓女的音容笑貌,她那天在飞机上是那么笑容可掬,完全跟一个真正的天使是一样的。

冯石故意以非常神秘的口吻说:你好吗?冬妮娅。

女孩子在电话里说:挺好的。你呢?

这让冯石大吃一惊,他以为她会说:你是谁?你为什么这么晚了还给我打电话?你打错了吧?

冯石说:我肯定不如你好,你为什么还在中国,你不是早就回俄罗斯去了吗?

她说:我还是喜欢呆在中国。

冯石能够肯定她就是冬妮娅了,现在中国的GDP有很高的增长,人人都喜欢中国,喜欢一个渐渐变得强大的、极具影响力的中国,他说:能上我这儿来吗?我在咖啡厅,新世纪饭店。

冬妮娅说:我比在飞机上胖了。

冯石更加奇怪了,他原来以为只有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记忆力最好的人,所谓记忆力好往往是指能记住特别不重要东西的人,可是现在他又发现了一个,一个叫冬妮娅的可爱的俄罗斯女孩子。

冯石强调冬妮娅是女孩子是想对抗什么人呢?反正他就想对抗,他说:我想见你。

她说:好吧。

冯石更觉新奇,连价钱都没有谈,这俄罗斯妞儿真是侠女。

冯石到了咖啡厅时,冬妮娅竟然已经到了,她坐在那儿,正好是姜青当时特别喜欢坐的那个位置,朝窗外看着黑夜。她们的习惯竟然那么像,只是头发的颜色不太一样。

冬妮娅看冯石走过来时,就站了起来,她笑着,用英语对冯石说了晚上好。

冯石觉察到自己身上突然产生的激动,他仔细地看着她,发现她比自己想象的要美丽得多。她也没有发胖,还是那样,穿着牛仔裤,臀部被包围得很有弹性。冯石想起了她在飞机上的温柔,忍不住地上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想喝什么?咖啡吗?

冬妮娅说:我现在正吃中药,医生说让我最好不要喝咖啡。

冯石说:身体不舒服吗?为什么要看中医?

冬妮娅小声说:月经不调,只能看中医。

冯石笑了,他喜欢她说“月经不调”时的表情。他说:月经不调,不算太严重的病吧?

冬妮娅笑了,说:我突然想生个孩子,可是,月经不调让我排卵不正常,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怀过孕。

冯石心情特别地好起来,听着一个外国女孩子说这些话,让他新鲜无比。而且这个外国女孩子没有用任何一个英文单词,也没有用任何一个俄罗斯单词。他说:可是,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呢?

冬妮娅说:我就是想要个孩子,为我喜欢的男人。我对于男人已经失望了,我不可能真正地爱上哪一个男人,但是,我有时会喜欢他们。我生个孩子,不要那个男人,你们男人太麻烦了。

冯石说:喜欢他们就要为他们生孩子?这是不是女人们愚蠢的最高境界?

冬妮娅看看冯石,说:我很不喜欢你对女人的态度。

4

有人敲门,这么晚了,有人来敲门,冯石突然有些紧张,似乎几年前天天被人逼债的感觉又回来了,谁呢?

冯石看看冬妮娅,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冯石犹豫了片刻,就朝门走去,他把脚步放轻了,然后扶着门,从猫眼里往外看。他突然浑身发抖,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姜青。

姜青的力量果真有那么强大吗?他想控制住自己,让身体不要这么失控,可是他很难做到。他回到了里屋,看着冬尼娅时,身体再次像是遇到了寒流一样地开始颤抖起来。

你在门外看见鬼了?

冯石说:她比鬼还可怕。

然后,他就开始盘算应该先把冬妮娅藏在哪儿?

这是酒店的房间,没有后门,没有密室,他在恒石大厦自己的办公室里专门让人设计了密室,在朝东的木头墙上,外人什么也看不出来,可是他只要一推,那大面积的木墙就会移动,露出了一个隐匿的门,冯石可以在里边休息,做爱,然后逃跑。

可是,这儿没有,这儿是新世纪饭店,是别人的地盘,他不过是个房客而已。

他突然感到头晕,他说:我有点难受,你自己找地方吧。

冬妮娅笑起来,说:你不如把我从窗户上推下去,三十多层吧?

冯石的眼睛一亮,他真的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只是他笑起来,冬妮娅的幽默让他不那么紧张了。他说,要不你先藏在柜子里,那柜子很大,还放了好多现金,你可不许随便拿。

冬妮娅听话地走进了高大的壁柜,她关上门时,就像是偷情的法国贵妇那样地看了冯石一眼,瞧,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对待我们女人的,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运。

冯石这时才松了口气,他听到门外还在敲门,他开始犹豫,开门后该对她说什么?

突然,他内心开始愤怒起来,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她离开你了,她失踪了,她现在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走到壁柜跟前,拉开一看,发现冬妮娅把许多衣服放在了自己的身体下边,才短短的一分钟时间,她竟然睡着了。冯石当时就想,我们企业家应该有冬妮娅这样的素质才够格呀。他说,你出来吧,我们不怕她。

冬妮娅缓缓睁开她蔚蓝色的眼睛,有些不太情愿地起来,她没有说话。

冯石对她说:我忘了,给你钱了吗?

冬妮娅说:给了。

冯石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像恋人那样地亲了亲她,然后,才声音很低地说:你走吧。

他扶着这个俄罗斯女孩子的肩膀,有些小心翼翼,就如同他正充满孝心地搀扶着自己年迈的母亲。然后,他与她一起走到了门口,把门打开了。冯石看了一眼堵在门口的姜青,发现她只是看着自己,丝毫也没有注意那个俄罗斯女孩子。就像冬妮娅是关树,是财务老张,是司机小高,是外事处的刘冬,是徐行长,是王明善,是其他一切人,而不是一个女人。

冯石的目光也没有再回到冬妮娅的身上,他只是看着姜青。

冬妮娅的脚步声冯石也没有听到,他更加听不到电梯的开门声,他只是看着姜青那张憔悴的脸说:我差一点就命令美国中央情报局,出十万美金,悬赏你归案呢。

姜青没有笑,只是说:我很累了,我可以进去吗?

冯石把门完全拉开,让自己像个真正的仆人一样站在一边看着姜青进门,如同伺候威严的母后终于在饱览了世界各地的风光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宫殿。然后,他在她身后,轻轻地把门关上了。

姜青没有在客厅里作任何停留,而是直接走进了卧室,她在刹那间用自己的目光把这儿来回扫视了几遍,就如同女钢琴家用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从最高音到最低音飞速地弹奏了几个来回。

冯石也在思考自己应该对她先说些什么。可是,他觉得任何话都没有分量,都不能表达自己热烈欢迎姜青回来的心情。此时此刻,冯石内心很清楚,他是那么真心地看到姜青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回到了新世纪,他只是感觉到紧张,并且羞愧无比。他不相信自己的脸会红,他也不好意思在那时去照镜子,万一就在自己照镜子的那会儿,姜青又跑了怎么办?他站在原地,感觉到自己的脸很热,如同当年被海南岛的烈日烤灼过那样,又像是英雄人物燃烧的而又强烈跳动的心脏。

冯石在那一刻终于决定:不说任何话,让姜青先说。

姜青站在那儿,并没有放肆到还拿这儿当家。她没有躺在床上(因为她说她累了),她也没有走进洗手间去上厕所(因为过去这一切都十分自然),而是一直站在中间,保持着矜持。

冯石心想,就是说在这一刻,她并不认为自己是这儿的女皇?他感觉到姜青把目光从自己的脸上移开了,仿佛是奴隶主终于放下了自己手中的鞭子。冯石意识到自己的脸不烧了,头也渐渐地抬了起来,内心平静了许多,但是他仍然不敢看姜青的脸。

姜青那时突然走到他的跟前,伸出手来拉冯石。

冯石再次被吓了一跳,以为这个吃醋的女人会打自己,他本能地躲了一下,并朝后退了一步。姜青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笑,可是她没有继续让笑容露出来,而是压抑住了自己想笑的渴望,仍然是一个严肃的小学女老师,看着这个刚过了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变得品行恶劣的男孩子。她与他又站了一会儿,她决定不再拉冯石,也不看冯石,而是独自走出了卧室来到了客厅。

冯石停顿了片刻,才跟着她来到了客厅。

姜青站在吊灯底下,灿烂的光线让她的脸也开始灿烂,她的面色又有了红润,她的皮肤又开始显现出了洁白,她的眉毛像是杨贵妃那样地变得细腻而清晰,她的嘴唇像是刚涂了口红,有了闪光点,她说:我可以坐下吗?

冯石想了想,说:不可以。

姜青坚持坐下了,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冯石,又说:你能坐在我旁边吗?

冯石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找不出好玩的话来,就像月光那样静悄悄地坐到了姜青身边。他突然感觉到姜青的呼吸有些急促了,她显出了紧张,她的身体有些颤抖,她说:你能搂着我吗?

冯石听话地搂住了姜青,可是她并没有把她朝自己的怀里拉,而仅仅是把手搭在姜青肩上。

姜青说话声音很小,可是冯石在北京举办奥运会开幕式的那个晚上仍然能听得到她的声音在盖过一切别的声音,从他的肚腹之中升腾出来,他像是一个受孕的女人那样听到了那种让他幸福无比的哭声:

我想为你生个孩子,我这次回来。

第九章

1

冯石在对自己身边的人吹牛时,特别喜欢说:我经常回顾自己的一生,我发现我每时每刻都在与国家资本战斗。具体来说就是,我代表了私有制与政府代表的公有制博弈。那时“博弈”这个词还没有臭大街。他第一次从曾维宁嘴里听说之后,就开始反复使用它。冯石对身边的人补充说:这种博弈虽然不是你死我活,却也是极其惨烈,那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冯石绘声绘色,肆无忌惮地揭示出了两条道路的斗争,是因为他知道在又一个新的一千年开始时,人民对于公有制不满,甚至于政府和执政的中国共产党也都对于公有制的国有企业比较失望。冯石每当演说到最后时,总会概括说:看着吧,渐渐强大的民营企业一定会埋葬虚弱的国有企业,因为那是人民的愿望。冯石喜欢埋葬这个词,他小时候有一首最动听的歌,最后一句歌词就是:把它们全埋葬。当然,冯石认为他看得清未来的规律:被埋葬的一定是国有企业,而不是民营企业。

在座的所有人都默默地听他演说,冯石的忘性越来越大,他总是重复,前天说过的话,到今天已经重复过三次了。身边的听众仍然默默地忍耐。

老板就是这样,他们给别人分钱,别人也得分享他的唾沫,这是一种公平,是社会分工不同造成的。那是何等的欢乐?听众并不完全固定,有时会来恒石公司高管以外的人,也许是银行的,也许是主管局的,他们也都很有教养,他们喜欢听冯石说话,因为今天的冯石跟过去完全不同,他已经毫无疑义地成长为一个大人物了。

可是,姜青回来了,冯石又不能像没有她时一样,可以在商务酒廊里漫无边际地胡扯到半夜三点。他不能毫无顾忌地重复那些私有资本与国有资本博弈的主题。冯石现在内心突然又有了顾虑,有女人的日子,让他重新回到了过去,冯石必须在两条路之间作出选择:

究竟是让姜青回家生孩子,还是让她呆在公司?

究竟与姜青结婚,还是继续同居?

冯石听从关树的意见,为姜青在建外的华侨公寓租了房间,没有让她住到酒店来。

就这样,关树还不放过她,仍然说:哥,她说要为你生孩子,你就要呀?

冯石没有说话,他理解关树,他也心疼关树。

关树看见冯石没有态度,就想更重地激怒他,又说:哥,成语说,古人云,常言道……

冯石好奇地等待着,见关树不说了,就问:常言道什么?

关树说: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

冯石说:不生气,我发誓。

关树说:常言道,她姜青不就是一个公共汽车吗?你上了也就上了,干嘛还把她开回家?

冯石的脸瞬间就变青了,忍了半天,才没有踢关树,他说:哪个女人不是公共汽车?你军区那个丫头就不是公共汽车了?她的小乳房才这么点,冯石又伸出了小指,重复说:就这么点儿。

关树说:老板,你就是现在踢我,我也要把话说完。哪个女人不能为你生孩子?如果仅仅是生孩子,要她干什么?她又不是一个好女人。

冯石突然受到了启发:如果仅仅是生孩子,要她干什么?

冯石像拨云见日一样,眼前金星闪烁,他在刹那间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在前段时间想念姜青。他开始以为是一个男人对于女人思念,里边有情感,有性欲,其实,他错了,完全错了,他希望姜青回来,是因为两个非常具体的、现实的目的:

他要拿那块地,要成立新公司,只能让姜青当法人。其他任何人都不如她可靠。

他要甩掉新恒石公司的所有股东,要成功地洗钱,也只能依靠姜青,要让姜青当法人的新公司,取代旧公司。

可是,他为什么不相信关树,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不相信自己的母亲,不相信自己的兄长、前妻以及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别的人,为什么只能相信姜青?是因为这个女人除了与自己有着相同的中国梦而外,还有可能为自己生孩子吗?生孩子意味着血缘,中国梦意味着理想。

血缘加理想,那就是人类的一切。

2

冯石让小高把姜青拉到北海公园门口,那时他已经在北京冬天的阳光下站立了很久了,他内心希望自己就那样在寒冬里站着,就如同他为姜青买欧米茄之后,站在大雨里一样。他看着姜青从车上下来,穿着一件长大衣,显得很像是宋美玲。冯石拿出了自己早就买好的票,说:可惜今天不能划船。

他们进了公园大门,雪中的树木,白色的小山,还有结冰的湖面在光线明媚的冬日里,向他们冲荡过来。冯石有些激动,他说:我第一次来这儿,是六岁时,我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哥哥一进北海公园,我就开始跑起来。想不到过了三十六年,我仍然会跟你在这儿谈情说爱。

姜青笑了,他不相信冯石的抒情,可是她还是笑了。显然,北海公园此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也打动了她。姜青说:你再跑跑,让我看看。

冯石说:我八十六的时候再跑给你看。

这话是一种信号,冯石自己首先感动了,它似乎是某种隐匿的美好,在多年之后,当冯石已经八十六岁的时候,他与她仍然在一起。

姜青没有被感动,她像是没有听到冯石说话那样,身边轻轻掠过的清风,已经占有了她的思想和身体。

冯石等待了一会儿,仍然没有听到她说什么,看着沉默的姜青,再次想起了关树说她是公共汽车的话,她真的是公共汽车吗?冯石心想,他知道的一共有三个男人,德国人邦德,美国人(应该称华裔吧?)曾维宁,还有就是他中国人冯石。呵,这辆公共汽车还是跑全球的呢,是世界列车。冯石又想,他知道的有这么几个,那还有他不知道的呢?冯石觉得真没有意思,可是他还是在想着,他最后一边看着白塔,一边安慰自己说哪个女人不是公共汽车?哪个男人又是什么好东西?

那时,他们都看到了一片水面,暖冬让湖上的冰过早地融化了,就如同他们之间的敌意,那时太阳照在了这片水面上,泛出了灿烂的光芒。水面上飘荡着雾气,像是温暖的爱情不断地朝他们唱着什么,冯石似乎听到了熟悉的歌词,那是以后在工厂里光屁股偷机器零件为他包饺子的表姐教他的:小鸟儿在前边带路,风儿吹向我们,我们像小鸟儿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鲜艳的红领巾,美丽的衣裳……

冯石又说:我在北京流浪时,经常来这儿,看到北海,就会对自己说:我就是饿死,也要饿死在北京。

姜青说:你为什么让我上这儿来?是想告诉我,再给我点钱,让我走吗?或者也让我饿死在北京,跟你一起?

冯石没有立刻回答她,他看着那片水面,伸出右手,搂着姜青,带着她朝前走了一会儿,才说:你不能在家里生孩子,我要成立那个新公司,让你当法人。

姜青表情平静,说:我可以一边当法人,一边在家里生孩子。而且,我知道,我把我的身份证给你就行了。你放心,我不会管任何事情的。

冯石一愣,他拉着姜青继续朝前走,边走边说:你有中国的身份证?

姜青说:美国人也可以有中国的身份证呀,我前年就办好了,当时没有想过自己还会独自回到国外。

冯石:也没有想过现在又会回到北京,还会成为未来中国最大的公司的法人,也没有想过我会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给你?

姜青看着白塔上的积雪,说:我刚才已经说了,你放心,我不会管任何事情的,我老了,也累了。

冯石笑起来,他把姜青的手松开,开始像兔子一样在原地跳着,他边跳边说:我冯石现在还不感觉老,还感觉自己年轻,那是因为我们在青春时得到的太少了。一切方面。这当然有些无耻,可是,我真的没有觉得自己已经四十多岁了。

3

姜青有些犹豫地看看他,说:咱们结婚吧,你要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就秘密进行。

他们来到了东边的台阶前,从这儿上去,可以到达山顶,从那儿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中南海,冯石在当年每天都饥肠辘辘时,也总是喜欢从这儿上去,然后,像个大人物那样,看着渺小的中南海。

他说:上去,好吗?我还是想鸟瞰中南海,那会让我像个真正的成功人士。

冯石以为自己这话又会激起姜青的不满,过去她总是这样的,自己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开始嘲讽、嘲弄,或者严肃地反驳。现在她怎么了?为什么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冯石看着姜青在天空的阴影下略显憔悴的脸,内心突然变得平静了,他看着姜青,认真地说:你承不承认,我们是一对狗男女?

姜青对他突然的恶毒有些不理解,她甚至有些无辜地看着他,不理解他的意思。

冯石说:我们正在施行一桩大阴谋,而我们俩是仅有的当事人,是策划者,我们要坑害很多人,我们是伤天害理的,而你跟我就是共同做着这件事情的一对狗男女,你清楚这点吗?

姜青沉默着,脸上的表情漠然,她就那样看着前面,渐渐地她开始浑身打颤,北海公园的山顶变得非常寒冷起来,阳光就在那时忽然又明媚了,姜青与冯石的身上洒满了灿烂的阳光,把他们照耀得如同天空下的两座雪白的雕塑。姜青显得更加冷了,她的牙关甚至都已经开始抖动,她显得无望而又无奈,声音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虽然根本没有哭,没有流一点眼泪,却泣不成声地说:仅……仅仅……是……是因为……为……我提出来……来要跟你……你结婚,你就非要对我说这些?

冯石突然可怜她,也可怜自己。他搂着姜青,发现她身上的抖动停止了,就说:你刚才说,你想秘密结婚?

姜青没有说话,她的目光从中南海上空掠过去,看着远方。

冯石又说:秘密结婚?那太委屈你了,哪个女人不愿意闹闹呢?

姜青突然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说:你还把我当做一个女人?

冯石把姜青搂得更紧了,就好像他搂着北海上空的白云一样,不说话,只是更紧地把她搂着。他听着她哭泣,相信这样的女人可以当法人了,她就像是湖面上的风,呼吸着暖和的阳光。冯石感觉到自己的脸紧贴着姜青的脸,他们皮肤凉爽,内心灼热,他们的理想如同风筝一样在北海公园上空飘扬。

4

那天的到来是有意义的,是一个开端,那是在几个月以后的初夏,冯石和姜青真的去领了结婚证。紧跟中央部署,我就领了结婚证,把自己以法律的方式与姜青联系在了一起。那个日子冯石很难忘怀,他以后回忆说,之所以在那天领结婚证,是因为头一个晚上他没有睡着,一分钟也没有睡着。头一天晚上许多有地位的开发商都跟冯石一样难以入睡,因为央行又有了新消息,尽管很内部,却不胫而走。冯石从林肖肖那儿获得了央行正在反复研究的关于如何进一步加强房地产信贷业务管理的消息,它在一年以后颁布时被业界称为121号文件,冯石在那个晚上深深地感觉到一切都在发生巨变。这一届政府可不是开玩笑的,他们很可能会动真格的。新恒石地产的资金链将再次受到影响。冯石认真琢磨,不寒而栗,虽然条数不多,但招招到位,与自己有关的都能记下来:严禁开发流动资金贷款;不得发放用来缴交土地出让金的贷款;施工企业只能用流动资金贷款购买必要设备,不能给开发企业垫资;只能对购买主体结构已封顶住房的个人发放个人住房贷款;购买高档商品房、别墅、商业用房和二套以上住房的,应适当提高首付款比例。曾维宁以后回顾往事时在文章中分析,121文件对开发商贷款、建筑企业流动资金贷款、个人住房贷款和土地储备贷款各个环节都做了详细的规定。曾维宁还说:121文件对流动资金贷款的限制将极大影响那些“空手套白狼”的骗子地产商,121文件的实质是抬高了房贷门槛。仅仅是内部精神,就让冯石在犹豫中加快了行动的脚步。因为,变数更多了。万事都要抓紧了。孤军作战的冯石在这时深深感觉到没有人可以相信,只有姜青。怎么样真正相信姜青,那就是法律规定的夫妻,那就必须要有结婚证。

冯石那天很晚才回到姜青身边,那时她已经睡着了。他有些兴奋,把她摇醒了,看着她有些迷离的双眼,他说:丫头,咱们明天去领结婚证。

姜青惊醒了,问:为什么?

冯石笑起来,隐藏住自己的厌烦,说:你不是一直想快点结婚吗?你不是也跟我一样需要踏实些,更踏实吗?不为什么,一切都要合法,土地要合法,销售要合法,我们的关系也要合法。

姜青有些怀疑地看着冯石,想问什么,却又压抑住了,只是在她的眼睛深处,有着无比困惑的光亮,比台灯还亮,比从洗手间透出来的光线还亮。

冯石不想对姜青说得更多了,结婚总是一个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有些可怜身边的这个女人,因为,她似乎不是女人,而是舞台上的道具。

姜青睡不着了,她等待着冯石对她解释,可是,疲惫不堪的冯石倒头就睡着了。他没有渴望与她做什么,他只是睡得跟一个真正的死人那样。姜青就那样充满疑惑地躺在这个男人身边,心里怀着深深的委屈和压抑,以及比冯石的善良还稀有的那一点憧憬。她就那样睁着眼睛,躺到了天明。

第二天那个对冯石和姜青而言可以说是永恒的上午,天空一直在下着小雨,一切都是悄悄的,跟初夏的细雨一样,无声无息。他们从那间充满霉烂味道的办公室出来时,冯石忍不住地在过道里就开始抽烟。他甚至都没有仔细地去看那张结婚证,结婚证的确不如土地证好看。冯石默默地跟在姜青后边,他看着姜青,想从她的脸上看到她的内心。

结婚是可怕的,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即使是那种开始把结婚当做一项工程去争取完成的人来说,当婚姻真正地来到时,他们还是心情沉重。起码冯石是这样看的。他们走出了灰楼的大门,来到了阳光下时,冯石果然看到了姜青的眼泪,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匆匆忙忙来领结婚证的真正原因吗?她知道身边这个男人几个月来一直拖着不履行婚姻手续的内在想法吗?冯石看着哭泣的心酸无比的姜青,心想:也许自己昨天在说梦话时都在反复强调央行关于土地、金融政策的新精神,那时姜青正好听见了?冯石突然自己有些委屈起来:我冯石这样的资本家怎么不跟中央一条心了?我连做梦、说梦话时,都会去背诵党中央、国务院的文件!

冯石从自己口袋里抽出了一张纸巾,轻轻地帮助姜青擦着那些不断流出的泪水,说:其实,我也非常想哭,婚姻确实是很可怕的东西。尤其对于男人来说。

姜青的眼泪突然流得少了,她听着冯石说话。

“婚姻是用来战斗的吗?我们是一对为了共同理想而走进婚姻殿堂的夫妻了。”

姜青忍不住地苦笑起来,眼泪那时还在脸上,她看着冯石说:混世魔王。

冯石坦然些了,他也笑了,说:是呀,混世魔王们彼此总是能发现对方的优点。

小高的车开过来了,冯石与姜青上了车之后,没有说话,姜青也没有说话。小高毫不迟疑地开着车朝建外的华侨公寓驶去。

冯石没有对任何人说,他与姜青今天已经结婚了。他想从小高的脸上作出判断,看看自己的贴身司机是否知道这个秘密。

小高的脸上很平静,似乎今天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日子。完全不像冯石感受到的那样,更不像姜青感受到的那样。

冯石的脑子有些乱,婚姻果真能够保证姜青在他们未来的行动中不背叛自己吗?多少夫妻不也都是在艰难中为了自保而互相残杀吗?可是,夫妻都不能互相依靠,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关系是最可靠的呢?

那天是大喜的日子,可是车内却非常安静。没有鲜花、人群、奢华的礼服,没有肯尼迪夫人穿过的皮鞋在北京东边最大的宴会厅里扭动,没有香水味、哈佛味、牛津味、剑桥味、普林斯顿味,像丘吉尔的烟斗在吞云吐雾一样,露出贵族气息、领袖气息、大企业家气息、百年老店气息,没有,什么都没有,仅仅是两人像是做贼一样完成了他们成为真正意义上夫妻的仪式。

5

冯石婚后的那几天晚上,总是呆在华侨公寓。按照关树的话说,冯总现在天天干着生孩子的事情,他每个晚上都不闲着。他真的想要另一个孩子了。

其实,密谋正在进行,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不停地唠叨,新恒石董事局会议每个晚上都在举行,只是地点移到了建外的华侨公寓里。

姜青不停地填写表格。他们必须抓紧每一天,尽快地成立国外的新公司BVI,要尽快地甩掉那些讨厌的股东,要狠心拿地,要赶在央行的前边有储备资金。林肖肖那儿传出的消息,说是一个副总理严厉警告,北京的房地产已经出现泡沫,要高度关注,要未雨绸缪,金融、房地产都蒙上阴影。

总之,在婚后密谋的日子里,冯石深切地感到,冬天又要来了。

第十章

1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英属维尔京群岛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穿过税收的波浪,一会儿冲向逃税的乌云,维尔京群岛们叫喊着,在这片避税天堂的叫喊声中,冯石听到了欢乐。

2

British Virgin Island,姜青像冯石小时候用英语朗诵《毛主席语录》时一样,很认真地念出这句英语,似乎她的英语课也是从这儿开始的。维尔京群岛,英属维尔京群岛:BVI,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要在那儿注册公司,是为了免税,还有,一旦闹起了股东纠纷,那儿就会有对我们非常有力的条件。还有,有一天如果真的需要把资金打到国外,那BVI也是首选。

冯石说:呵,偷税漏税,我有兴趣,尽管我们只是看别人做,我们从来不做。然后,冯石又说:对啦,我要恢复我的英语,因为对于中国政府来说,我再过一阵就成为外方了。我不但要享受外方的待遇,我还要承担外方的责任,那就是把西方文化带进中国来。而且,要用英语带进中国。

姜青那时正好从有些陈旧的浴盆里爬出来,她显得有些小心翼翼,边往外伸出她比旗杆还要长的腿,边说:什么偷税漏税?是合理避税。

姜青在脚垫上一跳,浑身上下的热水洒落了一地,可是,她高声叫喊着,像是在集会上发言的欧洲女性知识分子,又像是在农贸市场上的中国农妇,她的声音幽默而高调:英属维尔京群岛由六十个岛屿及泥质礁组成,总陆地面积五十九平方英里。它位于美国维尔京群岛的西北面,那儿能找到中国企业海外避税的路径,它邻近的较大岛屿为西面相距六十英里的波多黎各……

姜青丝毫也没有穿上白色睡衣的打算,华侨公寓非常暖和,让他们总是忘了季节,阳光充满橘红色的味道,照在她的身上,让她的皮肤很快地干爽起来。然后,姜青从梳妆镜前的桌台上拿起了大瓶的乳液,开始往自己的胸上、腿上不停地涂抹着,香气四溢,冯石冷静地看着她像自己在幼年时想象的杨贵妃那样,在浴后被热腾腾的湿气烧红的皮肤,就有些兴奋,可是,他对于姜青语言的兴趣远远超过对于她的身体,他对于她上半身的智慧的渴望,远远超过对于她下半身器官的冲动。他看着姜青的脸上因为午后的阳光明媚而闪闪发光。

3

英属维尔京群岛原属联合王国(英国)的殖民地,1967年开始自治。自1984年引进国际商业公司法后,英属维尔京群岛开始建立其离岸金融中心,目前其已成为世界最著名的离岸管辖区,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已有超过290,000家公司在岛上注册。

蒙牛乳业、SOHO中国、汇源、安踏、TCL百度、新浪、联通、网易、盛大、神州数码都是来自BVI岛屿的离岸公司。我们是纯民族企业呀,看看我们的眼泪吧,那是最最中国人的眼泪。人们透过牛根生的泪水惊异地发现,甚至于像中国移动、中国联通、中国石油、中国石化等在内的多家中央企业的公司架构中,也都有着离岸公司的影子。为了享受“外资”的超国民待遇,又为了拥有一颗中国心,他们哭泣并把眼泪全部都流入了长江黄河。

姜青那天渐渐地把自己的声音变低了,她的面目一瞬间竟有些灰暗,像是炉中的炭火渐渐地化为余烬一样,她说:我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当过中介,那时真可怜,挺悲惨的。

冯石听她这么说,心想,现在她不觉得自己可怜了吗?如果是这样,那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她姜青跟自己有了婚姻,受到《婚姻法》的保护了吗?女人走进了婚姻,姜青走进了政治局,慈禧走进了皇后的宫殿,这是不是说明她们从此都会为所欲为了?女人走进了婚姻,就像是孙悟空走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她可以想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冯石起身,走到姜青跟前,他轻轻拍拍她的屁股,说:你可是华尔街的BANKER!穿上衣服吧,最起码穿上酒店的睡衣。看你光着身子,我老是走神。但是,冯石显然兴奋起来,他想了想,自己走到衣柜跟前,给她拿来了一件酒店白色的大睡衣,帮她穿上,充满柔情地说:说,说说,继续说,你今天显得特别高贵。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偷税漏税?

姜青笑起来,她把睡衣整理好之后,对冯石说:还有什么说的?我已经说完了。

冯石摇头,说:欧,NO,我的英语发音准确吗?姜主席,我有个请求,我们已经是外资公司了,我也很快就会有外国人的身份,请不要反感我从现在起就像一个真正的外国人那样说话,并控制自己的肢体。好吗?

冯石这时已经开始像列宁在1918年那样说话了:快,继续说说细节,我已经产生了幻觉,我们成了外企,我们从国外向国内投资,我们享受国家政策,我们里里外外都当好人,因为我们是没事人,我们不用承担责任。我们俩是不是都需要一个外国名?如果让我起个英文名的话,我想让你管我叫“爱伦”,那是我上中学时,自己给自己起的。可是,亲爱的,老婆,你说,我为了甩掉股东,重新注册公司,在生米做成熟饭之前,我还是希望保密,不想让他们知道公司是咱们两个人的。

姜青得意了,说:傻瓜,人家把公司注册在维尔京群岛,就是为了完全保密,我们完全可以匿名,不需要说出公司所有者,不需提交资产负债表、统计表,不需举行股东或董事年会。

冯石大叫:欧,YEAR!

然后,他开始拉着姜青跳起来,边跳边说:你浑身上下都无比芳香,你穿着睡衣真是很典雅,我现在就想跟你做爱了,可是,冯石摇摇头,显得无限遗憾地说:我们现在有工作,我们不能太自私了,快,你继续说。

姜青笑了,说:你说,我怎么典雅了?你告诉我,我典雅的感觉,我现在是一种什么形象?

冯石没有理会她的追问,只是说:你说,BVI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姜青有些失望地说:跟你说了一千遍了,当咱们有了BVI公司之后,如果我们以这个公司做事,我们受英国法律保护。

冯石大声说:欧,MY GOD!!

然后,他开始把姜青朝床上拉着,说:走,上床,上床呀。

姜青开始梳头,她有些矜持地顺着冯石的力量,她甚至被冯石拉得有些跌跌撞撞,她想不通冯石为什么那么急切地要上床,她与他这些天只要回到酒店里,冯石就必须与她做爱。这开始让她兴奋,她认为天天做爱,说明了夫妻很深的情感,说明了爱情的伟大,说明了在她与他的关系中,没有金钱,只有比初冬时北京大雾还浓的爱,比上个世纪伦敦大雾还浓的爱。但渐渐地姜青明白了,对于冯石来说,她只有当了他孩子的母亲,他才会内心平静。姜青突然有些悲哀,她清晰地感觉到冯石的手有些凉,可是,他的呼吸急促。我是一个生孩子的机器吗?我对他的价值,我对这个社会、国家,我对于人类的价值难道仅仅是为这样一个男人生孩子吗?我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迷失?

冯石没有意识到姜青情绪的变化,他仍然兴冲冲地边带着她走向卧室,边说:还有呢?还有没有?

他们来到了卧室,姜青说:我可以找些这方面的文件,让你看看。这方面有很多细节,你还真要认真看文件。

冯石说:我只看中共中央和国务院的文件。

姜青忍不住笑起来,说:那我也不想再说了,我累了。

冯石说:前几天又出了关于土地的(新八条),土地政策发生了重大变化,那文件我可是一字一句仔细地研究的。听清楚了没有?我只看咱们党的文件。再给我说说吧,好吗?

姜青有些不耐烦了,刚才那种对于知识的卖弄,使她像田地里的劳作者一样累了。无知的女人卖弄风情,知识女人卖弄知识,这是那个时代的重要特征。

冯石说:快快,我真的要听。

姜青真不愧在当年干过中介,她业务之熟悉让冯石为之倾倒,她在对这个男人有些厌烦的状态下,竟然能像背诵化学元素周期表那样快地复述起来。背诵停止时,她竟然气喘吁吁,她突然问冯石:我对于你唯一的价值难道仅仅是为你生孩子吗?

冯石侧过身去,没有看她,只是笑着问:如果我有了维尔京群岛护照,有一天警察要抓我,拍屁股就能出境?

姜青一愣:怎么想到跑?

冯石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打倒资本家?

4

关树来到了华侨公寓,他那天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那西装是他跟冯石在海南时买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穿上这身西装。记得那是他跟冯石在海口的最后一天,他们无比伤感。他们其实已经跟这儿的天空和大海有了很深的感情,却不得不离开。关树清楚地记得当时冯石搂着他的肩膀说:兄弟,我算看清楚了,中国没有经济,也没有文化,只有政治。而且,这政治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政治,就是他妈了个逼的……政策。政策呀。有了这个政策,它让你活,你就活;它让你死,你就死。而且,早上说得好好的,晚上就会变,它就跟戏子的脸一样。

他最后对关树说:我们要去北京,因为那儿离政策最近。我们可以在政策颁布之前就知道它,我们甚至于还能……

那时,关树看到冯石热泪盈眶,他被海南的烈日晒得很黑的脸上竟然真实地淌出了泪,冯石说:还能跟他们一起制定政策。

渴望与中共中央、国务院一起制定政策的激情让冯石像个孩子,他的眼睛显得单纯、明朗,如同海南省万宁县石梅湾的海,蔚蓝,透明,阳光明媚,水波荡漾。

关树看见多次冯石哭泣,经常是为自己可怜的儿子,有时是为女人,可是为了制定国家经济政策而哭泣,还是头一次。关树当时想,老板真的是一个软弱的人。可就是这个软弱的人,竟然有着那么远大的理想和政治抱负。关树当时不寒而栗。

那是1994年的秋天,他们彻底绝望了,已经无法坚持,完全无关个人品德和个人智慧,大势所趋,他们是冰风暴下边的小鸟,无奈而寒冷。关树当时想买那件深蓝的西装,可是,冯石坚持买两套黑色的。跟丧服一样,他说:就算是埋葬我们自己的青春吧。我已经三十四了,你也二十九了,自己给自己的丧服。

似乎他们当时就都穿上了黑色的丧服,飞机已经升空,海南的大地在他们的鸟瞰下越来越小,冯石看着神色迷茫的关树,就忍不住地搂住了他的肩膀,他说:跟着大哥,今后有大哥一口饭,就有你半口。我们今后成立公司,一定是咱们兄弟两个人的。关树记得很清楚,冯石那天显得亢奋而啰嗦,他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然后,他再次强调:由我们兄弟成立的公司将会影响到中国的经济政策,将会在政治上有说话的权力。

5

关树穿着那身丧服充满怀旧的情绪,他走在华侨公寓的过道时,由于款式过于矫情,让经过的一对青年男女都忍不住地盯着看。他来到了冯石与姜青的门口,先不敲门,而是直接站在门前,从猫眼里往里边看。然后,他开始仔细听。似乎有电视在响,CNN的节目让关树意识到了姜青的存在,他感觉到心烦。这个女人像垃圾那样地又重新进入了自己的视野。男人真的那么没用吗?他妈的,大哥也不能例外,冯石也不能例外。

关树真的看不出来,这个姜青究竟有什么不一样,把冯石完全迷惑了,她莫名其妙地从天边飞来,然后,又飞走,又飞回来。关树开始按门铃,没有人理会他。

关树开始认真地按起来,他想象中冯石已经走到了门口,通过猫眼悄悄朝外看。可是,猫眼里没有阴影。这时,清扫房间的服务员从旁边推着车经过。关树有主意了,他对她说:小妹,能帮我开开门吗?我是这间屋的客人。

女孩儿摇头,说:你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我知道,我们有规定。

关树笑起来,说:是呀,我说了我不是主人,而是客人。你做得对,我们就是应该严格要求。要按照酒店的规定来。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五百元钱,又说:可是,我实在不想下去了,给,拿着,以后有什么困难就对我说。

女孩的脸红了,她站在那儿不动。关树上前,把钱塞到了她围裙前边的兜里。女孩儿那时说:不要告诉我们领班,否则我就完了。

关树的脸色一变,说: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她完了,你也完不了。

关树说着,又给她塞了三百元钱。然后,他看着女孩子拿出卡来,把房间的门打开了。关树看着女孩的脖颈,和她沐浴在阳光下的婀娜身材,他一边赞叹着美丽真是俯拾皆是,一边进了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6

冯石与姜青都不在屋内,关树百无聊赖地在明显有些陈旧的地毯上踱着步,他把双手背在身后,显得老成持重,像是老公公无意中走进了儿媳的房间,他对那个女人带着禁忌和几分厌恶,却又忍不住地好奇起来。他像一个负责任的离休老人缓缓地走进了每一个房间,甚至连储藏室他也会伸个头在里边深深地吸吸鼻子,仿佛里边有着那个女人内心的气味。

他走进了卧室的洗手间,看见了姜青晾在架子上黑色的内衣、内裤,他把目光紧紧地盯在了她的质地很考究、颜色单纯的裤衩上,看了片刻,突然忍不住自己内心的歹毒,把这个很小的,包在姜青屁股上一定很紧的三角形怪物猛地抽下来,打开窗户朝外扔去。

关树回到了床前,看着那张还没有换新床单的两米宽的大床,很替他亲哥哥冯石担心,别孩子没有生下来,老板的身体就垮了。他喃喃道:操他妈的,天子从此不早朝。

关树把目光从毛发上移开,那时他看见了在床的西侧放着的一台笔记本电脑,他打开电脑,突然感觉到累,就把电脑放回原处。这时,他看到了电脑下的那摞纸,全是A4型号的,打印出来不久,比床单显得要干净。他顺手抽出一张看着,渐渐地关树的目光明亮起来,他像是盲人看到了亮光那样,呼吸变得急促,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英属维尔京群岛,BVI公司,法人姜青,董事姜青,总经理姜青……

关树当时感觉到头晕,他在法人里边看不见冯石的名字,他在董事里看不到自己的名字,他也看不到自己如新恒石地产一样的10%股份。他反复地看着“总经理姜青”,而不是“总经理关树”,突然有着巨大的委屈,他当时感觉到应该从楼上掉下去的不再是姜青的三角裤衩,而是自己丧失了总经理权力和10%股份的身躯。

他仔细地一张张地开始看那些注册公司的文件,他的内心像被冷水浸泡着,渐渐地结冰了,他在彻底被冻僵时已经弄清了冯石和姜青的全部意图,以及BVI公司的核心内容。

关树有些像醉汉那样地走回到门口,他拧开金色的门把手,看见了刚才为他开门的女孩儿,他叫她。当她走到他身边时,他说:现在就开始打扫这个房间,不要对别人说我来过。

那时他看了一下镜子,他没有仔细看自己的脸,而是首先看见了身上的黑色西装,心想今天真是糟蹋了那么美好、灿烂的情感。

7

那时冯石与姜青正在建外的大街上散步,他们共同沐浴着北京的阳光,今天格外暖和,姜青指着那边楼下摆着的桌椅说:咱们坐坐好吗?

冯石一看,有几个老外正坐在那儿,显得很舒服。温暖的色调让他们好像是坐在春天里,而不是冬天。冯石说:我怕冷,我没有那些白人那么健康,我一会儿就会被冻僵。

姜青有些撒娇,她拉着他,把他硬拉到了一张桌子前,她为他要了很热的咖啡。

冯石看着那几个白人,特别是那个皮肤上有明显汗毛的女人,然后,他又看看坐在身边的姜青,看着她细致的皮肤和眼眶,看着她的脖子,心想:A货有时就是做得比真货还强呀。

姜青看着冯石愣神,就说:考考你,什么是海外离岸公司?

冯石笑起来,说:今天的太阳的咖啡就是离岸公司。

姜青说:好,我再告诉你一次。就是像英属维尔京群岛这样的地方,以法律手段制订并培育出一些特别宽松的经济区域,允许国际人士在其领土上成立一种国际业务公司,这些区域一般称为离岸管辖区或称为离岸司法管辖区。而所谓离岸公司就是泛指在离岸管辖区内成立的有限责任公司或国际商业公司。

冯石说:“离岸”这个词有些神秘,跟我小时候看电影,里边有“水鬼”一样。你知道什么是水鬼吗?黑压压的海岸边,突然从水里钻出来个人,他上岸后,脱去了身上的胶皮外套,潜入黑夜,不知去向。

冯石再次看看那个白种女人,看着她吃苹果派,继续说:小姜呀,我们就是水鬼。

姜青不说话了,她看着前方,默默地喝着咖啡。

冯石说:我考考你。你说,我们在维尔京群岛注册公司,我们完全不用在当地上班?而仍然在北京上班?

姜青像身边那个欧洲女人一样地点头,并说:当然。而且,英属维尔京群岛保留了英国的法律体系和司法制度。除了可以不交税以外,还享有保密权利,如果咱们不愿意,可以不对外披露。另一优点是几乎所有的国际大银行都承认这类公司,如美国的大通银行、香港的汇丰银行、新加坡发展银行、法国的东方汇理银行等。“离岸”公司可以在银行开设账号,在财务运作上极其方便。全世界的富人都会利用那儿的优势,而且,说不定咱们以后要上市时,也要通过成立海外离岸公司实现,那可是我的最高理想。

冯石开始抽烟,他点着的烟云先是飘向姜青,然后,又飘向那个白种女人。姜青看到那个女人朝自己这边看着,然后,她起身挪动了位置,换到了离他们更远的桌子前,重新坐下,继续看书。

姜青说:你看,你真让我难为情。

冯石提高了声音:呵,我赞美人类的智慧。我赞美他们的创新能力。你说,这算不算核心技术?我们中国人真是聪明,他们发明不了什么,可是他们会偷,对吗?我是说,像咱们两个这样的中国人?

姜青说:岛上有完善的通讯系统,交通和邮政服务也是一流的。

冯石说:理财国际化,对吗?我这样概括可以吗?对中国的民族企业要走理财国际化的道路,就像毛泽东当年要走井冈山的道路一样。

电话响了。冯石仔细看着号码,知道是关树打来的。

这段时间,冯石几乎没有跟关树见过面。他开始觉察到关树是喜欢这种状态的,当了多年的老板他知道,即使是关树,跟自己在一起时,也会有紧张的感觉。可是,姜青却没有,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她与自己总是在床上吗?

冯石看着自己的手机,犹豫不决,他的确不愿意现在接关树的电话。他感觉到自己夹在姜青与关树之间,有些像是受气的儿子,在母亲与太太之间左右为难。

冯石知道,一个新的世界正在向自己招手,关树这样的人,是进入不了这个领域的,而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关树拥有相当多新恒石公司的股份,他应该拿关树的股份怎么办?在离岸公司里,还给关树10%?

电话不响了。冯石松了一口气,他打算喝一点他极其厌恶的咖啡了。冯石对于咖啡的味道从来都是厌恶的,这在他当年刚闯北京的时候,就充分显现出来。他那时在上学,与女同学一起看着那种臭不可闻的饮品时,就深深地抵触这种从西方来的东西。就像是他同样厌恶看黑格尔的书一样。当时,黑格尔的书跟咖啡一样,都在校园流行,可恰恰这两种东西都是他讨厌的。然而,他却在与女同学们一起出去时,总是像喝尿一样地,大口吞下那种黑色的饮品。一个人讨厌什么,却不敢说,这说明了他的渺小。一个人讨厌什么,就说什么,这说明了他的强大。

冯石看着姜青非常愉快地享受着自己的咖啡,忽然把自己面前的咖啡倒在地上。

姜青说:你怎么了?这可是最好的咖啡。

冯石说:我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我感觉到,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咖啡让我窒息,然后,冯石把声音突然变小了,他凑到姜青的脸前,像耳语那样,悄悄说:这东西像尿一样难喝。

姜青的脸一下就红了,她除了感觉到羞愧之外,还有一种莫名的耻辱感,冯石显然对自己太不尊重了。而且,是在这个场合。如果是在过去,她会起身而走。像江姐走向刑场那样,她会仅仅因为这一句话,就跟他诀别。现在她却在犹豫,最终却是沉默。

这时,电话再次响起来。冯石一看,还是关树。姜青在一旁说:接吧,说不定有什么事情呢?要不,你会把我这杯也倒掉的。

冯石没有看姜青,而是一直看着手机,似乎他从那里能判断出什么要紧事。

姜青说:是不是摩登真的出事了?

冯石没有说话,而是起身,独自朝前走去。

姜青一看他这样,只好很快地掏出一百元,扔在桌上,对咖啡厅的招待客气了一句,就跑着追上了冯石,她问他:去哪儿?

冯石不说话,只是叫住了一辆出租车。

第十一章

1

当看见那片红红绿绿的楼群时,姜青惊呆了。摩登在与姜青分别了两年多之后,竟然是以这样庞杂、纷乱、轰轰隆隆的方式进入了视野,那种感觉很像是人民解放军占领了巴黎。她想不到冯石会这样地瞎胡闹。姜青突然有了想哭的感觉,可是却没有眼泪,红红绿绿的楼群外立面让她的头开始晕起来,好像她又挨了那些偷建筑材料的女民工们一棍子。她在那一刻突然知道了成语“欲哭无泪”的真正含意。

可是,她并没有停止自己的脚步,她跟在冯石的身后,仍然没有丝毫犹豫地走着。她知道冯石上这儿来是因为他既不想见关树,又担心摩登出什么事。

一切都很安静,摩登城很乖呀,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它像是一群听话的美国孩子(因为他们是白种人),默默地坐在那儿,做功课,不发出一点点声响。

冯石走到了楼群的大门口,保安冲了过来,姜青以为这些看门人因为不认识冯石,所以要驱赶他们。冯石犹豫了一下,仍然朝门口走着。那保安冲到了冯石跟前,猛地抬起了自己的手,显得气喘吁吁。这让冯石吓了一跳,他以为粗鲁的保安要打自己,就忍不住地停下了脚步。

那保安却突然站住,红着脸向冯石敬了一个礼,并且大声说:董事长好。

冯石与姜青走进了楼群间,那时楼群又让姜青换了个感觉。

曾经让姜青在欧洲梦牵魂绕的摩登现在像个睡着了觉的纵欲者一样,真的是静静地卧在北京国贸东边。跟那些连内衣都不愿意穿的男男女女不同的是,它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颜色多样。每个窗户都像一只青年人的眼睛,露出透亮的光泽。

冯石回过头来,声音很小地说:一共八期,现在七期都结束了。他用手指了指,又说:最靠近西边的是第八期,很快也会结束。那时,就彻底完工了。然后,我们就把这些楼的七期也卖给自己,只留第八期。然后,当我们把股东彻底甩掉之后,就开始以卖八期的名义,从一期到七期一起重新卖。

冯石丝毫也没有到那边工地看看的意愿,他是一个哲学家,不喜欢现场,不喜欢在基层与劳动人民的具体事物打交道。他此刻有些得意地看着姜青,他的目光中有着明显的含义:怎么样?没有你,我照样把一切都弄得很好。国外的一套并不适合中国国情,马克思列宁主义最终要变成毛泽东思想。

姜青知道冯石的意思,可是她更知道自己无权跟他计较,她在与冯石的争斗中,是一个失败者。那就应该有一个战败者的样子: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如果想动的话,就是要为他生一个孩子。然后,因为孩子,让他跟冯石之间有了真正的亲情,当然最好是要有爱情。

她看着那些有色彩的外观,虽然不同意,可是大量的金钱似乎在她面前晃动。这片建筑群简直太大了,在天空的映照下,显得更大。那完全是人类创造了另一个大自然。

姜青这次回来后,从来没有到摩登来过一次。那曾经是她的心血,她有些不敢来,她不知道它被冯石和关树这样的人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她知道,这两个无知的男人侮辱摩登城就像是日本人在蹂躏中国妇女,不同的是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南京。

可是,它毕竟建成了,当时的理想,现在部分地成为了事实。当时的图纸,现在成为了作品。

眼泪忍不住地出来了,她想控制,却仍然流了出来。她不知道现在流泪是否合适。

那时,冯石回过头来看着她,然后朝回走了几步,来到了姜青面前,他温柔地搂着她的肩膀,轻声说:除了还欠别人大量的钱之外,一切都好。关总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职业经理人。

姜青听冯石说关树竟然是“职业经理人”,她的眼睛忍不住地闪了一下,但是与此同时她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冯石的温柔鼓舞了她,似乎在那一刻,她有权放纵自己的眼泪了。

冯石突然高声说:这一切都属于我们。

这一切真的属于我们吗?你这个“我们”是谁?姜青没有问出这话,她只是在心里说着,然后,她本能地把冯石抓得更紧了。

冯石此时完全清楚姜青的内心体验,他知道她在现阶段有些软弱了,能让这个骄傲自满的、充满心机的女人老实片刻,他感觉到无比舒服。

2

冯石问姜青:你说,这些房子最终能卖掉吗?

姜青说:你那么相信北京的明天,还有中国的明天,还怀疑什么?只是,我不知道我们应该以什么方式卖这些房子才合法。

冯石念了两遍“合法”,然后说:我想注册一家二手房公司,从夜总会里招一些小姐,让她们合法地卖。

姜青又无话可说了。坚信北京明天的冯石和拟用小姐售楼的冯石差距太大了。真的就像是克林顿在希拉里的床上和在莱温斯基的床上差别那么大,就像是奥巴马分别出现在白宫的客厅里和厕所里一样,完全是两个人。

冯石看她这样,就说:“我们不要瞧不起小姐,只要有合适的制度,她们个个都是先进工作者,都能起模范带头作用,都会有最好的团队精神。而且小姐们都有信仰,她们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

冯石的话语突然被阻止了,那时他与姜青刚从五号楼东边转过弯来,然后,他发现关树就站在了自己和姜青的面前。

关树看着冯石,说:大哥,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冯石看看身边的姜青,他示意她离开,他想跟关树单独说话。

姜青明显地有些不情愿离开,但是看看冯石严肃的眼睛,就加快了脚步朝前走去。冯石没有看关树,而是一直看着姜青。他发现她此时的后背僵硬,不快乐让她像是一根移动的木棍,在楼群之间徘徊。

关树也跟冯石一样看着姜青的背影,直到她走远了,也没有再说话。

冯石转过脸来看着关树,说:你是怎么知道我来这儿了?

关树说:我总是在这儿,高兴不高兴都在这儿。

冯石这才注意到关树穿着那身在海南买的“丧服”:看来今天是不高兴了?

关树说:姜青就是在床上向你仔细地解释了BVI公司吗?

冯石一愣,然后笑了,说:对,那时我闭着眼睛,刚射完,有些疲倦。

关树紧接着冯石说:姜青还处于亢奋中,她的眼睛在闪亮,因为她在说着她非常熟悉的事情,她在香港当过中介,维尔京群岛有英属和美属之分,它们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岛屿。

冯石知道了,关树其实已经完全掌握了自己跟姜青的核心机密,他想了想,就拍拍关树的肩膀,带着他朝前走。边走边说:为了谨慎起见,我们俩应该专门去一下这两处岛屿。

关树说:其实,仅仅是为了成立BVI公司,我们都不用去,在香港注册就行了。

冯石真的有些紧张了,他认真地看着关树,仍然坚持着自己的腔调说:可是,我们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

关树不说话了,他走在冯石的身边,眼睛里露出了无比的失意。

3

冯石和关树回到了五号楼的厅里,他们一起走进了电梯。冯石按着电梯,就像关树是自己的老板。电梯门缓慢地关上了,不平顺,节奏不稳,然后,他们开始上行。好慢的电梯,他们两个人都感觉到了档次低的电梯所带来的不愉快。冯石先笑了,说:反正我们不会住在这幢楼里,否则,光是等这电梯,就会得焦虑症、忧郁症、强迫症。

关树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显示楼层的数码在变化。三十层似乎比珠峰还高。他们在漫长的时光隧道里都有些呼吸不畅。

终于到了顶层,出电梯后沿着过道走到沉重的铁门前,冯石拉开门,他们走向了楼顶的天台。然后,他们又走到了天台的边缘,就那一刻,两人都看见了在底下像蚂蚁一样行走的姜青。

冯石听到了关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姜青一直没有回头看,她走在小区用岩石铺成的路上,很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单薄的女童,是被人贩子拐卖到摩登城来的。冯石远望着姜青,就如同当年望着西山一样,冯石不理解姜青为什么不能主动对关树客气一些,她应该知道关树的功劳,以及自己与他的如同李白和汪伦一样的情感。他想:这个女人很奇怪,她回到了你的身边,想得到你,并渴望在未来与你分享财产和尊严,成功……这些东西,可是,她却完全无视你的朋友、战友、亲人、兄弟的存在,是因为她太独了,还是她把你早就看透了?她的自信来源于对自己能力的充分肯定?还是她知道你的贪婪?她知道最终也只能由女人来分享一个男人的伟大和成功,而不可能是任何男人?

太阳西斜了,两人望着脚下的北京,都感觉到了渐渐袭来的凉意,摩登这片楼群显得庞大,像绵延起伏的阿尔卑斯山一样,真的成为北京、欧洲以及全世界的地标性建筑。冯石搂搂关树,说:这西装我也有很久没穿了,可能被姜青个傻逼给扔了。冯石说着,再次看着远方的姜青:她以为扔了我的西装就能扔了我的历史。

冯石说完自己先笑了。

关树没有笑。

4

冯石从楼上朝下走,关树跟在他的身后。

冯石想带着关树去中国大饭店去坐坐,他想弄清楚关树究竟知道了多少。他们刚从电梯出来,竟然看到小高的车就停在那边。冯石一愣,他没有叫小高来呀,这些天他连小高的车都很少坐,他经常与姜青一起坐出租,这让小高很紧张,有时会把自己的车停在华侨公寓门口。这让冯石有几分感动,他深知自己是一个掌握着别人命运的人。

冯石看看关树,又看看小高,他没有吭气,只是直接上了小高的车。关树也跟着上来了。小高问冯石:要不我给姜、姜青……姜总、总打个电话?

冯石笑了,说:不,不,不用了,姜、姜、姜青就在酒店里生孩子了,你也不用叫她姜总。

冯石说完,看看关树,发现他仍然没有笑。

冯石对小高说:走,中国大。

关树突然拉拉冯石,说:咱们还是回西边吧,我真的不习惯在东边撒尿。

冯石看看关树,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眼睛深处,关树把“消费”说成是“撒尿”这让他愉快,他说:好,回酒廊?

关树点点头,苦笑一下,说:幸亏我大哥还记得酒廊。

5

新世纪饭店到了,冯石走在下边,还真的产生了久违的感觉。他对关树说:你他妈走那么快干什么?慢点,让我好好看看这儿。

关树笑了,他看着冯石,说:看,那边老康活鱼给拆了,要盖一个七星级酒店。听老康说,他想在东边再开一个饺子馆。冯石说:咱们老是喜欢吃活的东西,内心毫无禁忌,这不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应该干的,唉,吃那活鱼,恐怕要有报应。

关树说:我大哥是有信仰的人,这全北京人人都知道。

冯石笑了,说:要让全国人民都知道。

冯石与关树一起走进大堂,立即有许多人上前问候他,“冯总,冯总”声音不绝于耳,像无数的音乐主题绕梁三周,让冯石感觉到自己真的是离开组织多年了。冯石感觉到了欢乐,他再一次深深地体会到,一个男人如果天天只跟女人在一起,他会窒息,一个男人如果他天天只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他除了会窒息,还会伤心。他与关树走进了电梯,到了三十层时,隐隐约约听到了人声和喧闹,冯石惊觉地问关树:酒廊有晚会?

关树只是笑,不吭气。

冯石加快了脚步,朝酒廊走去,这儿是他的地盘,就算有两个月不来,也是老根据地,怎么会有别人在这儿开晚会呢?冯石几乎是冲进了酒廊,一进门,就愣了:

新恒石公司的高管们、外事处的刘冬、国务院机关事物管理局的周小强处长、新世纪饭店的副总陈觉、林肖肖的秘书许大伟,还有那些帮他多年来共同做资金的人,好几个银行的信贷部主任,大小十几个人都坐在那儿。东南的角落里坐着小松树,他是最先看到冯石进来的,他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看见了冯石,那时,大家一起站起来,鼓掌,说:欢迎冯总回家。

冯石就在那一刻感觉到了温暖,他浑身上下被瞬间产生的热气滋润着,整个身体像是充满潮湿的酒窖,醉意浓浓。冯石突然意识到连内心都有些想哭的感觉。他跟每个人握手,满屋子的男人让他兴奋无比。

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总是生活在姜青的气息中呢?冯石问自己。

6

像过节一样的喧哗骚动很快就过去了,最后在商务酒廊里仅仅留下了冯石和关树。冯石想睡了,他对关树说:你是去军区,还是留在这儿?

关树说:大哥呢?

冯石说:我今天就睡在这儿了。

关树说:我也在这儿。

冯石看出来了,关树要跟他作一次认真的谈话。

果然,关树跟着冯石走出了酒廊,在过道里,冯石发现关树的脸上有了不少的皱纹,他就搂着关树的肩膀,说:你要注意爱惜身体,别纵欲过度了,大哥不能没有你。

冯石开了门之后,他们走进了3018套房。

关树在客厅的沙发前突然站住,他拉着冯石的胳膊,看着冯石的眼睛说:大哥,你在海南就对我说过的话,你忘了?

冯石说:我在海南天天都对你说话,你让我不要忘记的是哪句?

关树松开了冯石,让他坐下了。然后他自己点着了烟,递给冯石,自己再点着一支,开始猛烈地吸着,缓缓地回忆着,像是一个老人那样地,喃喃道:那次是咱们输得最惨的一次,你带着我去了西海岸,我们在傍黑的时候到了,那天有落日,你看着落日说的一番话。你记得吗?

冯石的眼前出现了画面,真的是海南的落日,临高县西海岸红色的天际被晚霞和落日染成了《毛主席语录》封面一样的红色。不知道为什么,关树的话语中描述出的画面感,让冯石有想恐惧,像他在童年时听着鬼的故事一样。

关树说:你当时对我说,关树,我们这次坏在那个副省长的女儿身上,你那天说,我们从此以后,不能给任何女人讲自己的商业细节,无论这个女人是你什么人,哪怕是你的发妻。你说只要是涉及到商业机密,你都要对她保密。你那天让我一定要记住!

冯石一听就知道这话是自己说的,因为它太像是自己的话了,可是,他又真的想不起来,他竟然是在海南的西海岸,看着落日对关树说过这话。

关树说得认真而委屈,他不停地抽烟,又激动地忘记了手上未弹掉的烟灰。冯石从来没有看他这么亢奋过。关树跟自己相比,是一个冷静型的男人。他表面瘦弱,内心凶狠,做事果断,对自己无比忠诚。可是,今天的关树像是一个老人在离休前面对自己的老上级诉苦,他说着对于女人的看法,却透露出漫无边际的思虑。

关树说:老板,让我再重复一下你的话,好吗?关树没有等冯石点头,就再次背诵,他说:老板,你说,你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其实,我也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关树开始像教堂里朗诵赞美诗那样地继续着自己的表达:

你说,我们绝不能在自己的团队里有任何人家庭成员的影子,无论是老婆还是父母,还是姐妹、兄弟,都不可以在核心区插手。因为以你为核心的团队接受的是你,而不是你的家庭成员,更不是你的女人。如果这个女人与你上了床,那么你必须让她离开这个团队,要么她另谋高就,要么她成为你的专职情人或者太太……

冯石笑吟吟地看着关树,像少女注视着英雄:所以,我才让姜青专门为我生孩子。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了女人的呻吟声,冯石和关树都开始仔细地听起来。肯定是在他们下一层,似乎一男一女正在做爱,女人叫床的声音比姜青还大。酒店的隔音真是太差了,那个女人的表情似乎就在这两个男人之间。冯石那时觉得没有什么画面比女人的表情更难看了。

关树又说:大哥,姜青去了法国,我们不是把楼盖起来了吗?她当时说,我们没有能力做完这一切,她说我们的楼肯定要出问题,不是没有出吗?我们在一切方面都没有按照她那样一个女人的标准去做,不是也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吗?我们当时那么困难,所有人都认为我们要完蛋了,我们不是照样挺过来了吗?

冯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起身打开了电视,他看着HBO上的一部日本电影,好长时间,才回头对关树说:兄弟,别想那么多,今后有大哥一口饭,肯定有你的。

想不到关树竟然眼睛有些湿了,在灯光下眼泪让关树的目光渐渐明亮起来。这让冯石有些意外,这么多年来,关树从来没有哭过,要不就是自己忘记了。冯石曾经因为这件事,内心总是无情地批判自己。他哭过,而且,许多次地哭过。可是,关树没有,这肯定说明了关树比自己要坚强。坚强的人更应该当领袖,做大哥。

冯石看着关树从内心深处流出的眼泪,内心也开始发潮。

关树说:大哥,多少人都是这样的,让女人走进她们不该去的地方,最后,全都毁了。我跟了你那么多年,我真的不如一个女人?

冯石真的有些生气了,傻逼,他在内心骂起来:女人有那个东西,男人天天需要,你有吗?女人能为我生孩子,让我的百年老店能无限传承,你行吗?

冯石拍拍关树的肩,说:她只在家里生孩子,养孩子,她只配生孩子,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关树说:大哥,你从来不骗我,可是今天你骗我了。我那天去华侨公寓找你,你们没有在。我让服务员给我开了门。我当时很无聊,就打开你们的电脑想玩游戏,电脑没有关,我看见了你跟姜青新作的文件,是要在什么维尔京群岛弄好几个BVI公司,还让她当法人,大哥,你为什么要骗我?

冯石听关树这样说,脸就开始有些红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骗关树。你可以骗自己的父母,可以骗妻子,可以骗情人,也可以骗姜青,但是,你不可以骗你的好兄弟关树。这曾经是冯石的心里话,他说这类话时,不需要强打精神,不要表演,一个人说心里话,说肺腑之言还需要酝酿情感吗?

冯石终于弄清楚了关树所有表现的由来。冯石说:知道吗?我为什么这次要让姜青当法人?其实,她不过是一个木偶,后边拉着绳子的是咱们两个人。我们的目的是为了转移资金,要让新恒石地产亏本,要让那些股东不但没有钱分,还要为新恒石倒贴钱,特别是那些国家股,我想整死他们。我要报那一箭之仇,你是新恒石的总经理,你不行。我是董事长,也不行。没有其他人可以相信了,只能是她。

关树说:那老板,你完全可以让你的儿子当法人呀。为什么要她?冯石摇头:我不能让我儿子这么小就趟这浑水。再说了,即使是BVI也不能没有一点要求。我儿子客观上条件也不允许。

关树说:你知道姜青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她很贪婪,她的欲望比下边这个叫床的女人要强烈得多。她的胃口也非常大。仅仅是在家里生孩子,我都怕大哥你吃不消。

冯石笑了,说:姜青真的是个傀儡。而且,很保密,等把一切事情都办完了,再换过来。别人也不会知道姜青是法人,影响也不可能传播,到时候,总经理还是你,董事长还是我,她还是她。

关树说:她不是她,她是谁?

冯石严肃了,他抽出一支烟,等着关树为自己点燃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这是一个需要极度沉思的问题,说:姜青是谁,这个女人是谁?不瞒你说,我还真他妈的不知道。

关树看出了冯石真实的担忧,脸上的表情渐渐舒展了。他说:既然很保密,而且匿名,别人不会知道,也不会有影响,那为什么我们自己不当那个法人?她万一骗我们,甩我们,怎么办?那可是咱们全部家当。你的钱,我的钱都在里边。她作为法人,可以决定一切呀,大哥,我还是不理解,你就真的那么相信那个女人?

冯石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他冲着关树大声说:你不要总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告诉你,她是我老婆,你嫂子。

关树愣了,说:大哥,你结婚了?为什么也不告诉我。

冯石沉默了一下,说:有什么好告诉的,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关树说:大哥,你这样,让我难过。夫妻店?咱们办成了夫妻店?

冯石说:我累了,小树子,你知道我累了,你知道的,新恒石地产不会成为夫妻店。

关树听冯石叫自己小树子,就又想起了海南,从到北京来之后,冯石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自己。他不知道应该感动,还是忧虑。

冯石又说:那好吧,你如果连我都不相信了,我就把属于你的钱先给你,让你踏实。

关树愤怒了,他起身朝外走,到了门口才说:大哥,你知道,咱们俩不是钱的事情!!

冯石有些累了,他进了卧室,没有脱衣服,就倒在了床上。这么默默躺了二十分钟,一直没有睡着。他知道不是因为关树,而是因为姜青。他觉得身边少了一种声音,这让他内心很难安宁。在酒店像棺材一样的房间里,黑暗像是大雾一样朝他压过来,他突然觉得孤独而恐惧。缺少什么声音呢?他问自己,答案很快就出来了:是姜青的呼吸声。她的气息让他能够安宁。尽管他对她是那么怀疑,那么不能确定,可是,他发现姜青的呼吸能让他驱散恐惧。对于黑暗的担忧,一个女人的呼吸果然有那么重要吗?冯石内心忽然充满了柔情。

他起身,开始穿衣服,他还是要回到姜青身边去。在出门照镜子时,他看了看外屋洗手间里的钟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那时,他忽然想,姜青为什么一直没有给自己打电话?她这次回来与过去完全不同。过去,她几乎天天盯着自己,时时打电话追逐着冯石的影子和灵魂,如果我有灵魂的话。可是,这次她从巴黎回来,不再这样,从来不打电话。这是姜青在巴黎,在欧洲,在英国反省的结果吗?女人让你喘不过气来,这是最可恨的,也是最恐怖的事情,女人让你有无限的自由,你却又忍不住地为她忧伤。

冯石走出酒店大门,北京完全黑了,他面前一片模糊,只有前方二十米处一辆车停在那儿,并发动着,里边亮着。冯石看到是小高坐在那儿,已经睡着了。

7

冯石回到华侨公寓时,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已经是清晨四点多了。窗帘拉着,仍然从边缘露出了乳白色的光亮。姜青在床上装睡,当冯石脱光了自己,要进浴室时,姜青突然问他:你早晨说小姐们都有信仰,她们每天起来第一件事,是干什么?

冯石说:干什么?我忘了小姐们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干什么。

姜青说:你早上说了半句,关总来了,你显得很紧张,就只说了那半句。

冯石笑起来,他察觉到姜青在说到关树时有意识地称呼“关总”,就愉快地说:对对,想起来了,看来悬念不仅仅是对剧本有意义。小姐们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情,是跟上帝一样:数钱。

第十二章

1

姜青一直没有怀孕。

冯石有时会默默地看着她,心里想着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勤劳耕耘却一无所获,这让冯石想不通。

她为什么不怀孕?这成了一个问题。它无关爱情,却有关生死。怀孕了,意味着血脉相通,骨肉相连,就没有怀疑;没怀孕,就全是怀疑。

冯石现在也开始怀疑自己,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自己这些年来,曾经与许多女人上床,其中有的就是一夜,有的反复上床。为什么她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怀过孕?是她们都有问题,还是自己有问题?是因为自己老了吗?冯石在二十多岁时,曾让好几个女人怀孕,也曾经让自己的前妻两次怀孕,他的儿子就是最好的证明。压抑,亢奋,承受煎熬,想让北京东边亮起来的理想,果真能让自己的精子坏死吗?

冯石看着平静的姜青,她有时会出去买菜,她已经在隔壁的赛特买了好几个布娃娃放在他们的卧室里,这些可爱的小娃娃们有男人,有女人,有欧洲人,有亚洲人,甚至还有非洲人。姜青欢快地看着他们,感觉到像是天使在幼儿园一样。这充分体现了姜青的童心。

为了能让自己与冯石今后的孩子活得更快乐,姜青提议换一个房间。他们从八层,换到了十二层。那已经是最高层了,没有任何遮挡,从早晨七点钟开始阳光就强烈地照耀在客厅里,主卧里,儿童房里。他们的新房间是三百平米,比原来大四十多平米。

姜青说她喜欢这个屋子,而且,让别人按照自己的意思重新做了装修。这是姜青这次回国之后,向冯石提出的唯一要求。她的语言不太多了,更不像过去一样天天谴责冯石。即使这一项要求,她也是为了孩子考虑。

可是,孩子在哪儿呢?

没有孩子的姜青几乎天天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了。她没有不自信,就好像她并不认为孩子有多么重要,有就有了,没有就没有。重要的是,她已经是冯石的妻子了。她更不像冯石那么爱猜疑。冯石像个女人,而姜青像个男人。男人天性不爱猜疑,女人天性爱猜疑……所有这些老生常谈都是过去的哲人们告诉我们的,其实完全是胡扯八道,那么正确的概括是什么?任何概括都是胡扯八道。

姜青真的平静地生活着,她正如她在三年前遇见冯石时说的,她想变得正常。那么她现在已经正常了。她是冯石的妻子,她是冯石太太。从情人,从一般意义上的女人变成那个男人的太太,是一桩特别重要的事情吗?如同在野党变成执政党,如同农民起义成功,也像十月革命的胜利。要不然一个急躁的女人为什么会变得平静?

那些愿意保持自己尊严的男人女人,还有许多渴望讲道理的人总是发出这样的疑问:冯石这么恶心,是一个有很多问题的男人,他有什么价值?姜青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他?

这些发问的人要么不了解冯石,要么不了解姜青。冯石的确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男人,可是他真的是一个资本家、企业家,摩登城上有他的头像,电视上有他在讲话。他代表了私有制的力量,这种力量在广东已经崛起,在江浙崛起,在山西崛起,在内蒙的鄂尔多斯崛起,在一切有人群并能分出左中右的地方崛起。他怎么就会不可爱呢?以后中国内地(不包括港澳台)曾经有一段时间流行过这样的谚语:跟谁睡不是睡,要睡就睡冯石这样的男人。

2

圣诞节又快到了,冯石和关树带领着新恒石的高管们来到了摩登城,他这个举动把北京东四环的宁静彻底打破了。那时是上午十点,像首都的黑社会高层在集会一样,十几辆车停在了一进大门的广场上。他们穿着大衣,冯石和关树还戴着墨镜,这更增加了摩登城的神秘色彩。

大家跟在冯石身后走在这片楼群下,他们都有着建设者那样的成就感。北京的城市化进程里凝聚着他们的智慧。大家看到董事长今天满面春风,就忍不住地提高了说话的声音。冯石边走边听,渐渐地他明白了,大家都认为圣诞节快到了,摩登最后一期也建成完工了,应该大规模地庆祝一番才对。

3

2002年冬天,国内几大房产巨头走到了一起,他们是冯仑、冯石、任志强、王石、潘石屹、孙红斌,他们这些非常著名的人终于面对消费者发出了宣言:地产品牌时代已经来临!竞争是创造地产品牌化的手段,公平合法的理性竞争是通往品牌化的重要途径,而诚信是铸造地产品牌之路的基石。万科城市花园万泉新新家园现代城东方银座都是品牌。

冯石当然是有品牌的人,北京人人都知道的摩登城就是最好的品牌。他现在一直沉默着走在前边,关树紧跟着他。其他人又走在关树的后边。冯石本来想在这儿开一个现场会,现在看来不用了。因为,他发现那个现场会的主旨已经毫无意义,仅仅是摩登摆在这儿,整个团队的凝聚力就已经很强了,大家对他的信心就已经很足了。

冯石带着大家走在楼群之中,北京那天雾很大,他像迷雾中的长老一样,身上的大衣让冯石身材修长,风度飘渺,不是领导,而是宗教领袖。他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回头对关树说:今天不开会了,让大家回去吧。他说完,不对其他人打招呼,就独自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前方,他知道自己给大家留下的身影非常有悬念。

冯石还是走到了五号楼,他独自上了电梯,他也感觉到自己坚持着没有搞宏大的竣工典礼,没有让大家一起庆祝一下摩登的彻底完工似乎有些不近情理。经过了万里长征的艰辛,咽下了多少苦水,摩登在资金极度缺少的情况下,终于全部落成了。关树一直希望办一个盛典,为此甚至带着新恒石的高层们来了一次小规模的“逼宫”。

但我冯石还是拒绝了。他想。

冯石来到了楼顶,他从东朝西地看着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楼群越来越多了,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资本家而已。可是,他还是激动,他拒绝了典礼的举动就像是他也同样拒绝了美国总统邀请他去白宫参加晚宴一样。

那天,冯石与关树在楼上考虑了另外一个庆祝方案:在圣诞夜安排新恒石中层以上的人去消消火。女人们一人一套世界最顶级品牌的化妆品(A货),然后去做美容;男人们全都在关总的带领下,去天上人间,然后每个人可以带领一到两个人去新世界饭店开房。当时,关树犹伸手摸了摸冯石的前额,说:老板,我发现最浮躁的人,就是你。

冯石笑了,他非常开心,他问关树:此话怎讲?

关树说:让女人们都去美容,我同意。你让高管们去嫖妓,这我想不通。

冯石也摸了摸关树的前额,说:兄弟,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表达自己对于下属的感激之情呀。那你说,该怎么办?

关树说:还是每人发些钱,直接交给他们的老婆,或者父母。

冯石满意地哈哈大笑,他说:那我的那份是不是由你直接交到姜青手上?

关树一直在笑,可是,“姜青”两个字却让他的面部突然僵硬了。

冯石有意识地跟关树提起姜青,发现他那个坎儿还没有过去,就没有再对关树说自己的心病。冯石本来想趁今天大家都高兴时,跟关树说说姜青为什么一直没有怀孕,是不是这个女人玩了什么花样。可是,看着关树对姜青还这么排斥,他把话咽了回去。

可是,如果不跟关树说说该死的姜青为什么没有怀孕,那他们两个人站在这北京的最高峰上有什么意义呢?姜青平和了,可他冯石的内心一天也没有平和。

4

那时社会上流传着许多争议。是关于商品房空置率的。有的学者甚至于说,北京商品房的空置率是70%,这激起了民众们无限的愤怒。为了解决摩登城的空置率问题,冯石让把灯都打开。让每个空房的电灯泡都真正起到电灯泡的作用:让北京东四环亮起来。

电灯泡在一批批地亮起来。这取决于关树又找来了多少死人的身份证。那时北京处处在盛传浙江炒房团、山西炒房团的大手笔,就好像他们是林彪当年指挥下的第四野战军,他们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其实那不过是一支由死魂灵组成的队伍。

5

冯石眼看着北京正在春回大地,他希望在春暖花开之时开始卖房子。他知道中国人有特点,天冷的时候一般不愿意投资,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他们怕冷吗?他们的身体内普遍缺少热量,能量,他们从十一月起就开始怕冷,他们直到春天才会重新开始考虑一年的打算。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是他们的肺腑之言。

可是,就在那年春天,正当冯石希望把摩登城全部开卖出售时,北京渐渐开始流行一种可怕的瘟疫:非典型性肺炎。

非典终于猖狂到了让北京人人自危的地步。

6

2003年的非典给冯石当头一棒。无论是他的阴谋,还是他的计划全都被打乱了。

冯石开始没有感觉到绝望,他以为仅仅是有的小题大做者人为的夸大事实,哪里会有这么严重的感冒呢?但是,死人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北京死得尤其多。在小汤山,那些医生护士们天天都在与瘟疫搏斗。冯石看着电视,眼睛会渗出泪水。他为那些守在病人跟前的女人们感动,他发现了那些白衣天使们真的很可爱。冯石对姜青说:我想去慰问她们。你看那些白衣天使还仅仅是孩子呀,她们最多也就是二十一二吧?我明天就让财务拿出五十万来,给她们送去。

冯石又说:我明天亲自去。

姜青说:你别去,我替你去吧。他们说,男人的抵抗力不如女人。

冯石说:不,那儿危险,你别去了。我让关树陪着我,我们都戴上口罩。

姜青说:不行,不能戴口罩,那样别人会看到你的恐惧。

冯石说:我现在真的很恐惧。

说完,冯石躺在了床上,他像病了一样,感觉到浑身非常沉重,他甚至于觉得自己也有些发烧。姜青走过来,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你为什么有些热?她说完去拿了体温计,给冯石量体温。

冯石真的开始恐惧了,他说:把窗户打开吧,而且,你也别离我那么近。

姜青笑了,她也躺下了,并把冯石搂在自己怀里,说:那就一起得吧。

冯石看着她,说:你真的不怕?

姜青笑了,说:不怕。要不,明天我就把钱给红十字会送过去?

冯石点头,说:送一百万吧。然后,冯石又说:你看看,我的头现在还热吗?

姜青摸摸冯石的前额,又从他的腋下取出了体温计,说:你比一般人的体温都凉。

第二天,小高带来了财务送来的一张一百万元的支票,冯石与姜青一起去红十字会。那是晴天。他与姜青下楼时,先是进了电梯。正好电梯里有人,一个外国人,看起来是棕色皮肤,另一个也是外国人,看起来像是一个韩国人。

冯石与姜青竟然共同犹豫着进不进电梯,在他们犹豫的过程中,那电梯门关上了。冯石笑了,他看着电梯显示楼层的数字从十二,一直在减,就像他账上的钱一样,数字从来都是越来越小。他说:怎么觉得电梯里有味道,非典的味道。

姜青严肃地说:我们还是等一个空电梯吧。

在车里,冯石仔细地看了一下那一百元的支票,心情有些悲壮。自己的钱还不够花呢,却要把这些钱给该死的红十字会,万一他们有些腐败呢?

他对姜青说:没有在媒体的镜头下,我们就把这钱拿出去,你觉得不受监督的权力会表达我们的慈善意愿吗?这些钱会到达那些白衣天使身边吗?

姜青说:不能想得那么细,我们就是要心理平衡。

冯石说:心理平衡?可是,我并没有心理不平衡呀。

姜青说:那你慈善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冯石让小高把车停在长安街的正中央,自己从车上下来,绕了一圈,然后,又上了驾驶员的座位。他笑起来,说:北京的空气真好,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好过。

冯石没有系安全带,就开起来。他观察着外边,心情突然变好了。做善事总是能让人快乐,世界上谁会因为作恶而内心高兴呢?不会的,任何人都渴望行善,这才是人的本质。四面真是没有什么人,也几乎看不见车,偶尔有人在行走,他们的脸也都躲在巨大的口罩后边。冯石说:其实,人的脸是丑恶的,看不见也好。很好。我还真不希望看见他们的脸。唉——冯石看看姜青,见她很平静的样子,就说:我有时,也很不想看见自己的脸。你说,镜子究竟是人类本身发明的,还是上帝发明的?如果是上帝,那他让我们能在镜子里经常看看自己,是什么目的?

他们上了长安街,像是到了沙漠地带一样,人烟稀少,艳阳高照。天安门不远了,冯石已经看到了远方的红墙。北京少有的美丽。非典是不是好事呢?多死一些人是不是好事呢?中国最大的问题是人太多,关键是让谁死的问题。比如车内三个人,先让谁死才好呢?

冯石突然紧张起来,前方有一辆车逆行而来。他仔细地盯着这辆在长安街逆行的灰色小车,有些奇异的感觉。他也曾经开车逆行,中国人总是喜欢逆行,只要不被盯着罚款,中国人无论男男女女都会逆行。这是一个没有自律的民族。有点钱的人就更是胆大一些,可是在长安街上逆行,这让冯石无比好奇。

可是,那辆车丝毫也没有认为自己是逆行,他竟然一直朝正常行驶的冯石冲了过来。在他们相距还有两百米时,冯石问小高:怎么办?我让开吗?

那时,他从视镜里看到了姜青正充满好奇,却丝毫没有害怕。

小高有些生气地盯着前方,他的双手已经抬了起来,似乎准备要处理前方的情况,他说:不给他让,他逆行,他应该让我们。

冯石点头,他朝那辆车冲了过去,他甚至还狠踩了一下油门。

只有五十米了,冯石突然紧张了,眼看着那辆车就朝自己撞了过来。姜青在身后大声喊,你就让让吧,快呀,他是亡命徒。

冯石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自己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完全没有知觉。

这时,副驾驶座位上的小高猛地把方向打向了自己这边,他们的车朝长安街北边斜刺出去,像是脱轨飞船一样失控了。小高大声喊:冯总刹车,踩刹车。

冯石完全不知道怎么踩刹车,像被房地产绑架的中国经济一样,完全没有了自己的主张。

小高又猛地把方向盘朝回扳了一下,汽车又直着朝前冲起来。

冯石这才缓过了神,他猛地踩了一脚刹车,奥迪A8突然就停住了,像被钉在了长安街上。

这时,他们三个人才回头看那辆刚才要撞着他们的灰色小车,发现已经走得很远了,看不见了。

冯石此刻就像是一个固执的中学老师,他一直盯着身后的方向,那是东方,是北京的太阳升起的地。他看着,眼睛由于过度疲倦,眼泪渐渐流出来。这让冯石很不好意思,别人或许会认为他由于恐惧哭泣。

小高说:好像是一辆奥迪TT,很小的,灰色的。

冯石用纸巾擦着自己的眼睛,问:看清车牌了吗?

小高摇头,说:好像是军牌。

冯石回头看姜青,说:你看清车牌号了吗?你说,这是个什么人?

姜青的脸完全是苍白的,像是刚看完了惊悚片,根本说不出话来。

冯石打开车窗,报复似的把纸巾扔在了长安街上。并对小高说:还是你开吧。

当小高重新开动了汽车,他们又缓缓地行走在长安街时,冯石开始抽烟。他没有理会姜青皱着的眉头,而是大口地吸着,然后,才开始自言自语:在通往慈善的道路上,充满凶险。

说完那句话,冯石熄灭了烟,闭上了眼睛。

冯石好像睡着了,自从非典来到了北京之后,他好像还不曾睡得这么香。他们终于到了红十字会的楼下,冯石对姜青说:那好吧,你上去送钱,我就在车里了,你说得对,我的平衡被打破了。

冯石独自在车里,感受北京的阳光。太阳在四月的春天,在北京不刮风的时候,在车内,在窗明几净的时候,总是能够包围着你,让你内心平缓。你会觉得穷人跟富人本是一家人,都是人,他们共同创造了人类社会,他们应该和谐相处,没有必要那么紧张;暴发的富人,也没有必要跟权贵们有那么大的冲突。“权贵”这个词让冯石突然紧张起来,刚才那辆灰色的奥迪TT可能就是权贵开的,要不然为什么敢在天安门逆行?

冯石睁眼了,心跳个不停。是被“权贵”吓的吗?

冯石看看表,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了,为什么姜青还没有下来,挣钱难,送钱还难吗?贪婪艰难,慈善也难吗?冯石给姜青打电话。姜青说,这里人特别多,有很多人只捐几百块、几十块的,大家都在排队,我不太好意思对他们说,我们捐一百万就可以不排队。

冯石孤独地在车内靠着,想起了疯狂小车司机。凭着我这辆A8的重量,会让那破TT粉身碎骨的,可是,我为什么害怕了?

冯石内心烦躁,他再次给姜青打电话:还没完?

姜青说:没有,还在排队。

冯石说:在你前边是个什么人?

姜青说:一个老太太。

冯石说:你拿出两百元钱,并在纸上写下我们两个的名字,还有身份证号。把钱交给老太太,说我们有急事,让她帮我们捐了。咱们走。

姜青明显犹豫了一下,然后又很快地说:好吧。

冯石又等待了十多分钟,姜青跟小高终于出来了,冯石没有再问捐款的情况,他坐在车里,一直沉默着。

姜青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终于说话了:一分钱也没有捐出去,老太太说,他们要求实名制,必须是本人,或者代理人拿着咱们的身份证。

冯石说:那支票呢?

姜青把支票递给他。冯石拿着那张支票,仔细地看着,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的手心出汗了,然后,他突然做了一个决定,拿着那张支票,独自走了上去。在捐款大厅,他看到了难以想象的喧闹场面。冯石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因为他是唯一没有戴口罩的人。他走到第一排的窗口跟前,把支票扔给里边的小丫头并高声说:这是一百万。然后,在大家的目光中离开了大厅。在下楼时,冯石想,不仅仅是房地产和教育,今后总有一天,慈善在中国也会是一个相当挣钱的大产业链。

7

冯石再次陷入了债务危机。

在北京五月里一片阳光灿烂时,他自己盖的房子几乎全部砸在了他自己的头上。他五月里又一次想起了大学时背诵过的诗句“五月是死亡的季节”。真的会在五月里就死亡吗?不是死于非典,就是死于债务,也许他会死于自己的阴谋?他发出了诅咒,而反过来让自己有了悲剧性宿命。

为了那个复仇计划和阴谋,他把房子卖给自己以及那些死魂灵时,故意把房价定得很低,为的是减少收入直至亏本。现在,他真的亏本了,而且是巨亏。假按揭只能解决暂时资金问题,时间稍长,月供会成更大的包袱。原以为春天会是房地产的春天,没想到非典会使春天成为严冬。

唯一让冯石欣慰的是:似乎人人都在亏本了。北京的地产界一片衰败,人们在春天和初夏的希望里感受晚秋和残冬的绝望。在外界,许多人还说他有先见之明,好像是提前就知道非典的来临,提前卖了房子。

在那些天,他比任何人都喜欢到工地去,他走在摩登的楼群之间,就如同老农民走在自留地里,尽管是一片丰收景象,可是内心却在流泪。所有那些金色的果实都将要烂在地里了。

那是一个奇特的日子,应该是5月8号,也许就是5月5号。那天冯石独自一人坐在新世纪饭店的酒廊里,坐在居中的位置上抽烟,突然,听到了哐当一声巨响,北边的一块很大的玻璃没有任何原因地碎了。冯石没有害怕,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好好的一块玻璃为什么就会碎呢?他非常好奇地走过去,仔细看着那窗户上留下的一个很大的窟窿,约有一米高,半米宽。冯石想,这是不是上帝让我从这儿跳下去呢?是不是他老人家告诉我,其实人类已经毫无希望了,大预言说的人类的终结提前来临?

风从那个大窟窿里不断地吹进来,让冯石的头脑更加清醒,似乎刚才还有些朦胧的感觉,现在更加明确了:他应该跳下去,就从这儿跳。这种规格的窟窿,对于牟其中来说有些太小了,太瘦了,他过不去。可是,对于我冯石来说,能够过去,我只要是再轻轻朝前一走,闭上眼睛,我就能跳下去了。后边的一切事情,就都不用再操心了。

我真有这么绝望吗?冯石意识到在没有这块玻璃无端地破碎之前,他还没有过跳楼的想法。可是,现在他似乎有了,而且,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玩味死亡的心理。死亡是可以玩味的吗?死亡是可以想象的吗?死亡是可以实现的吗?死亡就在今天吗?

冯石笑起来,他不信,他掏出手机,给关树打电话。

关树在五分钟之后就进来了,看见了窟窿说:呀,大哥,咱们俩一起跳下去吧。

说完,关树大笑起来,好像自己说了特别具有幽默感的话。

冯石说:关总,不瞒你说,我刚才一直在思考着关于生死的问题。

关树很快地走到了那个窟窿跟前,他本能地把冯石用自己的后背推到了身后,说:这玻璃就突然碎了?

冯石点头;没有任何原因。

关树给酒店工程部打电话。然后,他跟着冯石一起坐在了沙发上。

冯石对关树说:也许大哥这次真的做错了,当时应该听你的,把每一套房子的价格都定在10000块钱以上,多贷款。然后,跑到人烟稀少的新西兰,咱哥儿俩开个牧场,既没有该死的人群,也没有混账的瘟疫。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关树叹了口气,说:哥,你何必自责呢?

冯石看看关树,说:现在是不是他们都在逼债了?

关树说:南通的施工队,他们几乎天天都在逼我。银行最近到期的款项可能有八笔。最讨厌的是那个小松树,强烈要求分红。其他股东也开始闹,王明善的老婆、许行长的老婆都给我打电话,说我们春节给的钱太少了。

冯石递给关树一支烟,然后自己也开始抽,沉重地说:不瞒你说,兄弟,我刚才真的有些想跳下去,当然,我知道我不会跳,可是,我接连不断地产生了这种念头。

关树看看冯石,说:哥,你累了。你真的很累了。

冯石说:天灾人祸。我怕瘟疫没有尽头了。

关树说:我想去迈阿密。我有时想,到了美国,我就跟小妮子一起养一大群孩子。

冯石当时就吃了一惊,他想不到关树竟然有这种想法,他说:哪个?还是军区那个?

关树点头。

8

为了活下去,冯石爬上了长城。

那天是2003年的5月24日下午,他去参加了一个大型活动。在那之前的5月20号,组委会就来电话通知他。冯石问组织者,都有谁参加。对方回答说:冯仑要来,王石如果没有去爬山,也肯定会来;中坤集团的黄怒波也要来;潘石屹要来;顺驰地产的孙红斌也会来。我跟他们说冯石总裁也会来。对了,任志强也要来。

冯石当时就答应了。

那天长城上虽然充满了北京各界名流,可是,冯石登上长城的刹那间仍然觉得冷清,因为他除了看见了潘石屹和张朝阳以外,几乎没有看见其他几个人。冯石有些不高兴,就对组委会的青年男子说:我冯石说来就真的来了。你说他们要来,可是,王石不来,冯仑不来,任志强也没有来,柳传志也没有来。企业家的社会责任感不能仅仅挂在嘴上,对吗?

场面很壮观,人类在抵抗,在挣扎,尽管瘟疫把人类折磨得很狼狈,但是他们仍然渴望让中国精神高高飘扬,他们联合起来共同行动:在八达岭上放风筝与非典抗争。

冯石手中拉着长长的线,看着天空中的无限悠远,那里现在有1500只风筝正在像树叶一样飘荡,人们的祝愿和信心真的有价值吗?人们的手果真有力量吗?他们人人都拿着一只风筝,他们人人都有一双软弱的手。冯石没有去跟张朝阳、田溯宁握手说话,他怀疑在场的每一个人的手。他一直在思考着自己手中那只风筝的命运,他觉得那就是自己的未来,他一定要像风筝一样飞得很高很高,让所有那些将被他甩掉的股东们都像渣子一样落到长城脚下深深的山谷里。

第十三章

1

冯石在办公室里收到了由香港诺银公司寄来的一份快递信札,那里装着BVI公司的全部文件,一共八套。同时,还有两本外国护照,一本是冯石的,另一本是关树的。就是说,冯石听从了姜青的劝告,一下就成立了八个BVI公司。如果冯石是受到国家税务局监视的人,那别人一定会问他:你在英属维尔京群岛成立八个公司干什么?你有什么目的?没有人监视他,没有人会这样责问他。中国是一个法治国家,不过那些法律都是对别人设的,而不是对冯石和姜青设的。

冯石先是看了看护照,然后就仔细地看着那些几乎一样的文件,看着上边处处是姜青的名字:JIANGQING,心里的阴影渐渐像低沉的合唱那样浮动起来。他不喜欢在这些文件上看到姜青的名字,连中文名都不愿意,更不用说是英文名了。尽管姜青是那么无辜,可是,冯石的内心里却仍然滋生起了对于姜青的不满。他知道自己如果用了这些执照,姜青就成了豹子,他就成了羚羊。

关树进来了,他一眼就看见了摆在桌上的那些文件。

冯石不慌不忙地把这些BVI收起来,装进了那个袋子,然后,放进了抽屉。

关树的眼睛再次审视袋子,然后,他慢腾腾地走过来,坐在了冯石的对面。

然后,冯石和关树的眼睛竟然相互对视了一下,刹那间,冯石感到脸发烧。

关树把自己的目光移开了,冯石松了一口气,说:还没有走?晚上哪儿去玩?

关树笑笑,说:大哥,我有话想对你说。

冯石没有吭气,他等待着。

关树把身体下的转椅朝冯石这边挪了挪,想了一下,才说:老板,咱们的BVI公司的注册董事,就是咱们说的法人吧?我看了一下文件,他们说“仅需一位年满十八岁以上自然人,有护照或身份证的内地公民或海外人士均可”。那你看看这个浙江省义乌市的死人,他不就可以吗?他有护照,有身份证,他还不会乱说话,也不会坑我们。大哥,我们能让死人买我们的房子,也可以让死人当我们BVI公司的法人呀。你说,他们英属维尔京群岛的人会来查吗?咱们的纪委都不会查,他们更不会查。

冯石看着这个死人的证件,心里突然对于姜青产生了无限的依恋,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关树拿出了死人的东西时,他会突然那么热爱姜青。冯石把那套死人的护照扔在了桌子上,对关树说:BVI?你学这些个歪门邪道你还真快,别闹了。

关树说:我没闹,老板,我只是感觉到死人比活人踏实,女人比男人更凶残。

冯石知道关树面对“美国人”姜青,比自己更加没有安全感,就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两本护照,说:看看,咱们都是外国人了。

关树拿起自己那本,长时间地盯着上边的照片,心情明显变好。他说:大哥,看我那时多年轻。

2

冯石没有听任何人的意见,他决定在非典型肺炎爆发时期召开董事会。他把关树找来,告诉他自己的这个决定。他说:我们要抓紧非典型肺炎这个最好时机,大家都绝望时向全体股东宣布新恒石地产亏损近4个亿的情况。让大家做好最坏的打算,共同承担债务,共同填补窟窿,共同背黑锅。

关树笑了,说:老板,你累不累?非要现在?明天咱们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冯石没有笑,说:有几个人你务必要提前打招呼,王明善老婆那个公司法人不是他老婆本人吧?

关树说:是王局长的小内弟。

冯石说:告诉他我们虽然不分红,不过,我们会补偿他们的。还有林肖肖副市长的那个傻哥哥、嫂子,你明天就把钱给他送去,说分红虽然不可能了,但是,我们有替代办法。徐行长儿子那儿,他那个影视公司你也先送一百万去。这个花花公子,到现在电视剧还没有拍出来。对了,重型机械厂的宋书记家,你今晚就去,先给他三十万,听说他女儿在国外出车祸了。还有谁?

关树说:那老酱油工人的股份呢?

冯石想了半天,才说:不是都买断工龄了吗?

关树摇头,说:大哥,这是第二批,就是一开始被毕石章他们剥离出去的那批人,咱们给了他们股份,你不可能忘吧?

冯石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可怕,他想了想,说:那养狗的工会主席是叫周建忠吧?这么久不见,都快忘了。你去他那儿,告诉他,分红不可能,但是,我们可以给特困的工人适当补贴。

关树说:那被剥离的工人呢?

冯石说:这个仇恨我可忘不了。让小松树他们国企去承担,他们当时把这个包袱甩给了我们,现在我们再给他扔回去。我们已经给了他们二十多的股份,还要怎么样?反正摩登城已经完工了,我现在总是觉得太安静,没有人气,如果工人再来一次游行,吸引一下眼球,那我们以后找银行还可以让政府说话。我们还可以跟兴达公司要价。分红?他想都别想,要让他吐血一样地吐钱。

冯石不说话了,他坐回到沙发上,对关树说:最近跟小松树打牌吗?关树说:他们都在海南,在三亚,这些国家公务员,一个个都是怕死鬼,危险来了,他们跑得最远、最快。有总理,连口罩都不戴,你说他是不是在鼻子里安了特殊装置?

冯石摆手,说:你先走吧,快去把这些事办了,我只恨不得明天就开董事会。

关树走到了门口,犹豫着拉开门时,站了一会儿,突然回头说:大哥,你非要现在就开股东会吗?

冯石说:怎么了?

关树欲言又止,想了想,说:好吧,大哥,我听你的。关树说完,关上了门,他关门很轻很轻,这种感觉让冯石有些诧异,这种动作完全不像是关树。这足以说明关树心中有事,有大事。

彻底安静下来了,冯石愣着神坐了半天,他再次拿出了那些BVI公司的文件,这次冯石也没有再次跟姜青的商量,因为他知道不管人类面对SARS未来的命运如何,不管人类是不是瘟疫的对手,反正人与人斗,那就要好好利用非典型肺炎。

冯石手拿着那些BVI公司的注册文件,反复地把玩着,就像那是他在童年时渴望得到的玩具。那时他没有玩具玩,今天上帝补偿他了,送来这样的小礼品让他把玩。自从这些充分显示出姜青地位的文件寄到了手中,姜青突然成了他的敌人。关树说得对,也许真该用死人去注册。

姜青的具体状态很简单,她跟过去一样,完全陷入了家庭的琐事之中。只有两个人的家庭能有什么杂项事物呢?冯石用余光感觉着姜青,他发现她真的很忙,似乎这间三百平米的房子里有无数的事情要做。她像家庭妇女一样地跟冯石说着垃圾处理的问题、下水道的问题、窗帘拉杆的问题、地毯和地板的吸尘问题、超市蔬菜的保鲜问题、电梯的问题、走道里的通风问题、门锁的问题、物业公司上门服务的时间问题……姜青这样见过世面的女人说起这些事情竟然非常琐碎,她甚至于会在晚饭之后让冯石自己思考公司的事情,而她看电视剧,国内的电视剧!冯石一天晚上在翻动《人民日报》的时候,突然发现她哭了,为一个西部乡村天天去驮水的小男孩儿的故事哭了。

冯石当时有些吃惊,冷静的他总是感觉到姜青的戏有些过了。可是,那女人的眼泪却是真的流出来了。冯石赞叹女人的不可思议,她们究竟是用什么材料作成的?也许《红楼梦》说得对,她们就是水做的,可以适应任何容器。他的心思已定,无论她是什么做的,他都不跟她谈任何事情,而且,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让她去看那些BVI公司的文本。

冯石只是在公司高管内部开了一个小会。大家基本的想法是:公司困难重重,债台高筑,对外已经够麻烦了,现在不要对内再去制造与股东更大的麻烦。股东们都不主动找你开会,你为什么要去找他们?

冯石说:瘟疫其实是最好的时机,以后我们要像毛主席说的那样,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在瘟疫中战胜瘟疫。不过,最后这句是我说的。

关树一直没有说话,他显然有些疲倦。

冯石问:关总,你的意见呢?

关树说:老板,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些,我就累得要瘫了。心累,身体也累,你不是说要去夏威夷吗?我跟你一起去吧?

冯石说:我也很累,我也要瘫了,可是,我们必须要挣扎。我们不能躺下,就跟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过雪山草地一样,一躺下,就完了。

冯石那天继续一言堂,让大家把准备好的材料再认真核实一下,特别是财务方面,他突然提高声音说:我们要做到公开透明,账目清楚,因为我们以后还要上市,要受到广大股民的监督。我们今天赔了就是赔了,这不丢人,因为摩登城作为先驱者所遇到的艰难险阻是任何别的公司都没有的。最重要的是,我们是一个讲究诚信的公司,我们的地产项目,遇到了别人很难想象的困难,我们坚持把它做完了,并且,还把它卖掉了,就算是赔了这么多,我们也为北京的城市化作了贡献。同时,我们有精神上的收获,你们听说过西西弗斯神话吗?好,我就给你们讲讲西西弗斯。

3

从前,或者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叫西西弗斯,他犯了错误,得罪了众神,神为了处罚他,就让他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顽强的西西弗斯又再次把石头朝山上推。天呀,你们知道吗?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可是,西西弗斯承受着苦难,就像是中国的民营企业。

荷马好像说过,我记得好像是他说的,西西弗斯是最终要死的人中最聪明最谨慎的人。中国的民族资本家也是人类最聪明、最谨慎的人。同时,我补充一下荷马,我们和西西弗斯还是最坚强的人。我们渺小,我们卑微,我们总是跪着的姿势,可是,我们一直就把中国这座大石头朝山上推。有人说西西弗斯曾经扼住过命运的喉咙,我们却无法扼住命运的喉咙,仅仅是这场瘟疫,就让我们新恒石地产刚刚上到山坡,又跌入了深渊……

人们怀着满腔愤怒在听着冯石说着一个神话故事,那是在一周后的新恒石地产人数最全的董事会上,二十几个人聚集在新恒石大厦的董事局会议室里,墙上贴着一个标牌:吸烟有利于健康,请任意吸烟。坐着的男股东们可以放松地抽烟,于是房间里烟幛迷漫。

冯石坐在董事长的位置上,讲着自己的内心,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深厚感情,他的目光凝视着前方。股东们就坐在他的四面,他们看着冯石,听着他像一个布道者那样的内心独白。

股东们的表情严肃,目光冷峻,知道自己身上的肉,而且是最重要部位的肉被别人割去了,却还要面带微笑听这个拿着刀的人讲故事,并聆听他的教诲。他们发现自己这一生受到的这种欺骗和侮辱实在是太多了,过去是“四人帮”,今天是资本家。我们中国人的命为什么会这么苦?

然后,冯石让财物总监老张把财务文件分别发给大家,那些经过周密计算的文本只能告诉大家一个事情:亏损四个亿!而且,银行现在逼债,如果不想破产,这些新恒石的债务必须股东们共同承担。那就意味着从理论上说,经过这近两年的时间,股东们不但分不上钱,而且还要从家里拿钱贴到新恒石的账上。

冯石说:不过我相信困难是暂时的,谁也不会想到新恒石这几年来,遇到这么多坎坷。我想不到,大家也想不到。我现在是四面楚歌,新世纪饭店商务酒廊里又开始坐着逼债了,不过我冯石不怕,我还是要坚持下去。新恒石如果能筹到资金,我一定要再做一个大项目,把大家今天帮我的钱再挣回来。

股东们沉默着,他们都知道,自己的钱没有了,被口若悬河口蜜腹剑的冯石吞没了,就像是咆哮的大海吞没了船只一样,他们也随着船只葬身在大海深处。

小松树是第一个对冯石发难的人,他说:冯总,冯石先生,你一开始不是挣钱了吗?那时你为什么不召开董事会?我就不相信,非典之前,北京的房子并不难卖,你为什么卖那么低?

冯石说:不是我卖得低,别人也都卖得低。所有人都吹卖得好卖得高,都是为了聚拢人气,为了骗人买房。真正的成交价不在记者笔下,只在购房合同上,在贷款合同上。

小松树哪里拐得过弯来,他说:现在东四环的位置已经渐渐成了好地方,比几年前强多了,这全靠你们的摩登城呀。关树说:你们是第二大股东,你应该说是咱们的摩登城。小松树又说:CBD还在东移,就是移到东四环来,可是,你的摩登全部卖了,竟然会赔四个亿,你是骗人呢,还是骗钱呢?

冯石严肃地看着小松树,不说话,仅仅是盯着他。

小松树感觉到了冯石目光中的杀气,可是,他一点也不畏惧这个该死的西西弗斯冯石,他也反过来盯着他。

关树说话了:小松树,你不要这样对董事长讲话,冯总也是你的董事长。

小松树突然吼起来:关树,我现在质问的是冯石,你闭嘴!!

关树站起来,他看着小树松,又看看四周那些失望的眼睛,然后说:我为什么要闭嘴?我也是股东,我个人有10%的股份,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完全跟摩登城绑在一起,我也想挣钱!

小松树冷笑起来,他看看身旁的股东,希望他们声援自己。他们内心的紧张和愤怒都是明显的,可是,他们不吭气。他们肯定已经被冯石收买了。他们渴望私下解决?还是他们都意识到了冯石只想坑自己公司?小松树有些气急败坏了,就像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活埋了。

这时候,冯石对全体股东们说:我们的亏损是暂时的,等非典过去,政策变暖,房价回升,摩登城第八期顺利销售,我们就会起死回生。我们现在仅仅需要五个多亿应付债主,维持公司运转,坚持到黎明前。我提议,按照在新恒石地产中所占的股份比例增资五亿,以避免公司破产。

小松树缓缓的一字一句地问冯石:“你是说,我们不但不能分到钱,还要从自己家里拿出钱来,然后再往你设计的黑洞里边填?对吗?”

冯石点点头,说:你愿意这么理解也行。

小松树说:“我要去找林肖肖同志。”

然后,小松树转过头来,没有再看冯石,没有看关树,也没有看其他那些股东,而是透过那几个窗外的大字“新恒石大厦”的缝隙,朝天空看去,似乎那儿有种力量,它在冥冥之中能够决定冯石这种人的生死。

“同志”这个词在新恒石地产董事局的会议厅里显得有些怪异,冯石知道他是在强调自己的国营身份,他在强调他们公家人的谱系、亲情、血缘、脐带。这更加重了冯石内心的怨恨。

冯石说:请董事会决定,是增资,还是破产?

小松树起身,朝冯石这儿走过来,他身上似乎背负着国家的重托,因为他每走一步,都像舞台上的演员那样浑身故意颤动一下。他终于走到了冯石身边,看着冯石。

小松树说:你就一点也不害怕?

冯石笑了,说:你又不是黑社会,我怕你干什么?

小松树说:我想代表国家把你掐死。

冯石缓和地抽着烟,他拍拍小松树的烟,说:小松树,我今天就不叫你周总了,其实,你说的死这个事我也想过,我这辈子就像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一样,可能会有五种死法,一是被敌人开枪打死;二是坐飞机摔死;三是坐火车翻车而死;四是游泳时被水淹死;五是生病被细菌杀死。

小松树说:还自比毛泽东主席,你要不要脸?

冯石继续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最多也就是这五种死法都包括了,没有想到你还可能让我以另一种方法,被你掐死。好呀,我没有意见,我也许真的成为第一个被国有企业董事掐死的资本家董事长。咱们俩都要进真正的企业史、中国经济史。

小松树突然笑起来,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说:你以为我会让你这么便宜的死掉?

冯石起身,也学着小松树那样走到了他面前,也说:看着我的眼睛。

所有的股东都笑起来,似乎他们今天虽然丢失了金钱,但得到了喜剧,他们看着冯石认真的表情,笑得更加厉害。

小松树站起来,他盯着冯石的眼睛,说:我看到了你们这些民族资本家丑恶的灵魂。

小松树再次走到了冯石身边,说:冯董事长,看起来你是不到临死不会害怕呀。

冯石看小松树充满自信的样子,就有些纳闷。他突然有些摸不清小松树的底牌了。

4

冯石记得那仍然是在北京阳光明媚的五月里,那天小松树说出了特别有力量的话,当时全体人都沉默了,那天会议就在那种寂静中结束了。

然后,冯石和关树都留在会议厅里继续发着愣,他们不知道小松树有着什么样的杀人武器。在那些北京总是蓝天连着蓝天的日子里,冯石跟关树开始重新认识国企的领导们。他们过去总是以为国企的人是吃大锅饭的,他们人浮于事,不会真正对企业负责。现在他们发现自己错了,有一批国企老总对国有资产非常负责,因为很多国有资产已经或正在被原地私有化。

冯石那些天老是想着这个小松树,一直在等待他出手。

关树在几天后的中午走进了冯石的办公室,他笑得很甜,冯石就知道肯定又出事情了。他看着关树说:树子别笑,我害怕你这种笑容。

关树严肃起来,说:大哥,今天税务局的雷蒙副局长打电话说,有人举报我们摩登城偷逃税款。

冯石猛地就感觉到了刺激,他站起来,像是福尔摩斯那样地眯缝着眼睛看着关树说:小雷说是谁举报了吗?

关树笑了,说:还有谁?小松树他们呗。

冯石说:这个小松树是好同志,以后该进烈士陵园。

关树说:我听说可以从俄罗斯找杀手,最多花八万块钱,就能把他杀掉。还烈士陵园呢,找一个地方把他烧了,还环保。

冯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唉,还是那句老话,我们要真是黑社会就好了。让你准备的小松树赌博的录像准备好了没有?还有,你通知财务做准备了吗?

关树笑着点头,说:雷局长的意思是让我们抓紧时间准备一下。我今天问了张总,他说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他说了,早就会料到有这种事情发生。他还说我们的财务没有问题。摩登城一共八期的买卖全都有正规发票,每一笔按揭手续也都清清楚楚,他说他在开董事会之前就已经再次到许行长那儿核对过了。张总说欢迎税务局的同志随时来查。

关树突然自己笑起来。关树说:这个小松树,狗急跳墙了。

5

小松树又来了。是来下通牒的。

关树说:大哥,他来干吗?税务局查过了,查出一家优秀纳税大户。他还有什么招?

冯石的手机响了,是小松树。他说:我就在你门外,想跟你好好谈谈。

冯石说:我在美国,在华尔街,我现在正跟雷曼兄弟的亚洲区总裁谈话。

小松树说:你跟亚洲区的总裁谈话,还要去纽约?去华尔街?

冯石笑起来,说:周总,你呀,进来吧。我这儿有好东西送给你,一年前就准备好了。

兴达副总小松树一脸笑容进门,不久前的剑拔弩张没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跟冯石和关树寒暄一阵,才切入正题。他说:无论如何,请二位想办法坚持一阵,只要挺过这最困难的日子,等房地产复苏,房价涨上来。我算过账了,只要第八期摩登卖到一万以上,新恒石就能扭亏为盈。

关树说:忘了跟周总您汇报了,摩登第八期最后一批房已经卖了。

小松树说:卖了?什么价?

关树说:周总啊,上次您反对增资,董事会不欢而散。冯总万般无奈,为了苟延残喘,一咬牙,壮士断腕,把最后的摩登低价甩卖给浙江人了。真是低价,不到四千啦!

小松树眼睛瞪圆了:不到四千?!

冯石叹气说:很可能是死在黎明前啊,周总!

小松树气糊涂了,手指着冯石,又指关树,说不出话来。

关树憋住笑,一脸悲痛说:要是周总您同意增资,八期摩登捂盘到今天,再捂到明天、后天,说不定不是一万多,而是两万多、三万多,新恒石就不是亏损的问题,是大赚啦!

冯石说:关总,也不能把责任都推到周总身上。我也有责任嘛,缺乏远见。要不然,把裤衩卖了,也要挺到明天。

关树一脸坏笑说:冯总,咱兄弟不行了,卖了裤衩也挺不到明天,顶多两小时。

冯石一脸严肃说:不过,周总,虽然便宜,总算是一笔收入,下次董事会就不用讨论五个亿的增资方案了,只需要讨论四个亿的增资方案。

小松树坐不住了,到了门口,他转身看着冯石,摇摇头,嘴里吐出一句让得了高血压的冯石竟然能记忆很深的话:经济越发达,水越黑,楼盖得越高,人越黑。

6

冯石没有想到十几天后,竟然是小松树要求召开董事会,而且,他的态度非常坚决。

小松树那天很早就来了,他像是一个充满爱国理想,又充满抱负的年轻革命者一样,迈着很轻的脚步走到了冯石的办公室。看冯石在里边正写着什么,就客气地问:冯董事长你对我下边要采取什么行动,就没有一点点好奇?

冯石揉揉眼睛,没有笑,只是摇头说:我对你不好奇。我听说你为了证明我偷税漏税,都已经天天去税务局上班了,找到证据了吗?法院立案了吗?

小松树凑到了冯石跟前,压低声音说:你现在趁早听从我的安排还来得急。我不希望你今后后悔,也不希望你在自己的余生里会恨我。其实,我本不想与你为敌。

冯石那时站起来,拉着小松树来到了宽大无比的阳台上。他伸出手去,指着天空,说:小松树,不,应该叫你周总,你看你看,北京的天空多蓝!

小松树笑起来,他拍拍冯石的肩膀,说:过一会儿你就会觉得北京的天空很灰很灰。

7

小松树在董事会的开场白简短到一句话,他说:为了揭穿冯石先生制造的一个巨大的阴谋,我需要打一个电话。

全体董事看着小松树高举手机拨号,然后对着手机说:上来吧。

五分钟后,大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

冯石看着面熟,却又想不起来他是谁了。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瞎了一只眼的白面书生。

小松树对冯石说:认识吗?冯董事长?

白面书生,用一只眼睛翻了翻白眼,然后,用另一只眼睛看看冯石。

冯石还是有些含糊,身边的老张想说话,冯石卡住了他,白面书生说:董事长,您想不起来我是谁了?我是莫怀谷呀。

冯石恍然大悟,笑道:你就是延庆那个代课老师吧,您好哇!

原来,那天用两万块打发莫怀谷,被小松树看到了。他真下工夫,还真找到了莫怀谷,并且找到了水磨村其他四位的名单。于是,小松树开始理直气壮揭露冯石购买农民身份证假买房假按揭的阴谋,把其他董事都听傻了。

关树微笑说:周总,您揭露的问题可严重了,说不定有人会进去。

冯石对财务总监老张说:张总,既然周总提出了这么严重的问题,那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你把我们买房人的资料,还有在银行贷款的原始文件、合同,全部呈给各位董事,让他们一一核对,看看有没有水磨村乡亲,特别是这个莫怀谷先生。

然后,冯石又对关树说:关总,你立即跟银行联系,看能不能把我们的贷款资料拿过来,以便股东查对。对了,关总,让他们送盒饭来,今天不查清楚,谁也不许走。厕所就在那儿。冯石说着指了指东边的角落。然后,他又说:如果今天有人在没有查清楚之前离开了这个房间,出去随意散布谣言,那可不要怪我冯石不仗义,那我冯石就真的当一次黑社会!

8

董事会开到深夜,按房号依次查阅,所有购房合同的购房人,没有一个是水磨村人,理所当然,也没见莫怀谷的大名。

疲惫不堪的董事们觉得小松树玩弄了他们的感情和身体,都愤怒地盯着小松树。

林肖肖的大舅子先骂起来:你个王八蛋,安的什么心?冯董事长对我们那么好,你却在这儿捣乱,害得我们无法回家。

王明善的妹夫也吵起来,他冲上去抓着小松树的脖领子,挥手就给了他一巴掌,说:我作为一个老党员就是要教训你一下。搞阴谋,玩权术,全是你们这些党的败类干的。

冯石起身,双手往下按,他说:在我这儿不能动粗,我们都是有教养的人。然后,冯石走到了莫怀谷面前,微笑着看他。轻声说:你那天到了我的办公室,说了你可怜的经历,说了代课老师的悲惨,我同情你,赞助了你两万块钱,而且,那是我个人的行为,没有经过董事局讨论,必须从我的工资里扣除。你知道吗?

莫怀谷低下了头,他用一只眼睛拼命眨着,突然,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大耳光。他说:冯董事长,我、我受骗了。是周总骗我,他说他能给我两万五千块钱。

9

那天散会之后,冯石和关树亲自送小松树下楼。关树把一个光盘塞给小松树。关树说:上次冯总说要送你一件礼物,我给忘了。就是这个光盘,都是周总豪赌时的录像。

小松树一脸阴沉说:你们真是一群流氓呵。

冯石和关树望着小松树的背影,他发现自己这个好赌的朋友真的像赔光了的流浪汉一样可怜。冯石忽然叹气说:他是我见过的最较真的国企老总。他不知道,他只是一个人在战斗,像堂吉诃德。

关树也叹气,他说:他比我还较真。

窗外的光线变得柔和了,透过玻璃冯石朝外看着,他内心突然惆怅起来。摆平了小松树,董事会讨论了冯石的增资提议。其实不用讨论,没有人会愿意增资。就算新恒石破产,也比掏钱倒贴强。当然,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冯石身上,希望他力挽狂澜,起死回生。于是,冯石表态说:我努力吧,尽量争取引资。不过,真要是引进资金,我们的股份就要被稀释,大股东可能就不是我冯石了,在这儿讲话的不知道是谁了。

没有人反对,被稀释了,也还有剩的,总比破产了好。

但是,冯石知道,最该反对的不是别人,而是关树。关树虽然全力支持他击退小松树,心中的担忧却没有解除。如果破产,所有股东的权益都化为乌有,他关树呢,他那10%也化为乌有?如果引资,股份被稀释,他关树的10%也被稀释?

如果今后楼市真火爆了,摩登城大卖,也与新恒石无关了,钱都会被英属维尔京的BVI赚走,也就是说,都被姜青赚走了。他关树怎么办?在BVI也有10%,还是归零?

解决了小松树,该解决关树了。

送走了小松树,没送走关树。关树跟他返回房间,等着他说话。

冯石说话了,他说:你要不惦记小妮子,就在这儿跟我睡一个床?

两人躺在了那张酒店的大床上,关树说:大哥,你如果比我先睡着,还打呼噜,我就把你弄醒。

冯石那时昏昏欲睡,他觉得有关树在自己身边,他是那么踏实,他在朦胧中说:股份?董事?法人?全是垃圾。明天,咱们俩一起去买窗帘。

关树愣了,眼睛里更加迷蒙,他完全被冯石绕进了云里雾里,脸上的肌肉既紧张又充满扭曲,他完全不能明白冯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窗帘。就算是冯石现在租住的房子是他们新婚夫妇的新房,那也该由新娘子姜青去买窗帘呀。关树推醒将要睡去的冯石,说:你们那房子还没窗帘?

冯石勉强睁开眼,说:没有。

关树说:买几幅?

冯石说:我粗粗算了一下,得五千套窗帘。

关树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那时冯石已经睡着了。

第十四章

1

那个时候(也就是冯石他们饱受磨难并且渐渐变得风光的日子)的北京,是一个语言异常丰富的年代,“创新”果然像是疯狗那样逼迫着人们展开了无限的想象力,他们在那个世纪开始的短时间内重新强调了很多概念,冯石完全可以信手拈来:蓝海战略,世界是平的,水煮中国,投资,生态,资源,意见领袖,战略高地,高峰论坛及领袖论坛,峰会,人力资源,白皮书,蓝皮书,仇富,英雄为什么流泪,野蛮,蜜月,空置率。

空置率。只有那些肯对国家和民族负责的人才会真正体会到空置率的伟大意义。

现在任何人再利用百度查一下空置率三个字,也许都会看到这样的新闻:“根据社科院调查,用国家电网智能软件统计发现660座城市6540万套房子空置,6个月以上无人居住。”

但是,又会看到另外的人说:“一个纯粹的假新闻,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捏造出来的谎言。”人们的数据很多,有人统计说:十多年商品房平均每年建成400万套,累计也不过5000多万套,何来空置6400万套?

冯石在回首往事的时候经常会感慨万端地反复念叨空置率空置率空置率,就像是他在年轻时因为寂寞和无助而反复手淫。

2

那是北京春天的五月里,冯石与关树一起到了北京南三环外的木樨园。他们的目的明确,是来买窗帘的,要买大量的窗帘。关树对于冯石的游戏精神很不理解,老板今天非要亲自拉着他到这种臭气熏天的地方来干什么?

冯石说:窗帘与别人说我们的空置率有关。

关树真的糊涂了,他看着眼前花花绿绿的布料,心里也开始来回翻腾着:空置率。

那时候,空置率这样的词汇头一次开始在北京的学界、经济界、政界、地产界、新闻界、文艺界流行。人们的结论也大有差异,有的说北京楼房的空置率为30%,有人说为50%,有人说是70%或者80%,更有绝对的说应该是100%。

这个绝对的人就是地产商冯石,他喜欢笑着对身边最亲的人,对自己的心腹说:我们摩登城的空置率是100%。

关树对空置率这样的呼声早有耳闻,可是,那又怎么样?那就非要购买窗帘?

冯石不太吭气,就好像是他们进入了一个神秘花园,他们是来采花来的。

他们也有些像是走进了夜总会,天上人间充满了各种让人迷茫的香水气味,穿着裙子的女孩子们站在他们对面,看着这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

花花绿绿的窗帘在晃动着,就像是那些女孩子在摆动着她们的头发和大腿。

关树说:大哥,我的头有些晕,这些花布让我害羞。

我的感觉跟你不一样,我的老二有些硬了。冯石严肃地说。

关树开始苦笑,他说:老板,我们是不是没有事情干了?我们是不是失业了?

冯石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对祖国的未来非常有责任心的人呢。现在看来,你不是。瘟疫让你丧失了童心,你也同时丧失了青春的朝气。

关树再次说:为什么非要我们两个人亲自来?为什么不让姜青来呢?我看她做这事挺合适。

冯石摇摇头,问那个浙江人:为什么这种窗帘要扔在地下?为什么这么便宜?然后他又对关树说:你是不是真的有些老了?

关树说:唉,老板。

浙江人懒洋洋地,没有看冯石,也没有回答他。

冯石又说:还能不能便宜些?

浙江女人像潜伏在蒋介石统治区的女地下党员一样,她扶了扶眼镜,捋捋头发,文静而又坚定地说:不能。

关树有些烦躁了,他开始斜着眼睛像是一个国民党军统特务一样地瞟着那女人,正想说什么,被冯石从店里拉了出来。两人走进了另一个店铺,冯石看着眼前铺天盖地的窗帘材料说:你真的觉得姜青可以做这事?那好吧,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关树说:你老婆肯定可以。

冯石看看关树,“你老婆”三个字虽然有些刺激他,可是,他没有说什么。

关树又说:哥,我们真是跟浙江人有缘,让他们的死人买咱们的房子,然后,咱们又买他们的窗帘。

冯石开始给姜青打电话,他说:亲爱的,我还没有跟你说过,我回头再给你解释,总之,很简单,我希望,十天之内,咱们的摩登,要全部装上窗帘。我们可能得多花点电费,晚上把全部的灯都打开。每个房间的灯光都照亮一个窗帘,每个窗帘摇曳身姿都像是一个盼望男人的姑娘。你看好不好?

姜青说:其实不用每个窗户、每个房间,一个家庭只要一个灯泡、一个窗帘就够了。

冯石说:你决定吧,反正我需要的是100%的入住率,要在十天之内把摩登城的空置率转变成零。

3

冯石突然感觉到有些头晕目眩,他对关树说:给何主任打电话吧,我觉得不舒服。

关树说:是不是这些浙江人就是太脏了,你看他们的店铺,空气龌龊,格调低下,就像是张艺谋电影的画面一样,谁到这儿都会头晕恶心的。只要咱们离开这儿,哪怕呼吸的全都是非典的病菌都会舒服一些。

冯石像是一个老人那样缓慢地走出店铺,他看着满天的金色光芒,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如同风中的芦苇一样地在摇晃。

关树迅速地跑到路口的车跟前,急速地朝冯石倒着车。然后,他停下车,打开车门,扶着冯石挪进了车里。

冯石闭着眼睛,他们驶出了那片杂乱的窗帘市场,朝西三环开去。

关树开得很快,还再次给何主任打了一个电话。

冯石睁开眼睛,他觉得好多了,车刚上了航天桥,突然,他有些紧张,他在后视镜里看见了一辆灰色的奥迪TT突然从自己的身后猛地冲出来,向前飞驶而去。冯石本能地吸了口气,他觉得这车很熟悉,就是这辆车,在那天,他们去红十字捐款时把自己和姜青,还有小高吓得半死。他们那么猖狂,是因为他们就是权贵吗?如果他们是权贵,他们也会跟我可怜的冯石一样,也会得高血压吗?

冯石看着远去的奥迪TT,突然对关树说:兄弟,我觉得人生真是没有希望。

他们到了医院,进了高干病房区,这儿是专门接待中央领导的,最起码也是接待中央顾问委员会里那些老人的,最起码也是接待中央国家机关司局级以上人的。当然,这儿的主任也会接待冯石和关树。

冯石头晕目眩的感觉消失了,他挺起了胸膛,仿佛人生突然之间又有了希望。

何主任在办公室等着冯石,自从上次出院之后,冯石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一晃两年多了,冯石只是在中秋节时让关树安排给他送一份月饼,春节给他儿子送一份压岁钱。

冯石走到了何主任跟前,突然有些不好意思,那时自己住在医院的可怜相再次涌到了眼前,像老电影的灰色画面一样。冯石看到了自己穿着病号服,拖鞋也掉了,他光着脚在医院病房的过道里奔跑。

何主任笑眯眯地,说:冯总,见你比见中央领导还难呀。不舒服了?

冯石连连摇头,说:何主任,头晕目眩,关树咒我,说我是高血压,我说你他妈才是高血压呢。

关树笑了,说:马上就能知道谁是高血压。

何主任叫来了实习的博士,让她给冯石量血压。

冯石看着这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孩子,说:这么小就上博士了?读了博士还量血压?

女孩子小声说:能在这儿给病人量血压,让我们感到特别幸福。

冯石想笑,这话听着很有意思,像是“文革”中的人们,说话都非常小心。可是,冯石却笑不起来,眼看着那女博士把血压计套裹在自己的胳膊上,冯石突然紧张起来。

女博士开始有规律地捏弹性皮球,然后,她慢慢地放松那个银色的金属钮,并且仔细地听着,渐渐地她的脸色变得有些严肃。

冯石更加紧张,似乎自己这一生的命运就系在了她的手上。他的脸有些涨红,浑身发热,甚至于额头上出汗了。

女博士对冯石说:冯总,你别紧张,我再来一次。

冯石说:高吗?是不是高血压?

女博士说:我再量一次,你调整一下姿势,放松一些。

冯石的汗真的出来了,他听话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加快了。

女博士终于把听诊器取下来,她看着冯石,又看看何主任,没有说话。

何主任这时说:来,我量一次。说着,他把听诊器戴上,自己亲自给冯石量血压,那时,冯石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有些浑身瘫软了。

何主任听了半天,然后,摘下了听诊器,看着冯石说:可能冯总最近太累了,有些偏高。要不,你今天先住下来,我们给你仔细检查。

冯石说:血压多少?告诉我,快告诉我。

何主任勉强地笑笑,说:血压有时会因为人的身体和心情多种因素而变化,不过,你从今天开始必须吃药了。

冯石看看关树,又看看何主任,说:吃药?吃什么药?

何主任:要把血压降下来。

冯石突然变得激动而愤怒,他猛地站起来,向对全世界宣战那样大声说:我不吃药。绝不吃药。

何主任说:冯总,高血压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血压高,却不吃药。

冯石突然感觉到很累了,他像彻底发泄了欲望的嫖客那样绵软地坐了下去,然后,紧靠着椅子的背,闭上了眼睛。

关树在旁边吓坏了,他说:我不量了,不量了,我没事,我不会有高血压。

冯石一直闭着眼睛,不说话。办公室里很沉默,安静得让每个人都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冯石似乎听到了遥远的声音,他明白,那是何主任在让女孩子去为他取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冯石渐渐缓了过来。他听话地喝水,吃药,他甚至都没有问吃的是什么药。

医院的过道里有些暗了,黄昏很快地就来了,冯石垂头丧气地跟关树一起走出了医院大门,当感受到了自然界的空气时,冯石如同重新回到了人间的魂灵一样,身上渐渐地有了能量,他的腿又有了力气,看着身边的关树,他突然说:你没量,如果你量了,血压肯定也会高。你说呢?

关树看看冯石,脸上也明显地充满了恐惧,他搂着冯石的肩,声音低沉地说:哥,没事的,你不用这么悲观。

冯石默默地走着,过了一会儿才又说:你父母都快八十了吧?

关树说:老爸七十五,老妈七十六。

冯石叹了口气,说:我爸爸才六十八岁,就死了。这是不是说明我的命短?

关树没有搭腔,他加快了脚步,去开车了。

冯石站住了,他看着关树的背影,心想,人真是很脆弱。说人脆弱,并不是在诗歌,或者医学杂志里故弄玄虚,更不仅仅是男人的感叹。而是说,人生真的很脆弱。他仅仅是在这几年里,就变得有些不堪一击了。先是牙有些问题,然后颈椎又开始让手指发麻,姜青一直不怀孕,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精液或者精子天生不具备战斗力、生命力,现在又得了高血压。

“从现在起,你必须终生服药。”那是医生最后对冯石说的话。

关树把车开过来了,冯石上了车,他沉默地看着前方。这时,冯石的电话响起来,他感觉到很突然,被吓了一跳。电话本身是正常的,可是,压抑的冯石内心像黑夜一样,任何动静都会让他不适应。

冯石看了半天,才看清楚是王明善的电话,如果在正常年景,土地局的官僚亲自给一个地产商打电话应该是一件特别令人兴奋的事情,可是现在是非典型肺炎猖狂的时候,他看着电话,心里很快地盘算王局长会是什么事情找他。

冯石接了电话,王明善说:冯总,冯总,怎么不接电话呀?你也传染上非典了?

冯石说:没有,我健康得像一头牛,我欢乐得像一只狗。

王明善说:你别忘了,人家重型机械厂的宋董事长急着让你去签合同呢。说好的事情,咱们就抓紧办吧。

冯石犹豫着,内心极其反感,如果是在两个月之前,那他会高兴得如同一个突然长出了鸡巴的太监,他会让全世界的人知道他变成了一个男人,并且拥有了一大块北京的土地。现在却不一样,瘟疫盛行,房地产一落千丈,别人却追着你,让你付钱拿地。

王明善说:你呀,别那么小家子气,土地政策很快就要彻底变化了,去年7月1日起就停止国有土地审批了,我帮助你把批复时间提到了去年7月1日之前,真的是为你两肋插刀了,今年下半年北京将会正式开始招拍挂。公平交易,全都在阳光下,你可别犯傻。如果不是这个倒霉的非典,可能你都没有机会了。我们早就开始拍卖了。

冯石想了想,说:王兄,王局长,告诉你,我的身体真的不好,我现在在医院呢。

王明善停了一下,并没有关心冯石的身体,他说:你少给我找客观,你别让我难做人。你尽快定时间,我好安排。说完,王明善挂断了电话。

冯石内心突然很空虚,患得患失让他紧张起来,刚才有些平静的脸又开始变红变热。一个开发商手中没有土地,那就是一个死去的开发商。我冯石的楼里全是死人,我本人也因为没有土地而死去了,那我还有什么价值?可是,现在瘟疫流行,人们对于房地产的信心都没有了,我却还要拿出自己全部的钱,去押到一片地上,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关树说:老板,如果现在掏钱给那个机械厂,那你就是真英雄。

冯石问:为什么?

关树说:那是任何一个聪明人都不会干的事。

冯石摇头说:唉,人生真是悲苦。

关树不说话了,他只是看着前方,似乎他真的成了一个专职的司机,仅仅需要谨慎地开车。

人生的悲苦还需要说吗?冯石在心里自言自语,即使你是一个英雄,也是一个得了高血压的英雄。

4

冯石没有对姜青说自己得了高血压。

早晨吃降压药,他都要躲着姜青。好在每天早晨姜青都要出去为摩登城的空房间安装窗帘。她选择了二十多种花色,与冯石和关树完全不同的是,姜青面对这些花花绿绿的面料时,一点也不头晕,她甚至于有些享受。

冯石总是很早就醒了,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因为有一件大事要办,他就醒得更早。他眯着眼睛装着没睡醒,心里翻腾着,应不应该叫住姜青,然后对她说出自己内心的矛盾和犹豫。可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沉重,他不愿意睁开眼,不想起来,更不愿意告诉姜青。他听着姜青起身,然后进了洗手间,二十五分钟以后,她已经冲完澡,化完妆,然后她走进更衣间挑选衣服。冯石耐心地等待着,尽管姜青才刚过三十岁,他就对她穿任何衣服都没有好奇心了。他认为她穿什么都是一样的。然后,他听着她走出去,在客厅和厨房里出现了响动。然后,她开始吃早餐。冯石带着无限的疲倦听着她早餐时发出的声音,才深深地感觉到了喜新厌旧的深刻含义。

姜青从客厅进来了,那就意味着她要出门了。冯石仍然在犹豫着是不是告诉姜青那件事情,是不是要把她留下来,跟自己一起去。她走到了冯石跟前,看着他,然后,悄悄地走过来,伏下身子,轻轻吻了一下他的侧面。她微弱地说:我走了。

冯石嗯了一声,算是对于她的爱有所回应。然后,他又默默地等待着,直到他听见了门发出了嘭的一声,紧紧关上了。

姜青是去摩登的,她在亲自盯着工人安窗帘。

冯石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他确定姜青彻底离开了,才睁开眼睛,心里想,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今天不告诉她,甩开她,我能永远甩开她吗?她可是法人,是唯一的董事。

冯石穿上睡衣,心里反复在想着,今天应该对重型机械厂的董事长说什么。因为今天是签协议的日子,他们完成了文本工作之后,冯石就要把自己的钱打到他们的账上了。又要把自己的款打到别人的家里,冯石内心很苦。当然,还有更痛苦的事情,那就是如果他要跟重型机械厂签订正式合同,就意味着他必须要让BVI的法人姜青去签,还要以姜青的名义把钱汇过去,要让姜青当未来公司的董事长、法人,总之,新恒石已经成为姜青的天下了。

非典型肺炎还在折磨北京和中国,还在折磨着地产商冯石,而他却要在这种时候买地。尽管他知道,土地是唯一长久的、永恒的东西,可是,非典也可能是长久永恒的东西。北京的楼市如果一蹶不振,那这些土地还会有用吗?

你已经把那些盖好的摩登城全部的房子留给自己了,你已经成了中国最大的房奴,你还想当北京最大的地主吗?你要这些地干什么?种庄稼?

冯石给关树打电话,关树说:我已经到了你们家楼下了。

冯石让关树上来,关树说:我就在下边等你了,老板。

冯石突然动怒了,说:你他妈快上来。

关树敲门了,冯石没有看猫眼就打开了门。关树站在面前,没有穿西装,而是穿着一身运动服。

冯石笑了,说:你是跑着来的?

关树说:我压根就没有打算今天真的跟他们签合同。

冯石叹口气,说:没有合适的理由呀。光打发土地局和厂领导也都没少花钱,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怎么办?

关树说:不用再找理由,大家心里都清楚,他王明善心里也清楚,如果不是非典,他们会追着我们圈那块地?我们就说新恒石地产破产了,没有钱了。

冯石摇头,他看着关树,说:让我再想想。然后,冯石拉着关树再次来到了阳台上,他说:树子,你究竟是怎么看你嫂子的?

关树一愣,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嫂子?哪个嫂子?

冯石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关树。

关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冯石说的“嫂子”竟然是姜青。关树的脸在刹那间就变得扭曲了,他的脸就像是在睡觉时被风给弄歪了,整个面容都变得有些怪异,完全变形了。

冯石知道关树的答案,尽管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话来,冯石就已经知道了关树心灵深处的感觉:姜青不可饶恕,完全不能信任。

冯石想抽烟,他从手中的烟盒中拿出了一支烟,他等待着关树为自己点上,可是,关树因为过于激动,竟然没有注意冯石的愿望。

冯石只好为自己点着,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摇摇头,轻声说:唉,孤家寡人。除了兄弟你,大哥我是不相信任何人呀。

关树的眼睛里明显透出了忧虑,他看着冯石,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冯石等待着,似乎他在期待着关树发言,过了一会儿,关树仍然没有说什么。冯石就又说:中国有十三亿人吧?全世界有几十亿人吧?可是,我却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

关树说:是用BVI公司去签购地合同吗?

冯石点头,眼睛里有非常真实的焦虑,关树的态度又让他更强烈地感觉到了不安全。他想再次对关树说:你跟我一个是新恒石的董事长,一个是总经理,我们不让姜青去一线,还能让谁呢?可是,冯石却又懒得说了,这话他知道自己已经对关树重复太多了。

关树突然拉住了冯石的手,说:老板,你就不怕她把我们坑了?你忘了?上次来了个老外,咱们三个人跟他谈判。本来让她当翻译,可是,她把我们甩开,自己直接用英语跟他交流。她一个小时都只顾跟外国人谈,她都可以忘记我们,就这点就能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冯石的后背有些发凉,却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浑身没劲,不想站在阳台上了,他拉着关树,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他轻轻揉着自己的腿,对关树说:你回去吧。

关树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喜悦,说:大哥,不签了?

冯石冷冷地说:让我再想想。

关树走了,冯石独自坐了一会儿,墙上的钟表在响,那声音让他烦躁。极度无聊之中,他打开了电视,上边的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小汤山收治的非典病人在减少。

突然冯石开始给姜青打电话,他对她说:丫头,你回来吧。

姜青在电话里愣了一下。显然,冯石管她叫“丫头”让她意外。冯石曾经管她叫丫头,那是在自己荷尔蒙过剩、充满温情的时代,那是在他们认识不久的时候,今天他又叫丫头,姜青有些紧张,说:出什么事了?这儿正忙呢,今天就全部安完了。晚上你可以来看。

冯石说:丫头,我突然有些想你。

5

姜青进屋时,冯石仍然坐在沙发上,他一动不动,像个冬眠的熊,他甚至于都没有去看急匆匆走进来的姜青。

姜青走到跟前,急切地搂着他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冯石拉着她坐下,轻描淡写地说:本来我想去看看在摩登映衬下的姜青,看看你挥汗如雨大干社会主义的样子,可是现在有大事要办。

姜青说:什么事?

冯石说:而且不能再拖了。

姜青再问:什么事?

冯石说:我突然有了想法,理解了什么是创新,我从此以后绝不会再蔑视创新这样的词汇了,总理经常用,我也要用。

姜青更加着急了,她说:究竟是什么事情?

冯石说:我告诉你,我是突然有了想法,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企业家的灵感吧。

姜青笑了,说:你没事呀?路上我急得,差点撞着一辆军车。

冯石内心再次涌起了热浪,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不,她为什么对我的温存会显得那么真实?丝毫没有演戏的感觉。是呀,她为什么要嫁给我?就算是她嫁给我有很多原因,可是婚姻把我们联在一起,命运就在一起。

冯石起身,从自己的皮包里拿出了一个公文袋:这里边是BVI公司的相关文本。说着,他递给姜青。

姜青的眼睛闪了一下,她有些迟缓地接过那个纸袋,并没有马上去看。她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今天有什么大事呢。

冯石起身穿衣服,他打开了柜子,站在那儿沉默,似乎他在为穿哪套西服而犹豫。姜青看着他,然后放下手中的文件,走过来,对他说:穿这套CERRUTI吧,含蓄一些,而且这套的料子织得特别细密,我最喜欢你这套西服,可惜,不是我帮你买的。我也不相信你有这种品味。

冯石笑了,说:这是英属维尔京群岛的总督送的。

姜青没有笑,她现在觉得冯石说这种话一点也不新鲜,而且,也不好笑了,她只是帮着冯石把领带弄得更舒服一些。

冯石说:那总督是英国人吧?对了,他长得有些像是原来香港那个总督,叫个什么定康,他们长得一样。我呀,就是看不出来外国人长得有什么不一样?特别是她们女人,我只能分出胖瘦,分不出美丑。他们看我们也是一样,越丑的中国女人,越是能嫁给老外。当时,总督对我说,这套西装表达了英属维尔京群岛人民对于中国人民特别是中国民族企业家的深厚感情。

姜青帮着冯石把西装穿好,然后,她拿出了吸毛的电风机为冯石上上下下地吸着一些细小的尘纤。她什么也不说,但是她心里略略有些紧张起来。她知道,真的有一件大事了。可是,她有耐心,她完全不用问,她知道自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冯石。

冯石以后无数次地想起那天,每天他在回忆时,都有些后怕。如果,姜青对自己没有表示出真切的关怀,如果她的态度有些冷漠,那所有的事情是不是就会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姜青看着冯石最后穿上的皮鞋,对他说:最好换一双,今天最好穿黑色的,那样会显得稍微严肃些。

冯石面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又看看姜青,终于他说出了那句话:

今天要把重型机械厂的地彻底拿下来!

6

那天是北京非典流行时少有的阴天,冯石和姜青一起下了楼,他们上了车之后,冯石发现小高的脸上有伤痕。姜青问:出什么事情了,小高?

小高苦笑着说:没事。

冯石说:怎么了?跟老婆打架了?

小高沉默着,几秒钟之后说:冯总,人活着真累。

姜青笑了,说:小高是哲学家。

冯石说:高,怎么了?家里有什么困难了?脸上是老婆抓的?

小高不说话。冯石有些急了,说:为什么跟老婆打架?因为钱?告诉你了,没有钱就跟我说,别找老婆要钱。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一个男人永远不能去找女人要钱。即使那钱是你挣的,可是你只要是给她了,那就永远跟你没有关系了。冯石说着感觉到了姜青呼吸的变化,就真的生气了,他想向姜青挑衅,又说:你为什么不藏点私房钱?不是老跟你说吗?任何女人都不会高高兴兴让男人花她的钱,女人是她妈的小棉袄,连对她妈也就是个小棉袄,怎么会让你拿她认为已经是她的钱呢?

小高看到冯石真的生气了,紧张地说:我妈昨天晚上去世了,她不给我存折。

冯石心里一惊,说:那你还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快回河北?这样吧,高,你快开车回去,我们打车去办事。

小高说:冯总,那不行,我看得出来,你今天有事。

冯石让小高停了车,他拉着姜青下来。然后,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情,在口袋里来回掏着,竟然没有带钱。他问姜青:你身上有钱吗?姜青犹豫着,掏出了一撂钱,约有三四千。冯石拿过来,就塞给了小高,然后说:去,到财务领五万。说着,冯石立即给财务总监打了电话。

小高没有哭,他只是看着冯石说:冯总,你是我们家的恩人。

冯石听小高这么说,竟然有些想哭,但是他控制住自己,大声说:快走吧,快走。

冯石看着小高的车渐渐远去了,就跟姜青打出租车,半天竟然没有车来。姜青说:要不回去,我开车。

冯石点头,这时,电话响了,王明善打的。他在电话里对冯石说:你们什么时候到?我可是已经到了。

冯石说:我们马上就到。

冯石跟姜青走了有十多分钟,才回到了华侨公寓的停车场。冯石等在门口,姜青去开车。冯石发现她跑得很快,他以为自己刚才那番话能惹怒姜青,却一点也没有。姜青显得很兴奋,像个少女一样,而且,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像少女一样的红色和微笑。想到即将要去签的合同,冯石的内心似乎被黑暗中伸过来的一只手狠狠地揪了一下,他猛然感觉到头脑发热,思维并不是很清楚。生活中的很多大事都是在这种状况下决定的。你究竟吃药了没有?冯石看着眼前的广告牌,他感觉到心里很乱,完全没有一点点胸有成竹的样子。他甚至于在想,也许上帝让小高的母亲死了,就是让它在最后时刻阻止你去做一件将要摧毁你一生的蠢事?你用别人的名字签一个决定未来的合同,你要把自己的救命钱拿出来通过这个“别人”的名义支付出去,你的楼盘卖不出去,你还像个囤积居奇的小店主一样把它们留在了自己家里,然后,你还要在非典以及国家政策都对你很不利的时候拿大片的土地,去签你完全没有支付能力的合同。是不是举世皆清,而我独醉?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已经是个绝对的傻瓜,而我还在一意孤行?关树知道我错了,却劝不住我,财务总监早就在劝我,但不敢跟我交流?连小高都知道老板这次真的是个傻逼,可是,他不敢说,他妈死了,我没有车坐了,我就会停下来?那姜青为什么不阻止我呢?她因为什么?是由于女人比男人们更智慧?不,姜青她是一个阴谋家,她有自己的巨大利益在里边,她在未来将会成为真正的领袖,而我不过是一个为她打工的人,一个打工皇帝,一个为人打工的老国王。冯石突然觉得不光是头晕,而且,他渐渐感觉到腿也有些软了。

姜青开着车过来了,当那辆灰色的、有些寒酸的BMW3停在冯石跟前的时候,他看到姜青脸上的灿烂,而且是那么可疑的灿烂。

冯石感觉到自己像是被绑架了一样地上了姜青的车,他不想对她说什么,他只是在用余光观察她,他想听听她在自己的潜伏期结束之前会对他说些什么。姜青突然温柔地对冯石说:你对他们还真好,这说明你这个人的心眼还不错。只是你过于大方了,其实,他们家在农村,丧事一两万块钱也足够了。

冯石没有说话,内心的感觉在刹那间好多了,她完全像个真正的女人一样说话,一个阴谋家不会在大战前夕还如此贪恋那几万块钱的。除非她是一个真正的天才演员,在表演之前能设计好几个转折,就跟当年他们四渡赤水一样。世界上哪有这样的演员,尤其是女演员?

冯石说:说完五万块,我心里也有些后悔。你觉得一万块钱小高心理能平衡吗?

姜青猛地就有些激动起来,说:有什么不平衡呢?一个开车的。还想怎么样?

冯石还想逗她,说:我的命就在他的手上。

姜青说:你这样说,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冯石觉得不过瘾,还想着逗她,就看着前方,过了半天才故意说:付钱买地还用新恒石公司显然不合适。

姜青笑了,回应冯石道:合同我来签。

冯石说:我只是想对你说说我心中的顾虑。

姜青说:用BVI2公司的名义。以后付钱也从这个公司走,你觉得呢?

冯石说:BVI2公司这个名字有些怪,应该有个中国名字。

姜青说:摩登中国(BVI2),你觉得怎么样?

冯石:这个名字你早就想好了?

姜青: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你忘了,在北海公园?而且,说了多少遍了。

冯石头突然就不晕了,他知道姜青早就胸有成竹了。然后,冯石开始沉默,他感觉着姜青在轻松地面带微笑地开车,心想,如果这个女人坑我,那我也只能把她杀了。

7

冯石和姜青一起走进了那个永远留存在他们记忆深处的会议室时,所有的人都已经到了。冯石当时只是感觉到乱哄哄的,像是一个工厂的车间。由于人们抽烟过多,姜青一进屋子就被呛得咳嗽起来。冯石知道她不是装的,因为连自己都被熏得要窒息了。几十个人都看着进来的冯石和姜青,他们的目光是野性而又乞求的,像是动物园里被关在笼子里的狼那样。

冯石和姜青两个人走路的姿态很轻盈,姜青还拿着一个很讲究的牛皮包,使他们像是一个真正的皮包公司的一对男女搭档。

王明善看见姜青竟然跟冯石一起进来了,有些吃惊。他最少有两年半没有见姜青了,没想到冯石竟然再次跟姜青走在了一起。但是,他仍然没有起身,他对姜青与冯石的故事没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他坐在正中的一个有扶手和靠背的椅子上,脸色很难看,显然,他不满于冯石的迟到,而且是如此长时间的迟到。

冯石的脸上立即堆出了像积雪一样的微笑,他把姜青甩到了后边,独自走到王明善跟前,并没有想跟他握手。他只是伸手搂着深受委屈和侮辱的王明善,说:王大人,王大人,我的亲哥哥,我的司机他妈妈死了,我没有车,姜青的车又坏了,去修,我总不能打车来吧?

王明善说:你司机的妈妈死了,你妈又没出问题,你拖那么久干什么?

冯石心里一沉,他感觉到王明善的态度与早上打电话时相比,似乎有变化。王明善这样说话,让冯石再次感觉到了自己在权力面前的原始地位。他不得不紧张起来,即使王明善两边都拿钱,无利不起早,那他也是给你冯石脸呀。你光想着内部的矛盾,内部的敌人,你却忘了你真正的敌人还是在外边!你忘了你真正的敌人是王明善、魏碑、林肖肖、建设部、规划局、消防局、质检站……是所有这些公权力的代表。

这时,姜青也走到了王明善的身边,笑盈盈地看着他说:王局长,你瘦多了,不过显得更年轻了。

王明善勉强笑笑,他对姜青点点头,然后,马上又把目光对准冯石,刚想说什么,却被冯石打断了。冯石说:你还不知道吧?姜青现在真带着钱回来了,她是外资公司的代表,这次我们可是跟外资合作。我冯石这么多年渴望引进外资,这是我的梦想,没有想到姜青让我实现了。

王明善斜眼再次看看姜青,说:冯总,说实在的,有别的企业已经跟我要这块地了,我是因为信守诺言才一直给你留着。你如果真的不想要,现在就可以走,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魏碑主任那儿我去说。

姜青马上把话接了过来,她说:王局长,今天真的怪我,车开到国贸那儿,突然坏了。这样吧,明天我请您跟您太太吃饭,李京京我也一年多没有见了,在巴黎时,天天在一起,离开的时候,两人还都哭了。

冯石的脑子瞬间又开始活动,他本来就一直觉得自己是被架着的,像是一个真正的残疾人一样,他是被架到舞台上去面对巨人逞英雄的。现在看王明善这样,也许自己真的有机会可以逃脱,那为什么不趁势下坡呢?

王明善笑了,说:京京回来老是说起你,她说,还想去巴黎。

姜青说:好呀,我跟她一起去……

冯石看着王明善的状态,他又清楚地感觉到,王明善的态度仅仅是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就有变化。早晨他给自己打电话时,有一种焦虑,企盼;可是现在,他又变得完全是个当权者了。为什么?这几个小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冯石本能地警觉起来,国务院对于房地产又有了新的精神?我可是一点也没有听说呀。政府的文件精神,永远是我们的亲爹娘。冯石,你可不能丧失你这一生最重要的机会了。

这时,宋董事长进来了,他声音洪亮:冯总来了吗?他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头发灰白,宽大的脸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面目充满慈爱,像个神父那样地笑着。

冯石与姜青一起迎上前去。冯石对宋董事长介绍姜青,说:她是姜青,是外方代表。

宋董事长看看姜青,并与她握手,但是,他明显地对于来了一个新外方有些意外。

冯石说:我是一个民族资本家,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房子不好卖,地产业确实不景气,再加上非典型肺炎流行,我才不得不去引进外资。

宋董事长问姜青:既然中国人都知道房地产情况不好,你们外国人就不知道?

姜青说:董事长,其实,我老是鼓励冯石先生,我们也许在国外看得更清楚,我们看好北京地产业的明天。

宋董事长想了想,说:还是那句老话,不管是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王明善没有起身参加姜青他们的谈话,他只是在那儿默默地抽烟。这更让冯石有些奇怪,他回头喊他:王局长,您是白猫还是黑猫?

王明善站起来,走到了他们跟前,他先是看着宋董事长说:董事长,我把你们两家弄到了一起,任务也就完成了。合同你们双方也都看过了,今天是好日子,你们商量着办吧。

然后,他看着姜青笑笑,最后才看着冯石说:我下午还有会,本来想多呆一会儿,可是,这个会确实很重要,不能迟到。

说完,王明善客气地朝外走去,姜青对他大声说:告诉京京,我们一起逛街,我请她吃饭。

冯石让姜青陪着宋董事长,自己追着王明善出来,说:我送送王局长。

重型机械厂的其他人跟冯石一起走出来,冯石把他们拦回去,说:大家别客气,我送局长,还有些话要说。

冯石陪着他一起到了车跟前时,才拉着他的手紧握着,并一直摇着,半天才说:王哥哥,我真的签了噢,我可是听你的话,你可是知道,冯石最听党的话了。

王明善板着脸,也不笑,坚持着朝车里走。当他的司机把车门打开时,他坚持挣脱了冯石的手,上了车。那种不可一世,让冯石感觉到似乎他们从来都没有做过朋友,甚至于连熟人都不是。

冯石跟在王明善后边,他紧紧地拉着车门上的把手,看着车内的王明善。当车发动之后,冯石开始敲窗户,他还有话要对王明善说。

王明善有些不情愿地把后窗摇下来,说:爱签不签。

冯石那时显得非常紧张,似乎一生的命运都在这句话上了,他嘴唇都有些颤抖,说:那、那、那我真签了噢。

王明善有些厌烦地看看他,对司机说:走。

冯石像扑空了草料的牛一样地伸着两只胳膊,失落地站在原地,看着车走远了,他说:操你妈的。

冯石在外边站了一会儿,开始往回走。他看着北京阴阳怪气的天空,感觉到很不愉快。他进了楼道之后,突然决定应该给林肖肖打个电话。他走进了洗手间,拨了林肖肖的号码,可是,半天没有人接。冯石紧张起来,再挂一次吗?领导那么忙,你别让他不高兴,那会对你产生不利的影响。可是,冯石狠了狠心,再次拨向林肖肖。

冯石在厕所静静地听着林肖肖电话里的声音,突然,那边有人说话了:喂。说话。

冯石紧张地有些说不出话来,他说:肖、肖肖副市长,你好吗?

林肖肖说:有事吗?快说吧。我这儿开着会呢。

冯石说:市长,国务院对于房地产有没有什么新精神?会出台别的政策吗?

林肖肖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我现在有事,回头再说。

冯石的电话里静默下来,可是冯石还把它贴在自己的耳朵上,那电话压得他耳朵有些疼。他把电话放回裤兜里,缓缓地走出厕所,走向会议室。

是走向墓地?还是走向天堂?你明天是一个真正的富翁,还是一个一贫如洗的人?冯石就那样进了会议室。他发现姜青正跟宋董事长,还有周总经理他们聊天,很高潮的样子。

冯石坐下后,宋董事长亲自把合同递到了冯石面前。

8

那真是一个民进国退的大好时光,中国所有渴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那些对于市场经济抱着美好愿望的人,那些信奉自由经济的人,都会无限怀念那个时代。一个曾经是大型的、老牌的国有企业的董事长亲自为冯石递来了出让土地的合同,这是什么待遇?这是什么机遇?这个老董事长所领导的企业跟老酱油一样,奄奄一息。他们已经充分挣扎过了,被实践证明已经毫无希望了。国家对于他们丧失了最后的信心。老百姓也不再相信他们。知识分子早就对他们口诛笔伐。商人们也在对他们挑三拣四。大家都认为除了他们拥有的那些地而外,他们身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是对这个世界有用的了。

冯石为了再拖一些时间,就对大家说:我都饿了,咱们边吃边谈,好吗?

宋董事长欲言又止,然后连连点头。

吃饭是在厂区旁边的一个川菜馆,进了包房之后,冯石坐在那儿,竟然没有什么心情说话。他反反复复地想着,究竟有没有什么新政策颁布。从林肖肖的话语中,他感觉到应该有。为什么不再等等呢?如果有新政策出来,而且是利于房地产发展的政策,那这事就太有把握了。可是,你有把握了,那宋董事长他们不是更有把握不给你这些地了吗?他们会找一个出价更高的,现在可不是1999年、2000年,现在可是2003年了,虽然有非典,可是,土地拍卖制度也将开始在北京实施了,如果不是我冯石在王明善的帮助下跟他们早就签了协议,那我这就不算是历史遗留问题了,就要参加招拍挂了。

吃饭时,冯石一点胃口也没有,他说他饿了,其实,他一点也不想吃什么。倒是姜青,显得比他高兴得多。她因为要亲自开车,所以才没有跟大家一起喝些啤酒。

当宋董事长再次把合同摆在冯石面前时,冯石再次感觉到有些头晕,他喝了一口茶,对宋董事长说:这屋子里真热,好像有些缺氧。

姜青见他这样,也有些迷惘,但更多是有点不愉快。

冯石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比今天更像是一个赌棍,他在赌什么呢?在赌国家对于房地产的新政策。冯石感觉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全然不是在老酱油时那样了,那时他是无产阶级,现在他是资本家了。资本让他胆怯,慎重,让他显得像个完全没有主见的老鼠,春夏秋冬彻底乱了,它无所适从。

他们把笔也递给了冯石,那合同他早就看过多遍了,他竟然接过了笔,似乎忘记了这合同就是要签,也应该由姜青签,而不是他冯石本人。

冯石拿着笔,眼睛全在合同上,他没有看姜青,不知道她正在为冯石的错误而着急。

冯石知道自己不应该再犹豫了,大不了最后可以不认账,不付钱,那自己的职业生涯就算完了,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穿皮鞋的人,不再是光脚汉了,合同上定的很清楚,十天之内,他将把一点二亿打到别人的账上。

冯石这时抬起了头,那时他又一次看到了从窗外透射进来的灿烂阳光。这种像音乐一样的阳光突然让他心酸,让他回想起自己在北京流浪的日子。那时他痛恨自己的渺小,他有一种仇恨。他恨不公平,恨人类为什么起点完全不一样?有的人天生在北京就有房子住,而他必须要满大街流浪。他当时看着四面的楼群,特别是那些在充满青春野心的冯石眼睛里那么豪华的酒店时,他甚至渴望炸掉它们。人间有公平吗?也许有!如果没有,为什么昨天的穷学生、流浪汉冯石今天可以购买大片的国家的土地?我为什么要买土地?盖房子。中国需要房子吗?北京需要房子吗?从四九年开始直到九九年中国都没有很好地盖过房子,北京也没有很好地盖过房子。城市化进程是一个那么让人恶心的概念,这种表达真是让人反感,过于绕口,中国人需要房子,北京需要房子。人人都住上新房子就是北京的明天。北京的明天是什么?冯石开始询问自己,他就像是一个突然对于一切都陌生的人要问路一样,他非常想问问姜青,问问这些国企领导人,问问包括端茶倒水的这些下岗的工人,你们说,北京的明天是什么?北京的明天一定比今天亮,比香港亮,比汉城亮,比东京亮,甚至于比纽约还亮。北京为什么亮?是我冯石在北京东三环、东四环,未来还有东五环盖出的房子里的灯光亮,比现在的太阳还亮。冯石那时看看宋董事长,老人正有些困倦,他没有看冯石,而是有些眯缝着双眼享受着闪亮的日光。冯石又看看姜青,发现她的脸上竟然有了红色,这说明她非常兴奋,她是在为自己的明天兴奋,或者说也是在为北京的明天兴奋吗?他再次看着合同上边标的那些钱数,内心疼痛地拿起了笔,他对自己说:冯石,就算你是一个赌徒,也不要赌过去,而是赌明天。更何况你冯石不是一个赌徒,你是一个有理想的、充满力量的、正在上升期的、才刚过四十岁的、在中国为数不多的要跟国有企业抗衡的资本家,不,是企业家。正当姜青想对他说什么的时候,冯石笑起来,在姜青的回忆中,那是冯石作为一个男人在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候。他的笑容简直就跟克拉克·盖博一样,让姜青这样的女人感觉到身心舒服。

冯石在最后一刻把笔递给了姜青,并对她说:签吧。无论如何,北京的明天会更好!你信吗?

然后,他又突然回到了现实中,他似乎不敢看姜青写字的动作,他低下了头,没有再看别人。他那时听到了钢笔在纸面上划动的声音,他有些不想听这种声音,那是流水一样的声响,流出的是他冯石的血汗钱。他希望姜青写字的速度能快一些,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就别别扭扭地吃了一口眼前的鱼翅。他感觉鱼翅是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如果有一天,真让他当了国家总理,他第一件事就是在中国禁吃鱼翅。以后,冯石在风光无限的时候,在北京发起过倡议:我们不吃鱼翅,这无关乎法律,只与心灵和信仰有关。

姜青正在跟宋董事长互换合同文本,他们笑得很开心,再一次告诉大家什么叫双赢。大家都在鼓掌,冯石却如同一个刚射完了精的男人一样,心事重重。可是他已经能笑了,而且,他有意识地让自己疲惫不堪地笑出了声。

终于,合同签完了,宋董事长让服务员给每一个人都倒上了一杯酒,然后,大家干杯,说了很多吉利话。

冯石喝了这杯酒后,心里想:就算我以后撕毁协议,那又能怎么样?你如此紧张、矛盾,充分说明了你是一个成功者,是一个打算在未来讲究诚信的人,你创立了规则并坚守规则,你是中国第一批企业家。但是,我仍然能够翻脸不认人。如果政策真的对我不利,那我就不要脸了,国家都不要脸,政策朝秦暮楚,朝令夕改,那我冯石为什么还要脸呢?我可以说是姜青这样的外国女人在反悔,你们从此以后不要相信任何外国公司。我冯石就是第一个受害者,我正打算拿起法律的武器,像维护世界和平一样的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

这时,宋董事长突然说话了:冯总,你呀,你不能光让姜青女士她们外资公司签字呀,即使是她们出钱,你也应该有一个态度,有一个证明,要让我们感觉到你们的存在。其实,我心里清楚,真正能控制局面的还是你冯总。

冯石的心脏不舒服了,他拿起酒杯,说:来,董事长,干杯。咱们一言为定。

宋董事长说:一言为定什么?

冯石正要说话,电话却响了,他连忙抓起电话,想避开这个讨厌的问题。他没有看电话,只是觉得任何人的来电都是及时的,都是他必须要接的。

冯石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王明善,这个掌握着土地大权的局长显得有些兴奋,像是发现了一个特别的秘密,大声说:冯石,你个滑头,你是怎么知道国务院对于房地产发展又有新精神的?你狗日的,是不是在国务院也有人?这大片土地,楼面价才三千多,知道吗?以后连大兴都不是这个价格。谁告诉你的?是肖肖市长亲自告诉你的吗?

冯石一身冷汗,他内心突然狂喜起来,充满了渴望歌唱的愿望,他也想高呼口号,但是他忍住了,他坚持面部表情平静,就如同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电话。可是,他发现自己真的像是暴风雨中的海燕一样,也在天空中高傲地飞翔。

9

晚上,冯石坐着姜青的车来到了他们共同的摩登,那天晚上要举行一个仪式:要让摩登城的空置率从100%突然降低到零。就是说,他们要让北京人民在晚上看到摩登城已经住满了人。姜青已经在几天之前做了安排,她想让冯石来验收她的劳动成果。她在家里已经呆了很久,作为一个家庭妇女,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身份。可是,就是应该让冯石看看,一个家庭妇女如果出去工作,会有怎样一番光辉灿烂。

冯石坐在车上,他有些累了,从早晨到现在,他开始完全处于紧张、受难之中,然后,又进入了最幸福的巅峰。政策可能让冯石像个罪犯,充满逃避的无奈,政策也可以让冯石像个圣人,充满了担当的信念。他闭着眼睛,心想,就是姜青现在把自己作为人质卖给别人,他也懒得睁开眼睛了。

他们的车到了大门口,保安早就接到了电话,董事长要跟姜青一起来,所以他们很早就把门打开了。冯石闭着眼睛,甚至于都不知道已经到了摩登城,而且已经进了大门,来到了中心广场上。他似睡非睡,脑子里像作曲家一样,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声音和色彩都在奔腾。在混乱中,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父亲跟儿子。他还看见了很多女人的屁股,她们躯干上各种颜色的皮肤,还有她们完全不同的乳头的质感,还有姜青第一次脱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的样子。

冯石在矇眬中感觉到有人在推他,叫他,轻轻地吻着他的脸,渐渐地他感觉到了是姜青在遥远的地方在呼唤他,让他醒来,继续朝亮的地方走。他不想睁开眼睛,太累了,而且,前方似乎太亮了,他的眼睛不舒服,可是,那些强烈的光线从各个角度朝他射过来,就像是他面对那些女人射过去的精液。姜青的声音更大了,她在叫他:醒来呀,当家人,醒来看看。

冯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愣了,像子弹一样射过来的灯光呼啸着让他受到了惊吓,周围很真实的闪亮从刚才的梦中来到了现实,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都有可能会被刺瞎。他不得不尽量去适应这种亮,渐渐地他意识到了是摩登城的亮光。它们从楼群的许多窗户里透射出来,与此同时,冯石看见了窗帘。

这就是我的摩登吗?冯石激动了。

姜青说:是呀,这就是咱们的摩登。

冯石有些语无伦次:摩登好亮,比赛特那儿亮,比巴黎也亮。我刚才做梦了。

冯石打开车门,下了车,看着眼前楼群大片的灯光像是繁星那样在晴朗的夜空中闪烁,他突然很感动,眼睛湿了,渐渐地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感觉到那些刺眼的光亮似乎在渐渐远去,回到了纽约、巴黎、香港,他的面前只有银色的一片。他感觉到有人在为他擦泪,那双手是他熟悉的。姜青很长的手指在他的面前滑动,冯石的眼泪一直忍不住地朝外流。只有饱经磨难的耶稣才会那样流泪,他让自己的眼泪尽情流着,一直到他平静了,能够控制自己了,他才仔细地看了一眼姜青,发现她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泪水。

第十五章

1

2003年8月31日,对房地产商而言是一个大喜的日子,也是冯石心花怒放的日子。国务院正式向各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国务院各部委、各直属机构下发了《国务院关于促进房地产市场持续健康发展的通知》,这份被俗称的18号文件明确肯定了房地产业在国民经济中的重要作用,指出了房地产市场持续健康发展的重要意义。

从这天起,媒体不停地轰炸冯石,他和同样神采奕奕的王石、潘石屹、冯仑、黄怒波、孙红斌、任志强他们一起,公开称颂18号文件,并不停地预言:房地产的春天到了!

2

那天下午,应该是2003年8月29日的下午,北京高温,人人都觉得太闷热了,如果再这样热下去,说不定会出问题。也就在那时,售楼处走进来两个约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们脚下的白色球鞋显得过于耀眼,他们上身穿的T恤衫上有明显的花纹,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因为冯石先生以后不断地讲述这两个男人的故事,而最终让他们进了二十一世纪的企业家史。冯石每次跟别人讲的都不太一样,他往往添油加醋,使这个故事变得可疑。最终它却成了北京地产界人人皆知的传奇。

冯石那天因为无聊,在一点半左右走进了售楼处。其实,冯石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因为总裁冯石从来也不会走进售楼处,他怕大家认识自己,那只能让售楼小姐更加紧张。

售楼团队是从浙江招募的,属于离岸公司。但媒体和购房人不求甚解,仍然以为是新恒石。有什么区别呢,反正都是冯石。摩登城就是冯石,冯石就是摩登城。严格地说,摩登城全都是二手房,但没人告诉购房人,他们买的是一手新房,入住的时候,也是一手新房。连手续都是新房手续。至于冯石他们怎么变更手续,怎么变更购房人和贷款人,他们不用知道,只要入住后,开发商给他们把房产证办好就行。

为了防止穿帮,冯石跟关树共同还预备一个朦胧的故事。是浙江的一个有钱人,一个在国外多年的亿万富豪,有着美国、欧洲、南非、南美、越南黑社会、香港演艺圈、台湾竹联邦、俄罗斯国家财产的侵吞人等等多重背景的人,他让手下从前年、去年到今年收购了几乎摩登城所有的,已经在小业主手中的房屋。在这个过程中,他与冯石狼狈为奸(当然没有证据),共同完成了一笔交易。准确地说是冯石帮他把那些小业主的房子重新聚拢的。最起码是他给这个神秘的有钱人提供了业主的资料。那些有钱人的目的是什么?他们要摩登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给国外洗黑钱(当然没有证据),也许这个神秘的人什么也不为,就是为了挣钱。他们都是浙江人,是炒房团伙,他们联合起来极其自然。只是,冯石帮着他们最后把楼卖出去,又拿了些佣金。这个故事必须讲得吞吞吐吐、欲盖弥彰,只有真正关心的人才能探到那么一点点影子。没有人会好好跟你说,没有人知道全部,大家都讳莫如深,消息灵通人士才能小声告诉你一点点。

然而,直到摩登城第二次售罄,甚至直到东四环的时尚城售罄,这个故事都没有传说开来。北京人的印象中,摩登城就是冯石。后来摩登城有了物业纠纷,冯石自己站出来说物业公司和开发商,也就是和他冯石没有关系,媒体才恍然大悟:冯石和摩登城早就不相干了。

现在,摩登城还是冯石的,冯石走进摩登城的售楼处,踌躇满志。

售楼处几乎没有装修,姜青让设计师格尼先生把它完全布置成了798的艺术家工作室。屋顶上的金属材料管与像钢轨一样反光的灯罩反射出很硬的天空。姜青的创意是把顶棚开出一个很大的天窗,让站在屋檐下的人们从任何角度都能看到云彩、蔚蓝色、太阳和雨水。姜青还吩咐把地面上的水泥打磨得锃亮,就像是月光照在冰面上。冯石第一次踩上去不得不很小心,他以为自己会滑倒。

摩登城从来就没有开盘。开盘是第一次,是把处女变成一般女青年的行为。摩登城的开盘叫盛大交易。盛大交易可以有很多次,跟以后日常生活里男女青年做爱一样。

摩登城历次盛大交易价格起伏跌宕,最初高达一万三,后来低至不到四千。现在有政策的支持,冯石就露出了商人或者企业家的猖獗和狰狞,他把摩登定位成商务公寓,价格定在了均价一万四千八。

3

冯石像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孩子一样,在那个充满艺术家格调的售楼处晃悠,这儿没有人认识他,让他感觉到了很大的委屈。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力,冯石像真正的客户那样发起火来,先是又要了一份楼书,然后,让他们把空调开到最大,如此燥热,为什么空调不灵?然后,又去试了试冷饮的味道,那是专门为走进这间灰色屋子的客户提供的。以后在北京抢劫一样买房子的人都难以想象,进了售楼处还有冷饮?那时正是午后时光,一点半钟,卖楼的青年人都累了,即使他们是不知疲倦的浙江省人,他们也累了。

冯石就是在那个时候看见了两个人,脚上穿着醒目的白色球鞋,T恤上印有庸俗的花朵。两个人的皮肤黝黑,目光如豆,在像冰一样的水泥路面上移动着步子。

没有人理会他们,更没有人为他们倒冷饮。除了冯石,没有任何人认真看他们一眼。

能给一份楼书让我们看看吗?

其中那个高一点的,大约有一米六三左右的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像许多浙江人一样,他的头发盖住了上半边耳朵。他看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售楼小姐,又说:能让我看看楼书吗?

没了。女孩儿都没有抬眼看看他。

冯石热血沸腾起来,他快速跑过去,把自己手中的楼书递给了他们。

两人看看冯石,说:你是卖楼的?

冯石犹豫着点了点头。那两个相互看了看,突然,大声笑了起来,说:从来还没有见过这么老的售楼员。

冯石的脸在白色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很僵硬,他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也陪着他们笑,就像他在陪着自己又恨又怕的官员一样地说:我老吗?真的老吗?

两人丝毫没有照顾冯石的感受,他们笑够了,就站在沙盘前指指点点。

冯石凑了过去,他的脸上总是像青少年一样地笑个不停。他说:北京现在是全球最值得投资的地方。我们这个楼盘都是外国人来买。价格虽然高了些,可是,东四环很难有这么好的房子。

其中有一个人对冯石说:你闭嘴,不问你的时候,你不要多嘴。

尴尬的冯石站在他们身边,他已经无法决定自己是留下来,还是离开了。

这时,那个女孩子走过来,看看冯石,脸上有了明显的不悦。她转身对那两个男人说:二位先生,我来为您服务,好吗?你们想买一套什么样的户型?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不要,不要,我们不要你,他们指指冯石,我们就要他服务。

冯石对那个女孩子说:我很熟悉这个楼盘,我可以继续给他们介绍。

女孩子有些生气地站在那儿,看看冯石,又看看那两个说着浙江话的人,一时间不知所措。

你过来,过来。高个子的浙江人对冯石招手,如同农妇在招呼自己院中的鸭子。

冯石立即凑到了他们的跟前。那人对他说:你们这楼,一层有多少套?

冯石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说:“一层有十八套房子。”

“那这十层,还有十一层的三十六套,我们全要了。”

冯石没有听清楚,就是听见了,他也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感觉到屋内突然充满了悬念,让他感觉到了紧张。他愣了半天,才说:“三十六套?这是要付定金的,两万块一套。”

浙江的两个小男人随即拉开了他们自己破旧的大布包,共取出三十六万元现金,放在桌上。冯石注意到大布包里边似乎还有最少十万块。可是,那些女孩子们已经目瞪口呆了,所有大厅里的售楼的、买楼的人也都围过来,他们像是进了动物园,在看狼群和野猪交易。

那个售楼小姐被后悔驱动着,像是一个有毛病的车突然被发动着了,她对冯石说:先生,你不是我们这儿的销售,你能不能不要再开玩笑?

冯石说:问题是这两个客户没有开玩笑。你也不能开玩笑。

小姐像猫一样地眯着眼睛笑起来,她用自己的肩膀碰了一下冯石,眼光有些妩媚,像是春天路边的花朵一样地摇晃着,说:那我就继续接待他们了。

冯石点头,然后,笑眯眯地出去了。

他走到外边,就给姜青打了电话,告诉她说:你对王珍珍说,浙江人那个破包里还有十万块钱,他还可以订五套。然后,冯石想了想,又对姜青说:你再跟珍珍总监说,那个胸牌是2688的婊子已经被开除了。

姜青沉吟了一下,说:第一,你本人不应该去售楼处,你在表面上应该与那儿没有关系;第二,我们打算实行末位淘汰制,而我知道,那个2688是销售冠军,她成绩最好。

冯石突然感觉到了姜青的变化,他有点不耐烦地说:第一,不要实行末位淘汰制,那不得人心。第二,2688是不是销售冠军,都必须让她滚蛋。

这个故事出自冯石之口,你信也要信,不信也要信。因为,冯石那时候已经是一个大人物了,像他这个级别的地产商人,或者说企业家,中国一共也没有几个。冯石是善于总结的,他有时也会对数字感兴趣:知道吗?北京可是有四十多万浙江人,浙商在北京的投资接近在三千六百多亿,你们难以想象其中有多少钱流向了房地产。冯石嘲笑这些浙江人,他说:其实,浙江人买房子,就像买大白菜一样。他们自己长得就像是大白菜嘛。他们还不愿意别人叫自己是炒房团,说是浙江投资团。“炒房团”这个名不好听,有贬义,他们说他们不愿意干有贬义的事。许多人在当时都知道了最早的浙江炒房团是冯石折腾出来的,新闻也是他跟关树编的,可冯石说:那是我组织的吗?浙江人赚钱还需要组织吗?只有唱革命歌曲才需要组织,如果挣钱还需要组织,那就是荒谬。

4

关树来到了冯石的办公室,他背对着窗户,面朝冯石。那时,冯石趴在自己的桌台前像是一个操劳过度的国家领导人那样睡着了。在关树的眼睛里,冯石的姿态有些特别,蜷缩着整个身体,一副怕冷的样子。由于他头压得很低,关树看见了冯石头顶后部竟然有一绺若隐若现的白发,它们有些苍凉而且暗淡无光。

冯石突然感觉到有种目光正在烧灼着自己的头发,就醒过来,他抬起头来,看见站在面前的关树,似乎有些不太认识。恍惚看了半天,才说:你为什么像是杀手一样的站在我的面前?

关树笑起来,说:大哥,你有白头发了。

冯石说:连高血压都有了,白头发算什么?

关树转身指了指窗外的“新恒石大厦”几个字说:什么时候把这些字换下来?换成“摩登首都”(BVI2)新地产有限公司?

冯石听出关树话中有话,就感觉到很累。他说:树子,我说过多少次了,有大哥一口,就有你一口,我们只能让姜青当那个法人,只能用那个公司的名义拿地,付钱。我们的敌人天天在盯着我们,你他妈的白上了几年大学,白跟我干了这些年了?

冯石突然大声骂起来:他妈的那个傻逼姜青还要把老张头换下来,说是让一个什么斯坦福的博士来跟国际接轨,她真是差点把我也搞成了一个大傻瓜。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老张,我会有多么累。对了,对了,老张的女儿上次被车撞了,你去看了没有?

关树说:当然去了,你以为我也是新婚燕尔呢!我那天给张总拿去了二十万,老张老婆拉着我那个哭呀。

冯石突然就沉默了,他走到了窗前,看着外边的“新恒石大厦”几个红字,似乎是陷入困境的大象一样,每挪动一下都显得笨拙。

他沉吟了半天,才说:她为什么想把财务总监换掉?她已经很久对财务不感兴趣了。

关树沉默着,不说话。

冯石仍然背对着关树,又说:姜青让我特别不踏实。

说着,关树走到了门口,拉开门朝外走,却被冯石叫住了。他走回房间,把门轻轻关上,看着冯石,没有说话。

冯石又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竟然让姜青搞得我睡不好觉。

关树终于说话了:她有什么异常吗?

冯石说:树子,你说,她为什么想把财务老张换掉?她说要跟国际接轨。

关树一直看着冯石,但还是坚持着没有说话。

冯石开始抽烟,关树过来为他点着,冯石又说:她现在很平和,与世无争,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所以,我这样想她,有些羞愧,我是不是疑心太重了?不过,我宁愿希望姜青她还跟原来一样,全部的聪明都在脸上、嘴上。

关树把目光转向窗外,他似乎被落在金属支架上的那只乌鸦吸引了,一直看着它。

冯石摇了摇头,又说:现在全部家当都成她的了。她可以成立八个BVI公司,她也可以成立一百个BVI公司,她现在可以在英属维尔京群岛成立公司,以后,只要是她需要她就可以在开曼(Cayman)群岛、巴哈马群岛、百慕大群岛、香港,她可以在任何地方成立公司,转移我的钱。

关树的额头上泛出了亮光,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他的目光中透出了很难见到的神采,就像是打了兴奋剂一样。他站了起来,但又立即坐下了,他把身子朝沙发里边靠了靠,换了换自己坐着的姿势,却仍然沉默着。

冯石这时突然盯着关树,声音微弱,又说:如果她这么做,那就不让她活了。

关树这时终于忍不住了,他说:哥,不用你动手,我肯定宰了她。

冯石把目光从关树身上移开,他听关树这样说,心里突然很不舒服。他知道自己是深深地担心,而关树却是深深的恨。

冯石再次拿出一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他问关树:如果真的让你杀人,你敢吗?

关树说:你呢?大哥。

冯石犹豫了一下,半天才说:不敢。

关树说:我就敢。

冯石看着窗外,心中充满了伤心欲绝的感觉。

5

第一眼看见小高,冯石就问他:母亲下葬了吗?

小高点头,说:全村人都说是我们村最隆重的一次葬礼。全村人都在念冯总的好。

冯石说:真应该帮你安排,让你妈到北京来看看病,去钓鱼台国宾馆住两天。

说完,冯石走进了华侨公寓。他感觉到一切都很陌生,自己为什么会住在这儿,而且,跟这样一个女人天天呆在一起,而且,她还成了自己的妻子。

出了电梯,他没有敲门,而是头一次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门。他发现用钥匙亲自开门的感觉那么亲切,然后,他看见了围着围裙的,像是一个厨师那样的姜青,听她说:今天有鹅肝,foiegras,还有红酒,维宁送的加州的。说着,姜青走进了厨房,她在里边喊着:洗手,换衣服,非典虽然过去了,北京还是挺脏的。

冯石真的很听话地换鞋、换衣服,他穿上了姜青为他准备的纯棉中式蓝大褂,然后洗手。他洗得很仔细,似乎他真的想把很脏的北京彻底洗掉。他看着姜青把酒杯和餐具摆好了。然后,姜青从厨房里端出来刚做好的那个叫做鹅肝的东西。姜青为冯石和自己倒好酒,她看着冯石用刀叉,并没有去纠正什么,只是跟冯石一起轻松地吃着。

见冯石吃得不太香,姜青就起身熟练地帮着他用刀叉切开,她说:知道吗?鹅肝维生素A的含量远远超过奶、蛋、肉、鱼,能保护眼睛,能排毒,还能增强人体的免疫能力,还保护皮肤,你看法国人多红润。

冯石不喜欢吃鹅肝,姜青的高兴也总是让他生疑。可是,看着姜青的快乐,他内心深处涌出了阵阵羞愧。

姜青吃着,突然笑起来。冯石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笑:笑什么?

姜青说:今天给纽约一朋友去了电话,当年我们都在华尔街上班,现在她也嫁人,当全职太太,挺幸福的样子。她说的一句话把我乐死了,她说美国是好山,好水,好寂寞;中国是真脏,真乱,真快活。

冯石想了一下,才仔细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好玩之处,就笑得更厉害了。渐渐地,他沉静下来,再次变得有些心事重重地说:丫头,我有时会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姜青的脸上依旧平静,她丝毫也没有因为冯石这句话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她只是看着冯石,想听他继续说,见冯石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就为他加了一些葡萄酒。

冯石依旧沉默着,他知道姜青正在注视着自己,如果不是自作多情的话,冯石能够意识到在姜青的眼神里有着一个妻子对于自己丈夫的那种正常的柔情,还有她放松的心态。如果她此刻知道了我冯石内心深处的东西,那她还会有这么开朗,亲切吗?

恰在此时,姜青说话了,冯石一生都忘不了她说的话:老公,有个想法要跟你商量。

冯石看着她,她继续说:我想改一下自己的名字,想学着香港人那样,叫冯姜青。冯姜青其实就是冯石姜青,这样感觉好多了。

冯石平静地问:为什么好多了?

姜青说:好几年都过去了,我感觉到你具有领袖性,而我,完全没有。而且,结婚后我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胆小的女人。

冯石有些轻松,甚至兴奋起来,他拿起红酒跟姜青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然后微笑着说:我其实也是一个胆小的男人。

姜青又说:我想明天就去作变更,而且,我们两个也应该再签一个协议,专门说明冯姜青的内涵。

冯石突然渴望拉着她的手,他伸出了自己刚才一直深感劳累的胳膊,当他抓着她的手之后就站了起来,然后,他拉着她离开了餐桌。他吻她,又拉着她一起坐在了沙发上。他把她抱着靠在自己的怀里,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很快地就睡着了。几分钟后,冯石突然又睁开了眼睛,像梦呓一样说:过几个月再更名,把小松树他们那、那些国企股东彻底甩掉……

第十六章

1

冯石完全没有意识到车窗外的拥堵让姜青厌烦无比,他正不停地对她发布资料:保利地产今年创新高,全国销售额突破四十五亿;潘石屹销售额三十二亿;世纪城也卖了四十五亿;冯仑今年的情况不太清楚,不过他的万通去年的销售额就将近二十亿;还是王石的万科凶恶,他们完成销售额九十一点六亿。哈哈,任志强又开始做总结了,你听:“关紧了土地与信贷的两个闸门,但无法阻挡需求的巨浪冲击。消费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拉动着市场的快车一往无前。”冯石怕姜青没有听自己说话,就拍拍她,说:2004年,北京商品房销售额首次突破千亿元大关。 房价和成交量双双攀高,有人给我们这些人算账了,你听,“假设没有节假日,除以三百六十五天,2004年平均每天成交四点一个亿。”

冯石又拿起另一份北京的报纸,对姜青说:你看,头版的大标题:《解读冯石创造北京地产新纪元》,“摩登城”于2003年8月15日开始盛大交易,一年内的总销售额为22.8亿元,名列中国房地产十二大热销楼盘,是地产界一颗耀眼的明珠。

冯石再次把报纸在车里晃来晃去,又说:有时,我总是在想,这是真的吗?我可没挣那么多钱!冯石笑着,不停地晃动着手里拿着的这份报纸,仔细看着,反复看了十几分钟,就像一个政治领袖在反复看着新闻里对自己的报导一样,摇头说:这是真的吗?我没有做梦吧?丫头,你现在使劲捏一下我屁股上最厚的这块肉,看看我有没有做梦。如果是现实中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那你告诉我,究竟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

2

姜青默默地开车,在上建国门桥朝北拐弯的时候,她突然问冯石:你得高血压多久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冯石抬起头来看着前方,然后戴上了墨镜,没有说话。

姜青又说:其实,你第一天吃药我就发现了,我那时就知道你查出了高血压。我一直在等待着你告诉我。

冯石非常想躲避这个话题,他说:哟,那边追尾了,你也小心点,别老是说话。

姜青渐渐地把车朝路边靠,然后,停在了应急车道上,她很认真地盯着冯石说:你当时查出了病,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你内心是怎么想的?

冯石说:你也没有主动问我呀!你为什么不主动问我,既然你已经知道了?

姜青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想不到冯石会以反问的方式来对付自己,这是不是真的就像冯石原来说过的,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与他之间的争斗不过是两条阴险的狗之间的战争?

冯石想了想,觉得这样有些僵,就又说: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才刚四十多一点,就得了高血压,其实是很丢人的事情,你不觉得吗?

姜青说:其实,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

冯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开车,林肖肖还等着我们呢。

姜青把脸上的墨镜摘下来,冯石惊讶地看见了她的泪水。

冯石理解姜青的泪水,摩登城销售大获成功,他们成了亿万富翁。不客气地说,冯石和姜青在公元2004年秋天,已经完全步入了王石、冯仑、潘石屹、任志强等人的行列。他们与这些人为伍,丝毫也不逊色。她首先流出胜利喜悦骄傲的泪水,然后,她也流出的是委屈伤心的泪水。她觉得冯石在真笑的时候,她总是可以真哭了。她选择一个最恰当的时候,以自己的眼泪控诉冯石对自己的不信任。

姜青把收音机关上了,那时车内显得很安静,就如同她把他带进了一个神秘的山洞一样,她说出的话让冯石又一次意外。她说:我想把所有BVI公司法人的名字换成你。换成冯石,而不是冯姜青,更不是姜青。

姜青把自己眼睛里的泪用双手擦掉,那时她没有扶方向盘。然后,她很快地用左手继续打着方向,接着又说:危机都过去了,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我一直想把名字换过来,我每天都想把名字换过来。我从第一天就想把名字换成冯石,让董事长、法人、总经理全是你一个人。

冯石的脸突然红起来,他说:名字?我还没有想过这事。

姜青看着冯石,似乎在观察他的脸上怎么会突然变红的,她看了一会儿,轻声说: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医院,你吃同一种降压药吃了一年多了,可能会产生抗药性。

冯石感觉到了春天里隐隐约约飘来的热气。他愣了半天,才伸手摸着姜青的头发。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很热,像通了电一样。他声音有些微弱地说:走吧,肖肖副市长还在等着我呢。还不知道他找我究竟是什么事情。反正这几年下来,肖肖副市长只要是主动找我从来都没有好事。

姜青看着前方,开始发动了汽车,他们再次上了二环主路。两人不再说话,当他们过了崇文门,快到台基厂大街时,冯石发现自己的感觉渐渐地有些灰暗下来,是因为自己提起了林肖肖?这让他从欢乐中回到了现实?他的好心情突然没有了。他还要面对林肖肖的审问。面对林肖肖这样的权贵,我还是一个犯人,也许是一个有钱的犯人。冯石看着只是沉默开车的姜青,就又说:我现在感觉特别紧张。

姜青听他这么说,就看看冯石,然后伸出手来,她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轻轻地摸着冯石的脸。

冯石突然说:唉,有一天,我要是能不怕林肖肖就好了。

姜青那时充满怜悯地看看冯石,然后,她突然深踩了一下油门,车开始猛的提速,像运动员在跑道上一样激动起来。她说:要不,我还是陪着你一起上去?

冯石犹豫了一下,说:算了,尽管我们早就是夫妻了,也还是不要让林肖肖感觉我们俩在一起。还是要让他感觉你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外方,一个外国人,一个能为北京市带来华尔街资金的人。应该让大家始终相信摩登首都的成功是国外热钱涌入造成的。

姜青看着冯石,她似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而是沉浸在自己的心思,她的目光全部都在前方那棵古老的树上。

冯石准备下车了,他看着姜青,突然问:我还是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今天突然提到了我高血压的事情?你一直在观察我?

姜青点头,她看着冯石的眼睛,说:我发现你没有一天晚上是踏实的,钱越多,你就越惊恐。你老是在睡梦中喊叫。

冯石笑了,说:你这样说我,真是让我轻松多了,我一直不理解他们说的黑色幽默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说的荒诞是什么。那些设计师、记者、演员、导演们老是喜欢用这样的词,我过去不懂,现在多少懂些了。冯石边说边打开车门,下去之后,还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就关上了车门,朝楼里走去。

3

林肖肖看着冯石,眼光就好像在审视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然后,他从桌上拿起一张报纸,说:你不是亏损四五个亿吗?为什么报纸上又说你销售二十多亿?

冯石连连摇头,说:媒体弄错了,摩登城是卖了二十多亿,但是与我无关。是那些浙江人卖的,他们委托给我的销售团队卖,我也就拿点佣金而已。现在报纸上宣传我,我也默认了。肖肖市长,您也应该理解我,我冯石在东四环,在CBD建造出了摩登城,没挣钱也该挣点名声吧?摩登城是我的,不管让谁真挣了钱,都应该是我的。我就图这个虚名。

林肖肖直率地说:兴达公司的周春山,你叫他小松树吧?他已经到我这儿来了好几次了,一年多了,你究竟打算怎么办?你最后能给我,给兴达公司一个什么样的交待?

冯石看着林肖肖的表情,他想揣摩出对方的真实想法。可是,林肖肖的脸上没有什么态度,冯石有些心虚了,他忍不住地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激动地说:肖肖市长,没有什么交代了,新恒石地产前年到去年巨额亏损,我知道自己对不起股东。

林肖肖说:你坐下。

冯石坐下后,对林肖肖说:他们到税务局举报我,税务局也派了一个小组,像查赖昌星那样查我。购房合同、房贷合同,每一份都给他们看了。市长,我是诚实的,我的心脏是红的,血也是红的。

林肖肖笑起来,脸色真的变得亲切了,他亲自为冯石倒了一杯茶,说:上回在钓鱼台你不来见我,有意识地躲我,为什么?我有那么可怕吗?

冯石愣了一下,说:没有。他的声调显得很夸张:哪里,肖肖副市长对我这么好,我觉得您很亲切,怎么会呢。

林肖肖一愣,口气里稍带嘲讽,说:说我亲切,你还是全北京市第一人。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为什么你们那个什么城,那个叫什么城……

冯石立即说:摩登城。

林肖肖继续说:你为什么要把它卖得那么便宜?

冯石说:肖肖市长,我几次给您写信都说了这件事情。2002年时,国家打压房地产,出台了几个文件,我实在是资金困难,也看不到更多的希望,就卖了一半。本来想着,留下那几期,最后能打个平手。可是,2003年,先是国务院又下文件,再次打压房地产,说有泡沫,然后又遇到了非典型肺炎。那次瘟疫让我对于北京的楼市彻底绝望了,我不得不把手中的楼打包卖给了浙江人。谁知道18号文件出台,房地产摇身一变就成了支柱。肖肖市长,我们这些人没上过党校,永远弄不清政策,所以败得特别惨。

林肖肖大声笑起来,仿佛冯石的陈述是一段来自相声大师的脱口秀,可以看得出他是真的觉得好玩,所以就不停地笑着,完全不顾市领导的威严。他说:你们这些资本家呀,对国务院文件真是要比我们敏感,学习得比我们认真。

林肖肖亲切地看着冯石说:听说你也得了高血压?

他打开了办公桌中间那个最大的抽屉,拿出了几盒药,说:这是我从巴黎买回来的,最新的药,你拿回去试试。

冯石内心一股暖流,他像突然被一颗从天而降的子弹射中一样,从座位上弹起来,浑身僵硬,却压抑住兴奋,说:您也有高血压?

林肖肖说:现在的男人,哪里有不得高血压的?

冯石这时更像是一个有娘的孩子那样激动了,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夸张,显出了都快要哭起来的样子,他的两眼放光,大声说:不,不,肖肖市长,您留着吃吧,我不能用您的药。我这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企业,您可是北京人民的当家人,您的身体牵着我们大家的心呐。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了您也有高血压,我心里太难受了……

林肖肖打断冯石,正色道:让你拿,你就拿。出去别乱吹牛,你也算是大企业家了。

冯石点着头,又坐下了,只是他的脸一直朝着林肖肖,就如同葵花向着太阳。那时,林肖肖站起来,走到了书柜前,然后,他又走回来,刚坐下,又起身走到了另一个书柜前,拿了一个文件夹,然后,再次回到桌台前坐下。

冯石的目光一直跟在林肖肖的身上,他的脸也一直向着林肖肖的方向移动。

林肖肖说:你以为这药是白让你吃的?让你冷静一下,血压别那么高涨,情绪也别那么浮躁,把兴达公司的事,还有些其他股东的事情,你给我处理好了。这么说吧,无论你在法律上做得多完备,也别丢了朋友,过河拆桥的事情咱们不能做。

冯石试探着说:他们央企从来都欺负我们北京市,以为他们是老大呢。

林肖肖眯起眼睛,没有给冯石留面子,说:你一个私人资本家,怎么突然就说是北京市的了?

虽然这么说,冯石还是看出林肖肖对于兴达公司的反感和不满,心中特别高兴,就说:肖肖市长,我这次好好为我们北京出口气,杀杀他们央企的威风。

林肖肖笑起来,说:别太狂了,你有多大能量?顶多就是一个体户,我看你们这些人呀,稍微给你们一些机会,你们就不知天高地厚,太不自量力了。有时想让你们为政府分担些,那个难呀,就像割了你屁股上最肥的那块肉。

冯石立即紧张起来,他轻声说:肖肖市长,有什么具体指示?告诉我该怎么做?

林肖肖回答很简单:没有。你自己看着办。反正这事不能就这样完了,你不能让我不好交待,我只有四个字,你听清楚了:适可而止。

4

冯石见到姜青第一句话,就说:看,这是肖肖给我的药。他是怎么知道我有高血压的?这是不是说明我真的成了一个大人物了?我的身体竟然有北京市的副市长在关心了?这我过去真的不敢想。

姜青笑了,说:感动了吧?你以为他真的关心你的身体?

冯石有些压抑地说:没有,我知道他这次不会放过我,也可能是别人不会放过他。

姜青拿起一张纸巾替冯石擦去额头上因紧张而不断渗出的汗,缓缓地说:我也总觉得咱们不能就这样彻底赖了。

冯石尽管很不想听赖这个字眼,但还是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们兴达竟然占了25%的股份,我怎么舍得给他们分红?一分钱也心疼。等新恒石破产了,我跟他们就没关系了。

姜青说:我们能不能换一个角度去想问题呢?把一切都放在阳光下。

冯石听着姜青的声音,瞬间就由亢奋变得压抑了,他停了一下才说:我的眼睛一被阳光刺激就会流泪。

冯石思索着,沉吟着,半天又说:丫头,你要知道,我是最怕阳光的人。

姜青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像母亲对孩子那样的心疼,她再次伸过手去,开始抚摸他的脸,就像他们做爱时抚摸他身体那样。她说:可是,我们总有一天要走到阳光下。而且,就应该是今天。

冯石看着姜青,发现她的脸上充满光辉,她的目光里有着那么单纯的东西,那是些什么东西?冯石突然很心酸,内心深处开始涌动着像河流一样澎湃的情感。他看着林肖肖的药,又看着姜青的眼睛,似乎听到了远处传来了让他百感交集的声音,那声音几乎让他流出眼泪:我们总有一天要走到阳光下。

第十七章

1

姜青拉着冯石上了东二环,她对他说:先不回家,我们到郊区去转转,好吗?你不是喜欢看田野吗?马上就秋天了,树叶都快变黑了。

冯石点点头说:我现在其实很困惑,这药可不是白吃的。我们怎么样才能让林肖肖满意?如果林肖肖对我们不满意,我们要承受什么后果?我们能甩掉林肖肖吗?

姜青摇头说:你当然知道,我们可以甩掉自己,却永远无法摆脱林肖肖。

2

姜青拉着冯石一直朝东走去,出了四环之后,继续往东,很快地就有一片片的白杨树林像天上的云雾一样向他们涌过来。渐渐地那条河闪着白色的光像镜子一样出现在冯石和姜青的面前。他想不到这儿竟然还会有河流,在冯石平时的感觉中,北京已经完全干枯了,没有河流,如果把北京比作女人,那她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一个干枯的女人。可是,眼前的景色让冯石惊讶:不远的地方那片平静的河面闪着白茫茫的光斑,它和蓝色的天空在远处联成了一片,冯石让姜青停下了车,他拉着她沿着绿绿的河水走着。看着微波荡漾,映出树木和天空堤岸的河水,冯石说不出话来。他只是拉着姜青,大口呼吸着,似乎要把林肖肖给他的压力全都融解在这条河里。冯石贪婪地大口地吸着清新的空气,看着水面上的荷叶、荷花,它们一块块地覆盖着河面,像小女孩儿身上的裙子在飘浮。远处还有小船,上边坐着的人是在打鱼吗?他们是不是从隋朝就开始在这儿打鱼了?冯石问自己,又说:天空好像在水里融化了,我想起了故乡的那条河,现在都没有了。夏天的时候,我跟我哥老是在河边玩,朝里边扔石头。我们老是光屁股游泳,踩着河底的沙石,咯着脚板,又痒又疼。小鱼小虾就在身边穿来穿去,就像鱼能穿过我们的身体一样。我上次回去,那条河真的没有了。我有时想,一个城市如果没有了河流,那这个城市的男男女女肯定都是性冷淡,你说呢?冯石看姜青没有回答,就又说:如果这个城市都没有性欲了,那它也一定是个肮脏的城市,你说呢?如果一个城市肮脏了,那你花多少钱它都不会再干净,你说呢?如果一件事情花钱都解决不好,那就彻底完了,你说呢?如果北京还有一条河流,里边还有清澈、透明的河水,那就说明这个城市还有性欲,还能做爱,还能发展,你说呢?

姜青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她熟悉冯石的这套腔调,她知道在这种抒情背后是这个男人的心烦意乱。可是,她还是愿意默默地听着冯石抒情,就像一个女中学生,跟在她所敬爱的、激情而又渊博的老师身边一样,她听着他的声音,感受着自己对于他的爱。他们是忘年交,也是师生恋,他们为了躲避人群,来到了安静的河边。

冯石突然拉住了姜青,他对她说:丫头,我总觉得对不起你,你知道,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我是善良的人,可是,我特别想为你做一件事情。上回去香港时,我去你父母家,看到他们两个人住在那么小的房间里,我感觉很不好。那时没有钱,我就有个想法,想为他们买一套大房子,香港人叫豪宅,让你父母高兴,让他们住得舒服。

姜青有些奇怪冯石的态度,她以为冯石接下来就会开始抱怨我们国家的体制,大骂政策破坏生态的无能,表达他作为私营企业的代表向国家企业一次次挑战的勇气,反复地宣泄自己被政府和国企坑害又成功报复的快感,“我终于把小松树和他们国家大企业一起埋进了烈士陵园,我让他们好好当了一次烈士,我当年被他们算计了,他们挖的大坑几乎要把我活埋了,可是,我挺住了,君子报仇雪恨十年不晚,打不死的吴清华我卧薪尝胆,终于在几年后打了胜仗……”

姜青以为冯石会再次说着这些话,相当长的时间里,冯石不停地跟她重复这些话,他是一个在胜利之后那么渴望发泄的人,她在他身边听着他像摩登工地的搅拌机一样的声音。她早已经熟悉了冯石的这种话语权,也许应该说是话语霸权,她习惯了,理解了,而且,如果没有这种冯氏语言她有时甚至会寂寞,就像是天空里没有鸟叫,北京没有了河流,政府没有了多变的政策,新恒石地产(她从来也没有把摩登首都BVI2看做一个能长久的公司)没有现金流量……她不知道冯石今天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要为自己买房子,他是想再次把我打发走吗?姜青看着冯石,显得迷惑不解,也感觉到很突然。

冯石继续说:我已经自己看过了,现在香港房价还没有彻底回复,花三千万,可以买相当好的房子,产权就是你的,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已经三十四岁多了,你的名下应该有豪宅了。

姜青当时的表现让冯石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没有流泪,没有像有的女人一样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而是再次伸出手,像做爱时那样抚弄着他的脸,说:你烧得不轻,你今天很不正常。我自己不需要房子,我父母他们早已经习惯了香港的生活,他们是普通人,不需要大房子。

冯石看着河水,说:我是认真的,人们叫我们这些人资本家,连林肖肖都说我们是资本家,我们只用钱来表达爱情,用豪宅来表达尊敬。知道吗?我连具体的地点都选好了。在浅水湾或者山顶都可以。你今天问问你爸爸,看看他是想跟李嘉诚、郑彤裕住在一起,还是想跟那些傻逼电影明星住在一起?不过,山顶的好处是可以看见维多利亚海湾,能看见水,你先说你喜欢哪儿?

姜青说:他叫郑裕彤,不叫郑彤裕。可是,我还是感觉到你有些奇怪。

冯石突然笑起来了,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冯石又想玩什么阴谋?要不,你为什么会不高兴?你为什么不感动得放声大哭?你看那天李湘就哭了,一个戒指就哭了。

姜青笑起来,说: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

冯石说: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姜青说:在别人眼里,你冯石只要是做好事,后边必定有阴谋,你也知道这点?

冯石说:做好事能有什么阴谋?做好事就是做好事。你是这么看我的?

姜青说:任何人都是这样看你的。他们永远对你不放心。

冯石说:我也对他们不放心。冯石想了想,又说:你也对我不放心?

姜青说:我必须把自己的心跟你放在一起。

冯石说:那我也应该把自己的钱跟你放在一起。

姜青没有再说什么,她看见那儿有一块大石头,就快走几步,坐在了上边。

冯石说:这样看上去,你很美,要是有相机就好了,给你拍下来,作为咱们重型机械厂时尚城那片楼盘的广告。你比我有肖像感,尽管鼻子也是亚洲人的鼻子,不怎么样,可还是比我强多了。你是不是在想那房子的产权了?写你的产权,你一个人的名字。不过,那也是咱们婚后的共同财产。不过,也可以写咱们两个人的名字,那样你会踏实些。你选哪个?

姜青说:如果你一定要买,那就写你一个人的名字吧。可是,我还是不理解,你为什么一定要买房子,而且,是在香港。

冯石站得有些累了,他坐在了姜青旁边,石头不够大,他只有半个屁股搭在了石头上,他把姜青搂过来,开始轻轻捏她的脸,说:疼吧?疼不疼?要疼就说话。

姜青一直看着河水,不说话。

冯石说:丫头,别把我当做一个特别坏的人,其实,我没有比他们许多人更坏。

姜青说:你为什么今天要说关于好人坏人的问题,难道你对自己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还感兴趣吗?

冯石说:当然感兴趣。谁不愿意自己在世人的眼中是一个好人呢?你问我,为什么要在香港买房子,告诉你,我就是想对你好,让你高兴。

姜青说:可是,我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感觉。说真的,一点也没有。

冯石说:唉,你真不是一个孝顺的丫头。你爸爸妈妈住在山顶,天天看明星,不是很愉快吗?特别是你妈,我上次去,发现那些电影她好像全看过两遍……

姜青突然抓住了冯石的手说:如果你愿意在我身上花三四千万,那我有一个请求,不要买房子,而是帮我做一件事情。

冯石问:什么事?

姜青说:盖房子。

3

阳光渐渐在他们的声音中暗下去了,河水也变成了金黄色,远处的林带的色彩变得更加暗淡,像涂了一层深重的铅一样。

姜青说: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带你到河边吗?我想在这儿盖十五栋小房子,我给它们起好了名字,叫运河边上的博物馆。中式的色彩,西方的设计造型。我要请芭妲来帮我设计。你说好吗?

冯石想都没有想,就说:不好。我不同意。为什么要在这儿盖房子?如果管理不好,什么博物馆,只会成为当地农民、老乡的厕所。不行,不行。你够累的了,咱们还有时尚城。摩登城胜利了,重型机械厂的时尚城一期也进展很快。关树天天累得骂我,说我没有人性。你可好,在这儿弄个什么博物馆,有功夫就去帮帮关树,你也可以好好当当嫂子,别搞这些没意义的事情。

姜青说:真正好的建筑能推动北京走向现代,能让我们有国际影响力。你信吗?

冯石笑了,摇头说:不信。你让我来看这条河流,就是为了这个什么什么博物馆?

姜青说:那什么都别买了。说着,她站起来,朝车走去。

冯石没有看她,他仍然坐在那儿,开始抽烟,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理解这个叫做姜青的女人。为她掏三四千万买房子,孝敬她的父母,却被拒绝。却要把钱丢到这儿?难道说实现自己的建筑理想就那么重要?她又不是学习建筑的,有什么建筑理想?北京的城市化进程与她有什么关系,她说得那么顺滑?女人真是很奇怪,她们是干一行爱一行的典型,她们果真是最没有理想的人。她们当了公务员,就热爱岗位,她们当了推销员就热爱客户,她们当了妓女就热爱嫖客,她们当了总裁就热爱管理,她们到了华尔街就热爱金融或者杠杆,她们当了领袖就热爱杀人……

冯石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下,是关树,他懒得接。时尚城一期已经封顶了,还有什么好打的?关树最近在那边很辛苦,而且,关树更加痛恨冯石跟姜青老是在一起,痛恨公司所有的股权更名、权力转让文件的签署仅仅是在冯石与姜青之间。关树这一年来只要是见到冯石就向他发牢骚,冯石实在有些烦他。

电话就那样响了半天,冯石不去接,但关树似乎更有耐心,再次打过来。冯石仍然没有接,他不相信还能有什么大事。

那时河水更暗了,树影和堤岸的倒影更加清晰,他回头看看姜青,发现她已经走了很远,她的身体跟旁边的柳树一起扭动。

4

姜青与冯石都坐在了车里,她慢慢地开着车。西边暗红色的光洒在车窗玻璃上,CD里放着Tori Amos的歌。姜青说:这是个美国女歌手,你可能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她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她曾被一个黑人强奸,这件事成为她音乐道路上的转折,影响了她以后的风格。她两次得了格莱美奖。

冯石说:你是不是想说,优秀的女人都曾被男人强奸过,即使不是在肉体上,也是在精神上,对吗?

姜青说:我是想说,她是一个有信念的女人。

冯石说:什么信念?一个人只要是还想挣钱,就不可能有信仰。这是绝对的。

姜青;我是说信念,不是说信仰,信仰和信念是不一样的。

冯石又想,女人真是很特别,什么道理只要是让她们相信了,那这个道理就有福了。无论是关于营养、养生、爱情,还是关于道德和信念,只有让女人相信了,那它才有可能传承下去。人类的智慧是因为女人才有可能传承的。冯石看了看一点也没有疲倦之意的姜青,她那时似乎正在认真地听着Tori Amos,她把车朝右边一拐,他们就走进了白杨树的阴影里。冯石有些困了,他朝后靠了一下,把座椅也朝后边调了调,闭上了眼睛。他那时心里又想:这样说来,让一个女人变得有信仰,一定比让男人变得有信仰要容易得多,也真实得多。可是,金钱呢?女人对于金钱永远是仔细的、呵护的,她们在面对属于自己的金钱时,从来没有放纵,更没有歇斯底里。

不愿意把钱乱花的人,对于挣钱仍然保有兴趣的人,就一定没有信仰吗?

冯石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糊涂了,这种问题太深奥,他想睡一会儿了。那时,他的手机又开始响了,他闭着眼睛说:是关树的,最近不想理他。

Tori Amos的歌声有些庸碌,跟现在暗红的光线一样,很有些催眠的作用,冯石很快就睡着了。

冯石醒来时发现他们已经进城了,道路很堵,北京的车增加得太多太快了,穷人为什么还要开车呢?那种小排量的,李叔福的烂车在北京是越来越多了。姜青开得很慢,天色已晚,道路两边的灯光都亮起来。

姜青的眼睛被外面的光线染上了暗红,她的头发有时会往下落,她时时用手把头发拢开,她没有看冯石,说:刚才你的手机一直在响,说不定是工地那边出什么事情了。

冯石说:关树可以应付,关树应付不了的,我也应付不了。

姜青看着极其拥堵的道路,渐渐显出了疲倦,她突然笑起来,她们说得真对:美国是好山好水好寂寞,北京是真脏真差真快活。

冯石说:你说,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对付林肖肖?我们其实已经把小松树他们国企,还有那些个太太们都甩掉了,还有那些工人也算是甩掉了。下边,再宣布新恒石地产破产,就算结束了,彻底结束战斗了。我们就是那样一堆了,别人说我们是垃圾也好,流氓也好,只要是法律上没有问题,我们真的就算胜利了。可是,林肖肖的话如果不听,以后可能会麻烦。

姜青说:那王明善的太太你也打算甩吗?

冯石说:当然可以甩,王明善以后不再有大用了,北京已经全面实行招拍挂。土地情况你可能从来没有关注过。北京市最大的国有土地使用权拍卖是去年12月8日上午9时开始的,我那天没有去,关树去的,他回来跟我说:他那天浑身上下都在冒冷汗,他说那些狗日的为什么那么有钱?那天是北京市政府第一次采取拍卖方式出让国有土地使用权。我看政府也是穷疯了,你想呀,国有企业那么不争气,他们除了亏损,就是赖银行的账。关树说,那天开始的起拍价是四亿三千万。这已经不少了,咱们拿市里的这两块地才花了多少钱?他那块地可是在大兴呀,那是没人去的地方。还说这次拍卖的土地是位于大兴区黄村卫星城北区黄金地段的1号住宅项目用地,有“地王”之称。什么他妈的地王?大兴呀,北京远郊区的大兴呀,最后竟然用了十个多亿,被天津的孙红斌拿下来了。这个孙红斌真是不算成本,他不怕死。相比较我们的运气太好了。其实,我应该永远感激王明善才对,他老婆也应该永远骑在我头上,当我的娘,我对她老婆应该比对我老婆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这些当官的,还有他们的妻子、孩子,我的脸上总是在笑,我的心里却恨得让我眼前阵阵发黑,我恨不得冲上去抽他们几耳光。

姜青说:你以后还要地吗?

冯石打开车窗,他忍不住地要抽烟了,他故意不看姜青皱着的眉头,自己点着烟,小心地抽起来。他每次吐出烟雾,都朝着窗外,尽量把烟喷出去,他说:当然要了,只是也得参加拍卖了。大家互相争,谁出的钱多,就给谁。不靠关系了。我听说他们南方的公司大举进军北京了,因为他们认为公平了。这混账政府,搞什么阳光下的招拍挂?这对我的打击太大了。他们总是喜欢说,穷疯了的政府,富得流油的资本家,可是,我为什么觉得自己总是那么穷呢?我的钱永远不够花。其实,我现在最后悔的是,没有在前几年多拿些地。总之,王明善无论如何用处都不太大了,更别说他老婆了。可是,林肖肖不一样,他有着无限的政治前途。我就是有些怕他,没有办法。

姜青突然说:太堵了,咱们能不能停在路边休息一会儿?

冯石看看表说:早就想给你配个司机,非要自己开,累了吗?

姜青把车停在了路边的人行道上,她的车给后边的自行车、行人造成了麻烦,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有些仇恨地看着这辆占了他们道路的宝马。

姜青说:我们能不能采取增资的办法?

冯石说:增什么资?

姜青说:以外资的名义,比如我们的BVI——八公司的名义,把二十个亿注入新恒石地产,这样原来四个亿的注册资金就变成了二十四个亿。我们让所有的股东都跟着我们一起注入资金,以保持他原来股份的额度。他们肯定不愿意,这样,他们的股份就会变得很小,可以忽略不计。比如小松树他们原来是四分之一,占25%,增资之后,他们肯定也不愿意再掏钱保持股份,这样一来,他们的股份就从原来的25%变成了4%多一点,我们今后召开阳光下的董事会,他们在董事会里也就不再有任何发言权。

冯石的脸上明显露出了微笑,他说:大股东就不是我冯石,而是外资,而是你姜青了。你姜青委托我冯石当操盘手,我就让小松树他们永远盼着,永远拿不到一分钱。

姜青也笑起来,说: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为什么过去就从来没想呢?我们增资,我们开股东会,完全可以在阳光下进行。

冯石搂着姜青的肩膀,吻了一下她的脸,说:丫头,可惜现在已经没有阳光了。这事对你来说简单,你是华尔街混过的人,对于我来说,就一点也不简单了。这要靠学问,靠经验。所以说,最坏的还是你们美国人,你说呢?

这时,关树的电话再次过来,冯石心情好多了,他接了电话。关树大声喊着:大哥,你怎么就不接我的电话?有急事。

冯石笑着说:时尚城的事情都由你来处理,你处理不了的事情,我也处理不了。你打什么电话?

关树说:你无论如何来一下吧,这些钉子户今天又闹事,他们冲到了我的办公室,领头的那个还踢了我一脚,你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我就让东北来人了。杀他几个,花不了多少钱。

冯石说:关总,我们不是黑社会,我们要走出阴影,到阳光下,你别动不动就想杀人。这样吧,你等着我,我就来。

冯石断了电话,转头对姜青说:知道吗?我为什么不愿意拿钱,让你搞什么运河边的博物馆?那儿没有意义。十栋小别墅,没有人住,没有人买,也无法开酒店。只能让人参观。没有意义。可是,香港的房子现在还是低谷,几年以后会升值。你也当一次孝子贤孙,你爸爸也会觉得女儿嫁给我冯石是一次正确的选择。买吧!还是那句话,你妈愿意跟李嘉诚住在一个小区,还是愿意跟梁朝伟住一个小区?

姜青很坚决地说:不要,我不要,我们不要。

冯石盯着姜青看,似乎想把她看透,他想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渴望什么,他看了半天,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就说:你有没有问过你父母,就我们我们的。走,去时尚城。

姜青说:那是关树的地方,我去不好,他又会有想法。

冯石说:开车,走,你跟着我。

5

时尚城是一片繁忙景象,为了建设新北京,资本家号召工人们挑灯夜战,像是五十年代末大跃进时期的北京。冯石走近它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自己像当年的毛主席视察大炼钢铁的工地时一样,他下车时看看身边的姜青,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然后,他叉着腰,像巨人那样走着路,走了一会儿,又把双手背在了身后,像是老人一样走着。

姜青跟在他的身边,看着周围的场面,轻声对冯石说:这么快?难怪北京几天不看就认不出来了。

关树带着工程部、监理、总包,还有几个保安在门口等待着冯石。

他一眼看见了跟在冯石身边的姜青,脸上表情就变得僵硬了,他不理会姜青,而是跑到冯石身边,说:老板,没有急事,我不会烦你,我知道你是有家的人。

冯石的心情很好,他像没有听见关树的话中有话,说:走,到跟前看看去。

6

一片璀璨的灯光下,有十个巨型的塔吊像伸着长脖子的鹅一样面朝着深蓝色的天空,也像伸着长脖子的中国人盼望房价大跌大落的造型,又像那些伸着长脖子的统治者们渴望GDP高增长的姿势。冯石边走,边把关树搂过来,大声说:关总,我说一二三,咱俩就一起把脖子伸出去,看到那些塔吊了没有?那种迫切的表情反映了人民的声音。人民觉得房价太高了。我也觉得高,东三环已经一万多了,东四环也一万了,咱们的房子品质高都卖到一万二了。来,一、二、三。冯石说着,就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仰望星空。

关树看冯石开玩笑,就一边学着塔吊伸长脖子,一边说:阶级矛盾一天比一天激化。我看就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消灭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冯石把关树搂得更紧了,就像是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女人的价值一样,声音很柔和地说:我说同志哥,你怎么跟个鲁迅一样?鲁迅先生主张痛打落水狗,他在《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里说:仁人们或者要问:那么,我们竟不要“费厄泼赖”么?我可以立刻回答:当然是要的,然而尚早。可是,关总,我们是资本家,是建设者,不是破坏者,早一点费厄泼赖会对我们有好处。我们不能搞暴力,任何意义上的流血只能对我们不利。我们是穿鞋的人呀。关总,我们不敢跟光脚的人厮打,那会打碎中国梦的。最近我们交流少,我思考了很多问题。

关树说:你是说fair play 吗?我当时为了出国天天猛攻英语时,学过这个词。其实,老板,大哥,你是知道他们有多么恨我们的。你不过是在装。

冯石说:树子,我不是装,我真的希望人和人之间以善相待。我不是装, 我是害怕。我怕他们,树子,我希望你也怕他们,人应该有所禁忌,特别是你面对着人民的时候。

十幢高楼已经必须要仰望了。这十幢楼是围合起来的,虽然不是完全的圆,却给人一种群山环绕的感觉。中间有一大片空地,那就是姜青让外国人设计的中心花园。在这片被围合的土地上,就是那些强硬的钉子户。他们住在八栋四四方方的小楼中。这些小楼过去是重型机械厂的科研所、实验室、图书馆,还有五十年代留下的小舞厅……以后,这些小楼被分割开后,住进去了厂里的年轻工人,他们在这儿生儿育女,现在已经成了老人。企业破产了,他们无家可归,这些人连工厂党委、北京市委都不怕,怎么会怕资本家呢?

冯石看着那些钉子户,心情没有受到影响,因为他早就有思想准备。冯石还是有些兴奋,对关树说:对,这才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速度。我要嘉奖你,明天给市委打报告,让他们授予你“五·一”劳动奖章。

关树指指小楼的灯光,里边有很暗的似乎是蜡烛的光亮在玻璃窗里闪烁,他说:这些人比老酱油的要强悍,他们说他们能杀人也会杀人呢。

冯石看着那微弱的光芒,又看看关树:你把他们的电断了?

关树摇着头说:没有用,电断了,水断了,厕所拆了,周围挖了近两米深的像河流一样宽的大沟,他们还是不搬。我想过两天往沟里放水,让他们自己去想办法找木船,让他们每次回家都要过一回河。

姜青本能地站在冯石后边,她对于钉子户的害怕完全写在了脸上。冯石看看姜青那只手的指头,说:别怕,有我呢。冯石说完,就转身对关树说:走,咱们到跟前看看,最好你敲开几家的门,问问他们究竟想要什么条件。

姜青明显有些恐惧地摇着自己的手,冯石即使在灯光下也能看到她那有些变形的手指,听她连连说:我不去。我不去了。

冯石点头,说:让小姜同志就在这儿呆着吧,走,关总,我们去。

冯石和关树一起来到了钉子户区,他们走在黑暗里,像是走着夜路的两个刺客,目的只有一个:干掉住在这八栋小楼中的领袖人物。冯石对关树说:我真想放声歌唱,如果没有兄弟你陪在我的身边,我只是想唱歌,然后就跑掉。知道吗?我现在越来越惧怕穷人了。你呢?

那时他们正要过一座临时搭建的简陋的木板桥,关树用手机帮着冯石照着亮,说:哥,看起来这次一定要使用极端手段了。

冯石看着那条真的像河一样宽的大沟,说:你真打算放水?

关树说:如果你再不接我的电话,我今天晚上就放水,然后,拆这座木桥。让他们在孤岛上饿死。

冯石摇头,自言自语道:实在不行,可以让他们回迁,住房面积可以给他们扩大一点。

关树说:这个方案我也跟他们说了,可是,他们就要住在这儿,说如果要搬,那就给他们每户一套空中别墅。

冯石说:咱们的空中别墅一共有几套?

关树说:这十幢楼一共就二十套。

冯石笑了,说:其实,劳动人民群众十分贪婪,你说呢?

冯石与关树过了桥后,在夜色中缓缓地走进了一幢四四方方的小楼,过道里充满了尿臊味,还有那种陈年的腐烂变质的气息。劳动人民群众就住在如此肮脏的地方,这说明了我们领导没有尽到责任呀,也说明你对他们十分恶毒,没有给他们活路呀。冯石对关树说,话音刚落,他就一脚踩进了一个坑里,是地板朽了,冯石几乎要摔倒时,关树扶住了他。这儿更黑了,每个房间的门都开着,但只有烛光闪烁,似乎还有工人们酸腐的呼吸传出来,同时还传出来人声和电视声。关树说:我把他们的电已经断了,水也断了,可是,他们竟然还能看电视。他们偷电了,他们不讲规则,我要到供电局举报他们。冯石仔细听了听,说:是收音机,短波,莫斯科广播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插播哀乐,请大家欣赏。

突然,几道手电筒的亮光像是密集的子弹一样朝他们射过来,有几个人从屋里冲出来,跑在最前边的那个人首先看见了冯石,然后,又看到了关树,并认出了他。他立即警觉起来,回到里屋,拿起了哨子就像吹响战场上的号角一样,随着刺耳的哨音,好几个屋子里的人都跑了出来。一大群人把关树和冯石团团围住。然后,又有许多别的楼里边住着的人也飞快地跑了过来,更多的人围在了冯石和关树身边。吹哨人约有四十岁左右,似乎是个领头的,说:操你妈的,你们又想干什么?

这时,有好几十个人拿出了手电筒,他们放肆地朝冯石和关树的脸上照去。

冯石在雪亮的光照下不得不闭上眼睛,然后,他眯着一条缝,看着周围的这群人。

关树用手挡着强烈的光线,说:我们总裁来了,他想听听大家的意见。你们把电筒关了。

吹哨人笑起来,说:操你妈的,你把事已经做绝了,你一次次地骗我们,你还没有把我们的想法告诉你们的总老板呀?

关树的脸变了,他在电筒的光芒中眯起眼睛,看着那个操自己妈的人,说:朋友,别这样,其实我无论干什么,都是为了你们好。

吹哨人说:操你妈的,为我们好?你以为没有电,没有水,我们就不能活下去了?跟你说过了,我爸我妈老了,他们就是死也要死在这老屋里,如果让他们搬走,每家一个空中别墅。大家说对不对?

大家说:甭跟他们废话了,什么时候发空中别墅的钥匙,什么时候走人。

吹哨人把电筒再次直接照在了冯石的脸上,说:操你妈的,你想不想看看我们准备的武器?他说着就要抓冯石的衣服。

关树上前挡住了吹哨人的手,冯石示意他不要乱动,他只好忍住了。冯石对吹哨人说:走,到你家看看吧。其实,我们是朋友。

操你妈的,谁是你的朋友?那吹哨人说着,再次拉着冯石的衣服说:你来,你来。冯石和关树跟着他走进了屋里,后边跟着又进来了许多人。吹哨人指了指餐桌下边,是很多玻璃燃烧瓶:操你妈的,里边装满了汽油,你们看,谁敢来拆房,我们就用这个东西,烧死你们。

冯石的眼前出现了许多穿着迷彩服的人们在朝自己投掷手雷,爆炸声和阵阵火光像节日的焰火一样。他笑了,说:唉,这么黑,没水,没电,没有生活条件,你们为什么还要住在这儿?这样吧,我答应你们,最后住在这八栋危房的二十几户,每户一套两居室,就地安置,你们看行吗?如果行,今晚上就签合同。

操你妈的,合同是什么?这个坏蛋天天拿合同来骗我们。我们就要空中别墅,还有一个条件,每家两套三居也行。

关树拉着冯石走,吹哨人走过来,再次揪住冯石的衣服,拿电筒照着他的眼睛,说:你把水电、把拆了的厕所给我们重新安好,要有抽水坐式马桶。你只要是答应了一家一个空中别墅,我们可以签合同。

冯石被许多人推推搡搡着,从屋里出来,周围人都拿着电筒照着他的眼睛,冯石感觉到自己的血压高起来。似乎那种刺眼的光亮让整个大地都开始和自己的信念一起动摇。他本想对这些人好一些,他真的有钱了,应该大赦天下,应该行些善,去当一个冯大善人了,可是,这些人真的非常痛恨自己。他似乎走进了万花筒,变化不断的色彩让他看不清任何东西。他感觉到关树过来挽着他的胳膊,对这些人说:水电可以恢复,冯总说了,你们可以每户得到一套两居,八十二点五八平米的。操你妈的,操你妈的。滚吧,烧死你们,我们只能跟你们拼了……

终于再次来到了星光下,冯石的眼睛能睁开了,他看见了暗蓝色的天空,还有无限深远的、像穷人的忧愁和忧伤一样的黑暗。空气中竟然有点清冷的感觉。微风吹过来了,冯石渐渐清爽了,他的头脑变得清晰,他的眼睛终于可以看见周围的世界了。他首先看见了四面像群山一样的十座高楼,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觉那楼还不太高,如果它们真的是山脉,那它们应该更高些。而且,为什么只有二十套空中别墅呢?他没有参与设计,可是他现在突然对于设计不满。那些外国人也只会挣钱呀?他们不理解中国国情,连这些劳动人民群众都渴望住空中别墅,就像我冯石也在渴望住进中南海或者北海公园一样,那为什么不能多多设计空中别墅呢?冯石没有回头看那群站在身后喊叫的人,他只是大口地吸着气,就如同他突然到了美国的夏威夷,他需要把自己的气管和肺认认真真地清洗一下,他在过那条大沟时忍不住地拉着关树的胳膊,说:这些可怜的家伙提醒我了,一栋楼才两套空中别墅太少了,要在上边加,拼命加。我们的土地来之不易,要让北京更多的人住上空中别墅。

关树说:那得改规划,地基肯定没有问题,我们当时为了多出房子,在地下设计上把原来的四层变成了五层。只是他们规划局的人太讨厌了,而且,他们为了防止腐败,总是过段时间就换防,最近管我们的那个人好像是从西城来的。

冯石说:要想办法,要让政府让林肖肖感觉到我们是在为他们减压,是为他们着想,我们要想办法树立开发商与拆迁户和谐相处的样板……

关树说:林肖肖?你不怕他了?他那个人阴阳怪气,没有一句真话,永远不会成为朋友。你不怕他了?

冯石明显地有些夸张的、得意的口吻说:肖肖同志今天还给我送了两盒降压药呢,是法国货。姜青看了说明,是法国最新产品,姜青说……

关树突然笑起来,他的笑声打断了冯石的话语。

笑什么?操你妈的。冯石边笑边学着吹哨人的语气。

关树大声笑着,说:我本来还想叫几十个人来呢,现在不用了,只要两三个人就够了。

冯石询问地看着他,认真地听他说。

关树笑起来,他说:老板,你没看到他们每户都在桌子下边放了那么多燃烧瓶?只要找两个人把那瓶子点着,一场他们自己造成的火灾就能让这八栋破楼变成平地。

第十八章

1

冯石那天没有笑,因为他作为总裁身上充满压力,面对如此严肃的事情,他没有了笑的心情。作决定是那么痛苦的事情,每一次决定都是考试。

冯石当然明白关树的意思,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大火,而且,是由于这些人自己在屋里制造凶器,大量放汽油,才造成了他们的灭顶之灾。

冯石严肃地说:关键是要不露任何痕迹。做得干干净净。

关树说:大哥,你放心,我亲自去,再找两个人就够了,他们肯定都是职业的。说着,关树就开始打电话。

冯石想了一下,就坚决地帮着关树把电话挂断了:别着急。

关树还在静静地听着电话,却被打断,就说:大哥,你怎么了?

冯石摇头:唉,可能会烧死很多人的,那就太作孽了,知道吗?我希望自己是一个有信仰的人,要有怜悯仁爱之心。这个计划还是太残忍了。

关树显然不高兴了,说:大哥,我发现你是公司越来越大,胆子越来越小。

冯石苦笑,说:这就是一把手最难的地方。

2

姜青独自坐在车里已经睡着了,收音机里放着音乐,周围工地的灯影像电影院里银幕反射出的光亮一样,不停地在她头发上晃动。冯石在拉开车门的刹那,还回头看了看身后大片送他的人。他没有急于上车,而是又仔细地看了关树一眼,然后,又关上车门,走到了关树面前,说:这是大事,要认真思考。不许轻举妄动!

然后,他又回到车跟前,进车后,他再次回头看看那些员工,这让他内心感觉很好,他对他们招手致意。他知道自己在这个环境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领袖。他沉稳,大度,手中握有无限的权力,他能解决这儿发生的一切。

车门关上后,他拍拍姜青,那时她已经醒来了,她看看他,似乎还在梦中,有些不认识他。他说:差一点见不着你了。这些不肯搬家的人,就像钉子一样盯在这儿了。幸亏你没有去,非常危险。

姜青发动了车,他们驶离工地。

冯石开始抽烟,他打开了窗户,回头望着自己的楼,充满了成就感,他开始轻轻抚摸姜青的头发,又说:不出大价钱,不赔得我吐血,我是没有办法让他们搬走了。我想办法只有一个,每栋楼再加十层,减少损失。关树的主意让我害怕,他想把这片小楼烧掉,那些人也可能会被烧死……

姜青突然把车再次靠边停下来,说:老公,我求你一件事行吗?别让关树这么干。

冯石说:丫头,让我先求你吧,香港那房子还是给你父母买了吧,我怕以后弄不好又没有钱了,你真的白白地跟我走了一圈。

姜青摇着头,想说什么,被冯石打断,他说: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当当好人。没有人说我是好人,可是,我希望你父母认为我是好人。冯石狠吸了一口烟,朝窗外呼出去,然后,他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别再折磨我了,丫头,我很累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让这群流氓无产者搬走。

姜青又想说什么,冯石伸手堵她的嘴,摇着头,说:这些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3

冯石在那几天,一直都没有回家,而是跟关树在新世纪饭店研究火烧钉子户的方案。他们都知道做成这事并不困难。愚蠢的钉子户们还真的以为他们组织起来了,并且拥有了武器。可是,他们并不知道那些自己制造的武器有一天是专门为了杀自己的。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他们也许真的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而毁灭了一切。

关树摊开了一张平面图,指着八栋小楼旁大沟的东南方向,对冯石说:这儿过去是仓库,现在是一片乱石堆。当时苏联专家亲自栽了些树,现在落荒了,蒿草很高。我昨天又去观察了,那儿的臭椿树像发疯一样生长。老板,我带一个人去。这个人身手不错,绝对可靠。你没有必要见他了。我让人给气象局打了电话,明天晚上刮东南风,阴天,没有月亮、星星。而且,天气闷热,他们肯定会开着窗户。我出高价专门去买了军用燃烧弹,我们趁下半夜时悄悄过去。就从窗户里扔进去就行了。然后,我们从原路回来。我肯定会戴上面罩、鞋套的,不过,为了利索些,我还是打算在东南边的树和小路上放几颗手雷,炸它个乱七八糟。而且,我测算了,围绕着那八栋楼的大沟上那几座木头桥,只能承受几个人的重量,救火车过不去。他们只能看着烧。直到彻底烧光为止。你就看那些钉子户跑吧。如果他们机灵,就还有条命,如果他们死守着那破房子,那他们就上西天当钉子户去吧。

冯石给关树打开了一筒饮料,递给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有些颤抖。他说:树子,你就不害怕吗?

关树摇头,说:你很少到现场去,我天天跟他们打交道。他们特别希望我死。我呢,先让他们死了再说。

冯石说:虽然他们太黑了,逼得我没有退路,可我还是不想死人。

关树说:开发商与钉子户的关系就是你死我活。建设新北京就是革命。

冯石摇头,说:你知道,关总,我最痛恨的就是暴力。我不喜欢革命。1989年时,我老是嘲笑那些革命者。最讨厌的就是天安门那儿充当领袖人物的那几个小丑。

关树有些不想听冯石扯这些酸溜溜的话了,他说:哥,你就说一句话,干还是不干?反正我已经全部都准备好了。

冯石突然把一个杯子摔到了自己的脚下,用几乎听不到的低声说:干吧。但是,不能死人。我那天看了环境,火烧着了,他们都能从窗户里逃生的,你说对吗?

4

冯石第二天像得了一场大病,他一直呆在新世纪饭店自己的房间里,等待着天黑。焦虑和绝望的心情让他几乎窒息了。他打开窗户,看着阴沉沉的西山方向,发现北京的污染越来越厉害了。烟雾和云雾已经让他看不见西山了。

他从早到晚一直在抽烟,没有吃东西,只是喝了几杯橙汁。

天渐渐黑了,冯石从窗口望出去,发现外边真的起风了,而且,真的是东南风。

冯石心想,如果只是烧了楼,没有死人就好了。但是,可能吗?一场淮海战役打下来,能不死人吗?冯石一想到死人,就会本能地紧张起来。这种感受让他非常疲惫,他坐回了沙发上,可是,他感到身体有些软,就躺到了里屋的床上。他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内心无比惶惑。

冯石与关树定的计划是晚上一点时行动。那时,才十点多,他感觉到每一分钟都是那么难以度过,他几次都想给关树打电话,放弃行动。那个夜晚实在漫长,他想再考虑一下,再决定是不是撤销。渐渐地,他有些困了,过度的紧张几乎打垮了他,他在迷惘中竟然睡着了。

突然,外边传来的敲门声把他惊醒,那时他身上出了许多汗。他犹豫着是不是起来开门时,似乎听见了姜青在外边喊他的声音。

在这种时候,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让冯石感觉到了难过和伤心。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一阵阵发疼。

他起身,到了门口,从猫眼往外看着,没有任何人。刚才听到了声音显然是自己的幻觉。姜青根本就没有来。

冯石走回去,进了洗手间,拿起毛巾擦着自己脸上的汗。这时,他再次听到了敲门声,只是没有喊叫。

冯石轻轻地走到门口,从猫眼朝外望,奇迹出现了:姜青真的站在门口。

5

姜青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乐,打开递给冯石。然后,又进了洗手间,用热水打湿毛巾再拧干,又轻轻为他擦汗。然后,她把那用过的毛巾放在茶几上,也跟冯石一起坐在了沙发上。

她看着冯石说:为什么两天都不回家?

冯石看了看表,突然就有些烦躁起来,他不想回答姜青,就再次开始抽烟。

姜青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特别怪的感觉,有种不祥的预感。

冯石摇头,说:很多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你也不要问。

姜青突然紧张起来,她像一个被惊吓了的小狗一样看着冯石,提高了声音,说:是关树的那个主意吗?

冯石不说话,只是低头抽烟。

姜青拉着他,开始摇动他的肩膀,说:你说呀,告诉我呀,你们是不是想对钉子户下毒手了?

冯石说:我一直在犹豫,我只是想烧了那片房子。楼不高,窗户都开着,那些钉子户可以跑掉。我不希望烧死他们。

姜青听冯石这么说,突然忍不住把茶几上的冰可乐端起来,朝冯石的脸上泼了过去,然后,她开始大声哭泣。

冯石用自己的衣袖擦着脸,看着哭泣的姜青,他叹口气,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然后,他伸了手去开始抚摸姜青的头发、脖子。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时有种特别对不起这个女人的感觉。姜青不停地哭着,冯石终于忍不住地说:丫头,别哭了,我心里很乱,你们女人不会别的,就会哭……

姜青突然抬起了头,睁着一双充满泪水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冯石看,然后,她缓缓地站起来,说:那好,我不哭,我让你知道一个女人还会别的。告诉你,冯石,你不是天天害怕我会黑你吗?那我就要黑你一次。时尚城是以BVI2公司做的,对吗?我是董事长、法人、总经理,对吗?

冯石有些困惑地望着姜青变得很坚定的目光,心中更加发虚了,他说:那又怎么样?

姜青说:我现在要求你,命令你,让关树取消行动。

冯石笑了,他突然感觉到姜青有些力量,而且,这种力量让他心中摇摇晃晃,他想了想,才说:你命令我?我是老板?那如果我不听老板的命令呢?

姜青那时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字字句句都咬得无比清晰:那你跟关树就滚蛋,离开属于姜青的时尚城!!

冯石像是突然被最重量的拳击手猛地击打头部,他只是感觉到天昏天暗,似乎周围的墙壁已经开始旋转。

姜青柔和的声音仿佛再次从天国传来了,说:冯石先生,你听见了吗?

冯石看着姜青,头脑从迷乱渐渐变得清晰了,他说:丫头,别吓唬我,你知道我这个人胆子特别小。

姜青突然大声对冯石说了声:FUCK YOU!

然后,她站起来,转身朝大门走去,到了门口时,她对冯石说:你们明天必须滚蛋,一分钟都不能多呆。

然后,她拉开了门,又轻轻关上了门。

冯石突然感觉到一切都很安静,这一整天不断闻到的火药味突然奇迹般地消失了。他起身跑出了房间,在电梯口冲上去抱住了姜青,然后,他说:回来,你回来。

那时电梯门打开了,姜青执意要进去,冯石不得不使出浑身的力气抱着她,拉着她,然后,他还是把她拉回了房间。那时,冯石看了看表,说:关树已经带人潜伏在那儿了。

他说着,给关树打电话。关树电话却是关着的。

冯石对姜青说:好吧,时尚城归你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姜青问:你知道关树他们蹲在哪儿吗?

冯石点头。

姜青大声说:快。走。

6

冯石这些年从来没有坐过开得如此之快的车。姜青的车技让他叹为观止。他几次随着车跳了起来,他的头发也完全竖起来了。

当车不到四十分钟就到了时尚城东南角时,冯石的心脏还在狂跳。

冯石拉开车门,突然回身把姜青抱着,对她说:你听我的,必须离开这儿。我坚决制止关树,你要放心。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与你一个女人无关。

说完,冯石跳下了车,朝那片树林跑去。他很清楚关树的潜伏点,就在一棵高大的杨树下。他在一片黑暗中朝前走,内心焦急,脚步杂乱。渐渐地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也就在那个时候,他看到了远处吸烟的亮光,他知道那是关树在抽烟。就悄悄地喊:关树,我是冯石,是你大哥。

那烟火突然灭了。又是一片黑暗。

冯石继续朝前走,然后,又轻声喊:树子,是我,是你大哥。

关树终于答应了,他缓缓地在黑暗中朝冯石走过来,说:大哥,怎么了?

冯石说:撤销行动!

关树说: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的计划万无一失,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冯石搂着关树的脖子,跟他脸贴着脸,小声说:我总觉得应该有更好的办法。暴力不是我们的拿手好戏。其实,这么多年来,我总是说我们不是黑社会,也不当那个黑社会,我们要反对暴力。树子,不能这样,我害怕报应。

那时,月亮竟然透过了一片被风吹散的乌云,露出了很少一块,渐渐地有一丝光亮从天上照下来,洒在了关树和冯石的眼睛里。那时,一阵阵东南风再次吹过来,冯石和关树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关树说:东南风呀,不能错失良机。

冯石拉着关树,说:走,叫上你那个搭档,一起离开这儿。

关树站着不动,冯石踢了他一脚,说:走。

关树只好默默地跟着冯石朝东走。

冯石有些奇怪,说:那个人呢?你选的助手,那个黑社会呢?

关树说:哥,我根本就没有叫人。就我一个人,如果出事了,我就自杀,与你无关。

冯石紧紧地抓着关树的手,他想哭,却没有一点眼泪。

7

冯石把关树一直送上了他自己的车,看着关树开车离开后,才又回到了姜青的车跟前。他拉开了车门,看着姜青,就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了一个平静的、在暗夜中显得有些苍白的女人。他突然冲过去,伸出双手抱着姜青,开始亲吻她的脸、眼睛、额头、嘴唇……

就这样过了很久之后,姜青才慢慢地、小心地推开冯石,那时他们面前的时尚城如同模糊的舞台布景一样,显得很有层次。

姜青整理着自己的头发、衣服,然后,她看着那片时尚城,说: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吗?

冯石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那片楼发愣。他感受着姜青少有的温柔,内心渐渐平静了。

姜青说:我在美国的时候,那些大建筑商在拆迁时,如果遇上文物,他们会保留它们,并想法利用它们。如果里边有人住,就仍然让他们住在里边。我刚才看着那小楼外观还挺有形的。

冯石的眼睛一亮,接着又暗下来,说:可惜,那是八栋五十年代的苏联式的小楼,没有任何文物价值。

姜青突然不那么严肃了,她笑起来,说:你别笑话我,我有个想法,就把这八栋小楼当做文物看待。我们改造它,让那些人还住在里边,给它起个名字,叫水泥丛林中的人民公社。姜青兴奋了,她抱着冯石的脑袋吻了一下,又说:里边也重新装修,做成中式的感觉,全部放古典家具。

冯石渐渐兴奋起来,他抓起姜青的手,像领导那样轻轻抚摸着,说:小姜呀小姜,你把运河边的博物馆搬到城市中心来了,搬到CBD来了。

第十九章

1

冯石跟在姜青的身后进了电梯,到了门口,姜青把门打开时,他突然感觉到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这儿有了家的感觉。

冯石在那时特别体会到姜青的可爱,他觉得她身上穿的长裙子质地很好,她脱鞋时的姿态也很优雅,他突然很渴望跟她上床,他看着她的腰以及臀部的曲线突然感到十分冲动,他上前抱住了她。

她说:先洗澡。你身上有股味。

冯石搂着姜青一起进了洗澡间,他们一起冲着,他先是从正面抱着她,然后他又把她转过来,从她后边抚摸着她的身体。

姜青推开他的手,摸着他的头发说:最重要的是,让那些钉子户还住在里边,我们聘用他们,让他们当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我们给他们发工资。

冯石笑了,说:让肖肖市长来看看,让他知道我们是怎么样营造和谐的,我们注重科学与创新,我们为他排忧解难还让他不费一点力气就树立了典型。林肖肖会满意的,他需要我们这样的地产商,他会承认我是企业家的。这样,我就可以充分地增加容积率,时尚城的地基很深,有四层车库,完全可以再加十层。规划局如果真的有问题,那就让林肖肖去做工作。冯石突然变得无比夸张,他说:今天晚上很有收获,那就是我要提高时尚城的容积率。

姜青脸上充满笑意,就像她刚刚参加完授奖仪式,欧洲人把一个关于信念、和平、文化发展的大奖给了她。

冯石再次把姜青搂在怀里,像服用过兴奋剂一样,说话断断续续:丫头,把那钉子户的小楼,按照咱们时尚城的不同户型,重新隔出相同的空间,那儿以后就是样板间……

姜青笑眯眯地对冯石说:老公,让我完成这个想法吧,我想把芭妲找来设计。她太有名了,她获的奖跟你名片上的头衔一样多。前不久我们在巴黎还见过面。

姜青想了想,又说:我不要香港的房子,我要水泥丛林中的公社,我要那个博物馆。

冯石说:丫头,知道吗,今天我头一次有了回家的感觉。

就在那时,姜青突然问:关树的股份怎么办?他还占10%吗?他需不需要增资?

冯石愣了一下,说:你什么意思?

姜青:如果他还是10%,那你舍得给他上亿的分红吗?

冯石开始更加仔细地抚弄着姜青的屁股,他轻轻地把她的脸拉到自己的嘴边,用嘴唇抚摸她的耳朵说:丫头,永远记着,别打关树的主意,你是我老婆,他是比我亲兄弟还亲的兄弟。冯石说着,在姜青的身后狠狠抽打了一下她的屁股。

2

姜青带着有明显阿拉伯血统的女建筑师芭妲到工地那天,冯石正在看着规划局关于时尚城完善规划的批复以及林肖肖副市长的指示。他心情好极了,容积率就是金钱,金钱就是生命。那天北京有些炎热,会议室打开了空调。那时关树走了进来,他告诉冯石拆迁户们想请两位老总喝小二锅头。冯石知道,这些拆迁户们最近像过节一样快乐。时尚城的老总们提出的方案让他们吃惊:想离开的每一户回迁时都能得到一套两居室楼房公寓,不想离开的可以永远住在这楼里。冯石总裁不但不让他们搬家,而且,还要给他们重新装修,加固危房,水路电路都重新安装,而且要让他们生活在花园里边。

姜青那天也成功地把全球闻名的女设计师芭妲拉到了自己的工地上。她其实并没有完全适应自己是一个开发商的角色,作为女人她虽然学经济,但是她崇尚美丽的东西,于是她认为自己天生是一个艺术家。可是,她今天却又是地产商又是艺术制作人,她终于能让芭妲跟自己一起来到了这片喧闹的工地。姜青过去总是觉得盖房子还是要与水泥砖瓦打交道,要走在建筑材料的丛林之中。她觉得建筑师就是应该思考,而且应该在工地现场思考。可是芭妲却对工地很排斥,她说自己完全是被姜青打动,她说自己到工地来,是怕自己不来姜青会哭。

姜青心情开始也很好,她看着芭妲慢腾腾地从车里朝外挪时突然发现她在高楼的映衬下与那个自己喜欢的女歌手Tori Amos很像。她内心略带厌恶地欣赏着这个女建筑师,突然感觉到自己几乎天天都在为了事业牺牲。

为了能让芭妲随意行走在工地杂乱无章的土地上,姜青专门为她带了一双运动鞋。可是,那个总是在笑的女建筑师不愿意换,她穿着约有十公分高跟的闪亮皮鞋走在姜青的身边。在不少人的保护下,这两个戴着墨镜的女人正小心翼翼地过着那个破烂的木板桥。工地上所有的民工都看见了这两个时髦的女人,他们都忍不住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朝下边看。姜青与芭妲那时走得非常谨慎,特别是芭妲,她走得极慢,就连懂礼貌的姜青都有些不耐烦了。当然更让姜青受不了的是这条由关树的野蛮带来的深沟,它让姜青很不舒服。她用英语对身边的芭妲说:对不起,我很快就会让人把它填埋了。你下次来就会看到一片平地。

芭妲吃惊地扶了扶自己的墨镜,然后她非常不解地看着姜青,耸了耸她被裙子衬里垫得略显夸张的双肩,问姜青为什么。不等姜青回答,女设计师就说:她从小就幻想把所有大城市的街道都变成河流,把所有汽车都变成木船,面对这条深沟,她们所应该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朝里边注入水,然后架两座桥。芭妲用手指了指西边和东边,说:桥就架在这两处,架桥的材料不能用木头,要用钢铁。芭妲又指了指那片破烂的小楼,说:要让它上边的尖顶映照在水里。我好像看见了一座中国教堂。

姜青吃惊了,她一边看着为拆迁户们恢复重建的五星级厕所,一边看着身旁的芭妲,她的想象力让姜青内心激情澎湃。因为仇恨和对立所造成的现状却又能因为伟大的设计而变得融合亲切。没有让关树去一把火烧了这些房子,烧死这些人,而是真的建造了一条河流,这是多么美好动人的事情!姜青突然想起了温馨这个中文词汇,她忍不住热泪盈眶。也许富人和穷人彼此的仇恨,真的能被芭妲的一汪清水给融化了。

两个女人继续在土地上行走,就像是两只绵羊走在群山之间,她们一边在吃着草,一边感受着阳光。她们的墨镜一直在闪光,她们的对话也一直在进行:我的设计没有太多地考虑你们北京的因素。我也并不完全那么相信所谓现代性,知道吗?我的名字叫芭妲,这完全说明了我的部分背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特别关注过波斯地毯?它的所有工序都是由女人完成的。女人总是能以自己的方式解读现代性,她们从来都有自己的新视点。

姜青有些听不懂芭妲的表达,她对芭妲说话时所运用的词汇都能接受,却觉得遥远。她真的说不清什么是现代性,她也听说过芭妲曾经承认过自己是女权主义然后又在一年半之后彻底推翻自己的说法,她说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渴望家庭却没有家庭的女人。姜青只是等待着芭妲拿出方案,她说:我听说你有时会是反时尚的,是吗?人们喜欢你,是因为你的作品具有理论高度?

芭妲说:每一次,我都不知道自己会设计出一个什么样的建筑物,如果你现在问我,我就让你去问上帝。因为只有上帝才知道。我总是感觉到在变化,而且,那些被我画出来的东西,它们总是在移动,在跟我们一样走路。

那时,芭妲突然不想走了,因为鞋跟过于高,她走不动了。姜青那时兴致勃勃,她看着一步也不想再走的芭妲有些扫兴。芭妲就在那时说了一句:你们这儿真脏。北京真的很脏呀。

姜青听见芭妲这样说时尚城,说北京,心里竟然有些不高兴,可是她面对着这个设计世界的宠儿又无法说什么,就只好微笑。

芭妲突然把自己的鞋脱掉,她穿着袜子走在工地的土路上,近四十岁的女人竟然像个小女孩儿那样走路。她的袜子很快就破了,露出了她的脚,一双很大的脚,一双像男人一样的脚。突然芭妲兴奋起来,她说:阿拉伯的神秘拼贴和现代世界科技性的架构加在一起就可以把古老的中国装进一个盒子里。

姜青无话可说,她只能听着这个大大咧咧,却又无比优雅的女人在时尚城的工地大放厥词。她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在没有听懂对方说着什么时就要表示欣赏,她只是感觉到难以想象:阿拉伯的神秘拼贴和现代世界科技性的架构加在一起就可以把古老的中国装进一个盒子里。

古老的中国为什么要被装进一个盒子里?

3

夏天来了,北京的夏天来了。芭妲和姜青真的把古老的中国在夏天时完全装进了盒子里,那是在三个半月之后的一个白云飘飘的日子里。在冯石的感觉中,如果不是在傍晚夏天的情绪就没有那么浓烈。他总是站在房间的大窗前看着晚霞,那不是在客厅,而是卧室,他为了能看到像燃烧着大火般的晚霞甚至于把自己的办公桌挪到了离床不远的地方,他最近每天都会看着火红的颜色弥漫了西山那边辽远的天际线,随着山脉的起伏他能看见很大一片天空都像一张离休老人醉酒的脸庞。太阳挣扎着,太阳真的一定要变成夕阳吗?快落山的太阳就跟垂死的人一样吗?也许说垂暮之人更有品质?北京夏天的空气有时显得特别明丽,仿佛透亮的珍珠一样。冯石感觉到眼睛有些疲惫,他闭着眼睛听着夏天的声音,从打开的窗户吹来一点点小风,让他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充满了潮润,当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了远方飘着柔暖的雾气,它们四散开去,让绿黑色的树林沐浴着红光和水汽。城市总是那么喧闹,姜青和芭妲设计的公社却有几分宁静。时尚城的楼群渐渐投下了长长的影子,那时夕阳完全被像骆驼一样的山峦吞没了。就在那时出现了奇迹,完全没有任何过度,月亮像突然开启的台灯一样在天顶出现了,没有灿烂,也没有闪亮的光芒,却让姜青的公社泛出亮光。星星也是在刹那间出现的,它们的睫毛好长好长,亮闪闪的,让冯石内心充满对于美好性欲的渴望。星星像孩子那样地眨着眼睛,天空显得很薄很淡,空气里渐渐地弥漫着白色的潮气。

姜青和女设计师芭妲为“公社”所选用的材料是玻璃和钢材。八个正四边形框架的玻璃立方体在时尚城中心花园里很快地矗立起来。它的骨架完全是闪亮的特种钢材,据说只有在航天飞行器,制造大飞机,还有4.0升以上排量的豪华汽车上才能用上。在立方体上边有许许多多不规则排列的小方框在呼吸着新鲜空气,调节着钉子户的温度和湿度。它们色彩各异,真的有些像是神秘的拼贴,而那八栋小楼在巨大的玻璃和金属的笼罩中竟然显得无比古典、朴素。它陈旧的墙壁,裸露的砖块,破烂的铁皮屋顶,还有被岁月涂抹得斑驳陆离的色彩都突然让驻足者感觉到高雅。他们其中有些口味挑剔的人会说:看上去真舒服。姜青也曾经几次对冯石说:因为它们会呼吸,我头一次知道,玻璃也能呼吸。芭妲让这一切变得有呼吸了。

时尚城一期的十栋楼,又渐渐地增加了高度,最终会变成二十八层,它们将会成为北京东部的标志,现在这片楼群显得更加宏伟,简直是欢乐的群山。让许多北京人感觉到奇妙的是:这儿真的有了河流,据说在五六十年代时,北京曾经填埋了许多河流,而今天资本家又重新制造了河流。我们这个民族因为有了新的河流从而增加了灵性,冯石喜欢对媒体这样说。然后他还会补充:而且,我就是要让建筑变成一个展览,让它成为一个小圈子的、作茧自缚的尤物,要让这个状态成为大众的想象,要让人们在很远看见它的时候说,哟,海市蜃楼。

关树把自己专门为了阶级对抗时挖的宽沟做了很简单的防渗漏工程之后,注入了水,以后当大批业主入住之后他们还将引入中水,那些水流进沟里就让它变成了河流。不知道为什么,冯石特别爱惜这条河流,他那段时间只要有空,就会到河边看看,他有一次甚至于亲自上了船,去打捞那些扔在水里的白色和杂色垃圾。两岸的绿化和用花岗石整修的道路让那八栋玻璃和钢材的立方体更加具有现代性,一夜之间新恒石公司和BVI1直到BVI8离岸公司的全体员工们都充分认识到了什么是现代性,离岸公司真的有了河岸海岸,总之有了岸边了,“岸”这个词是多么让人眷恋。

芭妲在河流两边安装了镜子,它们让阳光和立方体建筑的倒影都映在了水里。最为激动的是姜青,她不要冯石为自己在香港买房子,却拿出自己的钱做了这样一件事情,她很为自己感动。当芭妲的设计在冬天将近已经变成现实时,姜青邀请芭妲来看自己的作品。姜青在电话里对芭妲说:要知道,这次不是在欧洲的音乐厅,不是在美国的停车场,是在机会最多的中国,是在古老的中国体现出现代建筑观念,而且,表达了和平的意愿,让对抗变成和解,让仇恨变成温暖。所以,芭妲,芭妲你一定要来。然而,芭妲却没有时间,她跟所有那些了不起的人一样,今天在瑞士,明天又在法国,然后,她又去了希腊,她甚至于都没有时间回复姜青的E-MAIL。

4

冯石在那些天,也对姜青很满意,当他看见姜青喜欢带着外国人一批批地去参观那八块玻璃时,他在此发现了商机。他决定把那儿变成一个真正的博物馆,他让关树去北京东边的高碑店、南边的吕家营去采购了很多像中国古典文学一样的家具,重新装潢了那些小楼的内部,并且为里边的住户们重新放置了那些明清造型的家具。他对关树说:这些小楼就是咱们卖楼时的样板间。

5

芭妲重新设计的玻璃立方体真的成了冯石的样板间,关树按照冯石的要求把其中三栋楼内部真的改成了跟时尚城楼内完全一样的格局。那是因为对抗停止之后有不少住户愿意要楼中的两居了。外国女设计师画出的样板间现在就摆在那儿,在通向那儿的路径上人们得坐船,可以过五座桥,得被迫欣赏欧洲古典、中国古典、欧洲现代、中国现代的音乐。住在里边的人成了样板间的接待员,他们人人都在赞美冯石宽大广博的胸怀。只是每带着人参观一次,冯石都会给小楼的住户们一次门票钱,这些钱是由BVI4公司直接给他们结的账。有一天,冯石说:不如我们给他们发工资,让他们直接当我们的售楼员。消息传出去,小楼的人们激动了。

冯石永远忘不了那天早上,接近五点,他因为要再次召开董事会而睡不着觉,拉着姜青一起到了时尚城的现场。他在路上对姜青说:只有那条现在还没有结冰的河流才能让我内心安宁。北京有淡淡的薄雾,东方已经渐渐地有红斑出现了,很像是一个长满了青春痘的少女的脸。冯石下了车,他远远地看见了在河流中间的小岛上有几个穿着中式大褂、戴着瓜皮帽的人正像鬼魂一样地晃荡,他吓了一跳,对姜青说:丫头,我的眼睛是不是出毛病了?那年摩登城时,大烟筒上有个老太太吊死了,怎么今天又看见民国时期的鬼魂在游荡?

姜青当时也觉得奇怪,她有些害怕,就拉着冯石的手。冯石问她:又想撒尿吗?

姜青摇头。

冯石说走,咱们到跟前去看一看吧。

冯石与姜青到了河边,因为太早,船工还没有来,他们能看到雾气不断地从河水里升腾,所以他们只能从西边的桥上走过去。当他们走到那些人跟前时,几个戴瓜皮帽的人一起向他们跑来。领头的那个冯石认识,就是吹哨人,就是那个打算要用自制燃烧瓶炸死冯石的人。他像老舍先生笔下的北京人一样对冯石和姜青笑着,说:来啦,您呐。董事长,您看看我们这样穿行吗?我们既然已经是您那儿的员工了,我们想,这样打扮更好些,对吗?

冯石说:大清早您就睡不着了?

吹哨人:我兴奋呀,咱老工人们赶上了好时代了,每天都睡不着,这几天,吹哨人闭着嘴发出了:MM(我们)老哥儿几个天天都睡不着,就在这儿排练,练习接客呢。

另外两个老头说:我们是时尚人儿,要做时尚事儿。

姜青不害怕了,她有些生气了。她说她晕,她又说她就要晕倒了。

冯石高兴了,他像吃了兴奋剂的运动员一样,几乎要跳起来。突然想了自己还没有吃降压药,就对姜青说:我现在能吃药吗?还不到六点。姜青看冯石如此兴奋,就从包里掏出了药和水,冯石先把药吃完,然后,才走上前去,跟大家握手。同时,他对姜青说:姜副董事长,我觉得毛主席当年说得对,群众发动起来了,就有着无限的创造性。我们天天说创新,我经常说中国人缺少创新,其实,这就是创新呀。

大家都兴奋起来了,他们面对冯石和姜青开始像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那样表演。只是他们更加质朴,他们接待顾客的一招一式都充满了北京韵味。冯石忍不住地哈哈大笑。他以后回忆说:自己就跟当年乔冠华在联合国时哈哈大笑一样,只可惜没有拍一张那样的照片。

6

就在那天下午,冯石与姜青在那天共同召开了新恒石公司的董事会,主题是增资。姜青代表外方BVI2公司表达了要对新恒石地产注资二十四亿的愿望。冯石作为严重亏损的新恒石地产的董事局主席表示出巨大的渴望。一边是机会无限的中国地产界,一边是让人永远弄不清的华尔街。一边是只会自己人坑自己人的中国人,一边是那么爱管闲事的,向全世界扩张的美国人。那天真的有阳光,冯石和姜青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阳光底下说的,他们没有窃窃私语,没有耳语,他们总是把自己的每一个具体的想法都大声告诉在场的所有股东。

二十几个董事都不太说话,代表国企的小松树也不想说话了。他清楚一个现实:冯石他们就是完全赖,他们也没有办法。你明明知道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罪犯,你却无法抓他,因为法律不允许你抓他,他犯的罪全都合法。可是,冯石为什么又要玩增资的游戏呢?直接破产不好吗?就把他这个周总彻底抛弃了。这样引资,他周总所代表的兴达公司股份虽然严重缩水,总还有剩的。以后时尚城的利润,兴达也有可能分享。如果新恒石上市,兴达还可以在限售期满以后,高价抛售,搂着钞票离开这个讨厌的骗子。小松树不明白,冯石为什么会给兴达,还有老酱油那些可怜的小股东留下这份念想。

董事们眼看着很厚的两大摞文件在姜青和冯石之间交换着,你递给我,我又递给你,就像是一个纺织女工正跟另一个纺织男工在充满劳动歌声的车间里抛着暧昧的眼神。都看累了,冯石和姜青才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盖起了红色的、象征着权力的公章和名章。他们盖得很慢,每一下都很沉重,因为今天远非从前,他们在今天一定要把公章盖得清清楚楚,即使是一张二十四个亿的支票也要把公章盖得清清楚楚,原始积累已经过去,冯石和姜青正共同步入法制社会。

冯石因为不断地盖章,就有些累了,他抬起头,对董事们说:“金融危机,美元泛滥,信用的保守与扩张、监管的丧失与过分严苛、金融的守旧与创新、泡沫的产生与破裂、信用的产生与危机、国际收支危机、赤字危机、外汇储备过多危机、资产负债表的危机,所有这些事情也许你们不关心,可是我天天都在关心。发达国家的经济地位将降低,所以他们把钱投向我们,知道吗?你能通过地下钱庄发现,大量的国外热钱涌向中国,涌向北京,涌向新恒石地产,华尔街资金像洪水一样流入了我们北京的摩登城、时尚城,苏荷城、理性城、中国梦城邦……

董事们在冯石混乱的话语中不能完全确定姜青从国外运筹的二十四个亿的资金是从哪儿来的,热钱离他们还很遥远。他们真的没有像冯石那样研究过热钱的存在以及对于国内的冲击。他们窃以为那些钱就是他们作为新恒石的股东本该得到的钱,是被冯石和姜青吞噬的钱。不过,他们这种想法是见不得阳光的,如此无耻的想法只能在阴暗中,肯定不能拿到阳光下。

小松树坐在姜青斜对面的位置,他找自己身边的关树要一支烟。关树不理他,小松树昨天还跟关树一起赌钱,而且,还接受了关树输给他的五十万人民币。当时他就意识到那个具有录像功能的摄像头一直对着自己,他同时也意识到了关树心情不好。尽管关树什么都没有跟他说,可是富有阶级斗争经验的小松树立即就明白了关树其实是仇恨姜青的。他站起来,直接伸手拿过烟盒,然后抽出了一支烟,又拿起了打火机,自己点着。他一直看着关树,可是,关树不看他,只是独自抽烟。

冯石发现阳光直射在自己身上的感觉一点也不好,他意识到要盖这么多公章其实是很累的,他才盖了几份,汗就渗了出来。他看看姜青,发现她像网球场上的莎拉波娃、小威一样,除了兴奋,还是兴奋。冯石又想让关树来帮自己盖章,盖那些繁琐的法律文件和不计其数的补充条款,可是他发现关树的脸上也跟小松树一样,充满阴暗。他会在心里反复诵读着“夫妻店,月经带”吗?他一定会把夫妻店月经带反复念个一千遍的。一个当年那么阳光的青年人,在今天如此缺少阳光。冯石没有叫他,就让他在那儿吸烟吧。

夫妻店,月经带,夫妻店,连成片……从那个时候开始,由夫妻共同召开的董事会越来越多,它们把中国的经济推向高潮。

7

室内光线已经很暗了,冯石没有开灯,他似乎喜欢这种灰色的调子。会议结束以后,冯石看关树也不跟自己打招呼,就走出了会议室,他就在后边追着关树,并在过道里把关树叫住,说:树子,今天陪我喝点酒。我高兴。

关树那时淹没在过道的阴暗中,靠西边的窗户透出了落日残存的暗红色光芒,他没有看冯石,说:我没有时间。

冯石把关树拉进自己的办公室,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文件,默默地递给他。

关树不想接,冯石举起文件就打在关树的头上,说:妈了个逼的,还要大哥亲自给你念?说着,把那文件朝地上猛地一扔。

关树愣了,他看看冯石,又看看文件,知道肯定与自己有关,就蹲下把那文件捡了起来。然后,他开始看起来,越看越认真,渐渐地,关树脸上有了笑容,他说:哥,你出钱为我增资了?12%?我的股份还更多了?

冯石说:不是我出钱,是你自己出钱。这公司有你,也有我。还有,树子,大哥是个小气的人,对自己,对别人都有些吝啬,可是,我冯石如果没有你关树,我一天都活不下去。你知道吗?

关树没有再说话,只是冲到冯石跟前,猛地把他抱着,嚎啕大哭。

第二十章

1

圣诞节又来了,那是他们夫妻之间的第四个圣诞节。人类的生命可以有多种概括方式,买过几套房?换过几次车?睡过多少女人或者男人?换过几个公司?变化过多少职务?再有一个重要指标:经过了几个圣诞节?

冯石和姜青非常重视圣诞节,比“90后”都重视,“80后”已经太老了,你现在要让冯石董事长、董事局冯主席随便跟“80后”的女孩子睡觉他都不太愿意了,太老了。

圣诞节是这对在中国那么著名的夫妻之间的信物,圣诞节就是他们的钻石。

北京那个冬天一点也不冷,却连续好几天飘散着细腻的雪花,冯石决定要在公司里搞一次盛大的庆典。他回想起这些年,下属们(那些跟着他经过了长征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的人)曾一次次地要求他举行庆典,都被他拒绝了。可是今年要搞,要好好地庆祝,要给全体员工发奖金,要给高管们解决实际问题。要让姜青重新回到新恒石广大员工的视线中来。

还有一件事情很重要,那就是要请领导来,要请林肖肖副市长来。当然,王明善、徐行长、周冰雪、小松树……他们都要请来,毕石章最好也来(如果他跟赖昌星一样已经熬不住国外的寂寞的话),当然,其他人都不重要,来不来也无所谓,可是林肖肖是一定要来。这次庆典可是冯石的生日,是他重新获得生命的生日。他是从死亡线上冲过来的人,是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他把套在脖子上的绳索一根根地解开之后,终于能过一次生日了。这个日子不是生日胜似生日,更应该是全体员工的生日。要把这个主题思想布置下去,让全体员工都好好高兴,让他们跟我冯石一样高兴。

2

圣诞大Party在新恒石大厦二十二层最大的宴会厅举行,舞台上花团锦簇,灯火通明,有关耶稣的音乐,还有平安夜的老歌一直在回响着。那是姜青为了这个日子专门从美国买回来的。你要让姜青过春节,她有些白痴,你要让她过圣诞,她充满了回忆与经验。会场由姜青亲自布置,她还是那样一丝不苟,跟随她一起工作的秘书室,处事部的员工都被她那种对细节的仔细和认真深深打动。冯石在那些天竟然也破天荒地亲自到会议现场去看了两次,他每次走进礼堂都能看见姜青的身影在现场,无论是灯光、彩带、圣诞树,还是音乐播放CD的顺序,甚至于从舞蹈学院请来的编导,姜青都会认真地与她们探讨肢体语言的问题。

那个日子终于来了,那个全世界人民,尤其是中国人民都在过的日子,终于在北京又下了一场雪之后, Happy New Year Merry Christmas了。

3

冯石董事长与姜青、关树等高管走进大厅时,全场起立,掌声四起。冯石满面春风,神色平缓,姜青与他并排。他们坐在大家的怀抱中时,冯石没有好意思像毛主席那样招手,但他也在招手,只是动作有些小气,手臂没有完全舒展,他觉得自己有些像希特勒。他看着大家,对每个望着自己的人行注目礼。当他们坐下的瞬间,冯石与姜青互相看了对方一下,那一下有些像是凝视,目光里充满各种滋味。冯石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与民同乐的君王一样感受着所有人对自己的礼赞。

冯石身边坐着姜青和外方与中方的高管们,他们穿着西装,西装上还有花朵。就在那时,他的余光感觉到姜青似乎仍然在看着自己,不过也是用余光。冯石觉得有些被姜青的余光烧灼,就朝那边看着正在奔忙的关树。

关树是晚会总指挥,他跑前跑后,像是一个真正的前线指挥员那样,手里拿着对讲机,又时不时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接听着。

冯石看着关树问自己:身边的姜青在想什么呢?虽然冯石还是新恒石地产的董事长,但那是控股大股东的恩赐。就如同后来的中粮收购了蒙牛,仍然恩赐牛根生当家一样。姜青作为新恒石绝对控股大股东的董事长,法律地位在冯石之上。不管这些,他们是夫妻双董(事长)了。在姜青心里,夫妻双董是什么感觉?是国王和王后、国父和国母、总统和总统夫人、皇帝和皇后吗?冯石在遇到姜青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女人也有权力欲,姜青的这种欲望经历过一次次非人的磨难之后,她像是经过充分修行的受难者一样,像殉教士一样,终于在灯火通明的权力之巅获得了满足。现在她已经坐在自己身边了。你这个民族资本家冯石呀,打了半天的鬼子,争夺了多年民族企业品牌,今天竟然成了外资公司。阳光灿烂照耀外资公司。冯石突然觉得自己又开始无聊了,他摇摇头,驱散那些小儿科的想法,你已经是一个大人物了,你在众人之间,你是领袖。那时,作为领袖的冯石再次看看姜青,发现她的眼神里有某种悲戚,似乎是一个少女一直没有得到她需要的那个礼物。冯石看着她,等待着她说话。可是,姜青没有说,她只是看着周围的欢乐。冯石终于忍不住地学着老国王那样的口气问她:丫头,你为什么那么忧愁?难道这一切还不能让你高兴起来?

就在那个时候,剧院里的灯光还很强烈,姜青说了一句话:

“知道吗?我需要一次婚礼,一次真正的婚礼。”

冯石像被一道闪电突然袭击了一下,刹那间他明白了一个关于女人的真理,那就是:他永远也无法理解女人。

那时,冯石的电话响了,他以为是林肖肖,可是,电话里的声音让他吃了一惊,竟然是老酱油的厂长毕石章。这个骗了冯石的钱就跑到了国外的老酱油的领头人在电话里说:冯总呀,我在加拿大,在温哥华,我想念你。然后,他不等冯石说话,就又急促地说:冯总,能帮帮我吗?我没有钱了,我的钱被赖昌星骗了,昨天他设了赌局,一晚上就把我的钱和房子全骗走了。今天是圣诞夜,我在街头流浪,我比任何人都想念北京,想念你冯总、姜总、关总,想念肖肖副市长。冯总,我在国外天天看你的消息,明天能给我汇点钱吗?只有你能帮我了,我肯定以后能报答你,你必须相信我!我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

冯石笑起来,姜青纳闷地看着他对电话说:毕石章厂长,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那时他们听见了钟声,那是剧院里的钟声。当最后一遍像人艺剧场的钟声敲响之后,大厅里渐渐暗了下来,人们安静了,演出开始了。

随着有些情意绵绵的音乐声缓缓走出的是新恒石的女员工们。她们带来的《新恒石之魂》的舞蹈,很有创意,结合了北京的传说、北京的城市化进程、北京的未来同时又融合了新恒石企业文化的独特理念。舞蹈将观看的全体员工们和董事长冯石与姜青本人都带入了一个悠扬美丽的故事中。冯石董事长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公司的女白领们竟然在舞蹈上表现得这么专业,她们的父亲当年在冷天里背着她们去学习的音乐舞蹈终于在今天派上大用场了。父亲的眼泪真是没有白流,女儿们终于有出息了,她们终于在今天加盟了一个国际化的大公司,她们可以为冯董事长和姜董事长表演了。冯石坐在前排,他的视线一次次地有些模糊,他今天就代表那些所有的父亲流泪来的。在看完歌舞表演之后,冯石和姜青都感觉到心情愉悦。

冯石看了一下节目单,后边更加精彩:模特走秀、合唱、古筝弹奏、合唱、烟花表演、合唱、魔术表演、合唱、合唱……笑语在荡漾,全体员工都跟冯石一样兴奋,共同的荣誉感让他们有了和谐的情感。大厅里挤得满天满地,舞台上更是人欢马叫色彩绚烂。

冯石感十分欣慰,自己竟然解决了那么多人的就业,如果再加上工地上的民工们,那他对国家的贡献真是太大了。冯石问刚才悄悄坐在自己另一边的关树:给肖肖市长的秘书打电话催了没有?

关树说:郑秘书说林肖肖可能来不了,他在中石化那个会还没有结束。然后,好像还要去市建工集团。咱们自己表演吧,老板,你不能再盼了,那会影响你的好心情。

冯石脸上有了明显的阴影,深深地叹了口气,悄悄对关树耳语说:我冯石的分量还是不够,私营企业永远是二狗子,爱来不来吧。哎,你为什么没有请民工代表?请不来市长还请不来民工?

关树笑起来,说:哟,老板,忘了,忘了他们也是人了。

冯石开始捏关树的耳朵,说:民工不是人是什么?跟你我一样,都长着两条腿一个鸡巴。现在就去叫,派二十个民工代表,晚上会餐让他们好好吃一顿。还有,小松树没有来,元旦咱们去看看这个王八蛋,送他点东西。

关树悄悄打电话给工地,冯石终于听完了古琴独奏,就在那时他看到合唱队上台了。这些新恒石地产的员工们将要开始满怀深情地唱歌。

冯石看看节目单上的歌曲名,过去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歌,它的名字叫做《感恩的心》。领队的是新恒石地产一个中层管理者,冯石看着他在上边说话,可是他想不起来这个年轻人的名字。他听见这个年轻人深情地说:我们把这首《感恩的心》献给我们所敬重的冯石董事长,因为他的操劳,我们才有了很多机会。我从美国回来到公司才一年多时间,可是,我就从一个普通员工成长为现在的部门经理。公司的一年,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年,尽管我们平时见不着董事长,尽管董事长也许并不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我想说,我代表我们这个TEAM说:我们都有一颗感恩的心。

冯石听着他的话,身上一阵寒冷,一阵温热,他知道这些员工今天说的一定是自己的心里话。他们对自己感恩,肯定是发自内心的。那时,歌声传来,像波涛一样的音乐声,弦乐宽厚的流动性像大江大海,然后,是交响乐奏出了那首歌的前奏,大家开始唱了: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

感恩的心,感谢命运

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

……

冯石听得入神了,这群小伙子的音准不错,他们像是一批真正的精英,他们是青年才俊,他们歌声整齐,他们训练有素,他们也许小时候弹过几天钢琴吧?他们也许经历了真正的排练,声音里包含着那些上进的年轻人最直接的诉求:

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

有谁看出我的脆弱

我来自何方,我情归何处

谁在下一刻呼唤我

天地虽宽,这条路却难走

我看遍这人间坎坷辛苦

我还有多少爱,我还有多少泪

要苍天知道,我不认输

感恩的心

……

冯石平时听别人唱歌时,总是听不清楚歌词,即使是在KTV如果不看那该死的屏幕,他也很难知道那些王八蛋们唱的是什么。可是这些年轻人唱得太清楚了,冯石差不多听得出他们唱的每一个词语,他被这种质朴的情感深深地打动了。

冯石站起来与大家一起鼓掌,他像一个真正的、饱经沧桑、历经磨难的老人那样望着这些年轻人走下台,然后,又看着那一个个青春的面孔走了上来。她们是一群女员工,冯石看着她们,他仔细地辨认着她们究竟是谁,然后,让他惊奇的是她们中的领队竟然也说出了跟那个在公司五年的小伙子几乎完全是相同的话,而且,她们竟然也开始唱《感恩的心》!

冯石听着,悄悄地问姜青;我操,是你让她们这样的吗?

姜青严肃地说:从来没有,我绝不可能对她们做这样的要求。

冯石仍然听得入神,女孩子对自己的赞美更像是细雨一样,湿润着自己多年来变得越来越脆弱的情感。他看着她们年轻的身体,望着她们的脸,清楚地看到她们有的戴眼镜,有的不戴,有的腿粗,有的腿细,有的长发,有的短发,但是她们在冯石的眼睛里,都是那么美丽,清纯可爱。冯石不知道在王石的眼睛里,万科的女员工是什么样;冯石也不知道在张朝阳的眼睛里,SOHU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儿;他也不知道任志强面对自己公司的女员工是不是也那么横眉冷对,咄咄逼人。反正他知道,在他自己的眼睛里,新恒石地产的女孩子们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然后,奇迹真的出现了,总是在穿插着一个个小节目中,那首《感恩的心》反复出现在圣诞之夜狂欢PARTY的晚会现场,几乎有十个团队上来唱着这首歌。冯石甚至于在伴奏带中听到了脆弱的童声,是那种婴儿稚嫩的声音。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人都非常熟悉这样的童声,原因是她们不断地在各种晚会上出现,你几乎在每天晚上的电视机里都能听到这样的童声合唱。那是因为站在这些晚会背后的导演们特别热爱孩子,她们喜欢让孩子们歌唱一切需要他们歌唱的事物。然而,这种童声终于在新恒石地产的晚会上出现了,它像婴儿的小手一样在抚摸冯石苍老的皮肤,让冯石忽然感到心酸。

冯石忽然低声说:不该让孩子们唱。

姜青一愣,不解地侧视着他。冯石又说:大哥哥大姐姐感恩,是冯董事长给了他们机会。这小弟弟小妹妹感什么恩?把一颗童心污染了!

姜青伸过手去,捏住冯石的手,轻轻抚摸。她感觉他情绪是真的不好。

又听冯石说:要是我儿子也被人拉上去唱,我操他妈!

但童声还在唱,天真烂漫:

感恩的心,感谢命运

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

……

4

尽管有不欢的小插曲,但总体上,那是一个充满温暖、温情、温馨、温顺、温热、温婉的晚上,整个圣诞Party的空间里温暖如春。晚会上热烈的情感,还有红葡萄酒白葡萄酒黄葡萄酒让每个人的脸都渐渐地变成了红的。冯石的脸和大家一样,也是红的。他看着热闹的大厅,感觉自己像领袖,又像家长。最后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饲养员,他喂养了一大群猪,他们欢聚一堂,欢天喜地地生活在猪圈里。

晚会的尾声终于来了,该冯董事长上台讲话了,这时,财务总监老张,外事处的冬子,还有秘书办的翁长春,司机小高一起走过来。他们都喝得有些多了,他们是一群真正放肆的老部下,他们借着酒劲和温情大声地对冯石说:冯总,我们有个请求,想听你唱歌。有多久了,都没有听到你的歌声了?记得吗?冯总,最后一次听你唱歌,是在钓鱼台国宾馆,那是大年初三,你唱了歌,现在好几年都过去了,我们要听。

冯石大笑,他说:你们真想听,还是假想听?

这时,关树拿过主持人的话筒,用英语说:Ladies and gentlemen, Be quiet please, chairman Fengshi is bringing us a song,然后,关树又用国语说: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安静一下,大喜的日子,听听冯石董事长为我们大家唱首歌。

冯石笑着起身,经过人群朝台上走,他走到关树跟前,接过话筒,同时踢了他屁股一脚。全场大笑,董事长和总经理能够这样,真是轻松美好的气氛,一个有幽默感的团队想不打胜仗都不可能,冯石问关树:关总,什么时候恢复的英语?

关树说:昨天晚上练了一夜了,为了让老板高兴呀。公司都是外资的了,不会外语怎么行?

冯石微笑着轻声对关树说:我不喜欢个人崇拜,我本人非常不喜欢搞个人崇拜。

关树把话筒递给了冯石。

冯石在大家的一片掌声中,突然有些激动得说不出话,内心湿润,他不满意自己的感动,更不想在众人面前哭出来,就清了半天嗓子,又故意试了试话筒,看着下边的每一个人说:唱什么呢?都忘了。

下边一片哄笑,像是飞机来了一样,像是潮水来了一样,然后,又是阵阵掌声,像毛主席当年来了一样。

冯石对身后的小乐队悄悄说了一句话,然后他听见了高贵而激动人心的音乐声,他像在大学时、中学时、小学时一样地数着流动的节拍。正要唱的时候,奇迹出现了,他站在台上看见了大门那儿似乎出现了一点小骚动,林肖肖副市长竟然走了进来,在他身边跟着郑秘书。冯石已经张开的,准备唱歌的嘴就那样一直张着,像是被定格的画面一样,他的目光被紧紧地吸附在市领导身上,等到他从几乎痴呆的状态中缓过神时,就拿着话筒大声说:全场起立,欢迎林肖肖副市长参加我们公司的庆典,他边说边下台朝林肖肖快步走去。

那时,人群起立欢呼雀跃,全场掌声雷动,林肖肖也快步地走向前台,冯石伸出双手冲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了林肖肖副市长的双手。

冯石是那么激动,他觉得自己像个在寒冷中坚持了很久的孩子突然遇见了母亲一样,内心无比温暖,热血沸腾。他抓着林肖肖的双手竟然忘记了放开,而且抓得非常紧,甚至于在拼命地摇动。林肖肖感觉到了冯石的激动,就说:冯总,迟到了,我今天是一定要来的。

冯石只是摇着他的双手反复说着谢谢。

林肖肖说:今天是一个高兴的日子,表扬你一下。你真是一个不服输的人呀。

冯石这时突然感觉到浑身都有力量了,而且他的头脑开始重新转动起来,他说:肖肖市长,我们跟国营企业不一样,我们输不起,输不起。

坐在前排的新恒石地产的高管们纷纷过来跟林肖肖握手,冯石站在一旁看着那种他觉得无比感人的场面。然后,他听见林肖肖说:你们继续,我坐下来看节目。

冯石把林肖肖拉上台,说:大家欢迎林肖肖副市长给我们讲话。

林肖肖接过话筒说:我不讲了,今天到了你们这儿,已经是第五家了,大家听出来没有?我的嗓子因为讲话太多已经哑了,祝贺大家。这是我唯一需要说的话,祝贺,还是祝贺。你们的节目表演到哪儿了?

冯石笑了,说:大家非要让我唱歌,要不,请市长跟我一起唱。

林肖肖说:我哪里会唱你们唱的歌?我又不喜欢卡拉OK。

冯石说:我刚才正要唱的歌您肯定会唱,您肯定会唱!小声唱吧。说着,他示意小乐队再次奏响,音乐声一起来,林肖肖竟然立即就听出了要唱什么歌,他显然也跟冯石一起激动起来,他甚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嗓子哑了,充满青春生命的前奏让他跟冯石一起放声高唱: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它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

它不怕风吹雨打

它不怕天寒地冻

它不摇也不动

永远挺立在山巅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它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

它不怕风吹雨打

它不怕天寒地冻

它不摇也不动

永远挺立在山巅

……

掌声像暴风雨一样响起来,冯石以后回忆说:那就是高潮,那也是他生命中最幸福的日子之一。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周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