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
2010-09-10李师江
1
十几年前的我跟现在是两个人。现在我什么话都敢说,那时候什么话都不说,内向、孤僻、不合群。
大一我们住在北校区,原恭王府里,宿舍和教室都是王府厢房改造的,幽暗、寂寥,长长的压抑的走廊上一声咳嗽,会传得很久很远,并且流传着几个女鬼的故事。厕所和水房共用一个房间,据前一届的校友说,他们见过深夜里女鬼披头散发在泔水缸里捞剩饭吃。暑假一个深夜我到厕所小便,突然想起这个传说,小便还没撒完我就提着老二屁滚尿流地回来了,尿滴洒了一地。这种环境增强了我的孤僻心理。
隔着一条甬道,北面是个后花园,有几百年的古木,有荒草,有油漆剥落的亭台长廊。那一年姜文拍《阳光灿烂的日子》,来这里取景几天,夏雨他们就是在这亭子里厮打嬉闹,西边还有个高高的烟囱,是食堂的,夏雨他们从烟囱里下来,满脸漆黑。宁静在水房里洗头,姜文借了女生的一个水盆,在二楼女生宿舍的水房里拍的。那一年宿舍的同学一直在议论宁静胖乎乎的,到底属于好看还是难看,纷争很大。按照我的观点,我觉得那时候的宁静真是漂亮,肉乎乎的,瓷实。这也许代表我当时的审美观。但我不说,我很少跟同学交流真实的想法。
后花园是个恋爱的绝佳场所,我觉得不能暴殄天物。恰好我刚来到北京,不要命地孤独,于是我盯上一个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的女孩子,有一天晚自习时鼓足勇气,把一张纸条递给她:请你到后花园,有要事相商。
我在后花园的石头上等了二十分钟后,她就来了。我开门见山道:“我们交个朋友吧,这个地方挺不错的。”
她吃惊地问道:“什么样的朋友。”
“当然是男朋友女朋友。”
“我没有心理准备。我考虑一下,明天答复你。”
次日,未遂。
这是我人生中的绝唱。单凭这一幕,你也许以为我是个大胆的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大学生。事实上我情感极为脆弱,一次委婉的拒绝就把我打倒。我根本不具备死缠滥打的战斗力和意志力。这也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如此大胆、热烈、直接地向一个女孩表达情感,空前绝后。这次未遂给我的一个暗示就是:你喜欢的永远得不到。此后碰到任何喜欢的女孩,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恐惧,以及没有动手就席卷而来的失败感。
失败把我打回原形。我又成了那个郁郁寡欢的人了。
深夜里有时我会坐在后花园的石台上,忘记了恐惧,甚至期待能冒出一个女鬼和我聊天,甚至谈一场聊斋式的恋爱。这并非只是臆想,我是唯心主义者,对此确有期待。
女鬼迟迟没有出现。
有时候无聊,我就到柳荫街瞎走,或者逛到什刹海逛荷花市场,买个一两块钱的小工艺品,以及在湖边看老头下棋。老头棋艺很稀疏平常,嘴上功夫特别了得,说你怎么下得这么横,整个儿一萨达姆。我听得如痴如醉,心想北京人在这么精彩的语言环境里长大,当个作家什么的太容易了,怎么就出一个王朔呀?
刚到北京,每天在食堂吃饭就跟啃树皮一样,难以下咽。食堂里能跟南方口味相通的唯一的菜肴就是白菜,可是狗日的师傅总爱在白菜里撒花椒籽,我不得不一颗颗拣出来,倘若不幸嚼中一个,就跟被甩一大嘴巴似的麻了半边。在我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先适应了吃拉面,中午吃拉面,夜宵也吃拉面,吃着吃着,竟然喜欢上了。和来自湖南的同学一起去吃拉面,他们把辣椒酱一勺又一勺地搅和在面里,看得我目瞪口呆。我也尝试着加点辣椒油,慢慢地从完全不会吃辣到习惯了微辣,每次拉出来时肛门总是有火烧火燎的感觉,慢慢地我就喜欢上火烧火燎的感觉了。
等我学会吃辣的时候,大一生活就结束了。
刚进学校时,我也雄心勃勃,对学习抱有热情,也想延续高中时的境况,在年级里当个拔尖的学生。几次考试后,我就改变了想法,来的几乎都是各个学校的尖子生,强中自有强中手,想当个优等生拿奖学金什么的,难度很大,非把青春废了不可。于是我对自己有了重新的定位:当个差等生。反正从小到大没有当过,大学里再不当,以后就没机会了。
这是大一的唯一收获:努力使自己成为差等生,拥有迟到、旷课、不记笔记、偷看、对老师挑鼻子竖眼评头论足、一个学期只有最后一个月拿来学习应付考试等等的权力。
这个鬼念头让我养成了一个怪癖:如果大家觉得日子竖着过最现实,那我就不妨横着干一干吧!
第二年,我们离开了那个见不到鬼的鬼地方,来到窗明几净横平竖直的大学本部,也就是传说中的铁狮子坟。这里环境很不一样,比如在恭王府里你随便找个地方幽会,鬼都找不到你;这里没有那么多幽暗之处,学生们来劲了挨着墙根抱着就啃,把别人当空气。我觉得自己是个林居动物,不知道能不能适应一马平川的生活。
我们搬到西南角,十四楼,在中国地图上相当于云南、广西等偏远省份,要到东北角北太平庄路边吃那个新疆人的肉串,得长途跋涉整个校园,回到宿舍串儿都变成屎了。这座楼被分为两个部分,东边一半是女生楼,西边一半是男生楼。楼高六层,但西边只有底下三层是男生的,上面三层还是女生住的。但你别以为这样男女生就走同一个楼道,西边三楼到四楼早堵死了,女生是从东边楼道里进去的,总之,女生住的部分就像一把驳壳枪的形状,男生没什么机会。不知道这是哪个校领导想的鬼主意。
我们住在321,宿舍比大一时小得多,有六个铺位,住着五个人,有一个铺位空的,搁箱子。我的下铺住一个来自广东的同学,叫吴庆庆,我们叫他阿庆或者西门,都有些憷他。并不是他有多残忍,而是他常年发低烧。他是年级里唯一一个旷课时老师和同学都习以为常的人,用不着请假。我们的校外定点医院北医三院都成了他家开的了,各项检查都查过了,就是不知道什么病,药还是长年累月吃着。如果你问他到底是什么病,他就睁大眼睛昂着脖子道:“哪有病,根本就没病嘛。”同学们私底下流传,他得的可能是艾滋病,因为症状特别像。况且他来自广东,得风气之先,这么先进的玩意儿他该先拔头筹。但是谁都不敢提醒他是不是艾滋病。这份神秘性使得流言更具有可信度,我们和他住在一起,就如和一只大象在一起睡觉。
我们私底下开了很多次小会,想了很多办法,为自己的性命负责。后来在各级系领导、学生干部、同学的劝说下,他终于答应休学一年,回家好好养病,明年再杀回来。听到这个消息,我们一边为自己能过上平静的日子欢呼雀跃,一边对下一届的师弟师妹深感愧疚。
2
“喂,你们房间有空铺位吧?”泰森摇着五大三粗的身板,探头问道。
我指了指身下的空铺,像指着一座坟,不置可否。自从阿庆走了以后,我们一直空着它,连一双臭袜子都不放在那里,生怕被艾滋病菌给沾上。
“太好了。”泰森说着,变戏法似的带进一个背着行李的同龄人,道:“你就搁这儿睡几天。”
泰森是系学生会体育部长,有点江湖气,他要强行干的事别人一般不敢驳他。
那哥们也不客气,把行李往铺上一丢,朝我们点了点头,递给我一根烟。我十分不适应这种江湖气十足的套近乎,拒绝了。
“这是我高中同学,兀凯歌,你们关照点儿。”泰森说着,就回自己宿舍。
兀凯歌很疲倦地坐下来,自己点了一根烟,就在阿庆的铺位上扎根了。
第二天醒来时刚好快十点,其实我在七点多就醒过一回,那时候他们乱糟糟或吃早餐或上课去,现在宿舍里空无一人。我很喜欢这样的气氛,只是此刻,宿舍才能成为私人空间。
我下床时才发现兀凯歌还在床上。我朝已经醒来的他打了个招呼,他揉着眼睛道:“没去上课呀?”我说:“我一般只上后两节课。”他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
我擦了把脸,看了看课程表,拿了两本书准备去教室把后两节课给上了。但是到了路上我改变了主意,既然把前两节旷了,何不把后两节也旷掉。于是转而上了图书馆,径直到文学阅览室。
我喜欢旷课有很多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有两个,第一,部分老师讲课的口音我很难听懂,特别是政治经济学的老师,操一口浓重的河南口音,一句也听不懂。与其在课堂上瞌睡,不如在被窝里睡更踏实。其次,即便听得懂,大部分老师也就把课本上的条条纲纲按部就班地讲一遍,几乎没有一个能够有所阐发讲得生动盎然的。反正我期末会把课本从头到尾看一遍,平时就没必要他们唠叨一遍了。
我当时确实想给教育部长写封信:教师在任教大学之前,应该有一个讲课的培训和考试,把普通话练好,把课讲得要别开生面些,别比中学老师还照本宣科。
我只是想想,但没有写,我想写了也是白写,我是教育部长也无法叫这些老师改口音,除非把他们开除。
我在阅览室里看了几本诗集,有一本北师大出版社的《当代先锋诗歌选》,我看的次数最多,里面收入诗歌大展以来各个先锋诗歌流派的代表作,语言与形式都变化多端夸夸其谈,极能令心思敏感者陶醉。当时海子刚刚自杀几年,诗人自杀也成了一种风气,诗歌刊物在讨论诗人为什么独爱自杀,好像在谈论为何女人独爱漂亮。海子成了大学生的诗歌偶像,我也不可避免,终日淫浸在海子的诗歌里遐想生死、绝望、理想等关键词。我觉得自己没有自杀真是对不起海子,对不起诗歌。海子的短诗中,我觉得最好的一首是《秋》:
秋天深了 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秋天深了 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我认为,这是海子最有情怀的诗,对时代的直觉颇具穿透力。“秋天深了、王在写诗”,应该是名句。
而他流传得最广的诗居然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是一首情绪之作,心结矛盾之诗,意思浮在字面上,接近伪诗,但被诸多人解读,惨不忍睹。
由此看来,那些无意的讨巧之作,往往能给作者带来虚名,古今中外无一例外。
我在图书馆混了一个小时,找到一种茫然、颓废、自爱自怜的情绪之后,写下一首懵懂的诗,看看食堂差不多要开饭了,我起身离开。
我在窗口排了不到一分钟的队,打了一份两块钱的红烧肉。白胖的师傅漫不经心地挥着铲子,给了满满的一铲,我心中窃喜,跟中了彩票似的。说实话,你要是碰上师傅脾气不好时,他就只给你半铲,专门等着你找茬。而你如果等到第四节下课,绝对吃不上红烧肉。
兀凯歌正躺在床上看闲书,看见我端着红烧肉进来,点了点头,吸了一口气,道:“你们学校伙食不错。”
既然他是客人,我礼节性地邀请他共进午餐,没料到他毫不客气,把我准备当晚餐的馒头就着红烧肉狼吞虎咽,一顿像鳄鱼般的撕咬咀嚼之后,他腾出嘴来跟我聊天。他告诉我他是B大的,也是中文系,跟泰森是高中同学。
“你好像不太喜欢上课?”他问道。
“嗯,意思不大,老师都没什么劲。”我和他抢着碗里的残存的小肉块,问道,“你们学校老师怎么样?”
“这么说吧,都是一群傻帽。脑子活络点的,就到处混,沽名钓誉,没心思教学;脑子不活络的,肚子里的学问跟闷屁一样放不出来,上课也学不到什么。”
“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们话逢知己,双方把最后的一点肉丁谦让了一下,相见恨晚。
“对了,你怎么这时候溜到我们学校来呢?”我好奇道。
“这么说吧,我把我们学校给开除了。”他从空气中抓了一把自信,撒到自己脸上,因此脸上的表情是满不在乎的鄙夷。
我相当好奇。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把你们学校给开除了呢?”我给他留了很多面子,好像他们学校十恶不赦。
“这么说吧,学校有些制度是不合理的,不合理了你也不能改变它,不能改变你就只能反抗,要反抗就会有牺牲,懂吗?”
“这些道理我都懂,我也一直在反抗,我用睡觉来反抗。可是还不至于反抗到开除呀?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呢?”
“哦,这是隐私。”
我觉得再打听下去就揭人伤疤了,打住。兀凯歌长得挺帅的,一副聪明、秀气又略带桀骜不驯的样子,很像我在南方小城市见到的小流氓头目,虽然他是北方人。一番谈话,又给他增加了一种神秘的气氛。我对神秘的事物情有独钟。
楼道里人渐渐多了。大师一进门,就幸灾乐祸道:“师师,你又被点名了。”
“前两节课还是后两节课?”
“前两节课。”
对这个结果我还是比较满意。如果全被点名,那就太衰了。
“你也不替我回答一下。”我装作不满道。其实我并不奢望,因为我没有一个能铁到替我点名的铁哥们。
“我哪敢,现在老师越来越精明了,冒名顶替,罪加一等。”
大师,梁档和阳痿,是我们宿舍的另三位同学。大师之所以是大师,是因为从金庸研究角度来说,他迟早是大师。不过后来有人不习惯叫他大师的时候,就叫大屎。梁档呢,因为我们发现,他是一个女生的活档案。而阳痿这个外号的由来,原因有二,第一,他的本名叫袁伟,谐音;其次,他对男女声色毫无兴趣,我们怀疑他阳痿。甚至我们喊他阳痿他也不介意,因为他根本没这根筋。
这三个外号如此贴切,以至我后来想起他们,第一反应冒出来的都不是原名了。
3
大二的那段时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读诗和写诗。
现在看来,那时候对文字如此迷恋,真正的原因是文学是个精神避难所。现实中无法找到的自尊,在文字会魔术般变出来;想要逃避无奈,文学为你编个茧子。
兀凯歌第一次跟我谈诗,是无意中翻看了我的笔记本。那里面没有多少笔记,断断续续的都是诗,有的成首,有的只是一两个残句,我写诗完全是从情绪入手,很容易写成残诗。我有些难堪,因为诗歌里记录的是内心的羞耻部分,给不认识的读者看可以,但给熟人看,就有点难堪。
“你的诗比你的人内向。”他自信地微笑道。
我点了点头。
“你也喜欢写诗?”
就像问“你也喜欢手淫”一样,写诗可不是什么时髦的玩意儿,我们中文系真正喜欢文学的人,可不多,我写诗纯粹是偷偷摸摸的。
他点了点头,道:“这么跟你说吧,我要是还呆在学校,下一任文学社社长就非我莫属。”
“我的诗写得怎么样?”确实,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评价过我的诗。
“你要我说假话还是真话?”他真把自己当个评委。
“还是真话吧?”
“第一,蛮有才情。”
“还有第二。”
“第二,模仿的。”
我心中有点不悦。任何一个作家,如果被人点透师承,多半会恼羞成怒,特别是那些功成名就德高望重的。而任何一个作家,最初的一课必然是偷师,就像《低俗小说》的导演昆丁-塔伦蒂诺所说,艺术作品都是抄袭拼凑的结果。不承认者,只能说是不诚实而已。
不过既然被说中了,索性就摊开得了。
“为什么说是模仿的?”
“我们学校写诗的,也都是这个味道,海子的味道——模仿是这个时代的风气。”
兀凯歌的话击碎了我在诗歌里寄托的虚幻的骄傲。我对他有一阵恐惧后,又多了一阵仰视与依赖。
兀凯歌刚来那几天,泰森还会招呼道:“凯子,吃饭了吗?”后来管得越来越少了,好像他已经成了中文系一分子。再后来,泰森见兀凯歌和我们宿舍的人混得很熟,就彻底甩开这个包袱。确实,从他来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把自己当外人,过了一两周后,他就认为阿庆那张床是他的了。
我们也熟稔到喊他凯子。
但凯子的境况与他表现出来的自信很难成正比。有一天晚上,已经熄灯了,我也快入睡了,凯子抬起脚敲了敲床板,我把头探下去。
“去哪里给我弄根烟。”他悄悄道。
我不抽烟,也不认为抽烟是多么重要的事。宿舍都熄灯了,小卖部也关门了,根本搞不到烟,我想了想,道:“没有了,明天再抽吧。”
“熬不住了,你想想办法。”
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他一副瘾君子的可怜样,这才意识到也许抽烟比吃饭更重要。没有办法,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已经成为凯子最亲近的人。
我起身去敲老齐宿舍的门,在我印象中,老齐总是下课后在墙角点根烟,心醉神迷的样子,他是我能想起来的年级里唯一抽烟的人。我把已经睡着的老齐叫醒,老齐很不情愿地把烟盒递给我,我抽出两根,被老齐破口大骂,仓惶逃了回来。
凯子把我拉到阳台上,叫我陪他聊会儿。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把烟深深地吸进肺里,那烟瞬间就短了一截。他含着烟,很久,舍不得吐出来。我缩着身子,等他发言,他顺势把我拉着坐在墙角报纸上,似乎要长谈。
“你说嘛。”我催促道。
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道:“他妈的,女人真是靠不住,你说是吧?”
我那时还不太了解男女之间的事,只觉得他被女人伤害了,又不想污蔑女人,只能应和道:“其实,人都是靠不住的。”
我说这句话也是没有根据更不是有感而发的,只是像课本上的纯理论,似是而非。
“你说的太对了。人本来就靠不住,还是你看得比我透。”他貌似夸我,其实是抓住精神上的一棵救命稻草。
我为自己胡说而被夸奖感到羞愧。我特别没有安慰别人的本事,胡诌一些鬼理论后,他才告诉我,他今天打电话给女朋友,女朋友很冷,说分手吧。
对我而言这是可以理解的事。你没有被学校开除,你还是这所所谓的一流大学的学生,将来还有个貌似一流的前程,现在你被开除了,一切光环褪去,人家甩你是正常的。所谓当局者迷,他却不可容忍,痛楚宛如痛经。
“不就一马子吗!”我用轻蔑的口气道,轻蔑得连我自己都吃惊。
“是呀,就是一马子,也没什么可惜的。”他用手擦了擦眼睛,“我是不是太没出息了。”
“掉掉眼泪也没什么,不过别放心上,我从来不把女人放在心上。”我继续充大尾巴狼。
“我掉眼泪是因为……”他彻底抹了眼泪,把另一根烟点起,道,“我是为了爱情才离开学校的。”
凯子天生有一种美化自己的能力。任何丢脸的事,他会转化为神秘说辞,因此我也不打破砂锅问到底。
“哎呀,这种女孩,迟早要离开你的,早离了好。”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过来人,继续煽风点火。
“师师,你这个朋友,我认了!”他搂住我的肩膀,紧紧相拥。
那一瞬间我也很感动。我们一起望着寂寥的星空,觉得力量在互相渗透,并且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4
那个晚上凯子和我的表现倒了个个儿,好像我是个泡妞泡腻了的老混混,凯子是个被爱情折腾出眼泪的雏儿。这个场面使得凯子耿耿于怀。
我照例给凯子多打了两个馒头,除了打份菜之外,还多买了一包咸菜。凯子已经成为我生活上的负担了。
“你说你谈过几个女孩?”凯子啃着馒头问我。也算他好养,我才养得起。
“没有,真的。”
“没有,那天晚上还跟我吹牛,说什么马子,有什么好可惜的,从来不把女人放在心上。”
“你不是掉眼泪了我劝你嘛?”
“我哪掉眼泪了,真是笑话。劝我你也不能装逼呀,好像老炮似的。”
“行了,什么都是你牛,行了吧大哥,你不就是想证明你什么都比我成熟嘛!”
“嗨,比你成熟管鸟用,不客气地说,我比同龄人都要成熟一截,这不是我说的,从小人家就这么说我。对了,你都没谈过女孩,总有自己喜欢的吧?”
“不是告诉你,我对女孩不感兴趣吗?”
“切,非得在我面前说谎,有意思吗?你床上画地图是怎么回事,不会是梦见母猪就画地图吧?”
凯子那天到我床上找书看,结果一眼就看见我的地图,他没有说,只是露出类似于捉奸成功的窃笑。
“靠,你非要问这个干吗?嫌自己被女孩甩了不够伤心?”
“我只是想看你够不够朋友。我那么窝囊的事都让你知道,你这点事都不告诉我,公平吗?”
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我只好把心里话都掏了出来。总体而言,我的男女之间的事有两件,都是拎不上台面的。
第一件,就是在后花园请求女孩当我女朋友而未遂的事。
凯子听了后,狂笑道:“你他妈太(尸从)了,真是雏儿。”
我恼羞成怒道:“你的目的不就是笑我是个雏儿,夸自己是个老手吗?现在满意了吧?”
凯子摇头道:“不,我只是想教你一点人生的经验。女孩子说不,难道就真的不了吗?你掏钱买菜人家都没这么轻易答应你。人家马上答应你,可就一点面子都没有了。只有通过死缠滥打,才能知道行不行。”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可是管什么用,不早点说。”
“吃一堑长一智,知道不,失败是成功的妈妈。”
第二件,就是在第一次未遂,很长时间后,我改变了趣味。比如说第一个女孩是苗条的,沉默的,我逐渐就喜欢上丰满的、开朗的女孩。在趣味的转变中,我不知不觉又喜欢上一个姑娘,她叫左堤。
确实,我每个时期喜欢的女人类型不一样,不像有的色狼那么专一,比方说某狼,我的偶像,青春时喜欢黑瘦清丽型的,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品味不改,果儿换了多个,但款式不变,我不得不佩服他的专一。至于我呢,改变是莫名其妙的,比方说我十一岁的时候,喜欢的是高个长发的姑娘,因为我的数学老师就是一个这样品味不俗的人儿,那时我的个子不及她的胸部,我想如果她也爱上我的话,我们要接个吻什么的可真麻烦。为了获得她的青睐,我把数学成绩拼命往上提,但那时候不懂,即便我数学成绩搞到满分,跟获得老师的爱情也是两码事。喜欢上左堤的时候,我虚岁二十一,十年过去了,严格意义上说,虽然一个妞也没泡到,但趣味已然改变好几番了——画饼充饥的人对饼也是有讲究的。至于怎么喜欢上左堤这一款,倒得容我细细想来,因为一切都有点漫不经心。
左堤呢,说实话,我从来没跟她说过话,当然也有可能说过一两句话,但肯定是无关痛痒的,可以忽略不计。要讲怎么喜欢上她,可真是费劲儿。上大课的时候,我有时候很无聊,就会四处张望,找一些养眼的事物打发时光。左堤的侧面轮廓吸引了我,她嘴角的轮廓以及小小的酒窝,构成的曲线深深吸引了我——可能是我在大教室里最吸引我的赏心悦目的风景。确实,我对线条颇为迷恋,我小时候喜欢上的玩具、事物,大多是因线条迷人而迷恋。我一直在研究为何这种曲线能深入我心,如此符合我的审美趋向,但没能研究出结果,只能说接近于本能。
有一天下课后,我挤到便槽撒了一泡断断续续的小便,一边思考人类会不会利用自己的文明技术避免重蹈恐龙的覆辙,假如人类势必要灭亡,那我就没必要学太多的学问推进文明进程了。走到走廊的时候,我与左堤擦肩而过,她朝我抿嘴一笑,又一阵香气扑过。我必须强调香气的作用,我对用香水的女人会有莫名的好感,除却那种廉价而通俗的气味。我平日里极难闻到,我自己不用,宿舍里就别提了,弥漫着臭袜子味儿,当然我对臭味也不反感,有时候自己袜子脱下来时我会凑近脚丫子细闻,臭中有一种迷醉的味儿。我更喜欢闻从自己牙缝里掏出来的肉末腐烂的气味,有一种庆幸之感,我对自己的这一癖好也莫名其妙。总之,我迷恋于一些臭味,当然仅限于自己身上,别人的那就另当别论。对臭味如此,我对香味的喜欢当然比臭味更胜一筹,所以有香味的女人总能给我沁人心脾的感觉。
她一笑,脸上出现迷人的漩涡曲线,我的心一动,简直要掉进漩涡里去。但以我的直觉,又觉得这笑容另有涵义。我下意识低头一看,才发现我对人类的问题思考太深而忘了关拉链,导致下面狗窦大开,而且开得很难看。她居然用如此的笑靥来提示我尴尬的局面,我的心再次一动(青春期的我真是个动心高手),我知道莫名其妙地喜欢上她了。
仅仅是一厢情愿的喜欢而已,就如我喜欢初春时抽出来的叶芽儿,总让我莫名其妙怦然心动。
但是我已经没有向女孩示爱的勇气了。我已经说过,失败之后,现在我喜欢上女孩,第一感觉是恐惧,所以迟迟没有做出飞蛾扑火的动作。
并非一点动作都没有。有一个孤寂难耐的周末,我终于按捺不住,到楼下窗口打了个通往西北楼的电话。我说:“找左堤。”那边门房大妈就传话去了。我很紧张,拿握着电话的手一直在发抖,我还没确定第一句是什么,是开门见山说我喜欢你,还是绕着弯子找个借口约她出来?
终于,对方话筒里传来:“喂?”
我握着湿漉漉的话筒语无伦次:“我是……你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想跟你谈一谈……有有要紧的事……”
“左堤不在。”对方用河南口音道,原来还是那个大妈的声音。
我胸中像有根绷紧的弦突然断了,又像卸下百斤的担子。此后我再也没有勇气把担子再挑肩上了。
凯子很同情地盯着我,似乎想让我最无能的那部分也暴露无遗。
“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总体而言,就是第一次太冒进,第二次太保守。”凯子像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一般,胸有成竹道,“这么着吧,这次我一定要帮你。”
“我饭吃不完你能帮,这事能帮吗?”
“不但能帮,而且我还帮定了。哥们我现在虎落平阳,无用武之地,能在泡妞上帮你一把,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他觉得在我面前丢掉的面子捡起来了,并且以后可以肆无忌惮地依赖我生活。
5
凯子要替我去上课。替我去上课意思就是替我点名。
我执意不肯。我怀疑如果受了他这个人情,我要养他一辈子。
“你就睡吧,别跟我客气,真的,课堂上的事我都能搞定,说不定还给你记笔记。”凯子把我摁在床上,让我继续安睡,只要在打饭时间早早起来就行。
“不,我决不能让你受这个罪,否则怎么对得起朋友呢?”我挣扎着要起来。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早就计划好,今天替你上课。”凯子争辩道。
“等改天再替我,行不,我一周也就选这么几节课,别把我择干净了。”
凯子这么积极的目的,其实是去看看左堤。
我呢,只是因为这两节课是东方文学简史。东方文学简史的老师我还蛮看得起他的,一口偏四川口音的普通话,但我听得懂,他是讲课最风趣的老师。在他的讲义里,日本作家是那么变态,即便不算变态也是偏执狂;印度文学是那么淫荡,并且与佛学紧紧相连。确实能开阔视野。这种课再不去上,我真的不好意思呆在学校。
早上的阳光还有些羞涩,从屋宇、树木的间隙投射下来,带着不敢充分表达的热情。沐浴着这种阳光,走在一条时长在十来分钟的通往教室的路上,和同样青涩的学生混在一起,确实,只有此刻,我才融入学校的气氛,学校的秩序。此刻,我才觉悟到,我是来学校上学的,搞学问应该比搞其他的都重要。凯子和我一起,冒充成一个颇为勤奋的学生,不知道这个被开除的人执意要跟我去上课,是何想法?
上课的地点是在教二,一幢有些阴暗的前苏联式建筑的教学楼,窗外被巨大的法国梧桐和槐树遮拥,夏天很凉爽,冬天那就更凉爽了。幸好,学校里最大方之处,就是暖气很足,足以让不想睡觉的人都想昏昏欲睡。我们可以在教室里冠冕堂皇地瞌睡,不打一两个盹你就对不起暖气。
女生齐刷刷占据前面的座位,因为她们的目的比较单纯,就是听好课做好笔记。因此我们坐在后面,可以看到一整片秀丽的风景:齐耳发、波浪发、清汤挂面、马尾巴、卷发,以及假小子短发,掩映乃至露出一段白皙的脖子,衬着线条柔美的肩胛,你会产生这样的幻觉:美女云集。淫荡一点:酒池肉林。但是从讲台的位置看,可就没这么理想了,你看到的是:瓜子脸、苹果脸、大白菜脸、黄瓜脸、南瓜脸以及被打肿的南瓜脸;白脸、黄脸、红脸、雀斑脸、红豆脸;樱桃嘴、鲤鱼嘴、鳄鱼嘴、比目鱼嘴……你未必要想到这是教室,你也可以认为这是菜市场。
凯子问我哪一个是左堤。我辨认了一下,指了指一个齐耳短发,从后面看脸上轮廓亦相当动人的女孩。凯子很有经验,趁着还没上课的空隙,往前绕了一周,从四面八方打量一番,回来后对我赞赏道:“嗯,眼神还不错。”瞧那口气,好像左堤是我的囊中之物。我可不敢拿大,谦虚地摇了摇头。
凯子拍了拍我的肩膀,把一股信心传递到我身上,坚决道:“有我在,肯定不成问题。”然后他就训练有素地在暖气中睡着了。
6
这时候就是梁档发挥特长的时候了,但凡我们提及一个女生的名字,他就会把女生的姓名、系别、年龄、籍贯、恋否等资料脱口而出。同样道理,我们想打听某个女生,他也绝对是一本活档案。他姓梁,我们把他粗俗的原名忘记了,亲切地称他梁档,并对他超群的记忆力赞不绝口。
“我要查左堤的资料。”凯子道。
“女,中文一班,1975年生,籍贯四川乐山,长得不错,住在西南楼422。”梁档条件反射道。
“在校生活作息习惯?”
“一般在新二食堂打饭,晚上在教七晚自习,周末晚上会在文学阅览室,从不旷课。”
“男女关系方面?”
“高中时有过一次初恋,现在已经彻底断了。大学还未有恋爱史,但已经出现有一个以上喜欢她的男生。”
“谁呀都是?”
“以下是收费内容。”
“去你妈的。”
凯子跟我们混得很熟了,熟到可以用粗话打交道了。粗的程度与熟的程度成正比。
“你对她有意思?”梁档怀着戒备心问道。
对于窝边草,兔子们一向警觉得很。
“你觉得呢?”凯子反问道。
“反正,现在有热闹可看了。”梁档熟知一切的信息,说的话有据可循。
我觉得凯子为我找女朋友,多半是出于无聊。那段时间他无所适从,表面上一切尽在掌握,实际上我理解他的空虚。空虚了会发疯,而治疗的根本就是找个事做。我对这个事有点反感,虽然我自己不敢表白,但还不至于找人帮忙。换做别人,我都会认为这是对我的污辱,但他是凯子,那就算了,对一个被开除的肄业生,你必须体谅。
凯子坐在教七体形教室里,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他的面前摆着一本武侠小说,那是他顺手从大师床上带出来的。几分钟之前,他刚走进教室,在稀稀拉拉分布的学生中准确地认出左堤所坐的位置。他走到左堤身边,道:“哇,你怎么在这里,越来越漂亮了。”左堤很奇怪地看着他。他不慌不忙按部就班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不过你真的很像她。对了,这边有人坐吗?”左堤很尴尬地摇了摇头,他毫不犹豫坐在旁边,边跟左堤道歉边厚着脸皮搭讪。左堤也许对他的赞扬颇有好感,接受了他的搭讪。这是他们交往的最初一步。同时左堤也看到这个带着一本金庸小说来晚自习的人,也颇为好奇,又被他的亲和力感染,这种好奇使得凯子可以展开多种话题,在教室里跟左堤窃窃私语。这种局面只有天才才能开创出来。
虽然整个晚上,凯子都没有提到我的名字,他回来后第一步还是向我邀功。他自信满满地表示,帮我泡这种女孩子比帮我泡方便面更加容易,然后他轻车熟路地从我褥子底下取了菜票,到一楼老太太那里去买烟了。
凯子由于过于兴奋,却把金庸的小说落在教室里了,这可把大师气坏了。金庸对于大师,就如毛泽东对于父辈那么神圣,把神圣的偶像的著作到处乱丢,如果换个年代,不杀头也要坐监狱的。大师气急败坏,熄灯睡觉了嘴里还喋喋不休,他早就烦凯子这个外来客了,现在恨不得把凯子跟垃圾一样倒出去。
“金庸的小说我中学就全看完了,倒背如流,你有什么不懂就问我,别为一本书磨磨叽叽的。”凯子被唠叨急了,反驳道。
这下可是在油锅里溅了一滴水,大师跳起来,道:“嘿,还没人敢在我面前敢称金庸的专家。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果能回答,我倒可以不追究你书的事。”
两人当真一来一去地过起招来,问答之间尽是降龙十八掌第一招叫什么,或者韦小宝第一次出场是几岁之类的问题。凯子果然是个专家,大师竟然难不倒他。
这时凯子又道:“这些基础题估计都考不倒我,现在我说个金庸小说的漏洞,看看你能不能找出来。《笑傲江湖》第二回写道:那农妇从屋中出来,拿着四根煮熟的玉米,交到他手里。这句话的漏洞在哪里?”
大师沉吟不语。我们想了想,这是平常的一句话,怎么会有漏洞呢?
“没有漏洞。”大师自信道。
“告诉你,玉米原产美洲,1494年哥伦布从美洲回来后才传入欧洲,辗转传入中国的时间最早估计也在16世纪中期,现在最早的记载是明嘉靖三十九年即1560年甘肃《平凉府志》,当时叫番麦。如果林平之真的能在福建内地山区吃到‘煮熟的玉米棒子,那估计最早也应该在1577年,因为福建这一年开始有种植玉米了。而《笑傲江湖》的背景不太可能是明朝。”
“但是《笑傲江湖》的背景是很模糊的,并没有特指哪个朝代,这就是金庸的高明之处,不让你们这些好事者找到把柄。”大师辩驳道。
“看来不说一个心服口服的,你是不服气了。《神雕侠侣》第六回:杨过自幼闯荡江湖,找东西吃的本事着实了得,四下张望,见西边山坡上长着一大片玉米,于是过去摘了五根棒子。玉米尚未成熟,但已可食得。杨过是在宋代,这逃不过去吧,等他要在陕西的山坡上找到一块玉米地,非要等三四百年才有可能。”凯子分析道。
在铁证如山面前,大师道:“荒唐荒唐,研究这些无聊的东西,败坏金庸名声。不论你怎么诋毁他,他终究是个文学大师,在排行榜上坐了第三的位置。”
教我们当代文学的李向阳博士,很有激情,年轻有为,比我们大十来岁,貌似个大学生,跟我们颇有共同语言。但是在评职称的问题上,他很失败,一是资格比他老大没评上副教授的老师还有一拨,总拦在他前面;二呢,大概是学术专著没有别人的厚。但他自认为才气逼人,所以总是怀才不遇的样子。后来他灵机一动,不准备在学术专著的厚度上跟人比拼了,来一招新的,他搞了个当代文学大师的排行榜,把鲁迅、沈从文、金庸放在前三位。这个排行榜在报纸上发出来后,炸了锅了,李向阳博士跟着排行榜出了名。他原来以为出名以后会在评职称上有好处,但这种暴得的名气对职称体制毫无冲击力,反而得了哗众取宠的浮躁的印象。李向阳虽然没能靠金庸在职称上捞到一点好处,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索性破罐子破摔,继续搞不务正业的学术,抱住金庸这棵大树,成为所谓的金学专家,吃金庸,喝金庸,把金庸存进银行吃利息,这是后话。
大师对李向阳博士非常推崇,认为他对当代的文学秩序做了颠覆性的探索,爱屋及乌,于是李向阳也成为他的偶像。
凯子对大师的理论却不屑一顾,反驳道:“金庸怎么着也不能算文学大师,武侠小说是不入流的东西。”
大师对所有金庸的反对者采用的态度,都是一个字:灭。他道:“武侠小说不入流,这是腐朽的看法。不入流的东西为什么这么多人看,为什么这么多人如痴如醉,中国当代文学作家里塑造的鲜明人物,加起来也不如金庸的小说里多。”
这个问题,在中文系中曾经有过热烈的讨论,褒贬参半,大师是褒派的领袖。
凯子道:“说那么多没用,我就说一点,为什么武侠小说是低等艺术。因为它的逻辑是没有逻辑,一个人要死要活,武功谁强谁弱,全都作者说了算。比如说一个人掉下悬崖以后,如果以后情节中还有用,就让这个人复活,没用,他就死了,所以说他没有现实逻辑,没有现实逻辑撑着,那就肯定不是东西。现实主义的小说,都是硬碰硬的逻辑,没搞清楚就是硬伤,这个玩得好,才是真正的文学,真正的文学大师怎么可能像金庸一样多产呢!你要把金庸抬得太高,以后他会摔得很惨的。”
大师咚的一声,从上铺跳了下来,恶狠狠地站在凯子床边,又怒又急道:“你给我出去!”
凯子都愣住了。我生怕大师操起桌上的玻璃瓶砸凯子,赶紧一个懒驴打滚翻下来,拦在他们中间道:“别价呀,学术争论,动什么手呀!”
大师面红耳赤道:“他那是学术争论吗,他那是侮辱,别人能侮辱,金庸能侮辱吗?”
凯子明白了大师的意图后,不甘示弱地站起来道:“你是想动手吗?”他倒来劲了,伸手推了大师一下。两人就像两只狗被中间的一根骨头激怒了,齐齐向我咬来。我身上同时挨中他们两下,我也生气了,钻到桌子底下,以便让他们毫无障碍地一试高低。也许是地方太狭窄了,也许是他们的武学造诣实在太低,两人就像久别重逢的恋人紧紧抱在一起,看上去根本不像打架。只有偶尔腾出手来抽打对方时,你才知道他们关系没有那么密切。床上的其他人叫道:“拦住拦住,别打了。”可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起来劝架的意思,反而睁着期待的眼睛观察进展。我觉得这样下去也没多大的看头,再次冒着挨打的危险,插进去把两只貌似交配的狗分开,他们还骂骂咧咧的,一点也没感谢我的意思。
我怕凯子的嚣张会引来公愤,如果这儿不让住,他可就要去住地下通道了。我谴责道:“凯子,你要是这么闹下去,大家都不让你住这儿了。”
凯子道:“越不让,我还就越要住下去呢。”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我只要跟系里说一下,保证你滚出去。”大师恐吓道。
我打圆场道:“大师,你们两个是金庸的专家,本来是一个集团的,都闹成这样,金庸老先生知道了,也是不允许的。”
大师骂骂咧咧道:“谁跟他一个集团,躲都来不及呢。”
大伙看了这架也闹不下去,即便闹下去也没什么好看了,都道:“行了行了,睡觉睡觉。”
7
在中学时,就有传说,说我们考上大学,基本上就结束了你死我活的竞争成绩的生活,大学的任务主要是谈恋爱。这个恋爱在我们心目中是朦胧的浪漫的意味,事实上是爱情小说中的一种氛围。特别是中文系,恋爱比每一门功课都热门。这个消息让我很振奋,我摩拳擦掌地死记硬背一些东西,像个愣头青一样蹿过高考的独木桥,进入了中文系。并且带着很乐观的态度向一个女孩子表达了恋爱的想法,但遭到沉重打击。于是,我对高中的传说产生了怀疑。
为了搞清楚恋爱生活在校园生活中的比例,我进行了一次田野调查。我在夜晚时分走遍校园的每个角落,在五四纪念碑的小花园发现七对抱头乱啃的情侣,操场中间五对,看台上一对,各种林荫小道总计十八对,每间晚自习的教室里平均两对,英东楼那些常年不开的小门洞里有六对。其中最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对,是趴在操场的正中心,我觉得那简直是仪式。最令我走眼的一对,就是坐在教七的凯子和左堤,我仔细一想,才知道凯子是为我谈恋爱的。
凯子认为,他已经把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我可以亲自动手了。但我对凯子的话总是抱有怀疑,比如他被学校开除了,往往会说成他把学校开除了;比如他被女朋友甩了,又会说成他不想连累女朋友。所以当他说,我已经帮你搞定了,我只能当成反义来理解。
“你说搞定是什么意思嘛?”
“就是我已经跟她说了,你很喜欢她。”
“她呢,接受吗?”
“蠢驴,她难道非要说出来,那不是很贱吗?”
“那她就是没有说了。”
“不用说,这玩意儿一说,那还有意思吗,又不是做买卖。”
“她什么都没说,又怎么能说搞定呢?”
“凭我感觉嘛。剩下的事要你自己动手了。”
我什么都可以相信,就是不能相信凯子的感觉。他太自信了,感觉世事全然掌握,实际一盘散沙。
当然,最主要还是我怕遭到拒绝。没有拒绝,我还有希望,一拒绝,我就失去。我根本没有穷追猛打的勇气。
“一点把握都没有,我是不会动手的。”我坚决道。
凯子以为这样就替我干了一件好事,我就受了他的恩,他就可以整天以恩人自居,要什么就给什么。我打破他的如意算盘。
“难道非要把她扔到你床上才肯动手吗?”凯子愤怒道。
“那倒不必,至少我要知道她的意见,才能出手。”
“泡妞没见过你这么(尸从)的。”
“我承认我(尸从),我不(尸从)你还来搀和干嘛!你既然帮忙也不帮到底,你就说某某人很喜欢你,任务就完成了,这种含金量巨低的工作谁不会干,你要让她也喜欢我,至少对我有好感。”
“这个比较容易,明天我再跟她吹吹你。不过你有什么值得吹的,除了胆子小,好像没有什么可摆上台面的,你自己说说嘛。”
“我怎么好意思吹我自己呢。我的优点很多,但要独具慧眼才能看出来。”
“慧眼?我的眼睛够慧了,怎么没看出来。这么着吧,你全身上下就一个特长,会写诗,这几天你就写几首情诗,比我废什么话都强,我告诉你,女孩子最鸟这个。”
“你不是说我写得嫩吗?模仿海子。”
“这还就这么对了,你那水平,那情怀,就适合写情诗,其他玩不转。”
“情诗,多肉麻,要不你替我写得了。”
“实话告诉你,我只欣赏诗,自己不写,你既然喜欢她,就能够有感而发,情诗加上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指定往你怀里扑。”
其实对于凯子帮我恋爱,我当初不当回事,认为人世间的恋爱有很多种,唯独没有代恋的。但是凯子把它当回事了,每每炫耀成果,让我一点点心动,觉得不妨试一试吧,寄托的希望越来越多,当真了。在凯子的怂恿下,我静下心来,以左堤为假想对象,写了两首肉麻而深情的感动不了她就恶心死她的破釜沉舟的十四行。通过这两首诗,我觉得自己对左堤的喜欢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状态。如果喜欢一个人,并把这个人的魅力当成课题来研究,当成论文来阐述的话,喜欢就会变成不得了的喜欢。
这是我一生中经历的难忘的恋爱方式。我想像凯子和左堤走在林荫道上,或者在教室里窃窃私语。凯子向她表达了我的爱慕,左堤羞涩地不置可否,凯子很有哥们义气地再将我的魅力添油加醋,说服左堤,接受我的喜欢是一个多么英明而正确的决定。当然我不能确信自己的魅力是什么,但凯子一定能说出一套。那么,在其他人看来,是凯子和左堤在谈情说爱,实际上男主角却是我。哦,没有比这更妙不可言的更有创意的恋爱方式了。我为自己迟迟躲在幕后,像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只等戏剧进入高潮才出场而深深陶醉,我是不动声色的,就是我躺在宿舍的被窝里,都能感觉到凯子替我炫耀情诗的魅力。
“左堤的皮肤好像是透明的感觉。”我问道。
“笑话,你见过透明的皮肤?”凯子道。
“你可以仔细观察一下,我说的是感觉。对了,她用的是什么香水,品位不俗呀。”
“你怎么知道她用香水了,我可从来没觉得?”
“那就是体香了?”
“你老问七问八的,自己问她不就行了。”
“你在替我谈恋爱呀老兄,你该为我仔细观察,解答我所有的疑惑。对了,左堤喜欢我的诗吗?”
“凑合吧。她毕竟是中文系的女生,读过的诗跟吃过的盐巴一样多,总不能见了两句酸文假醋的就神魂颠倒吧。”
这种意念的恋爱,我反而变得胆怯。上课时遇见左堤,我总是害羞地先低下头,像个不胜娇羞的女生,像是左堤在主动追求我。我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屡次推迟与左堤的直接接触。我怀疑只要我跟左堤一接触,凯子就认为他的任务完成了,就可以居功自傲了;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任何人说,嘿,他的妞都是我来搞定的;就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总之,我不能让他的工作这么轻松。
尽管如此,凯子还是以为我张罗女友的功臣自居,自然而然地剥夺我的生活资料。他不仅要吃我的馒头乃至红烧肉,而且时不时还厚着脸皮道:“今天节约一点,就吃馒头咸菜,剩下的菜票可以买包烟。”这时候我就像养着一个顽劣的儿子,迫不得已地娇纵他。经济上日渐紧张,迫使我不得不想想生计的问题,我决定找个家教来弥补财政赤字。
说实在的,大一期间我逐渐了解了大学中文系的基本规律,对于我这种目标为及格线的学生来说,几乎没有什么课程需要你平时埋头复习或者写作业。最耗人精力的是英语,要不是狗日的英语四级,大学生活不知道有多悠哉。中文系的学生比其他系有更富余的时间来搞家教,没出校园就已经开始了授业解惑乃至误人子弟的勾当。
凯子一听说我想做家教,拍手赞成道:“你早就该这样了,非得要生活窘迫了才想起来,真是没有长远目光。”接着,他用野得不能再野的野路子书法给我写家教广告,并把书法和国画写入授课范围。
“嘿,这不能开玩笑,好久没练了,不能误人子弟的。”我抗议道。
“对付小孩子,懂得基本的就可以了。”凯子根本不顾我的感受。
我采用贴膏药的方式,在小西天一带的小区里张贴了几张,像撒开一张大网。而凯子就像一个渔夫,坐在船上运筹帷幄。
8
我用水墨在宣纸上练习画大白菜,由于落下有日子了,手生,画出的大白菜不像白菜,像南瓜。这玩意儿,你越着急呢,越不灵,真恨不得买几棵大白菜来凑数。
中学的时候我很爱画画,想去考美术学院。但是班主任死活不让,他认为只有文化成绩无可救药的学生,才能去学画画。像我这种学生应该在高考中为学校争光。为了争光,却把我的兴趣扼杀,我当时很反感,但这是各级教育者的原则:只要能争光长脸,可以把任何兴趣扼杀,可以与探索真理背道而驰。
后来中学的生活终于像一个农民干完了地里的活儿一样结束了。我有时间把自己的兴趣捡起来,利用暑假的时间去美术培训班里学了一阵,先学素描,素描太苦了,你很难在短时间内有所收益,作为兴趣,过把画画的瘾,还是学国画比较合适。于是,我在短暂的时间里有了一点国画的功底。后来到了大学,兴趣转到文学上,国画就扔掉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在我的那么多提供的课程中,第一份家教选中的居然是国画。因此,为了明天的授课,我只好在今晚加紧练习,好歹有点东西可以教给人家。
次日我硬着头皮去教课,但效果出奇的好。对方的家长通情达理,在我跟他聊了些国画的历史以及画画对于陶冶情操的重要性之后,他就信任地把四年级的小孩子交到我手上。由于小孩之前完全没有基础,我只能从握笔和画线条开始教,离画实物还差得远了。我便觉得自己是游刃有余了,误人子弟名不虚传。
我把情况很乐观地告诉凯子,凯子道:“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我就说你能行。”由于画画一周有一次两个课时,每次我赚三十元,这笔钱使得我们的生活从揭不起锅盖一下子跃至贫农水平,达到中农的水准指日可待。
凯子建议我再接一个家教。理由很多,但最大的理由是:得准备钱供应恋爱的花销。
我欣然接受。第二份家教很远,在崇文门,我骑着随时要掉链子的自行车,从小西天往西四,穿过整个长安街,大概骑一个小时吧。那时候体力好,吃力是吃力,但不会厌倦,骑在车上神思飞扬,很多美好的想像涌了上来。当你觉得这是为一场恋爱在积蓄资金的时候,无论多么劳累的事也会变得很愉快。有时候我在车上想像和左堤热恋的场面,并因此在该拐弯的地方走过了头。
我在下午时间授课完后,有时候骑车走在路上,随着下班的人流前进,而在屋宇密集的地方窗户上亮起点点灯火,也就是传说中的万家灯火的景象,这时候我会有一丝伤感,也想起远在南方的家人,特别有种与家人团聚的冲动。那时候,我常常想,等我跟左堤接上头后,我一定要告诉她这种感觉,有一个恋人倾诉该是多么愉悦的事。
有一天我骑车经过长安街东街的时候,被几个戴着红袖章的人拦住,他们是联防队员,他们没收了我的车。我的车是从缸瓦市黑车市场买来的,当然没有牌照。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们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一个操着北京腔的人,平时你就不可能说得过他,现在他们有正当的权力,更说不过了。我口干舌燥之后,只好沮丧地步行回家。因为我太沮丧了,所以连公交车都不想挤。我拖着已经麻木的腿回到学校,凯子听了我的遭遇,很郑重地对我说:“为了爱,什么都可以忍受!”
我突然哭了起来,倒在他怀里哭了起来,或许是因为疲劳,或许是因为其他。那一瞬间,他的影子和我父亲的印象重叠在一块。他闯入我的生活,淡化了我的坚强,激化了我的脆弱,哦,我现在是个多么脆弱的人儿。
妈妈曾告诉我,小时候我爸爸几乎没抱过我,一是他嫌麻烦,二则他认为这不是男人干的事。确实,在我记事中,从来没有跟爸爸亲热过,或者说,从来没有得到一种父亲怀抱中的安全感。爸爸有他自己的活动,比如说赌博,比如说看戏。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住在乡村的大院子里,我和妈妈住在楼上,妈妈听见楼下有狗叫的声音,知道有小偷来了,她就一手抱着我,一手拿着煤油灯,想到楼下看看兔子有没有被小偷偷走。不记得我几岁了,只记得我已经懂得恐惧了,也知道爸爸和姐姐都去看戏了,家里只有我和妈妈。妈妈一不小心踩空了,我们从楼梯上滚下来。我们被恐惧完全慑住了。
在成长的经历中,如果我和别的孩子打架,我经常是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回家。但别的孩子却能够找来父母帮忙。
这种没有父亲保护的恐惧感一直根深蒂固地在我心里。在我所交往的朋友中,我一直倾心于有主见的、强悍的朋友,跟他们在一起我很有安全感。后来想起小时候的经历,我渐渐意识到这种喜欢的渊源。
可以说,我越遇上挫折,就对凯子越有依赖感,因为他总会给你出主意,即便是馊主意。
9
中文系的课程里,最让我不感兴趣的是语言学的课程,不但不感兴趣,而且头疼。现代汉语光是音标我就没法学,把一个发音掰成八瓣来一一分类,对于一个连普通话都说不清楚的南方人来说,无异于登天。大一的时候,我们有普通话达标测试,也是现代汉语老师,安详地坐在我面前,让我读一段报纸新闻。我读着读着他就皱起眉头,这件事让他挺头疼的,于是他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福建。他叹了口气,说,那就算过了吧。后来我才知道,对于福建和广东人,一律开绿灯,先天不足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像语音学基础、索绪尔语言学理论等等,都是我逃课的首选对象。我不知道这些玩意儿学了以后,未来生活中什么时候能用得上。我唯一的目标就是把学分通过,因此首要的问题是,你考试的时候,必须坐在一个对此颇有心得的学生身边。
既然语言类的课程是逃课的热门,那么文学类的课程就不好意思逃了,否则上个大学一点交代都没有。文学类的课程好歹听得懂,重要的是看哪个老师讲得生动有趣,讲得好的给面子,对书本生搬硬套的照样不给面子。
应该说,李向阳博士的当代文学课本来是我最欢迎的课程之一,但后来渐渐沦为平庸。因为他那套文学大师排行榜说完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新东西了,又陷入了文学阶级论的套路。对于大学的课本,我觉得总体上比较过时,主导思想中透露出陈腐的、老一代作家所遵循的革命文学的审美,这会给学生的求真求实带来副作用。因此我对课本心存警惕。
由于家教忙碌,我对李向阳博士的逃课更勤快些。当然,这不是个别现象,他的课本来就不受欢迎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逃课的理由。有时候我会让凯子替我挡一挡,他表面上答应了,实际上未必,因为课堂不是饭堂,也不是可以睡得很舒服的地方。
有一次我发了恻隐之心,觉得好久没有上李向阳博士的课了,连他那张三四十岁的娃娃脸我都有点模糊了,作为一个学生,如果连老师都不认得,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不过这次我走进课堂时就发现气氛太严肃,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于是我让自己坐端正了,像个出勤率很高的学生。李向阳进来就朝我们扫了一眼,我似乎能感觉到有道锐利的光在我脸上划过。他不动声色地拿起点名簿,开始点名,点名的速度有点慢,点一个还观察一下,似乎想搞点事。
点到我的时候,我低头答了一声,以免让他正面看到我,发觉我这个脸孔比较陌生。遗憾的是,点我之后,他就没有继续往下点了。我低着头,一直等待他叫下一个名字,但没有,我觉得有些事情发生了。我忍不住抬起头,和李向阳的眼睛碰了个正着,撞出一串火花。如果这是爱情的火花,那该多令人心醉神迷呀。可惜不是,这是愤怒的火花。
“在我的点名簿上,你已经四次旷课了,你给我解释一下。”李向阳博士冷静而严肃地道,显然他觉得受到了严重侮辱。
我心中埋怨起凯子来。妈的,每次都信誓旦旦地答应给我擦屁股,没有一次擦得干净。
我被李向阳博士的愤怒搞得有点害怕,不敢做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扫向我,他妈的,像几十把拖把扫一堆污水,令我痛心的是,左堤的目光也在其中。
“说清楚,不说清楚今天就别想上课。”李向阳继续道。我明白他今天是想杀鸡儆猴,妈的,我真的像一只好欺负的鸡嘛!
“说呀,给老师认个错。”班长王大傻在一边向我建议道。
“我说什么也没用,你想怎么惩罚就惩罚。”我突然有了一股勇气,对,破罐子破摔的勇气。
“你要是能说出理由,我可以不惩罚你。”李向阳一副开明的样子。不过他一向确实以开明自居,以便使自己和迂腐的阵营区别开来。
既然已经交手了,我就必须战斗下去,我不能在左堤面前像个孙子。突然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凯子面对这个局面,他会如何反应。
我很快有了答案,正色道:“因为你上的课越来越没意思了。以前还讲排行榜,给我们带来了兴奋,后来越来越没有新意,都是搬书上的东西,如果光书上的这些理论,我们自己看书就可以了,为什么要花时间来上课呢!”
我觉得凯子附体了,所有的话,都是我想像凯子说的。只有他,才敢真正的破罐子破摔。
“放肆,我怎么讲课还用你来教?”李向阳没有想到遇上这么激烈的反抗,活生生被激怒了,简直语无伦次,道,“好,你懂得怎么教,今天这节课我不上了,你来教。”
他催促我上台。显然想让我在台上丢面子。
“我又不是老师,我怎么懂得怎么教。”我反驳道。
“你不懂,那你又怎么知道书上的那些没用呢,书上的理论没用,你还想学什么。”
“我想要学的是真理,或者如何找到真理,这是老师该启发我们的。但是书上的那些理论不是真理,是迎合,我们学了一学期,即便考了个高分,又有什么用,跟真理一点都没关系。”我豁出去了,说出了心底考虑已久的东西。当然这些话不是我的原创,你在图书馆的许多学者名言上可以找到,只不过我深以为然。
全班同学被我镇住了。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不再是扫污水,而是惊诧。当然,我最在意的是左堤的目光。
“好,我就请你上来讲讲真理。”李向阳非要我上去丢脸,他走到讲台的旁边,意思是讲台属于我的了。
我想,不论我讲得多么有道理,多么精彩,此刻都不可能是英雄。我走上前去,然后在同学的惊诧中,昂首挺胸向门外走去,一口气跑回宿舍。
凯子正在睡觉。他现在可以一天睡二十四个小时,名副其实的睡神。更要命的是,我把他养胖了,而我自己还是瘦得可怜。
我激动而忐忑不安地向凯子说了一切,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凯子从被窝里腾出手来,拍了拍我背部,安慰道:“表现得很好,不辜负我平时对你的谆谆教导,孺子可教!”
“该怎么办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凯子睡着说话不腰疼。
“我是说,这娄子捅得有点大,如果被开除了怎么办?”
“开除了,就跟我一起混。”
“怎么混吗?”
“浪迹天涯。有我在,你怕没饭吃吗?”他说这话一点都不脸红,好像平时他养着我。不管说多么不着调的话,他都能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这话确实让我感到踏实些。
“今天我之所以敢跟老师硬碰硬,就是因为把我当成你。”我对凯子说。
“嗯,你成熟多了。”凯子赞叹道。
10
“来,有钱给钱,有饭票给饭票,多少捐一点。”
班长王大傻带着我,像领着一个乞丐,挨个宿舍乞讨。
王大傻是我们一班的班长。他热心、敬业,主动为同学解决所有的难题,以联合国秘书长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他勤奋、聪明,具有较强的行政能力。这么头脑发达四肢也发达的同学,不知道为什么会得一个叫“大傻”的绰号,所以有时候绰号也起得太不合情理了。从修辞学的角度来说,只能理解为正话反说。
我拂袖而去,确确实实把李向阳给得罪了。但我有凯子撑腰,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勇气,以静制动,等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因而班长王大傻比我更着急。他认为班级出现师生如此对立的局面,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他是有责任了。为了避免事态朝更严重的方向发展,升级为更激烈的冲突,他必须着手解决。
我后来打听到,我拂袖而去之后,李向阳在全班同学面前声称一定要给我颜色看看之后,就继续上课了。所以我的离开是明智之举。
王大傻很快就来做我的工作了。
“你必须主动跟老师道歉。”他不辞辛劳地分析道,“这样才能把大事化小。要不然捅到系主任那里去,由系里来解决,那问题就大了。学生逃课现在是每个老师都头疼的问题,如果他们统一意见,肯定要把你作为典型来开刀,到时候有多严重都不知道。”
我躺在床上,他扶着我的床栏,像面对一个失足青年般晓以利弊。凯子则在下铺观风望火。
“要不,你替我去道歉。”我顺水推舟道。
“不是我不可以,这样就没有诚意了。你一定要郑重,李向阳老师是个好人,如果你能感动他,他一定会化干戈为玉帛的。”
“要不,我写封道歉书,你转交给他?”
“还是不够有诚意。”
“怎样才有诚意呢?”
“比如说,请他出来吃个饭,席间好好认错,让他看到你的真心。”
“靠,那不是要我破费吗?你是不是想蹭饭吃了才出这个馊主意?”我对王大傻的好心反咬一口。
“绝对不是想蹭饭。”王大傻急忙辩解。他有更高的政治理想,因此很爱惜自己羽毛,绝对不允许沾上不利言论。“我出这个主意,是有前车之鉴的。上次老马革命史考了五十九分,本来要重修的,结果请老师吃饭,好说歹说,老师就让过了,饭局上好说事,这是政治的艺术。”
“我自己都舍不得上馆子里吃饭,哪能请得起客。”我鸡贼道。由于搞了家教,我最近手头还是有点钱,要说请客也不是请不起,但心疼。
“要不这么着。”凯子建议道,“请大伙儿捐款,捐款请客,这事多团结友爱呀。”
王大傻一想,不错,这是一条有创意的政治举措。于是他领着我,挨个宿舍地宣扬团结互助、有难共渡的道理。说句实话,有的同学毫无同情心,有的同学比我更鸡贼,甚至有的还把公款吃喝的罪名安在我头上。王大傻就跟他们辩论,力图将他们的铁石心肠软化。我们不嫌少,五毛是五毛,一块是一块,饭局渐渐有了眉目。
但是到了自己的宿舍,大师死活不肯出钱。他说这是硬性摊派。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出钱,我逃课的事就是你告诉李向阳的。”我对大师道。他跟李向阳关系火热,而李向阳对学生的信息,基本上都是从他口中透露出去的。
“切,你经常逃课是家喻户晓的事,用得着我说吗?”大师不屑道。
“拍老师马屁,也用不着出卖同学。”我一口咬定是他搞的鬼。因为李向阳对学生还是比较陌生的。
“你再说我就告你诬陷了。”大师要挟道。
“要证明不是你搞的鬼,你就得捐款,支持我们的和谈。”我逼捐。
“要我捐款可以,但我要参加你们的饭局。”大师反将一军。
这还得了,要是开了这个头,每个捐款的人都要参加饭局,这生意就没法做了。王大傻听了,却眼睛一亮,道:“嘿,可以呀,不过你要劝李老师消消气,别煽风点火。”
大师和李向阳因为把金庸当成佛祖供奉起来,两人成了忘年交,大师经常往李向阳的宿舍里跑,有时候仅仅去探讨为什么童姥开始练八方六合唯我独尊功是六岁而不是七岁。如果让他参与当和平大使,对平息战火倒有好处。
大师一口答应。既然班长都这么干了,那我哪有意见呢,只能催促道:“行,那你捐款吧。”
大师毫不犹豫地捐出一张两毛的菜票。我气得差点吐血。
有下馆子这种好事,凯子死活都要参加。他说这个主意是他出的,如果不让他参加就是卸磨杀驴。但是,他有什么理由参加呢?凯子冥思苦想之后,给自己一个新的身份:以我的亲属代表身份参会,向李向阳表示歉意。由于饭局资金有六十元之巨,对付一顿绰绰有余,我同意了。
饭局设在教工之家,老师和学生要开小灶,基本都在这里。这里的家常菜做得不错,不过也只有家常菜。李向阳欣然应约。他一落座便道:“今天吃饭是一回事,该怎么惩罚你是另一回事,别掺乎在一起哟。”显出一副金庸小说里落拓不羁的侠士风范。
人家肯来,就说明没有整死我的意图。我更是遵照凯子的吩咐,谦卑且毕恭毕敬给李向阳倒酒。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已经拍着李向阳的肩膀说话了。
“如果你开一门金庸赏析课,别说没人逃课,就是连我都会去上课的。”凯子推心置腹道。
“你以为我不想么?他们不让,他们认为金庸是流行文化,不是学术。你明白吗,我研究金庸都不算学术论文。”李向阳乘着酒意道。
“这个大学就不地道,所以说我为什么觉得中国的大学不值一读。”凯子趁机吹牛道。
“我们一切都要围绕着职称,你们想听好玩的,我也想讲好玩的,那是不能玩,要不然混到老,我还是个讲师,没法混。”李向阳推心置腹道,“实话说吧,你们对大学失望,我也失望,大学教师只是个职业,而不是一个理想,不是追求。有时候我觉得职称毫无意义,但是没有职称就没有身份,于是你不得不屈服,不得不花时间争得头破血流。”李向阳趁机诉苦。
“要是能开金庸课,李老师肯定是国内金学第一人。”大师吃得很饱了,才有闲工夫搀和。
凯子很有自信地看着李向阳,道:“不过我看李老师的烦恼并不只在金学上,你的内心有更深的痛苦。”
后来凯子告诉我,你要彻底制服一个人,就要把他内心最深的痛苦挖出来,你看着他血淋淋的可怜样,以后他就再也不可能对你发狠。这理论颇为残忍,但似乎不无道理。
听了凯子的话,班长王大傻拉了拉凯子的衣服,暗示他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追根问底。因为李向阳博士最近婚姻出了点状况,这是我们系里公开的秘密。我怀疑这也是他对我发飙甚至应邀出来喝酒的原因之一。
李向阳和妻子王一波是大学同学,后来一起上了研究生,两人的结合李向阳自诩为神雕侠侣,不食人间烟火,携手踏步在学术论坛上,不亦快哉。由于对学历过于执着,王一波在李向阳取得博士学位后,不甘示弱,暂时放弃了教职,考上了复旦的在读博士。据说表面的原因是上海的空气比北京的湿润,有利于女人皮肤的保养,实际原因是王一波对她的博导的崇拜。一般来说,有学历饥渴症的女人不会在乎男人的年龄,更在乎男人的学术头衔,这一点上李向阳没的比,讲师怎么跟誉满全球的博导相比呢?王一波像李向阳发出一纸学术论文般严谨的解约书,表示在婚姻问题上想改弦易辙。神雕侠侣的神话即将破灭,李向阳焉能不借酒浇愁!
“男人如果有更深的痛苦,当然是为了女人了,这是千古的规律。”李向阳倒也不遮丑,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能写出如此怦然心动的词章,必然也是经历感情的煎熬。”
“唉,看来李老师也是个情种,情种肯定是世间活得最痛苦的,要想活得潇洒,就得当那种把女人当衣服的浪子。”
“哦,你的理论虽然比较粗俗,但并非没有一点道理,可以商榷,可以商榷!”李向阳文绉绉地潇洒道,他此刻多么需要妻子如衣服的理论。
后来大家都喝高了,又在草地上抽了会儿烟,乱七八糟地谈了很多不属于学术甚至比较流氓的话题,唯独没有谈我逃课的问题。但凯子道:“哎哟,不用谈了,你的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他自己还有一屁股屎擦不干净呢,懒得理你。”
进入初夏,一股强烈的气息搞得人迫不及待地想干点什么。
北方的树木特别珍惜天暖的时节,像柳树呀,槐树呀,一开始抽芽,每天就迫不及待地生长,长得比谁都快,不像南方的草木那么从容闲适——冬天的凋零把它们搞怕了。一直这么长,长得够大了,就往肥里长,那么碧绿肥厚的树叶,使我想起诸如此类的话:时不待我!
而北方的花儿也是这德性,长得跟北方村妞一样肥厚,一见到那些花瓣,我就脸红,它们总是让我想起女性生殖器。这导致我每天不断反省自己:为什么想像力这么流氓!
“现在,可以把左堤交还给我了。”我忍不住荷尔蒙对身体的强烈攻击,对凯子道。
“没问题,你拿走吧。”凯子漫不经心道。
“靠,又不是馒头,怎么能说拿走就拿走,应该有交接仪式,你不会不懂吧。”
“这么着,上次请李向阳吃饭不是还有富余嘛,这次做个饭局,请左堤吃饭,我把她转交给你。”凯子建议道。
确实资金有富余,不过明目张胆地这么干,就有腐败的嫌疑。我说:“行,低调点,别让人知道!”
11
喜欢一个女孩子,就代表着开始恐惧一个女孩子。所以自从我喜欢左堤之后,就再也没有跟她说话。
为了避人耳目,我们没有在教工食堂,而是在北门的小吃店醒醉轩。虽然也有学生来这里开荤,但比起教工食堂,要僻静得多,也适合谈点风花雪月的事。我点了几个菜,坐在那里以逸待劳。
以逸待劳,是说得好听,其实是煎熬着。凯子虽然替我干了很多工作,比如递了情诗,说了好话,但从来没有收到左堤肯定的答复。这就像你没有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一样,并不代表不录取你,只是让你在渴望中煎熬。我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只觉得过了很久,凯子还是没能把左堤带来。他如果不能把左堤带来,那么即便菜点了,我也不让他吃。
由于我情绪相当紧张,一会儿就困倦了,真想好好睡一觉。就在我想睡觉的时候,他带着左堤从门口帘子一闪,闪了进来。他还真行,没有晃点我。我的心猛地提起来,似乎一场重要的面试即将开始。
左堤倒很轻松,我说过,她和善,热情,对谁都笑脸相迎,还有点人来熟,一点也不像我那样拘束。这让我有点忐忑:如果她重视这次约会,也许需要一点点紧张。可是她一点都不紧张呀?哦,不过这也许只是我的逻辑,也许这世界上很少人像我这样面对爱情如此紧张而恐惧。
一张小方桌,他们俩坐在我的对面,左堤与我正对,使得我都不敢直视。凯子朝我挤了一下眼睛,然后夹起一颗老醋花生米,用花生米指了指我,对左堤道:“他一直很喜欢你的。”
我的心顾不上别的,只是跳,好像是一个勤奋的跳高运动员。我知道这句话意味着凯子把左堤交接给我了。
左堤笑着叫了一声:“去你的。”她的笑声里有一丝害羞一丝喜悦,我觉得富有深意,让我怦然心动。
由于这个直接的开场白已经说明了一切,后来的话题我们就不好意思说这方面了。我们谈天说地,特别是对学校里的问题,我侃侃而言,谈对大学的失望,对老师的鄙视,对中文系却要过英语四级的愤慨。像我们这样一腔民族自豪感的人,却要为一口没用的外语浪费青春。总之,我这种平时不爱说话的人,一旦找到说话的出口,就成了话痨。凯子很低调,认真地吃菜,让我像孔雀开屏一样充分地把见识展开,让左堤知道这个平时木讷的人却有一肚子墨水。左堤饶有兴趣地听着,估计在女生群很少听到这种事不关己的牢骚。
吃完饭我们没有别的节目,就去散步,我和凯子夹着左堤,漫步在影影绰绰的林荫道上,像一个和谐的三角恋组合。此时,我才意识到凯子的存在是多余的,他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滚蛋了。
“凯子,你什么时候走呢?”我在他耳边悄声问。其实我平时很少管他到底走不走,或者他的路在何方。
“你管那么多,是不是嫌我碍事了。”凯子其实很反感别人问这个问题,大声道。
“不是,如果你想走的时候,我们也可以为你搞一次欢送饭局。”
“行呀,你什么时候搞饭局我什么时候走。”
“那不就太随便了嘛,你是想吃一次走了又来,是吧,太不地道了。”
“总比你过河拆桥强呀。”
“瞧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有点脸红。
跟凯子扯淡实在是辜负了时光,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左堤身上。
“你的皮肤为什么与常人不同?”我问道。在问这个问题的同时,我也意识到她发亮通透的皮肤是吸引我的重要因素。
“不可能吧,有什么异常吗?”左堤审视自己,微笑道。
“总之,有一种透明的感觉,欣赏你就像欣赏一件瓷器,包浆特别好。”我侃侃而谈,平常不经意间学到的知识都喷薄而出。
“什么是包浆?”左堤抿嘴笑道,那是她的招牌动作。
“就是瓷器长时间表面氧化造成的一种质感,或者而言,就是时间的洗礼造就的魅力。”
“你意思是我很老了?”
“不,这个比喻强调的是光泽而非时间。”
“你夸起女人来可真渊博。”凯子讥讽道,“理论一套一套的。”
“那可不是,也只有值得夸的才夸得这么复杂。”我完全放开了,因为我相信今晚的交接是成功的。
左堤也朝我讽刺道:“你经常这么夸女孩子吧,看不出来呀。”
我急忙辩解道:“真的不经常,很不经常,今儿是头一遭。”
说实话,我想让凯子滚蛋的心理乃是源自于我特别想跟左堤单独深入下去。她真是个耐看的女孩,浑身有一股内在的性感如太阳照耀,越相处才越得知。
夜里我终于和左堤单独在一起了。她如我所愿很快接受了我,我们深深地吻在一起,我兴奋与惊惧交加,长久期待的满足充盈了我的内心,这辈子没有这么满足过。凌晨我从梦中醒来,大腿根湿漉漉的,我怅然若失,听着宿舍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我失落得想哭。
12
迄今为止,宿舍里除了凯子有前女友,我算有准女友外,大伙都没有货真价实的女朋友。所以到夜里特别聒噪,不仅谈年级里的女生,而且把学校里每个有特点留下印象的美女都谈一遍,越谈到深夜就越淫荡。谈到比较惭愧的时候,一个个才索然无味道,睡吧睡吧,虽然谈美女不花钱,但也花精力。那一天正聒噪到深夜的时候,然后暖气管响起了清脆的当当当的声音。大伙兴奋了,侧耳倾听,声音来自楼上。
楼上是数学系的女生。她们肯定是聒噪得难以入睡了。谁让教学楼的隔音效果这么差呢。
暖气管是从阳痿的床位角落连上去的。宿舍里阳痿是对女生最不感兴趣的一个,卧谈会他比较少参与,所以他对楼上女生的挑衅不加理会。但大师兴奋了,爬到阳痿的床上,与女生对敲,楼上楼下此起彼伏。阳痿很不满意,埋怨道:“你爬我床上摸什么摸,那是暖气管,又不是女生。”大师恼羞成怒道:“我不是摸,是在敲打,你不要诬陷!”
战争在黑夜里展开,很快战场转移到阳台上,因为只有阳台上才能真正对话。大师是主力,梁档观察楼上女生的声音举动,以便把资料即时存档。我和凯子在阳台门口观望,从声音里观察楼上女生的魅力系数。阳痿则在床上唉声叹气,他晓得这个晚上又睡不成了。大师以认真严肃的态度跟女生争论到底是谁先吵着谁了,引得两三个女生用很严谨的推理与之论证。这个问题就像巴以冲突谁有道理一样,无解,无解的问题使得战争会漫漫无期。
还好,比巴以冲突幸运的是,在交锋了两天之后,我们321和楼上的421成为联谊宿舍。有事就敲暖气管,阳台成为表情达意的最佳场所。唉,如果所有的战争能够像男女战争一样如此结局,就不会有那么多无辜者成为炮灰了。
数学系女生很耿直,不像中文系女生一样似是而非。她们把我们当成敌人的时候,就骂得狗血喷头;成为联谊宿舍了,基本上有福同享,她们会敲一敲暖气管,然后从阳台上用绳子把回锅肉罐头之类吊下来,一时间搞得我们跟有家有室一样温馨。
大师道:“中文系是礼仪之系,应该礼尚往来,我们建议请她们吃个饭,顺便把她们全认识一遍。”这个提议不错,因为成为联谊宿舍后,和她们还没有面对面的接触。接着他提出了比大便还臭的主意,道:“上次请李老师吃饭那笔公积金不是没用完吗,这次刚好拿来请客。”
大师很贼,就像记住金庸小说里每个不为人注意的细节一样,所有的账目他都瞄在心里。谁都知道,这笔资金已经被我用于左堤的饭局了。凯子笑着瞟了我一眼,幸灾乐祸。
我极力否认,说资金早就用完了。大师早有准备,把捐款的数额与请客的数额报得一清二楚,真他妈的让我下不了台。
我只好求救于凯子,道:“你问凯子,我用完了没有。”凯子笑道:“不管有没有用完,这是善款,必须用到救灾场合,即便用不完,也应该回交民政部门。”
我点头道:“对对,如果乱用这种公款,以后我在系里怎么抬得起头来呢,大师你还是想其他辙吧。”
由于有凯子撑腰,大师拿我没辙,骂骂咧咧的,后来还是把我私吞捐款余额的事传了出去,搞得我后来再也没有机会让大家给我捐款。
大师因为筹集不到资金而抓狂,他特别想搞一个拿得出手的饭局,让数学系女生瞧得起。但是谁有那么多闲钱呢,没事就集资,大伙还活不活呀。我对大师道:“吃吃喝喝有意思吗,不就那么回事吗。一请女孩子就到饭桌上,那是没技术含量的土大款干的事,特别庸俗。其实请她们坐在草地上吃点,喝点饮料,吃两个冰淇淋,要集资这点钱还是比较容易的,又显得你很有品味,何乐不为呢!”
大师被我这么一启发,拍拍脑袋醒悟道:“噢,也有排场呀。”他摇身一变,从土地主变成了绅士。这招给大伙减轻赋税,出很少的钱又能跟女生倾心相谈,大家都乐意了。
大师组织去与421女生约会的那天,我却踌躇了。第一,与左堤的关系悬而未决,使我不安;第二,既然我是属于左堤的了,我就不能再去跟别的女生会面,即便是联谊。我向大师告假,大师道:“你不去,份子也要出的。”
我闷闷不乐,道:“你大爷的,成天就是钱,庸俗不庸俗。”
这场我没有参加的联谊会成为他们的年度盛会。楼上五个女生:赵颖、曹芳、刘璇、王小梅、秦春芳。根据几天的讨论、论证,得出以下结论:赵颖和秦春芳脱颖而出,属于略有姿色的,而其他三个呢,平平而已。他们很团结地一致得出结论后,瞬间便激发出警惕和潜在的敌意。就像几只狗面对两根值得一啃的骨头,不免要长出点心思。
他们兴高采烈去联谊了,我更加失落、窝心,但这种窝心激发了我的勇气。我下楼去给女生楼打了电话,谢天谢地,左堤居然在宿舍(女生楼电话很难打通,打通了你也未必会找到想见的人)。
左堤听到我的声音后,惊奇笑问什么事。我很郑重地说:“有事,想跟你聊聊。”
这招是凯子教我的。当你没有什么很好的理由约见女孩子时,你就很沉重地说有事。一旦你说了什么事,女生大多就不来了,她如果为一点芝麻小事就跑来,她的自尊心就没了。
我在女生楼底下等左堤的时候,真的提心吊胆,生怕她反悔。在提心吊胆的煎熬中,我看见几辆小车悠然自得地停着,车上的人可比我沉稳得多,他们有一张中年的处事不惊的脸。这些脸孔使得中文系一些男生义愤填膺,说好肉都让老狗吃了。多年后我想起这些义愤填膺,知道那满腔正气貌似有理其实无用。当我们有一张中年养尊处优的脸孔时,开着车停在他们停过的位置,所有的义愤填膺烟消云散。好肉都让老狗吃,当你自己变成老狗时,发觉世事流转,彼此循环。你即是狗,狗即是你。
煎熬中,远远看到左堤闪出的身影,我有怀胎十月瓜熟蒂落般的欣喜。我骄傲地从那些老狗们的车旁走过,迎了上去。
左堤夹着课本,面带常规的微笑,我真希望这微笑只给我,实际上所有的人都能得到这个微笑。
“什么事呢?”她问道,像个姐姐。
“唉,一言难尽。”我沉重道,好像全人类的麻烦事都压我身上。
我带着她往五四纪念亭方向走,那里林密草深,是个王府井一样目的性很强的标志性场所。左堤明白了我的去向,有些警觉而不好意思地调转了方向,沿着操场方向走。这让我心中一凛:这场恋爱路漫漫其修远。
凯子曾警告过我:机会不成熟,千万别跟女孩子直接求爱,遭了白眼连追的胆儿都没了。你就使劲儿追,追到机会成熟,做朋友的事让女孩子自己情不自禁说。由于有过失败经验,我认为凯子的话是真理,所以小心翼翼,不敢轻举妄动。对我而言,爱情的兵法太复杂,只能一招一招地学,现学现用。奇怪的是,凯子好像什么都知道,知道得那么透彻,理论一套一套的。唉,有人生而知之,是天才;有人学而知之,是人才;有人学了都没用,是庸才,没法比。目前我是人才还是庸才,还不能确定,但可以确定不是天才。
“说说嘛,找我什么事。”
“心里难受,简直要疯了,想找你出来聊聊。”
“哦,”她同情地看着我,道,“兀凯歌说过,你是个特别敏感的人,总是心事重重的。”
“哦,他还告诉你什么?”我觉得凯子的工作做得还不赖。
“很多呀,总之,你可能是我了解得最多的男生。”
我暗自欣喜若狂,这代表凯子帮我做了很多工作,我需要的只是捅破一层膜。那一瞬间,我对凯子的感激无以复加。如果他继续在我身边这么混下去,我愿意养他一辈子。哼,养一个有智慧的男人是多么牛逼的事,古代也只能孟尝君之流才能干这种高级的事,与之相比,养二奶的人多么庸俗。
“其实,我一直想找你出来聊聊。”
我本来想说“其实我很喜欢你”,但是有前车之鉴,这么露骨的表达已经成为大忌了。
“哦,为什么找我呢?”
“因为你和别的女孩不一样,我觉得你是鸡立鹤群,哦不,鹤立鸡群。”我红着脸恭维道。
左堤笑得开了花了,道:“啊,我没那么高呀。”
“不是说高,而且气质不凡。”
这种过程在我看来,是良性的进程,换句话说,叫循序渐进。我渐渐熟谙凯子理论的正确。早用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说不准大一的那次追求已然成功。这说明,爱情并非宿命,有时候取决于方法。我想如果有可能,将来应该写一本爱情手册,给师弟师妹们一些启示,避免如我般失之交臂。
后来我们又聊了一些循序渐进的充分体现我耐心以及整体战略的话题,相当愉快。只是到了通往教七的路口,左堤要去做功课了,跟我道别。我很想跟着到教七去混,但经验告诉我,今晚够了,不可追得太急。
今晚的过程我亦相当满意。以前这样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相处,我往往无话可说,或者说非常生硬突兀的话,让自己生悔。如今我感到自己的进步,心中自有一份满足。
“下次可以约你吗?”临别时我很成熟地问道。
“没问题。”左堤很爽朗道。
她的话让我心中充满自信。我确定只有从这一刻起,我才是真正的爱情的战士,我不再是心急吃不了豆腐的雏了。
13
我没有把与左堤约会的具体情节告诉凯子。我觉得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要靠我自己了,我必须用自己的智慧和耐心,在征服中让自己成熟起来。
再打电话约左堤,再以心事重重的口气,恐怕不会奏效了。我决定采用贴身的战术。终于在教七被我逮到一个机会,晚自习时分我凑到左堤身边,隔着一个座位坐下。
“真巧呀。”左堤抬头见是我,叫道。
“是呀,太巧了,我第一次来教七晚自习,就碰上你,真的好有缘分。”我脸不红心不跳道,是向凯子学的。刚才可是我费了半个多小时望风观察后,才用书本占了这个的位置。
“我确实不经常见你晚自习。”
“是的,我经常在图书馆阅览室,那里打盹舒服些。”
我们只能悄声聊一会儿天,因为随着学生的增多,教室里倒越安静下来,一点窃窃私语都显得很大。如此安静而我又被夹杂在学生中,我很无聊,因为我没有复习功课的习惯,也不知道该复习什么。与左堤一起这样坐着,我感到安详又伤感,也不知道伤感什么,于是我开始写诗。我闭上眼睛,随着伤感的深入,我的脑海中渐渐走出一个人来,我仔细分辨,是我妈妈。
妈妈,确实是我伤感回忆的代名词。如果不是这么伤感而专注的回忆,我几乎想不起来,哦,我还有个妈妈。作为农村妇女,她年复一年地劳作,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却又无声无息,像家里的一张桌子或者一张椅子,你时时依赖却完全忽略。她在家里没有任何地位,时时被我爸爸训斥,经典的场景是,她经常才讲出半截话,就被爸爸打断。她没有话语权力,陷入压抑的屈辱的生活中。甚至,我也学会了用爸爸的口气来打断妈妈的话,同时,我也学会了用妈妈的压抑来忍受生活,哦,好像只有我才是生活的受益者。妈妈的处境,在爸爸或者我看来,感觉自然,天经地义,奴隶社会毕竟也是正常的人类社会。
有一年秋天,妈妈突然来到中学宿舍里找我,她说她受不了,要跑到远远的地方去,远离这个家庭。她来看看我,是因为不知道下一次要什么时候才能看得到。我完全蒙了,才知道一个本来就很分散的家庭可以拆解得更分散。这一刻我感受到妈妈的力量:就像一只朝廷的军队,平时任劳任怨以供差遣,你感受不到什么,有一天突然造反了,足以把朝廷搞翻,你才发觉它的威力。我没有劝妈妈,我觉得她离开是正常要求,已成定局。那一瞬间我想到的是,周末我再也没有回家的必要了。那么周末我应该去哪里呢?妈妈走后,我呆呆地看着天边的火烧云,我觉得天边很远的地方有个温暖之处。在我对世界没有形成完整的认识之前,我一直想去很远的地方,寻找一些什么。而在我成年之后,我内心也一直生活在别处,我认为他人的生活才是最美的。
在亲戚们的劝止下,妈妈最终没有出走。这个家庭留下难以抹平的沟壑。每次我进家门,总是提心吊胆,我害怕她会突然不在家。
更小的时候,我多数时间跟妈妈腻在一起。我从小听了一些鬼的故事,觉得黑暗中都是幽灵,我怕黑。妈妈是有神论者,她会告诉我,很早去世的外婆托梦,讲了在阴间的遭遇;她通过通灵的神婆与外婆对话,告诉她自己的遭遇和心情。她通过神婆知道了阴间的很多生活,并告诉我,佐证了我的害怕。我到八九岁的时候还跟妈妈一起睡,有时候妈妈半夜起来,挑着蛏子到各个乡村叫卖,我在黑暗中惊醒,抓住她,但妈妈还是要去。我在黑暗中提心吊胆地等待黎明的光线到来,然后继续睡着。那时候围绕着我的一个难题是: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家,不再跟妈妈睡觉,那找谁睡呢,谁能帮我克服黑夜的恐惧呢?
我跟妈妈一起打柴,挑水,采茉莉花,形影不离,这样可以克服恐惧,有被庇护感,我像个小跟屁虫。不可避免地,妈妈的一举一动,一哭一叹,包含着对生活的态度,对我潜移默化。她让我认为,生活就是忍受。悲观是生活的基本态度,生活中不会有长久的欢乐,处处潜伏着不可预知的危险。生活中的坏蛋遍地都是,大多都有一副好人的面孔。农村人的生活目标就是生很多个孩子,可以不受欺负,乃至于以势欺人。我家里只有我一个男孩,所以必须谨慎地生活,被人欺负是正常的,忍气吞声是基本品质。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但形成一个系统,沉重地压在心头。
多年以后,也就在我写此文的年纪,爸爸已经老迈,骂人都骂不成章法了,常年的病痛也消磨了他性格中的简单粗暴部分,对着飞速发展的时代,他懵懂无知,终于懂得向我讨教一些问题,年轻时好赌的本性还仅存一些,殚精竭虑地揣摩席卷农村的六合彩。母亲血压不时升高,医生告诉我是轻微的脑梗以及抑郁倾向导致。我特意跑回家,跟她谈心,让她忘记长久缠绕在心头的恩怨往事。面对再也不能折腾以及经不起折腾的父母,我必须像面对自己的儿女一样,这种感觉错位但非常到位,并且让我怅然若失:而我自己心中的父母,在哪里呢?
一种伤感的情绪如利刃扎进记忆深处。左堤见我冥思苦想,似乎在解开一道世界难题,而中文系的课程中应该没有这样的作业,便好奇地转头来看。我把刚写完的诗递了过去。
悲观
我和我的母亲,一个年近50的妇人,赶往
山中。我们要在正午之前,花朵尚未开放的时分
赶到山中。我和我的母亲,默默无语。母亲的
脸上,流下缓慢的汗水
我和我的母亲,在秋天来临之前,赶往
山中。在花期未过时节,我们必须赶往山中
我和我的母亲,在南方的山村,一年一度
被太阳照耀,被蒸发
我和我的母亲,一个养家糊口的妇人,在生活中
缄默。我们必须采集一种花朵(它丧失了美学),花茶的
原料。我看不到花的美了,母亲,它多么残酷
它让我又黑又瘦
我和我的母亲,是山中的幽灵,被幸福者鄙弃
我的母亲,一生的辛劳达到极限——收购站里传来
消息,花价像雨水跌落。我的母亲,一生的疲惫达到
极限。她站在那儿了
我的母亲,她站在那儿了。我气急败坏地喊,母亲
让我们去树下,吹清凉的风。母亲说,孩子,我们
还要生活
左堤轻轻地朗诵。然后递还给我,低语轻叹道:“太好了,我都感动了。”
我对左堤的评价相当惊喜,爱情可以通过多种渠道来沟通,诗歌不乏为美妙的一种。同时有一丝惭愧涌上心头,我为用母亲去博得左堤的感动而惭愧。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对左堤说:“我好喜欢你,接受我吧。”但我没有,理智告诉我这不是成熟的时机,如果把她吓跑,我可就犯了同一个错误了。
其后的时间里,我百无聊赖地近距离观察着左堤,她的脖子白皙,细细的容貌充满活力;鼻尖有点调皮地翘起,生动智慧;睫毛整齐而专注,有乖女孩的范儿,头发的分际线像林荫小道,一定无人走过。我用木刻刀似的眼光把她仔细地刻画在脑海里,我对着空气祈祷:神呀,请把这个女孩赐给我吧,你让我全科目不及格都没关系。
14
紧接着,一学期一度的考试季节来临。学校每年都有扩招,但教室并没有扩容,僧多庙少,这时候晚自习的座位非常热门,争夺达到白热化的状态。有的学生在下课时拿了一本书占了位置,然后去吃饭,等他吃完饭,那本书不翼而飞,座位上已经多了一个屁股。这会产生一些纠纷。有的学生为了稳当起见,用砖头来占座位,带有恐吓的意味。这种紧张的形势下,我有几次再来教七找左堤,都没有找到,她被挤到其他教室了。
同时,期末考试的压力也分散了我恋爱的激情。虽然我的目标只是想当个差生,但差生也要拿学分的,不同的是别人用九十分拿学分,你用六十分来拿,一分也不肯让老师赚。每天晚上,我也借了一些笔记来抄,带着崭新的课本去教室复习,看一些从未见过但并不以为奇的理论,把一学期的功课压缩在一个月里,噎是噎了点,但也能吃得下去。
开始考试的时候,我们就通宵达旦,连最懒的学生都早早地占位置,弄到下半夜才回宿舍。每隔两三天考一门,我们像拉一泡漫长的便秘的屎,拉掉一截轻松一点,终于到了彻底轻松的时候,我们冲出厕所,大声庆贺。在庆贺中,我发现左堤已经打包回家了,不由怅然若失。我想如果警觉一点,我应该送送她的。
我有点想家,但是每次回家,呆不上一两周,我就很厌倦,就特别想回校。长期的在外寄宿生活,已经使我不习惯家里沉闷的没有人沟通的生活。我决定呆在学校,找更多的家教赚钱和打发时间。
凯子为去哪里而发愁,他想了一圈,最后绕回来,决定驻扎在这里了。
“你应当回去跟家里人交代一下。”我替他着想道,我也不知道他爸妈到底知不知道他被开除了。
“你知道吗,我妈妈成天在家里炫耀,我儿子在北京上名牌大学,将来指定怎么样。我回去一交代,她要疯掉的。”凯子沉吟道。
我倒渴望有这么一个妈妈。如果我父母会以我为荣,我肯定会争取当个优等生,我进入社会肯定只干光宗耀祖的事不干坏事。可惜的是,他们对我毫无期待,毫不理解。举例为证,后来我大学毕业了,在某个单位工作了半年之后,有一天回家,我父亲突然问道:“你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我吓了一跳,反问道:“你怎么会关心这个问题?”他无奈道:“哎呀,这邻里街坊什么的老是跟我打听,你干什么工作呀,有多少工资呀,我说不知道他们又不信。”我妈妈则不可能清楚读中学和读大学有什么区别,整天只问我吃得好不好,为什么这个社会上有很多胖子而我却成不了胖子。对她而言,吃胖应该是我人生最大的目标。可以说,除了被学校开除或者当个肄业生,我简直一点负担都没有。
“那么他们知道吗?”我替凯子担心道。
“我也不知道他们知道不知道,反正扛着呗,也不跟他们要钱,也不说破。”凯子道。
“那迟早要知道的。你妈迟早要发疯,晚疯不如早疯。”
“我得混出个名堂再回去说,我就说自己把学校开除了,社会是更大的学校。”
“那还不一样吗,以为你妈是傻子呀?”
“那就不一样了,有了名堂,我妈就有吹牛的资本,也就没有发疯的理由了。”
有这么个把儿子当回事的妈妈真让人心里暖乎。一时间,我对凯子的妈妈无比思念,真想把她弄来当妈妈。
“那你赶紧搞名堂,整天睡觉那算什么名堂?”我着急道。
“我不正想吗?想清楚了再搞嘛!”
“要不跟我一起干家教去。”
“那算什么名堂呀,我妈要是知道我干这种事,非得发疯。”
“那你意思我干家教很低级了?”
“不低级,你干份家教赚点钱,我们才有吃的,劳动所得光荣得很。但我不一样,我是干大事的,只有干大事,才能弥补退学,懂吗?”
我点了点头,对,凯子应该是干大事的人,鸿鹄不能干麻雀干的事。一时间,我对他的未来比我自己的未来有更多的向往期待。
大师和阳痿卷了背包回家了。大师去年暑假没有回家,那是还呆在恭王府里,大热天闲着没事,到什刹海去摸螺丝,一个猛子扎下去差点出不来,别人把他拉起时已经淹得半死。今年他一到暑假就有点后怕,跑得比谁都快。
梁档心有所托,耐心地驻扎下来,每天入睡前敲敲暖气管,听听楼上的回响,安然入睡。他心里有小九九。后来连续几个晚上敲打,楼上毫无反应,显然,421女生作鸟兽散了。梁档算盘落空,无比失落,意志消沉地跟凯子进行睡觉比赛。
我干了四个家教,也就是说,一周要去四次,忙得跟上班族差不离了。四个家教都是文化课,上次教国画那个,我边学边教,等我自己学得有点瘾了,家长就把我辞退了。文化课里我最憷的是教英语,最喜欢的是教语文数学。我的口语差得会让英国人发疯,在中学时,我的音标就学歪了,带着浓重的地方特色,大学里想改也改不过来,能不念出声的就不念出声。这种水平明显是误人子弟。还好我扬长避短,只教语法,以免破坏学生一口纯正的口音。
其中有一个在西四的家教,教了两周就结束了。原因是在结账时跟家长搞不清楚,当初约定一节课十五元,但家长却理解成一次(两节课)十五元。那女人是做生意的,家境不错,她估计我看她家里有钱了,就漫天要价,因此很愤怒,很鄙夷地看着我,像要把我内心的小伎俩看穿。我不能让步,像个做错了事的人却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最后那个女人带着满脸的鄙夷不情愿地把钱付给我,并让我滚蛋。我是个敏感而脆弱的家伙,虽然得了该得的钱,但被永远误会的屈辱使我很难受,像噎了一块嚼不烂的肉。回来之后,我只能把这块肉向凯子倾吐,凯子道:“被人误会怕什么,别指望人人都理解你!”
“为什么呢,为什么理解就那么困难呢?”
“人与人的关系都是由误解构成的。我们只有在文学作品里,才看到理解的可能,因为文学为人际关系作了揭示,读者理解了每个人物的欲望,但人物之间的关系还是误解的。读者通过作品认识到误解是世界的根本,因此也就理解了误解是生活的有机组成。所以你不要指望一个商人能理解你。”
“可是,老被人这样误解,那怎么办呢?”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
与这个家教相比,其他的家教还是比较友好。他们很爱他们的儿女,根据爱屋及乌的原理,不会亏待儿女的老师。我边教学边观察着这些其乐融融的家庭,这是相当愉悦的感受。我甚至想,有一天我和左堤会组成这样的一个家庭,我们也会有这样一个儿子,我们也会请一个大学生家教,未来多么美好。这种念想一闪而逝,我为自己想像力过于丰富而超前感到羞愧,但无比甜蜜。我在骑车回学校的路上,回味着甜蜜的感受,希望新的学期快点来临。
15
暑假的校园像个被掏空了的身子,内部空虚,活力尽失。白天阳光照耀,知了们声嘶力竭地占领了校园,路上只有蚂蚁在爬;晚上剩留的学生像穴居动物出来,也无所事事,如游魂在走。少量有女朋友的这时节就撞了大运了,可以在校园的任何一个角落为所欲为。
凯子白天睡觉,起来后自己跟自己下棋,晚上偶尔看看球赛,或者对着黑夜发呆。有时候我会买两瓶啤酒,在食堂里买两个鸡腿,互相对饮。我们该说的话都说了,已经相对无言,只能用心灵交流。不过这种奢侈的场面不多。更多的是我在忙碌家教,凯子在无所事事。
暑期过了一个月多,凯子的生活淡出鸟来。
“我想去一趟三峡。”凯子对我说。
“去干什么?”
“文化苦旅。”凯子郑重道。
其时余秋雨刚刚开始流行。文化苦旅是很时髦的玩意儿。
我也觉得凯子要出去走走了,要不然这样会闷坏他的。他正在为搞出名堂而努力呢,因而我对他期望很大,相信他的每一次行动必有深意。
“你身上还有多少钱,我要借个路费。”他问。
我打开箱子数了数,居然有六百多块之巨。我也不知道走一趟三峡需要多少钱,拿出六百块借给他。我都被自己的慷慨感动了。
凯子接过六百块钱的时候,握了握我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为自己拥有唇齿相依的哥们而内心充满温暖。
我冒着酷暑买了两听冰镇可乐,在火车站为凯子送行。三峡工程已经启动,正在进行阶段性移民,按照蓄水计划,如今的许多风景将变成未来水底失落的文明。这座史上最牛的大坝建成后,如何防止敌对国的远程导弹,如何应付不可预测的地震,如何对付泥沙淤积,如何面对未来生态环境的破坏,也成为我们在谈论女生和学习之外的话题。我觉得凯子这一趟旅程意义重大。而我的一些路费上的贡献,就像恩格斯赞助马克思面包一样,那不是面包,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助力器,非常值得。那时候,我对世界总有一种人文的忧患,渴望能够参与世界并且改变世界,虽然自己连屁股的屎都擦不干净。
凯子没有在宿舍,我会觉得空落落的,似乎宿舍里缺了一个部件,特别是在暑假时期。梁档由于太无聊,白天去干家教,晚上组织残余的学生打拖拉机,他们越打越上瘾,宿舍熄灯了搬到水房里打,半夜里爆发出一阵阵欢呼或者怪叫声,生活充实得一塌糊涂。那时我打牌不流利,也不感兴趣,所以愈加孤单。学校这时候展现出仁慈的一面,开放了阅览室。于是我到阅览室看些闲书,又恢复到写伤感诗的状态了。光光写诗还不够,有时候还得跑空旷的地方去流一阵子眼泪。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是对深深的渴望不可及的无奈?是对生活中毫无目标的空虚?是对周遭充满莫名的恐惧?总之社会还没有怎么虐待我,我却要哭泣。根据我自己的回忆,在漫长的青春期,隔个二三十天,我总要流一次眼泪,流了心里就舒服了。只能这么解释:也许跟女生来月经一样,情绪的男生也有生理周期。
16
终于,凯子回来了。紧接着,开学了,意味着我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左堤了。
我从伤感的情绪中一个懒驴打滚,不,一个鲤鱼打挺,精神抖擞起来。身体像打了鸡血,充满力量。
小别胜新婚。那些讨厌的时候面目可憎的同学,经过一个暑假的分别,变得分外可爱。而左堤,当我在课堂上偷偷看着她,犹如看到严冬之后的春芽,清新可人;犹如看到冬日里的朝阳,温暖且充满希望。总之,世界上没有人儿会比得上朝思暮想的姑娘更让你怦然心动。
421的姑娘从家里带回来一些土特产,时不时敲敲暖气管,从楼上吊一些下来。大师、梁档们兴奋得跟发春似的,对着空气唱情歌,并嚷嚷着投桃报李,大伙儿把家里带回来的能吃的都贡献出来。我心不在焉,不胜其扰。
一种亲昵的占有的渴望使我充满力量。我上图书馆查资料。我坚信每个爱情故事里都有求爱的场面,那是人类最浪漫与唯美的瞬间,必然有一款适合我的。这是我查资料前的想法。但在查找过程中,发觉书中的描写与我的现实相去甚远。首先是一见钟情是不合适我们的。如果我和左堤有一见钟情的可能,那就不用费这么多事了。一见钟情真是他妈的理想主义者的最次的情节。其次,即便不是一见钟情,男主角都有超人的魅力,追求的资本,小说中加长求爱难度只是为了情节更加丰富,并非有技术性值得借鉴。而长的像我这样,客气地说,身高在一米六到一米八之间,相貌介于丑陋与英俊之间,身材介于瘦弱与强壮之间,思想介于伟大与渺小之间的人,扔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那些有形有款的男主角的经验,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至此,我对古今中外的大部分爱情小说相当失望,理想主义占据了主导,作家的脑袋里装满了甜蜜的屎,颜色好看但毫无营养。
当然,也不乏平凡人甚至丑陋者的爱情,但苦情戏令人不忍卒读,追求的过程占据了整部小说。我是箭在弦上,费那么多工夫,黄花菜都凉了。
我每天上图书馆,度过了我有史以来阅读最密集的岁月,并将它当作一个难题攻克。最后我得出结论:去小说里寻找现实的经验,无异于水中捞月。
我像一只默默犁田的老牛抬起头,停止了工作。嘿,这下倒是来了灵感。我突然想起一本烂得不忍卒读的小说里的情节倒是可以用,甚至在我印象中,很多烂书上都有这样的情节。对,如果我写出这样的情节,我会惭愧乃至呕吐,但它却很实用。
“梁档,左堤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问。
“十月六日。”梁档不假思索道。
“确信吗?”
“靠,连我你也敢怀疑。”梁档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是典型的国字脸,确切地说,曰字脸,看上去很像一台卡通的电脑。
这个生日也就是开学一个月后,日子非常恰当,好像专门为我精心设计的。
我从北太平庄走到小西天牌楼,终于找到一个花店,买了一束花。一切都是按照滥情小说的情节进行。
晚上的时间,我很难在教室邂逅到左堤,也许刚开学不久,学习还没那么用功。而在大教室里上课,你很难挤到前面的女生堆里,即便你能挤进去,也不好意思挤进去。除非你色胆包天。终于有一天,我色胆包天,摇身一边,变成某个小说里混不吝的男主角,嬉皮笑脸地挤进去,挤到左堤身边坐下,好像他男朋友一样。这使得周围的女生很惊诧地看着我,我忍着心跳的不安,外表仍维持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天哪,原来在某种情感的驱使下,人可以如此分裂。
这是夏天,左堤穿着颇为紧身的淡黄连衣裙,上身饱满,譬如一枚快要掉下来的果实。我觉得自己像个农民,劳作了整个季节,现在多么想把这枚果实摘下来,并且对全年级宣布:嘿,别抢了,这枚果实是我的。
“听说十月六日是你生日。”我装作漫不经心道。
“是呀,你怎么知道?”左堤显然对别人知道她的生日感到兴奋。他妈的,难怪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在这上面动心思。
“关注你就知道了,到时候会给你份礼物的。”
“啊,是什么呀?”
“暂时不公开,费了我点心思呢!”
“你这么客气呀,从来没有男生送过我生日礼物。”
看来这一招太对了。我是第一个送她生日礼物的男生,由此也基本可以确定,她之前的情史是空白。活了二十来年,老天终于给我一份好运气了。
汉语修辞学的老师走了进来,教室里的声浪从沙滩退入海中。这种课注定是无趣的,如果不是看在要跟左堤套近乎的分上,我简直不屑于上。
“这个,回头你带给兀凯歌。”左堤从书包里掏出几张相片,递给我。
我接过,看了看照片,就如被毒蛇咬了一口,血液霎时凝固。
我说话很慢甚至结巴,但是感性思维的反应异常迅速。比如说看了一副画面,我在瞬间就想到整个故事。
几秒钟之内,我的脑袋处于眩晕状态,心凉到冰点,一种类似于打摆子的战栗从身体内部发出,一波波往上走,最后从天灵盖上逃脱而去。我试着站起来,发软的腿并没有继续软下来,还能硬起来,因此我挣扎着从座位上站起,掠过一个个女生的膝盖往外走。全班都惊愕地看着我,但我无视一切,内心只有惶然和难以忍受的痛。
错愕的修辞学老师终于忍不住了,质问道:“你要干吗?”
我无暇理他,但走到门口的时候,我觉得不辞而别太不礼貌,我对老师道:“对不起,我必须逃课。”
我冲出门口,穿过幽暗的走廊,走过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当一下子出现在白的耀眼的阳光下时,我没有感到炎热,突然感到一阵温暖。确实,我脑袋冰冷,此刻特别需要太阳的能量使之迅速回暖。在升温中,我一头倒在草地上,倒在阳光的巨大怀抱中。一个路过的老师好心地走过来,瞧瞧我是不是中暑倒下了,他边用手拨弄我边叫道:“同学?同学?”我头朝下伸出手摇了摇,表明我还活着,我真诚道:“老师,别管我,我在晒太阳。”老师认为神智不正常,继续好心道:“同学,你是不是脑袋晒坏了。”我不耐烦了,道:“老师,我正常得很,你最好走开。”老师皱着眉头,很不情愿地走开。
不知过了多久,我像只冷血动物吸足了能量,摇摇晃晃地站起,眼色矇眬地走回宿舍。不论是倒下还是走着,我的手里都攥着相片,不敢看也不敢丢。
楼道里颇为安静,只有部分没课或者逃课的学生在冲水或者唱歌,每一点声音都特别刺耳。
我踹开宿舍的门,凯子正躺在床上,被我吓了一跳,翻身而起。我把照片啪地摔在桌子上,冷冷道:“左堤让我交给你的。”
凯子看了照片,又不安地看着我。
我指着门外,强忍着怒气道:“赶紧给我滚!”
他想解释,我制止住,举起手道:“别说废话了,再不出去我就动手了!”
凯子道:“你打我吧。”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扑了上去,将他连推带踢搞出门外,嘶喊道:“你他妈的要是不走,我就宰了你,你这杂种!”
我气急败坏,砰地关上门。由于情绪波动太大,我的精力透支得厉害,一头倒在床上。
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掠下来,散落地上。照片是左堤和凯子的合影,背景是正在动工的三峡风景。
我只是再瞥一眼,一种眩晕的感觉就把我无边无际地淹没。
八九岁的时候,我跟着妈妈去湖上放鸭子,有一天风浪又急又大,百来只鸭子被暴风骤雨打散,在湖中惊慌四散。我和妈妈坐着一个竹筏追赶,一个浪头打过来,竹筏颠着往水里沉。我在竹筏的这一头,妈妈在那一头,我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湖水淹没了,没救了,我想喊妈妈,但是懒得喊了,她也无能为力。我知道妈妈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但是她的爱也无能为力了。但这短暂的时刻,我感到命运的无助和恐慌。后来湖水淹没到我腰际,竹筏又浮了上来。但那种被淹没的恐慌一直无法散去。
而这一瞬间,被朋友背叛与抛弃的无助与彼时相通。我觉得自己在世上已经很多余了,如果自己能像一滴水一样蒸发干净,那该多好。
我昏沉沉地死了过去,后来泰森把我叫醒了,问道:“嘿,你是不是跟凯子闹翻了?”
“别跟我提这个人。”我一听这个名字,愤怒就代替了无助。
“别这样,大家都知道你跟他是最好的朋友,别说翻脸就翻脸,一会儿我叫他回来。”
“他要是敢再住这边,我指定杀了他!”我咬牙切齿道。
泰森没有办法,收拾了些凯子的物什,走了。
关于这场纷争的内幕,大伙互相打听一下,全都知道了,传得很远。
我的脸丢得很干净。
17
关于那段时间,我的情绪次第演变,真是值得大写一笔。此后人生中经历过的心理,在此都能找到样本。
第一天,先是愤怒,无以复加的愤怒,特别是晚上我想起凯子,就像想起魔鬼撒旦,真后悔没有除掉他而让他走了。世界充满了欺骗与谎言,就跟吃饭吃出沙子拉屎拉出肛裂一样,习以为常。但是,你最信任的朋友的欺骗,就如把你舌头割一刀,把你屁股安上痔疮一样,痛呀,彻骨的痛。凯子从三峡回来,我还问他有何感受,他像布置完导弹防御系统一样,点头道:“不错,大有前途。”让我觉得这是个忧国忧民之辈。当我想到他只不过完成一次瞒天过海的泡妞之旅,肺都要气炸,人都要休克。
次日是空虚。气慢慢儿没那么鼓了,定睛一想,在一瞬间失去了两个人,一个最可依赖的哥们,一个自以为唾手可得的女友。哦,一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人,现在心气低得如尘埃,谁都可践踏。可有,可无,轻贱如空气,找不到自己了。
空虚渐渐散去,又有活着的勇气,这是内心的疼痛达到极限。我用小刀在自己手腕上划着,先是没有感觉,或者一点都不来劲,后来划出很深的痕,几乎要渗出血了,肉体的痛减轻了内心的痛,痛的转换达到一个平衡时,我才觉得稍微好受些。多年以来,我见过几个朋友手腕上都有割痕,我相信他们都有过彻骨锥心的疼痛。
接着是惭愧,是自哀自怜,因为我已经成为系里的一个笑话了。每回想起一次跟凯子的交往,每回想一次跟左堤的对话,就有一次心痛。我不想回忆,但记忆会不时地闯进来,比如说,左堤最近没有上晚自习,是不是都跟凯子约会去了?左堤把照片让我转交,是不是特意让我明白他们的关系?还有,那束该死的玫瑰花我后来并没有去退,它肯定被如期送到左堤手里,连同极其肉麻的求爱字眼,一定会被女生引以为笑料。这些闪念一出来,就如一根针在我心尖上刺一下。
再也没有一个真正的知心了,陪我走过低潮的是黑豹乐队,每天听着窦唯在卡带里唱《无地自容》。
我在高三开始听窦唯,特别合胃口。从他的歌声中,可以看出对生活表面的极不信任。是的,怀疑一直占据我的内心,从课本,到生活,到自己,处处值得质疑,处处值得深究。那几年,黑豹和唐朝红极一时,我喜欢他们,但是我觉得黑豹主唱窦唯是内在的,唐朝是外在的,前者在音乐上更有挖掘的后劲。窦唯后来脱离黑豹,黑豹乐队一蹶不振,虽然出了好几张专辑,主唱换了好几任,都已经是在吃窦唯的老底了。那时候窦唯的妻子是王菲,王菲成为歌坛天后,窦唯怎么能容忍这种郎才女貌妇唱夫随的完美的传说呢?背负这种传说是多么庸俗不堪忍受的事情!窦唯后来离婚,移情摄影师高原,开始一段人们扼腕叹息的婚姻。尽管人们有这样那样的猜测,比如说他承受不了妻子贵为天后的压力,但我还是认为,窦唯对完美生活的质疑以及不流俗的趣味使他选择了一条人生偏僻的小道。完美意味着无趣,人生宁可落魄不可无趣。
转眼十多年过去,有一次我在北京某酒吧看见窦唯在静静地弹琴,此时窦唯的音乐创作转向玄乐,宛如天籁,不食人间烟火。而媒体上则报道,窦唯落魄,靠到酒吧卖唱维生。他已经彻底孤独,从人间飞了。而我想到此人在十多年前激情而颓废的音乐伴我走过孤独岁月,心中不禁一颤。
那时候我还学会了喝酒。之前我对啤酒不感兴趣,少有的饭局上偶尔会喝一小口应付碰杯。一瓶一块钱的燕京,墨绿色,握在手上沉甸甸的,你像握住一个人人在失意时都可以抓住的伙伴。我大口大口地喝下去,真苦,那是我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口酒。我想,这么苦的东西怎么会有人喜欢喝呢?后来,某部电影的台词说,酒的好喝就在于它很难喝。
说得真好!
18
进入大三,对宿舍里其他人来说,是进入了一个发情期。
梁档的发情相当理智,他做了一个主题为“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的调查表,让421的女生填写。内容五花八门,甚至变态,举几个例子,以窥一斑。
1.你喜欢男生是:
A优等生 B中等生 C差等生 D学生干部
2.你喜欢男生身上的哪一种毛?
A胸毛 B腹毛C腿毛D胡子
3你喜欢哪种着装的男生?
A西装B便装C运动装D乞丐装
4你喜欢男生身体与气质的哪一种结合?
A牛一般强壮B马一般潇洒C猪一般可爱D虎一般威严E驴一般傻愣
……
调查表经过大师和梁档的苦心经营,比我们考过的任何一张试卷都要严谨、细致,有利于加强对我们自身的认识。数学系的女生倒不含糊,以严谨的精神填完试卷,对有的问题还做了补充。可以说,她们非常乐意在其中袒露自己的喜好,证明自己除了数学推理,在浪漫方面也颇有心得。
大师则失去了大师的风度,捧着这份玉女心经,如饥似渴地偷窥女生心灵情感的秘密。他的样子,真像一只在警惕舔舐的食蚁兽。梁档的双眼一动不动,那些信息通过眼光,进入大脑,成为档案永远储存在里面。除非有一天他脑震荡了才会被震出来。阳痿对此不是很感兴趣,他只是像看言情小说一样,或者当成某种常识,好奇而已。我根本无心关注这个,当轮到我时,我出于礼貌,也出于无聊,浮光掠影地扫了一遍,为数学系女生的趣味颇感忧虑——她们的平均趣味,只有傻B正合适,我预感到她们将来都会跟傻B结婚。
有一天夜里,梁档向我们抛出了一个问题:“怎样才能进入学生会?”
“要有背景。”大师沉吟道。
“要有政治头脑。”阳痿提出他的见解。
这两样东西梁档都不太有,于是转而问我。我问道:“猪圈羊圈那么多,你都可以进入,为什么要进入学生会?”
“我觉得当个学生干部比较有前途。”梁档郑重道,“我知道你对此不以为然,你就告诉我怎样可以进入?”
“拍马屁。”我回道。
“那不叫拍马屁,应该叫政治修养。”阳痿提出异议。
“这个,是一回事,你们看的角度不一样。”梁档分析道,“还是叫拍马屁实在些,不过,这管用吗?而且你觉得我有么有拍马屁的素质吗?”
我们数人面面相觑。前面已经说过,梁档不论是脸型,或者整体形象,都像一台电脑,说话虽然精确但很愣,属于方而不圆的类型。拍马屁应该属于那种从形象到言语都圆滑的特长,而他,从原理上说,应该是跟拍马屁绝缘的。
凭着感性的直觉,我们摇了摇头。
“不过事在人为,你们说是不是?”梁档并没有对自己失去信心,道,“虽然我们没有开拍马屁的专业,但是只要我肯学,就一定能学到。”
我点头称是。我最佩服的就是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的人。
“你不觉得这很可耻吗?”阳痿恨铁不成钢道,“我们毕竟是名牌大学,专心学这个,传出去不让人笑话?”
“错了,”我反驳道,“中国人总是用道德的层面来看待拍马屁,与点头哈腰、阿谀奉承联系在一块,认为那为人不齿。实际上,在官场职场中,拍马屁是个必备技能,是中性的不需要避讳的话题,它是向上的润滑剂和钥匙。日本有专门的拍马屁公司,就是让别人舒服。我在这里奉劝各位,如果你们有出人头地的想法,你们文学与语言各个学科全挂了都没关系,只要学好拍马屁这一科,保管十年以后,你混得最好。”
“那么,你自己为什么不学呢?”阳痿还在质疑。
“我缺乏这个潜质。拍马屁的人,必须有坚强的神经,谦卑的心灵,但是我太脆弱,太自尊,我学上一百年,也顶不上有潜质的人学一年,为什么要拿自己的短处跟别人的长处死磕呢!”
梁档醒悟之后,说:“对,太对了,就这么干。师师,你知道这么多,将来混得肯定比我们好。”
梁档获得了混世秘籍,把它当成一把利器,向学生会猛扑。大概是学生会干部没有见过马屁拍得如此凶猛而生硬的,经过民主讨论,分给了梁档一个苦差使,卫生委员。即负责监督每个宿舍的地板干净不干净,被子叠了没有,臭袜子味儿浓度有没有超过人体承受的极限,根据各项指标选出标兵宿舍。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前一任卫生委员因此得罪学生而主动辞职,梁档的屁股生逢其时地落到空出来的椅子上。
新官上任三把火,梁档从地摊上给自己购置了一件西装,他觉得很有官范儿,板着身子在各个宿舍走动。但我定睛一看,天哪,他从一个朴实的学生变成了装时尚的民工。我提醒他,但是他坚决不认可我的看法,坚决认为我是嫉妒。我没有办法,世界是一样的世界,只是因为我们趣味不同而有了不同的世界。
梁档此举,我只好当成一个农家子弟追求上进的行为。现在成为学生会干部,将来就有可能成为社会上的干部,并且利用积累的经验,一步步往上爬。有一天往下一看,啊,已经爬到了很高的地方,已经把很多人踩在脚下了,在社会阶层中已经到了金字塔的中上部了。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可以耀武扬威一下了,终于可以光宗耀祖一下了,可以感慨农民翻身做地主了,终于可以停下步子,享受一下孙子和装孙子的尊敬了,甚至,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腐败一下,尝一尝欺压别人的感受,闭上眼睛想想当土皇帝的感觉。当然,也有可能此刻眩晕了一下,掉进号子里去了。如果修养好一点,脑袋清醒一点,觉悟再高一点,可以激流勇进,争取更高远的政治前途,自己成为自己崇拜的那个人。追求上进的学生,不外乎诸如此类的结局,我们的梁档早早开窍,开始积累经验。
但后来事实证明,梁档扑进学生会捞个苦差使,另有深意。
19
六百块钱被凯子洗劫之后,我陷入大学生活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别无他法,只能更疯狂地投身于家教。
祸不单行,在此期间,我的自行车被人偷走了。在学校里,单车被人偷走,就像在食堂吃饭咬到沙子一样频繁,但谁也不愿发生在自己身上。窘迫之际,发生了一个插曲。
周末下午,我费尽口舌,借了梁档的女式单车,决定去中财蹭饭吃。我的高中同学石头在中财,离我学校大概四五站的距离,是我所有老乡里最近的。石头为人和善,对我特别好,和他在一起我会感受到一股父亲般的温暖。如果我想吃红烧肉,他绝对不会给我吃普通的肉,中财的菜质量上比我学校要高出一个档次,这一点我很有自信。
我把车停在他们宿舍楼下,一阵闲聊之后,石头带着我进入了梦想的天堂,不,梦想食堂。为了蹭这顿饭,中午我都没怎么吃,所以我吃得相当认真,仔细地凝视每一块红烧肉像凝视自己的亲生儿子,然后放进口里。这顿饭吃得身体和内心都相当充实。那时候都有这样的理想:要不然脸皮厚一点,每周都来蹭饭吃算了,反正石头的脾气这么好。
等我心满意足地想要走的时候,发觉梁档的自行车不翼而飞了。他妈的,天下乌鸦一般黑。我沮丧且心神不安地坐公交车回来。那时候我充满宿命感,我觉得肯定是做了对不起良知的事,上天才这么惩罚我的。车没了,这事还跟梁档不好交代,雪上加霜,财政赤字比美国还美国,这日子没法过了。
本来我在学校南门就该下车,由于精神恍惚,居然过了南门,到了学校东门才晓得下车。当我走过马路的时候,眼睛突然一亮,地上有个结实锃亮的钱包。其时天已经黑了,街灯的反射使得钱包更加扎眼。我毫不犹豫地捡起来放进口袋,捧着咚咚跳的一颗心,跑回宿舍。他们在宿舍里打牌,把桌子拍得砰砰响。我转身到了厕所,蹲在蹲槽上,关上门,好像真的在拉大便一般,然后把钱包掏出来,里面有九百来块现金,大量的用餐发票,身份证、名片、美容卡。身份证和名片显示该人是一家房地产的女副总,其住址就在校内。
这个钱包彻底把我生活打乱了。那段时间,我模糊地相信头上三尺有神明,在我陷入窘迫的时候,神出手来救了,要不然怎么会先让我丢了单车再让我捡到钱包呢?我在失眠了一天一夜之后,写了一封长信,向这位副总说明了我的来历,一个中文系优柔寡断的学生,处于困境,神的旨意要我把钱留下来,这笔钱对你来说也就一餐火锅饭局,却可以助我渡过难关,有朝一日发达了,必然奉还,等等。我把长信和身份证、各种信用卡、美容卡一并寄了出去。
那九百块钱帮我渡过难关,特别是赔偿了很棘手的梁档的单车,却使我心里更加纠结。我时不时在问自己,对吗?错吗?矛盾的心结在我内心从来就没有消化过。即便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一想起来,矛盾的愧疚依然习惯性地涌了上来。毕业后到了社会上,干过比这不道德的事情多了去了,忽悠别人的投资,偷别人的女朋友,怂恿别人赶紧离婚,每件事都比这严重,却认为物竞天择,理所当然。为什么呢?我考虑了良久,得出金子一般的结论:青春期的罪恶将是陪伴你一生的罪恶。
有一天我吃了晚饭,到德胜门附近一个大杂院里家教。当时我来得早了点,那个叫王皓的小学四年级的孩子还没有吃完,见我来了,放下筷子就要结束饭辙。他妈妈,一个年轻,动作利落,略显饱满的少妇,我叫她陈姐,把他摁在桌子上,并且叫我在一旁稍微等待。只因我长得不成熟,王皓叫我哥哥,而我叫他妈妈陈姐,关系有点乱套。但这并不影响我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子在灯光下舐犊情深,看得我有一种难言的复杂的忧伤,让我想起母亲,想起左堤,加上眯了捡来的钱,心中矛盾,总之,我的思维非常杂乱;而且,你知道,这段时间仍处于情感的不适期,凯子和左堤留下的疼痛感依然在我内心流淌。
百无聊赖中我去了一趟卫生间,在拉一泡小便的同时,眼角也止不住渗出液体。我想,反正厕所的门关了,不如放纵一下,于是伴随着自己的低吼,更多的眼泪冲出来。我知道自己的例假来了。一分钟后,我揉了揉眼睛,做了个深呼吸,打开卫生间的门。
“小李,你怎么啦?”陈姐也许听到我抽泣的声音,也许是发现我眼圈红了。
“没什么。”我说,我的声音还有点不正常。
我想带着王皓开始上课,但是陈姐道:“你这种情绪给他上课,我也不放心,有什么难处,你还是先说出来吧。”
我感觉到她的关心,喉中一哽,道:“我说出来,你不会笑话我吧。”
“怎么会呢?”她笑着,让我很放心。
于是我让王皓先进里屋,竹筒倒豆子,把与左堤和凯子的纠葛一股脑说了出来。陈姐边听边笑,最后安慰我道:“难怪那么伤心。不过呀,你还年轻,什么都可以重新再来嘛。”
我说出来之后,就如吐出一堆污物,心生惭愧,但是心里好受多了。又听她说得那么轻松,觉得自己也太郑重其事了。
我给王皓教的主要是作文。这孩子自认为写作文还不错,问他有没有问题,他说没问题。他唯一的问题就是,老师要他写三四百字的作文,而他用三四十字就写完,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写得那么啰嗦。在陈姐看来,他当然是不会写作文了,她希望我能让王皓写出数百字的作文。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题。我对王皓说,你要设置障碍,比如说两个人谈恋爱,它没那么简单,中间会有很多障碍,比如说会有第三者出现,女主人公喜欢上第三者,男主人公很痛苦,那么只有到最后一段了,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王皓很聪明,在我的循循善诱之下,举一反三了。写野炊,懂得设置障碍,小刀没带了,点火点不着了,菜叶没地儿洗了,等他一个一个障碍解决,嘿,已经凑成三四百字了。总之,我的任务就是启发他设置障碍和解决障碍。但是有一天,他突然醒悟过来,道:“我们这么写是不是有点假?生活中其实一切都很顺利,没有这么多障碍的。”我深沉道:“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所有的事情都会有障碍的。有的障碍你还没法解决呢。”
两天后,也就是中秋节,那一天没有课,陈姐邀请我一起过中秋,也为安慰我人生的失意。我有一种莫名的温暖和喜悦。我们仨吃了饭,还喝了点酒,吃了月饼,然后像三口之家一样去地坛赏月。月亮光洁、圆润,像个成熟的女人,在天上目睹人间聚散。那晚我很开心,话特别多,把我所能想起的东西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出来,童年的,大学的,未来的。而陈姐也告诉我,她是一个离婚的女人,有过不幸的情感经历(平时我以为她丈夫在外地工作)。我的失意与之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因为我真正的社会人生还没开始。我们三人散步在地坛的古柏之间,她在中间,王皓在右边,我在左边。我和她的手有意无意地碰在一起,后来她握住我的手。一种狂野的情感像闪电劈进我的身体,我浑身战栗,温暖、惊喜和不安搅拌成一道丰盛的菜肴,封住了我的胃口。
我们的手时而分开,时而又握在一起,就像我酸甜苦辣交杂的情感一样,无以言表,只有月亮一清二楚。那晚回来后,我像从暴风骤雨中逃回来,极度疲惫。
20
学校越来越拥挤,对于喜欢踢足球的学生来说,想找个合适的场地踢场球,比找个合适的地方做次爱要难得多。东操场封闭,不让踢,西操场被瓜分成两个小场,永远有人在踢。我们到处找小场踢,包括篮球场、武术场以及科文厅东边的小空地,实在没地方踢,我们就在走廊里传传球过过人,过个脚瘾;或者把厕所的门当成球门,练练反应能力。
“后两节课你不上了,那就早点去占场地吧。”泰森吩咐道。
我点了点头,和几个不想上课的家伙先回宿舍。十一点不到食堂就开饭了,只有我们这些人才能先拔头筹。食堂的师傅这时候出手特别大方,一勺就能把你撑死。十一点半不到,我和洪哥便带了足球,占领了一个篮球场先练习传球。十二半后,那些喜欢把课上满的家伙就来了。这种球赛跟饭局一样,来了两人就加进来,阵容不断壮大。我作为一个机会主义者,只是在前场游弋,寻找把球捅进小门的快感。有一瞬间,我眼前一晃,发现不知何时,凯子已经加入了比赛。我瞬间涌出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心跳加速。
钢叉以意大利屠夫式后卫的剪刀铲把我铲倒在地,我像一个石子弹到铁丝网上,摔了个蛤蟆仰。一只手伸了过来,把我拉起。那是凯子的手。我像握住一个女人的手一样,心中一热,瞬间对他的仇恨居然跑没了,内心是对曾经熟悉的温暖的渴望。我相信大多数人的心跟年轻人的鸡巴一样,该软时软,该硬时硬;而我的心却跟老头的鸡巴一样,该硬时软,该软时都化了。这个真理此后不断得到验证,从而我确信自己不能当政客、商人等需要理智的职业,最终沦落为只能把感动当饭吃的作家,去寻觅世间迸发热泪的角落。话转回来,也就是此刻,我的理智真想让我把凯子的手甩开,留给他一个冷峻的背影。但是我的心做不到,不可否认,我是个可怜的家伙,一点火星般的温暖就把我全部融化了。
我努力克制住想和他对话的欲望,若无其事地站起,重新融入比赛。心中却有个疑问,接受他呢?还是拒绝他?此刻天气骤变,几声闷雷之后,大雨浇了下来。雨驱散了大部分活动的学生,但我们几个没有走,继续在雨中肆无忌惮地踢。我们见过雨中的意甲或者英超,当然也想体验一把。雨像一张巨大的网,我有一种被拥抱着的感觉,雨也像兴奋剂,让我更加疯狂。雨根本没有减弱的样子,视线变得模糊,积水中的传球路线也变得复杂,踢球的人渐渐少了。我在雨中打了个重重的喷嚏,凯子在我身边叫道:“着凉了,回去吧!”我没有停下,继续追逐着足球,我是最后一批离开球场的人。
次日我开始发烧,神志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模糊中我记得宿舍里的人在问我是不是真的发烧,一个个用脏兮兮的手探摸我的额头,然后展开激烈的争论。接着王大傻来了,班长毕竟是班长,一摸我滚烫的额头,就能确定我是发烧而不是发冷。梁档自告奋勇带我去校医院,后来梁档一直在我面前居功自傲,说我的命是他捡来的。我用最后一点清醒,紧紧攀附在梁档的单车后座,到了小红楼附近,我像一块泥巴一样掉了下来。梁档索性停下来,把我扛进医院。我估计这是梁档一生中最伟大的行为,与之相比,他的其他行为都显得猥琐。
回到宿舍后,他们把我当成高干来对待,把一瓶开水放我床前供我享用。平时提开水的人少,喝开水的人多,开水属于供不应求的物质。我在眩晕中做梦,说梦话,几乎我所接触过的人,甚至擦肩而过的人,都在梦中大聚会。有时候,我的意识中明明知道这是梦,但人物依然栩栩如生,发烧把人带入庄子梦蝶真幻合一的境界。
一颗剥开的葡萄被塞进我嘴里,甜蜜的柔软的冰冷的玩意儿。我睁眼一看,是凯子。我把葡萄吐了出来,叫道:“你走开。”
凯子尴尬地走出宿舍。一会儿泰森进来了,好言劝慰道:“师师,你醒啦!是你自己说梦话叫唤凯子呀,说着说着还流泪了呢。你对他感情很深,别骗自己了,有个哥们不容易,想开点。我们都要去上课,只有他有时间照顾你。”
我没有精力与人辩驳,闭上了眼睛,两颗眼泪被眼皮一挤压,流到脸颊上,滚烫而冰冷。我再次醒来时,宿舍里静悄悄的,我再次发现凯子坐在身边。他疑虑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发作。
我没有发作,冷静道:“你走吧,不要这样侮辱我。”
“我知道你恨我,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照顾你,烧一退我就走。”他无比真诚道。
“我又不会死,我只需要睡觉,你走吧!”
“你咽不下这口气,我理解,要不我把左堤还给你?”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激起我的愤怒,我冷笑道:“哼,你还真可怜我,告诉你,我有女朋友了,她很成熟,我们都有孩子了,世上能泡妞的不止你一人!”
我一口气说出来,简直要把陈姐搬过来让他看看,世界上并非只有左堤一个女人。
“不管怎么样,你要骂我打我都行,我只希望在你生病的时候,能够照顾你一次,哥们从来就不想失去你。”
我没有再说话,我们像两尊塑像,尴尬而安静地对峙着。我已经说过,我是个心软的家伙,此刻我的心根本就没有表情那么冷。相反,像火山岩浆已经在涌动,我只是为了不引起地震或者海啸而强行压住。
21
“你搬回来住吧。”两天后,我摸着已经完全退烧但有些冲动的脑袋道。
“你原谅我了?”凯子惊喜地看着我。
我愣愣地看着,酸甜苦辣从喉管涌了上来。
“我怎么原谅你?曾经最贴心的哥们,却他妈的是个骗子,你抢走了我喜欢的女孩,把我整个心都掏走了,你让我以后怎么相信这个世界?你让我自作多情那么久,你把我的脸丢得干干净净,成为整个系里的笑话,我之所以没有死,只是因为想好了可以破罐子破摔不要脸地活下去。我比狗下贱,比蝼蚁卑微,我有什么资格原谅你,你这个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的人……”
我把压抑了许久的一肚子吐了出来,随着惯性,眼泪和鼻涕一起滚出来,还不够,哭声也不甘落后地跟出来。我这个软骨头,居然扑在凯子身上嚎啕大哭,并用鼻涕和眼泪给他洗衣服。末了,我真对自己感到恶心。啊,人可以变成自己恶心的人,这简直是新发现。
凯子抱着我,像安慰一个女人。等我哭声渐小的时候,他道:“你怎么怪我都不过分。我只是想说,感情这事是计划不来的,阴差阳错呀!”
接着,我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向凯子倾诉了我是多么想他,他离开之后我多么痛心。我失去了一个女孩,不想再失去一个哥们,只要他能证明不是刻意伤害我,我都可以原谅。阴差阳错,是的,这个词语给我一个很好的台阶。
之后,又为自己感到羞耻。总之,凯子从西北楼回到十四楼后,我像个痛经的女孩一样,内心反反复复,时而接受,时而又不想接受。哦,这个优柔寡断、愁肠百转的小男人!
22
梁档突然宣布:他和421的秦春芳正式确定恋爱关系了。
这个消息也让我们恍然大悟。我们把当初的问卷调查拿出来一查,在秦春芳的调查表上,确实有喜欢学生干部、喜欢着装正规、喜欢身体健康、能够吟诗作赋等等选项。关于梁档的入主学生会当最基层的干部以及把自己打扮得西装革履,原来是早有预谋的。什么叫有心人?梁档就是。什么叫无难事?这事就是例证。421宿舍里最拿得出手的是秦春芳和赵颖,后来经宿舍里进一步论证,两者之间又选出上品,为秦春芳,而梁档则是宿舍里长得最不像话的。
梁档的猥琐在这里可以管窥,泡妞这种很浪漫的事他可以用这么科学的方法来解决,不能不说是一个异数。这个消息像一块石子掉进池塘,激起一圈涟漪。大师的脸色很难看,很显然,他对秦春芳已有意属,这从历次的卧谈会可以得知。没想到梁档棋高一着,抢先一步,我简直能听见大师的心里咯噔一声。
“你怎么证明你跟秦春芳恋爱了?”大师质疑道。
“爱信不信。难道我需要把亲密的镜头拍出来吗?难道我需要向全世界宣布吗?”梁档轻描淡写道,“我只是告诉你们,如果你们当中以前对她有想法,那是自由竞争;如果以后对她还有想法,那就是图谋不轨。”
梁档老是用统计学和二元论的方法来搞感情的事,这一点真让人受不了。
阳痿非常吃惊,他在男女这方面还没有开窍,但是没想到可以这么搞,从方法论上给他带来不小的冲击。
客观地说,我心里一酸,有一股醋意荡了出来,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说过,我对421女生没有感觉,她们的趣味特别中规中矩,与之配对的应该是傻B,而我则是多年之后才发现自己是个傻B。具体来说,我对秦春芳是谁的女朋友根本没有任何意见。那么,我的醋意从哪里来呢?我顺着气味抵达自己敏感的心尖,哦,恍然大悟,原来连梁档这种跟浪漫绝缘的人都偷袭成功,无疑在我的失败上又加了一刀,使我感到更加失败。
没有办法,我和大师只能强忍内心的悲痛,呼吁梁档请客。
“这种小事都要请客,我还请得完吗?”梁档轻描淡写道。
他当了小官,有了女朋友,范儿都变了,由一只畏缩的小鸡变成自信的公鸡。
这只公鸡接着很自信地请教我们一个问题:“你们知道哪家医院擅长割包皮?”
天哪,这句话让我们知道他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我们在澡堂里都看见过梁档的包皮,那是相当的长,犹如一个姑娘拥有一头披肩长发。稍微有点生理常识的同学,都知道这玩意儿有害无益,劝梁档割了。现在,是时候了。
“割什么包皮,直接把鸡巴割了算了。”大师气冲冲道。
“不安好心,我割了什么好处都给你捞?”
梁档对于这个小手术有点恐惧,所以对大师的乌鸦嘴感到不满。但是在宿舍里他找不到答案,于是只好挨个宿舍问,大伙觉得这事值得调侃,纷纷把他包皮挂在嘴上。
大师非常不满,骂道:“包皮长也拿出去炫耀,不嫌给我们宿舍丢脸!”
脑袋永远缺根筋的梁档此刻才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委屈道:“包皮长难道有罪吗!”
后来梁档果然割了包皮,并且如释重负。为了庆祝这人生的辉煌时刻,他忍不住赋诗一首《割包皮》:
这个月
我给小兄弟
一份特别的礼物
它鲜血淋淋
但受益终生
是的
在俗世生活中
有什么
比你出人头地
更让我
幸福呢
梁档的诗在每个宿舍传看了一遍,引为笑谈。梁档希望能以此诗成为文学社成员,但文学社社长春哥看了看,沉吟道:“格调低下。再练练,多看些名家经典。”
梁档的《割包皮》把我镇住了,想不到宿舍潜伏着这样的一个邪派天才。我请教凯子对此诗的看法,凯子道:“小试牛刀,大有潜力,但势必为主流不容。”我全力主张梁档继续创作,我们完全有共同语言。但梁档不为所动,他写诗的目的只是为了向人们证明他会写诗。既然大家把他当成一个打油诗人,他的目的就达到了,没有再写下去的必要了。他就是这么务实的一个家伙。比如,到了毕业的时候,在毕业推荐表的“特长”一栏,梁档觉得可填的内容太少。于是,他问我,围棋怎么下?我告诉他四个子围住一个子,就可以把一个子吃了。他说,哦,明白了。于是特长栏上就填上围棋。但他还不满足,就问我,为什么二胡只有两根弦,吉他却要六根弦?我说,一个是拉,一个是弹吧。梁档又哦地一声,又给自己的特长加了个音乐。
23
我在给王皓讲课的时候,眼睛时不时地瞄了一眼陈姐。并且像个怀春的少女,把一颗怦怦跳的心摁在胸中。陈姐在外间走动,只是偶尔进来给我倒茶,表情落落大方,好似中秋那天晚上根本没有跟我偷偷握过手。
其后的两三次家教,我都抱着一颗侥幸而忐忑的心,但一如既往,什么事也没发生。我知道有部分读者非常希望这里会出现一段不伦之恋,我也很希望能有一段传奇之爱奉献给你们,但是,没有办法,我必须尊重事实。事实是,如果这算是一段不伦之情的话,它在中秋之夜已经发展到高潮并且戛然而止,如同所有惊鸿一瞥的美景,擦肩而过的故事,匆匆而去。
一个多月后,王皓能把一篇作文轻易扯到三四百字,并自以为掌握了作文的秘诀,这一段的家教也宣告结束。最后一次,陈姐把工资发给我,略带歉意地和我道别。
这段闪电般情感之波,似乎根本不存在,但却给给我人生带来致命的影响。在我无数次意淫之夜,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成熟的、生过孩子的女人,她丰满、自信、宽容,懂得风情,经历了一些风雨,操一口纯正的北京话,我为之着迷。这几乎确定了我对女性的审美。此后的人生,当我在回答色友“你最喜欢什么样年龄段的女人”的问题时,我毫不犹豫选择了少妇。接着我给予具体答案,她饱满、宽容,有百分之七十像母亲百分之三十像女儿,那是一个心智与风韵的黄金交叉点。若干年后,我想到结婚这个问题,就想到这样的女人,她存在我的脑海中,不过现实中很难寻找,唯一的办法就是抢个别人的妻子来结婚。但未遂。
24
李向阳博士喊我们去他屋里喝酒。
他的宿舍在十五楼,与我们一墙之隔。年轻的老师住房比较紧张,但饶是这样类似于筒子楼的房间,我都觉得是天堂。你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干任何事情。李向阳也不起炉灶,我们弄了些啤酒和凉菜,围着桌子很有气氛地搞起来。
喝酒的人有李向阳、王大傻、大师、凯子和左堤,也就是上次的局中人加个左堤。王大傻为了拍马屁,提议应该叫个女生来尽兴,完全不顾我的感受,而左堤也恰恰是对老师过分尊重的那种学生,对王大傻的鸡毛令箭很当回事。
李向阳有比我更深的哀愁。在爱情和事业两个战场上,他双双失守,特别是爱情,此刻老婆被知名度和职称都比自己高的教授彻底弄走了,痛不欲生。酒过三巡之后,他唠唠叨叨地向我们陈述当年怎么爱她,尽心呵护,但是这样爱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怎么忍心抛弃他呢?他不耻下问地抛出这个问题,与课堂上的矜持自信判若两人。
王大傻颇有些歉意地干笑,显然他觉得跟老师谈这样的问题,不礼貌,又不知如何是好。大师也愣住了,他的精神偶像无所不能,怎么会在这个问题上卡壳呢,他睁着疑惑的眼睛,不知所措。凯子是外人,当然不会大咧咧的。
既然老师能这样推心置腹,不给他指点一二,岂不是白白师生一场。
“听说你的夫人有学历崇拜,而且是你培养的?”我探寻道。
“你这么一说,似乎有一点,不过我的学历也够高啦。”李向阳道。
“可是,当学生以后的学历崇拜症,到了当老师,就会转化为职称崇拜者,你的职称跟人家没法比吧。”我分析道。
李向阳还只是个讲师,恍然大悟道:“是么?真的有这种转变么?不过我迟早也会评上教授呀。”
“可是人家等不及了。”我作专家状道。从中也发现我有好为人师的潜能。
“那也不一定吧,不要把女人想得那么功利。”左堤鸣不平道。
一股怒火突然间蹿了上来,我对李向阳道:“嗨,女人这玩意儿,跟衣服似的,丢了一件再买一件,跟她较什么劲。”
左堤像不认识我一样,看着我,质疑道:“原来你这么不尊重女人!”
我听得出后面的潜台词是:还好我没跟你谈恋爱。
我恶毒地指着凯子道:“是不是他很尊重女人呀?”
“是呀,每个人都比你懂得尊重女人,社会都发展到什么阶段了,你还这么老观念。”左堤继续不满地发泄道。
我简直没有办法跟她继续吵下去,因为她根本觉察不到我的醋意,一直往女权方向上拉。我不屑道:“行了,等你给人穿旧了,你就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件衣服。”
我看着凯子,很想他参与进来,但他乖得很,作旁观状,事不关己,两边都不得罪。实际上我很想三个人吵一架,这一架本是几个月前就应该吵的,但凯子不接茬。
当时喝了点酒,嫉妒在我体内像一根火柴把酒精点着了,忍不住挑衅道:“这是你的女朋友,被我欺负了,你他妈的怎么也不管一管?”
凯子笑了笑,叫道:“喝酒,喝酒。”
我叫嚣道:“你他妈的真不是男人。”
凯子依旧笑吟吟的,道:“行,你别把我当男人。”
左堤见我撒泼,道:“真没意思,我走了。”
她看了凯子一眼,见凯子没跟她一起走的意思,自己气冲冲出门,在走廊上踩出嗒嗒嗒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今天她特意收拾了一下,脸上化了淡妆,并穿了平时上课很少穿的高跟鞋,这明显更激发了我的醋意。她主要是被我男权的思想给气走的,真是个书生气的女孩。
我对凯子吼道:“他妈的,你怎么不跟她一起走。”
“我还要喝酒呢。”凯子道。
王大傻也道:“凯子,你出去安慰安慰她。”
凯子摇了摇头,像个不倒翁坐在那里。
多年以后,我看见一个朋友的前妻与现任女友发生冲突,他从两者中间抽身而出,道,你们两个自己谈吧。然后拿着书坐在沙发上旁若无人地看,好像眼前根本就没有两个口沫横飞快要动手的女人,与凯子的做法如出一辙。此刻我才意识到凯子的做法多么明智且老于世故。我多年以后才悟到的生活秘诀,为何他年纪轻轻就如此熟稔?不得不再重复感叹,有的人生而知之,有的人学而知之。
这次聚会本来是给李向阳来解决问题的,结果因为我的吃醋味儿都变了,王大傻意识到这一点,叫道:“别闹了。李老师,我敬你一杯,祝你学术上更上一层楼。”
李向阳愣愣地思考着什么,哦,他还没有从我刚才的职称崇拜论中回过神来。确实,他要搞一个教授,费个五年十年工夫不说,学术论文还得码个小孩那么高。否则,不但自己的老婆跑了,将来也甭想泡到半个有职称崇拜的女孩。这不,他开始踌躇了,抛出第二个问题:“我该把论著写成学术著作呢,还是一般的社会读物?”
也许是长期浸淫武侠小说的原因,李向阳有一个想法,想把自己的学术观点以活泼通俗的文字写出来,自创一体,让普通读者也能看懂接受。因此他在好几篇文章中都在探索这种写作方式。但是学术刊物上并不认可他的随笔化笔法,认为其不登大雅之堂。同样道理,即便出版成书,也是一般的社会读物,并非学术著作。这可让李向阳犯愁了,但他还坚定地选择自己的方向。现在,被我的职称崇拜论一吓,他又犹疑不决了,对一个混在大学体制里的老师而言,职称确实是另一条命,他在拿命开玩笑。
“按我来说,论文呢,没什么了不起,你看成千上万的人研究托尔斯泰,研究鲁迅,车轱辘话说了一堆又一堆,即便自以为搞出什么新意,其实还是在重复别人。随笔式论著可是一种新东西,至少在形式上是创新的,可以改变读者群,让大众也能明白学者在干嘛,功德无量,所以,我觉得不应该放弃原来的想法。”大师分析道。
大师为了李向阳的著作面世,一直在进行辅助工作,只希望将来这本书的后记里有自己的名字。
王大傻表示不同意见,道:“理想主义,太理想主义了!职称还是很重要的,如果职称不搞上去,不但被人瞧不起,而且住房呀,涨工资呀,什么都捞不到,做人要现实,当老师更要现实。”
李向阳转向一直跟花生米过不去的凯子,道:“你觉得呢?”
凯子把花生米几乎消灭光了,吧唧嘴巴道:“两手都要抓,一手抓软,一手抓硬。大师说得对,随笔式的论著是个创新,既然已经快修炼成型,就不要放弃;论文嘛,天下论文一大抄,找大师这样的人去到处做做剪刀糨糊的工作,应付掉不就行了。”
当时网络根本没有普及,抄论文还比较难以查出来,而且论文的读者非常有限,安全系数极高。不像现在都有防抄袭的搜索系统,要抄也得掰成八瓣来抄。
“抄袭别人观点,你们不会嘲笑我吧?”李向阳疑惑道。
此刻好像我们四个是老师,而他是个不知所措的学生。
“怎么会呢,我们写论文不是也要抄嘛,哪有同行相轻呀。”我掏心窝子道。
“不,我不能这样做,不过你们的意见,我还是可以考虑的。”李向阳边摇头边点头道。
从李向阳房间里出来,我的腿都在打弯了,一喝不花自己钱的酒,我喝得特别凶,当然,你也知道还有其他的原因。凯子扶着我上楼,我像一摊泥趴在他的肩膀上,附着他的耳朵道:“你他妈的那么(尸从),你就不能当着左堤的面抽我一顿吗?”
“你就那么欠抽吗?”
“是呀,他妈的没有人爱我,也没有人抽我,你不知道我多么难受。”我可怜巴巴地抽泣起来。
“我知道你特别想搞得头破血流,来减轻内心的不甘,但抽一顿也不是办法呀。对了,你还喜欢哪一个嘛?”
“我谁也不喜欢,我就喜欢左堤。我爱左堤!”我对着凯子的耳朵大喊。
“行了,你不会激怒我的,我对任何女人的感情也比不上对你的深。”
“对我感情深,那他妈的还抢我的女孩?”
“我跟你说过无数遍了,那不是抢,那是阴差阳错!”
25
中文系男生与女生之间有一种隔阂,似乎谁也看不上谁。即便经过四年的相处,自我消化的也就两三对,肥水基本上在外人田。实际原因是,女生的眼光比较高,不是很瞧得上本系的男生。而男生总体上又有两个基本特点,一是无论从外形上还是精神气质上,都相当猥琐,奇形怪状,有鸡贼型的,婆婆妈妈型的,愣头青型的,幼稚型的,颓废型的,屠夫型的,二逼型的,装神弄鬼型的,土包子型的,神经质型的,卡通型的……总之,各种作品中的反面形象,基本齐活。也有个把阳光帅气的,早在中学期间已经交了女友,女友不时千里迢迢来视察工作。从这个角度来说,不能怪女生眼光高,她们实在是恨铁不成钢;其次,一个重要原因,大多男生基本比较穷。因为我们这种师字头的大学,不用交学费,每个月还有大几十块钱的补贴(从大一到大四一直随着物价在涨),简直是穷学生的天堂。比如像大师的高考成绩,进牛津哈佛都没问题,可是人家奔着不交学费,硬是挤到这里来。我们互相一打听,父母基本上都是无产阶级。
通过这些因素,你该知道中文系的男生有多惨:每天晚上抱着足球睡觉,或者看见本系姑娘被人泡走,只能用极其恶毒的语言攻击此人。哦,如果语言有灵,此人一定万箭穿心,被妒忌之火焚烧成灰。
从而你也理解,宿舍里的这些猥琐男,为什么放着窝边草不理,把眼光直刷刷盯着数学系的女生,以联谊之名,行泡妞之实。
哐哐哐,暖气管又响了。楼上传来消息,王小梅过生日,邀请大伙儿参加。当然,潜台词是:生日礼物。
王小梅不是大伙的目标,所以这些无产阶级的后代一个个显出精明的本色,想法子以最小的成本拿出最体面的礼物。大师准备把从图书馆偷来的一本《悲惨世界》送给王小梅,他对如何把条形码撕掉避过警报系统特别在行。这一行径遭到我们的怒斥,对宿舍整体形象而言,简直是自毁长城。何况,人家高高兴兴地过生日,你送《悲惨世界》,让人活不活呀?大师在公愤之下,只好换成一本《文化苦旅》,当时余秋雨没现在这么猥琐,还是拿得出手的一个人。
我这个人呢,往坏里说就是喜欢抄袭别人的创意,往好里说呢,就是能举一反三。我看大师连旧书都拿得出手,灵机一动,指着桌上一本文学社刚出版的《帆》杂志,就这个了,里面还有我的诗呢!谁知道梁档的手更快,他怒斥我道:“你怎么能拿公家的东西当礼物呢?这个我早就预定了。”(文学社给每个宿舍发一本,算是宿舍的公共财产)我不满道:“你都泡上人家宿舍的姑娘了,还好意思送不花钱的礼物?”梁档振振有辞道:“王小梅又不是我女朋友,我如果送太好的礼物,秦春芳岂不是会吃醋?再说呢,我要是送贵重的礼物,等到秦春芳生日,那不知道还要送多贵重的,岂不是自找麻烦。”跟梁档这么鸡贼的人争东西,你唯一的做法就是认输。
阳痿也盯起宿舍里的东西,遭到大师、梁档的一致攻击:“我们送的都是精神,你该送点物质了!”阳痿老实地拿起准备当夜宵的花卷,道:“这个行不行?”大师道:“你别逼我们全体跳楼。不过现在可以确定,吃的礼物就归你管了。”
凯子也要凑热闹,被我怒斥道:“你去个屁,有一个了还不够?找你狗屁女朋友玩儿去!”
26
宿舍门房的老太太是个山东农村老太太,她经常坐在窗台里织毛衣,冬天织,夏天也织,好像这件毛衣是织给地球穿的,同时,她还透过窗口监视进出楼道的人。窗台上放着一部暗红色的有污垢的电话机,电话机一响,她接听以后,便会扯着嗓门喊一声长调:“养胃,点娃——!”这个例子说明袁伟来电话了。
梁档打了个电话,老太太要收他三毛钱,梁档硬说只有两毛。老太太见识到梁档的狡辩能力后,哭喊道:“你们这些后生怎么都这样不讲理呀,在家里受儿子气,在这里受你们的气,这世道怎么啦,给不给活路呀……”在他们唇枪舌剑的间隙,几个学生三三两两从门口进去,行踪有点异样,但老太太毫无觉察。梁档见差不多了,道:“行了,给你三毛,别把我说得跟你儿子一样坏!”老太太又发怒了:“我儿子怎么啦?他哪一点得罪你啦?你们这些喝过墨水的坏蛋,以后放到社会上,社会就惨啦……”
梁档进了宿舍,把门一关,嘿,五个421的女生全混进来了。她们穿了男生的衣服,头上戴帽,胸部有点丰满的故意整成平胸,全骗过了老太太的火眼金睛。原先女生建议到她们宿舍,令男生垂涎三尺,不过仔细想想,即使能骗过门房,很有可能也被其他女生举报,难度更大,只好作罢。
女生们把男生的衣服脱下来,重新把自己收拾一下,以便在性别上与我们区别开来。秦春芳道:“把阳台门打开透透气,这味道够怪的。”
阳痿在大伙的极力劝阻下,把花卷换成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日蛋糕,哦,它小得我们真不忍心咬它一口。但是王小梅并不因小而鄙视,她相当感动,噙着泪在蛋糕前默默祈祷,想来她二十来年没有过过如此节俭而浪漫的生日。
大师把《文化苦旅》掏出来,作导师状希望数学系的女生接受点文化的熏陶。他的样子把我恶心死了,但是很奇怪,数学系的女生居然相当认可这一套,并认为这是无比有意义的礼物。梁档厚颜无耻地把《帆》拿出来,顺水推舟希望数学系女生接受些中文系文字的熏陶。同样,女生们并不以为寒碜,还相当重视。哎哟,这个社会都让投机者玩儿去算了。
准备礼物的时候,我被大师梁档们激怒了,因为王小梅不是他们的目标,所以就极轻视,拿自己不看的书来敷衍,这不是势利吗?这不是媚俗吗?难道野百合就没有春天吗?我要打抱不平,要给她一个不敷衍的礼物。于是我到小卖部千挑万选,选了一个闪烁着金光的蝴蝶形头饰,花了我三块钱的血本,在我的央求下,老板免费给我一个五颜六色的安全套盒子作为包装,这才能拿得出手。是够用心了,因为我自己活了二十来年,还没过过十个生日呢。当我把安全套盒子拿出来时,她们脸都红了,王小梅都不敢接。我说:“打开,里面的东西会让你大吃一惊。”吓得王小梅更不敢打开。我只好亲自把蝴蝶头饰拿出来,献给个头小巧的丑小鸭王小梅。
很显然,我精心准备的礼物并未获得赞赏,相反,我给女生们留下流氓的印象,而鸡贼的大师、梁档留下的,则是有涵养的文化人的印象。生活以这种惯性继续前行:以后经历过很多场面,人们总认为我是流氓,而那些真正的不动声色的流氓,总能给人温文尔雅的感觉,实际上耍起流氓,他们比我凶一百倍。
女生们的这种认知,显然影响了我的情绪。后来的活动中,我充当一个默默的配角。梁档的精力花在秦春芳身上,大师则调转枪口,把奉承献给赵颖。当然我无所谓,因为我对421的每个女生,都没有多余的想法。我的参与,只不过是出于对世事公平的追求,决不让王小梅觉得因为她长得不引人注目而为人忽略。
27
有一天,中文系的人发现大师和赵颖在食堂并排吃饭。
421的女生被梁档取得先手之后,逼得大师加快了速度,投下了抢占大场的重要一子。这块大场就是赵颖。说实话,赵颖对中文系的男生都有好感,并且渴望一场浪漫的邂逅,谁下手都有可能成功。大师以出乎意料的顺利求爱成功之后,捧着自己的碗还瞅着着别人的碗问道:“梁档是什么时候跟秦春芳好上的?”
大师大概想切磋切磋求爱的本事。
“没听说梁档跟秦春芳好呀?”赵颖道。
“那是秦春芳藏得太深了,你没看见那天过生日的时候他们俩亲热得很?”
“哦,这家伙,口风这么紧。”
晚上,421卧谈会的时候,赵颖道:“秦春芳和梁档恋爱了,我们都蒙在鼓里呢。”
秦春芳道:“胡说,造谣!”
“你还隐瞒呢,在321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生日那天你们不是凑在一块,谁还看不出来!”
“凑在一块也不能证明谈恋爱,你们不能这么冤枉人呀!”秦春芳急得想哭。
“泥屎浆——,点娃——!”老太太一声悠长的怪叫,我从三楼滚了下来。
我没有女朋友,所以极少有电话。因为极少电话,所以特别好奇,因为特别好奇,所以只能用滚。
十分钟后,我和秦春芳走在东操场边的甬道上。
“为什么梁档会这么说呢?”秦春芳恼怒地问道。显然,她已经觉得这个说法玷污了她的名声。
我乍听到这个消息,脑子里咯噔一声,神经差点短路:“你是说,你跟梁档根本没在谈恋爱?”
“真的没有,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认为呢?”
“那么,是不是你的什么亲昵举动让他误会了?”我追问道。
“没有呀,我跟他都没握过手。”
“生日聚会那天,你们不是蛮亲热的吗?”
“他是老凑着我说话,可并不代表什么呀,我总不能不理他。”
“那我不妨冒昧问一个问题,你喜欢他吗?”
“不喜欢,但是,也不讨厌呀,他怎么能这样呢!”秦春芳辩白着,好像急于把衣服上的一块屎斑洗掉。
我吸了口气,分析了梁档一贯的行事作风,像分析层次复杂的小说的深层含义,突然领悟:梁档是搞圈地运动。
这块地自己能不能种上另说,先放风把它圈起来再说。是够狠的,逼得大师差点无地可种。
“哦,那可能是个误会,你也别太当回事,其实也表明他喜欢你,正在追求你。”我轻描淡写道。
“可是,那怎么能这样呢,那不是让人认为……你们男生是不是喜欢谁就到处乱说呀?”
我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这个谣言会破坏她真正的恋爱。
我也只能劝到这个地步。因为这件事跟我毫无关系,我既没有跟梁档好到对他的情事负责,也对421女生的爱情归属毫无兴趣。我们默默地走着,我真的不知道这种事她叫我出来干什么。
走着走着,天就黑了,从东操场走到生化楼那一带,那边相当偏僻,还有个幼儿园。这么走不是很对劲,有一瞬间我还在想:啊,如果秦春芳是左堤,世界该多么美好。
秦春芳突然停了下来,睁着乌油油的眼珠,道:“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我也停下来,点了点头。
“师师,其实我喜欢的是你。”
我的心哐啷一声,似乎被雷炸裂了。我说过,数学系的女生说话真耿直。
“别……不……你怎么会喜欢我呢?”
“因为……因为你都不说话。”
天哪,不说话也会招人喜欢?说实话,我跟421相聚几次确实很少说话,主要原因是我对她们没有兴趣,打不起精神。如果碰见喜欢的女孩,我会变成一个话痨,只要姑娘愿意,我会从精子时代的往事谈起。
“哦,对不起,我不说话是因为我有轻度的抑郁症,你千万别被我蒙了。记住,古希腊哲人说过,不叫的狗会咬人,不说话的男人会咬女人。”
“不,我就喜欢你的忧郁气质。”
“那是一种病,不是一种气质,你很快就会看清楚。”
“不仅仅是这个,你知道吗,更主要的是我喜欢你的诗,你发表在校内刊物上的诗,我都读了十几遍了,真的好喜欢,我没想到可以和真正的诗人在一起。”
天哪,我的天哪!靠诗吸引女孩,这么烂俗的事怎么发生在我身上呢?
我又顺着一束车灯的灯光,仔细看了一眼她的脸上,我发现了从来没有发现的新大陆:她的嘴唇上部有很长的茸毛!
“哦,我坚决不同意你用这种心血来潮的方式来喜欢一个男生,这样对你自己太不负责任了。”我劝道。
“为什么你这样说呢,你不喜欢我吗?”她耿直问道。
“不,”我真的不想伤害她,道,“这个事来得太突然了,太草率了。我觉得还没有到考虑恋爱的时候,这个阶段功课最要紧。”
“你错了,时代不同了,现在谈恋爱,老师绝对不会反对的,你放心。”
“总之,我觉得太突然了,我们都回去考虑一下吧。”
“好吧,我是费了很大勇气才说出来的,你不能拒绝我,否则我会死掉的。”
“别……我现在只想回去把脑袋清醒清醒。”
我的心如被加了糖又加了盐再加把醋加把辣一样,五味杂陈,难受得想把它吐出来。
28
回到宿舍,我筋疲力尽,好像参加了一场有加时赛的球赛。我的脑海中老是出现秦春芳毛茸茸的嘴唇。
我的脑子乱成一锅粥。秦春芳的表白,确实让我本来就凌乱的情感陷入更加复杂的状态。
一股莫名的忧伤从心底涌起,最后从眼角流出,如纤细的命运之手,抚摸脸颊。这忧伤,为自己,也为秦春芳。
秦春芳像个迫不及待地惦记着玩具的孩子,第二天又以同样的方式把我叫出去。她往日的矜持消散,理科女生那种一是一、二是二、棱角分明的性格暴露无遗。她不能容忍一道题无解,或者迟迟没有答案,她必须在下课之前把试卷答完。
“你想好了吗?”我们静静地走了一段,她忍不住直接发问。
“想好什么?”
“就是那个呀,我昨天不是问你了吗?”
“暂时还没想清楚。”
“哼,那就是不喜欢我。”
“我可没说过这话。不过有一点我很不理解,我记得你在填问卷的时候,喜欢的是学生干部、着装成熟、如虎一般威严、会背很多唐诗宋词的男生,可是我可没有一样符合标准。”
“填问卷是一回事,就像考政治一样,都填冠冕堂皇的标准答案;可现实是另外一回事,喜欢一个人,凭的是直觉,而不是标准答案。”
天哪,原来理科的女生把所有的试卷都当成考试来回答!可以肯定,像秦春芳这样的学生,以后在任何一张人生履历上,都不会填下自己的心声。应试教育的悲哀!
“如果你不喜欢我,就说不,我不喜欢磨磨蹭蹭的人。”秦春芳见我不置可否,下了通牒令。在恋爱的周旋中,我发现了一个比我更幼稚的女生。
“不,你很可爱……但是……是这样的,我的心已经满了,被人占据了,容不下……”
“你说的是不是左堤?”她质问道。
“哦……是吧。”
“你骗人,她爱的根本不是你,你的事我都知道!”
天哪,那一瞬间我崩溃了。她果然是按逻辑办事,事先底细都查清楚了。一定是大师之流把我的丑事给张扬出去了。
“是的……她不爱我,因此我的心里装满了恨,没有多余空间了。”
“你……你总不能一辈子恨一个人吧,你也该去爱,你为什么不爱我?你要能说出理由,我就死心!”
“不是……是我不行,我包皮太长了……”我语无伦次。
“你怎么这么流氓,你怎么能这样侮辱我呢?唔——”
“不,对不起,你看梁档多爱你,他为你做了很多改变,你应该有所耳闻,你为什么不去爱他呢?”
“我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方脑袋……你到底答应不答应我,不答应我就去死算了,我的脸丢净了……”
靠,脑袋圆也是个优势。数学系的女生是不是学几何学走火入魔了。但是这优势我一点都不稀罕。
秦春芳被泪水淋湿的脑袋靠在我肩上,把我抵到墙角。我不得不抱着她的脑袋,并把她多茸毛的嘴唇转向肩膀外。突然间我也哭了。
“你哭什么呀?”秦春芳泪眼婆娑道。
“为什么我们两个的命都这么苦呀!”我向苍天嚎叫道。
如果时光能倒流,现在的我肯定能说服当时的我,哦,接受秦春芳吧,她是个还不错的恋爱对手。但是,当时的我可不这么想。青春年少,人都是完美主义者,以为恋爱是一辈子的事,不可马虎,不能勉强,心中装着一个理想就再也容不下一粒沙子了。实际上,论外形,秦春芳一点不比左堤差,而且更苗条一些,三围更和谐,更有发展潜力。但是,当初我为什么就不能接受秦春芳,而心里被并不爱我的左堤死死占据呢?这成为我多年苦苦思索的一道感情难题。
29
凯子收到家里辗转来的消息,必须回家一趟。
他要我去送他。我说:“如果左堤去送你,我就不去,左堤不去,我就去。”
凯子道:“这事都这么久了,你还这么恨她?”
“以前有多爱她,现在就有多恨她,能量守恒定律。”
“你恨我就行了,恨她干吗?”
“恨你是一种恨,恨她是另一种恨,像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人,是不懂的。”
我们徒步到积水潭,然后坐地铁去火车站。在月台上,我的内心充满矛盾,既想让他一去不返,又想让他尽快回来。
“如果左堤来找我,你跟她说我一定会回来的。”凯子吩咐道。
“我会跟她说,你不会回来了。”我回答道。
凯子凝视着我,道:“即便我舍得左堤,也舍不得你,所以我会回来的。”
“我不希望你回来,希望你一去不返。”
“你会想让我回来的。”凯子拉着我的手,自信道。那一刻我的心一热,虽然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此人的话。
几天来,梁档对我的态度似乎有点变化,看我的眼光跟盯贼似的。他有点愣劲儿,凡有一个疙瘩在脑子里,不能靠悟性自我消化。
“你最近有没有跟什么女孩在一起。”他煞有介事地问我。
说实话,他这么一问,我还真跟做贼似的,舌头有点转不过来。
“哦……没有呀。”
“那你周三的傍晚,在生化楼那边,你跟谁在一起。”他咄咄逼人道。
“靠,你丫跟踪我?我跟谁在一起关你什么事?”
“师师,做人要厚道!”他丝毫不觉得跟踪是猥琐的行为,反而像有理似的,振振有辞道。
“我怎么不厚道了?”
“非得要我说出来吗?你自己喜欢的女生被人抢了,就去抢别人的女朋友,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能太无耻,你说是吧?”
他妈的,他还真把我当成小偷,把自己当成警察了。
“你说吧,我哪点对不起你了。”我忍住愤怒,其实是想知道这一幕滑稽的戏可以演到什么程度。他自以为是的逻辑真让我好奇。
“你也知道秦春芳是我的人了,你怎么能背着我带她出去呢?”
我忍住被激起的愤怒以及可笑,反而冷静下来。
“她是额头上写有你的名字呢,还是你花了多少钱把她买了?我还听说有人一厢情愿呢!”
梁档见我使出杀手锏,口气软了下来,道:“师师,上次你发高烧,快烧死了,谁把你送医院去的呀?你总不能这么忘恩负义呀,是不是,这么做人那就太没意思了。”
“咱们一码归一码,哦,发烧是发烧,谈恋爱是谈恋爱。你恋爱不成就把我拿来当替罪羊,没这么浑的吧!”
“谁说不成了?不过谈情说爱最怕人搅浑水不是?你还不是让凯子搅了浑水,他是外人,咱们怎么说是同学,同宿舍,不能同室操戈。”
“这么跟你说吧,我不会跟你同室操任何东西,你也别把屎扣在我头上,以后别再盯着我,知道不?”
“你这么说我就有点放心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知道爱情是让人痛苦的,大家都有点同情心,是不是。”
梁档以为这句话就把我将了一军,可以把我和秦春芳隔在楚河汉界了。不过说心里话,我也没有搅和梁档的意思,只要他能成功。甚至,如果梁档表现得可爱一点,我还会提醒他去把方脑袋整圆一点,可以提高成功的概率。那天晚上我陪着秦春芳流了一些眼泪,秦春芳流泪是因为表白了却得不到正面回应,我流泪则是因为把头搁在我肩上的是秦春芳而不是左堤。
流过眼泪后,秦春芳很幸福,突然把头抬起来凝视我的眼睛,嘴唇蠢蠢欲动。哦,我恍然发觉这是在爱情片里学来的场面,理科生怎么那么喜欢去生搬硬套浪漫的东西?我惊慌失措地把她往外一推:“不,不能这样!”
“为什么呀,为什么你总是拒绝呀?”
“我不行……太快了……”
秦春芳把我一推,哇的一声跑开了,然后回头大叫:“师师,我恨你!”天哪,又像电影里的镜头。那么喜欢复制电影,还不如去当演员,我真受不了这趣味。不过当时我的心都碎了,我从秦春芳身上看到了自己——一个执着求爱的人得不到爱的绝望,爱在一瞬间以闪电的速度转化为恨的力量。
拒绝一个女孩的爱,在青春敏感的内心里,这是惨绝人寰的举止。在懵懂的时候,我懂得拒绝一个女孩,但进入社会以后,却不知道如何拒绝别人了,于是被人牵着鼻子跑。
30
说句实话,我并非对秦春芳一点想法都没有。我也曾在一瞬间想过,哦,忘掉左堤,接纳秦春芳吧,从生物学角度来说,毕竟都是长发隆胸雌性动物。但是内心居然难以答应,即便我爱的是一个得不到的人,那种爱,或者叫恨,还是充盈了整个心胸,再无容纳他人的空间。哦,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就是传说中的情种。情种的特质是身上有一种痴性,他的心叫痴心。
可以说,秦春芳加入这场已经很复杂的角逐后,我的心多了一份歉意,更加难受。一时间,我非常讨厌风花雪月。大师和赵颖的关系发展迅速,导致大师经常在阳台上昂头狼嚎:“老婆,吃饭去!”我不由自主地抬起脚,想踢他下去。我更加不苟言笑,内心被一种庄严肃穆笼罩,为了避开他们肉麻的恋爱场面,我扑进阅览室,全情创作关心祖国命运的诗歌。这样我就有更强悍的理由鄙视他们的幼稚了。
忧患意识,一直在我体内生根发芽,在大学时期,也成为我诗歌中的主题思想,以之来关心祖国的命运,更让人深陷大情绪中,无法自拔。期间,我花了几个星期,写了《墟,或祖国的天空》组诗,令我身心俱疲,是我大学时期最厚重的诗。此诗后来参加五四诗歌节,一个诗人评委的评价我至今仍然记得:此诗不论文字技巧如何,作者的情怀和诚意已经足以让人震动。
墟,或祖国的天空
一.铁器与火种
焚后的部落
带着最坚硬的工具,逃亡
夜里铁器凄绝哀泣
金属光芒无可触伸
焚后的部落
被火神引入两难的境地
火带来了灾难与理想
祖先靠此繁衍而来
祖先靠此照耀子孙
流传千秋的物质在中国的天空里
闪烁不定
取舍不定
我们展望稻麦千里
铁如潮水漫上铁器
锈是生存的天地
导致铁器与灵魂一同腐朽
东是大海,西是高山
手握残铁的人们
流浪到哪个故乡
火种高高在上
照耀土地彻夜无眠
曾经与火一同生存的铁器
曾经有过的光芒
面对彼岸无限的粮食
和火光里的远古容颜
铁的声音在我们内部
渐渐瘫痪
你埋在墟里
冥思
关于铁器
关于火种
二.焦土
沧桑之后,我无法回首
饥渴写在我唇边的文字里
祖国的文字死在我唇边的文字里
天空倒映的是异域风景
云头有行人涉水而去
我埋在中国的天空下
身下埋着秦砖汉瓦,绢帛无数
沿着唇边的裂缝,你可以进入我的体内
传说中的凤凰沉睡于此
她羽毛亮丽,高歌大风
她一面等待登台挥毫的李白
一面被绝望凝成化石
路过东方的一座废墟
路过墟里的一片焦土
你可以看见我飘舞灰烬,呼唤雨滴
天空灾难重重,欢乐无度
天空将被墨汁击落于土地
三.欲望
墟里的人们
厌倦了餐风露宿
渴望猎取
他们被积蓄已久的子弹压成一张平面
从枪管的裂缝逸出
这是生存中难以逃避的敌人
他的铜箭射穿了墟里的部落
你醒来的第一个早晨
手执铜镜
獠牙是人类的獠牙
铁爪是人类的铁爪
无可否认
这是来自你内部的特征
墟,不是废墟
被欲望指引
走向荒凉
有时候,你投身于一件形而上的事,那么现实中的所有事情都变得微不足道。
我像很多猎食动物一样,食物到手后,总喜欢拿到安静的人少的地方吃,比如宿舍。今天不知抽了哪根筋,居然坐在学二食堂众目睽睽下细细啃食鸡脖子。学二食堂经过暑期翻修之后,焕然一新,淡蓝色的桌椅,雪白的墙壁,窗明几亮。翻修之前,你只能坐在陈旧的长凳上无聊地吃饭,一抬头会发现墙上有一块已经被风干的鼻涕,这时你不得不把已经吞下的饭菜重新吐出来。
“嘿。”秦春芳跟我打了个招呼,拿着饭盆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也许她在排队的时候发现我的。
我条件反射地把脑袋左右各转一百八十度,看看有没有梁档的踪迹。梁档的侦察能力有目共睹,在学校里面发生的事想让他不知道,很难。
上次秦春芳被我气走之后,我们再没见面,我想也许我们只能做个冤家了。没想到她能以这么开朗的态度来打招呼,这说明,她释然了。我的心里一放松,她唇上的茸毛也不那么显眼了。
“其实,后来想了想,我确实太冒失了。”秦春芳道,“我是不是很幼稚?”
“不,情窦初开,什么事都难免。幼稚吗,有时候也可以当作可爱呀!”既然她都释然了,我只能好言抚慰,毕竟在这一出戏里受伤的是她。
“你说得对,感情的事应该慢慢发展,我要求太快了!”秦春芳说着,给我一个温柔的眼神,暗示她现在要以成熟的姿态跟我慢慢深入。
我大吃一惊,原来她并没有放弃,只是换了个战略。天哪,我最害怕的是执着的人!
“你的意思是……”
“就如我最近看的一本小说,恋爱一开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互相也意识不到爱,需要经历坎坷,到了书的结尾部分,有情人才成眷属。唉,我应该早点看些小说,就不会那么冒失了。”她现在似乎已经掌握了爱情的秘密,说起来一切尽在掌握。哎哟,我就是受不了她们宿舍的女孩,把小说当成圣经,把戏子当作精神偶像。
我摇了摇头,既没有精力拒绝她,也没有精力教诲她,只能叹了口气。而这一口气,她认为她说服我了。
“你最近好吗?”她问道,显然,她认为应该从一般性的问候开始慢慢深入。
“挺忙的。”我说。
“忙什么呢?”
“哎哟,思考整个国家,问题太多了。”
“啊?能告诉我吗?”
“比如说人口危机,你知道吗,计划生育虽然使人口增长速度慢下来,但是大部分是在遏制城市人口,农村的超生游击队依然在快速增长,得不到良好教育的人群会越来越多,这会导致人口素质难以提高;计划生育也使得老龄社会很快到来,劳动力短缺导致绝对影响经济发展,另外老年人的社会保障体系没有建立,将会成为很大的社会问题。比如说资源危机,中国是缺水大国,水资源并不丰富,地下水开采过量,用水浪费,供需问题十分突出;中国耕地贫乏,后备耕地资源不足;中国是贫林大国,森林面积不断减少,成熟林赤字采伐消耗,森林资源锐减趋势十分明显;我国矿产资源并不丰富,浪费程度惊人,目前我国对矿产的需求正处于高速增长时期,如不采取有力措施,矿业资源形势将会走向全面严峻。比如说文化危机,中国现在还是文化输入大国,就连韩国、日本,吃的是我们儒家的文化的奶,可是韩流、日系的文化产品一直占领我们市场。哎哟,总之,让我操心的事够多了,简直无暇想什么风花雪月。”
我口沫横飞,像一个夸夸其谈的医生,把国家放在病床上,把脉、看舌苔、量血压、做心电图,中西并用,查找病理。啊,多么牛逼的理想主义者!
“哇,你们中文系的学生要考虑的事那么多呀。”
“我不知道别人考虑不考虑,反正我目前就关心这些,所以,对不起,真的没有时间发展别的。”
“你说的文化危机,我刚才没听懂,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
“文化的范围太广了,以形而上为核心的产品都是文化产品,比如韩剧、日本漫画、好莱坞大片,甚至包括日本情色片……”
我对秦春芳侃侃而谈,一方面我确实有倾诉欲,另一方面以此避开恋爱的话题。
“嘿,以后我们可以经常在这里吃饭,我还可以向你请教很多问题。”秦春芳兴奋道。
“你不觉得我们张着油腻的嘴巴侃侃而谈有点恶心吗?”
“也对,我们可以吃完了再谈,我真的好喜欢听这些。”
“你还是把数学功课学好吧,关心这些课题不会给你带来一点好处的。”
秦春芳很有兴趣让我讲述一些与日常生活毫无关系的理论。此刻,我也发现自己是一名合格的老师,我的口吃,我的舌头难以卷起的缺陷,全都不见了,简直比教过的任何一个老师都流利。
31
秦春芳以她特有的执着和严格的逻辑,总能找到我出没的地方。总能激发我侃侃而谈,满足我好为人师的一面。思考和谈论一些高瞻远瞩的事物,多少可以弥补现实中的无助、无奈、失落和渺小,并且让你有一种和伟人称兄道弟、并肩开创历史的感觉,甚至让我感到以后有机会参与规划祖国未来的可能。我也不刻意避开她,相反,还有种期待。我怀疑,要是这么下去,我还真离不开秦春芳了。因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一个人在我面前如此好学,并用崇拜的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我。
中文系的好处与坏处兼于一点:你不知道未来具体会干什么,只要你能想到的,将来一切都有可能,或者一切都不可能。不像学电影文学的,具体工作跟电影挂钩;学历史的,做历史有关的工作;甚至学哲学的,将来的职业都有迹可循,所以中文系是最容易产生理想主义、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乃至好高骛远者的场所。
“你的思想高度远远超过你的身高。”有一天她对我这样评价道。天哪,她居然都学会了用我的语言来赞美我!要不是一些苛刻的理想主义的情感在作怪,那一瞬间,我真的想亲吻她。
实际上,秦春芳的热与左堤的冷,乃至对秦春芳的淡然与对左堤的炽热,始终像一把凹凸锯齿,割着我的心。
“有凯子的消息吗?”下课后,我看见左堤摇摆着圆润的身段儿走在前面,忍不住上前问道。
左堤看了看我,有点奇怪。其一,我绝少跟她说话;其二,自从上次后,她对我印象很坏,总怀疑我话里有阴谋。
“你不知道吗?他不是跟你最好吗?”左堤反问道。
“不,他跟你最好。”我反驳道。
“我不知道。”她说。
“你是不是还记恨我?不要这么小气,我说些混账话不就是因为吃醋吗?”因为我的情感在左堤面前已经裸露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不懂就算了。”我说道,“反正凯子要是给你打电话,你就跟他说别来了,他的床位已经有人了。”
左堤听了我的话,怔了一下,随即道:“他过几天来。”
“你看,这鸟人还是重色轻友,跟你打电话就不跟我打电话。”我刻薄道。
左堤默默无语。
不管说什么,我还是很喜欢跟左堤说话,即便她骂我,也是一种享受。我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像电波辐射出来。
“你帮他想想办法吧。”看起来她对凯子蛮用心的,真令我醋意大发,虽然这醋吃也是白吃。
“既然是你要求,那我就想想办法了。”
“其实,我知道你对我不错,生日礼物我也收到了,非常感谢,只是有些不合适。”左堤低沉道。显然她觉得得罪我没有什么好处,而且,我确实是个可怜的家伙。
这显然是我的一个耻辱,但我现在不引以为耻了,而是装作很洒脱地笑道:“其实,我跟凯子那么好,你当谁的女朋友还不是一样嘛!”
“胡说,那怎么一样。”左堤羞道。
“我觉得,反正在我们俩中间选一个,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这人真可笑。”左堤避开关于她的话题,调转枪头道,“我还听说你有女朋友了?”
他妈的,肯定是凯子在她面前说的,我最讨厌哥们把什么玩意儿都透露给女朋友。
“你听谁说的,凯子吧?”
“不是,女生都在议论呢,说你女朋友很成熟,你们都有孩子了,我都觉得不可能,好奇得很。”
指定是凯子传话给左堤,左堤传给女生,然后再当成女生议论的话题再问我。好吧,就让你们好奇吧。
“你觉得可能吗?”我反问。
“我觉得你怪怪的,什么奇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吧。”
“是呀,我的女朋友叫祖国,我跟她生了十三亿,奶奶的,都是没有计划生育的结果,这下谜底揭开了吧!”
我说了一堆胡话,遭到左堤佯装的怒斥,但心里很舒服,像大热天吃了冰淇淋一样。
我知道陷入一种自己制造的情感迷局,并不能自拔了。这个情感模式在日后一遍一遍地上演,如此纠结,构成情感宿命。
32
421的女生被分化以后,大师们就再也不组织群体活动了。
大师越来越无耻、庸俗了。在食堂跟赵颖吃饭,一见到有熟人来,赶紧互相喂饭,显摆亲密,一点都没有大师风范。两个没有浪漫细胞的人演出浪漫的情景剧,让人看了直想去死。当然还有比这更恶心的,大师越来越把自己当大师了,现在他作为李向阳的助手,大概是帮助李向阳搜集材料做学术论文,因此每天把看到的材料拿来显摆一遍,俨然把自己当成学者。他在爱情和学业上的满足感简直无以复加。
阳痿在这方面依然没什么长进,只不过对运动表现出出奇的狂热。以前他不接触球的,现在每次足球赛必然参加,但毕竟是初哥,脚法不好,脚法不好就当后卫了。他有的是干劲,体力充沛,经常把对方前锋活生生砍倒,不多时成了著名的铁后卫,跟他的绰号实在是名不副实。无人踢球的时候他经常把球咚地射在墙上,楼道里响起一阵地震的轰鸣,久久回荡。我怀疑某种能量在他体内苏醒了。
最可怕的是梁档,他阴阳怪气地看我,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质问:“昨晚你是不是跟她在一起?!”那种语气把他的潜台词翻译出来就是:“昨晚是不是跟我老婆亲热了?!”既然黄泥粘在裤腿里,不是屎也是屎,所以我也不做解释,有时还点了点头。梁档脸上便出现一种无奈的意味深长的表情。是的,不管我做了什么,在法律上都是清白的。
有一天半夜醒来时,我猛然发现一个黑影站在我床前,我吓了一跳,一看是梁档。他默默地看着我,似乎在想怎么把案板上的这头猪给处理了。我觉察到危险,当场怒斥了他的行径,次日赶紧向王大傻反映恐怖情况,并要求换宿舍,不是他换就是我换。
王大傻觉得事态比较严重,深入调查梁档的心理,最后向我回复:不要大惊小怪,梁档只是想观察一下到底你哪一点比他帅!
由于这个原因,以后不管任何时间,我都禁止梁档靠近我身边。梁档显得越发寂寞,有一天哀求我道:“师师,别躲着我,就让我宴请你一次吧!”
我警惕的神经马上被馆子里鱼香肉丝的香味给麻痹了。说实话,学生时代,去馆子里吃两个小炒,就跟饥肠辘辘的婴儿含到母亲的奶头一样满足。也许梁档的请客是个陷阱,但此刻我爱陷阱。
“还有谁?”
“就请你一个。”
“那不是很危险吗,你不会在菜里下药吧?”
“怎么可能呢,是诚心实意请你的,不吃拉倒。”
“嗯……好的,这点面子都不给你那也太不够意思了,但我有要求,要让我点菜。”
我怀疑梁档点菜就会点两个花生米,那也算他请客了。
“没问题,不过不能点六块钱以上的菜。”
“成交!”
我之所以敢赴鸿门宴,因为我问心无愧,没有挖他墙脚,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我们俩像两个即将决斗的勇士,默默地来到醒醉轩。我先拔剑,点了个鱼香肉丝,剩下由梁档出招,梁档舞出几个常规的剑花,拍黄瓜、松花蛋什么的,素得一塌糊涂。
“姑娘,来瓶啤酒。”我招呼小妹道。
“来最便宜的。”梁档补充道。
“着什么急,这里最便宜的是自来水,啤酒只有一种,全是普京(普通燕京)!”我怒斥梁档的小气行径。
一杯普京下肚后,梁档叹了口气,边嚼花生米边道:“师师,我对你怎么样?”
“你现在对我挺好的。”我对梁档点头道。
谁每天给我请客,我就每天歌颂谁,肚子饿了就这么无耻。
“不仅是现在,你看你发烧要死了,是我背你上医院的……”
“能不能别提这个了,都一百遍了。”
“……还有呀,你平时被子没有叠,也是我替你叠的;还有一次你上厕所没带手纸,在里面叫唤半天,还是我替你拿了张报纸……”
“行了行了,我的屎是你擦的,连我都是你生的,满足了吧,这个场合咱们不要说这些,恩情呢我铭记在心,你想谈什么问题,就直接说,拐来拐去费劲。”
“你知道就好。”梁档和颜悦色,比平时成熟了许多,“可是,你对我怎么样呢?”
“我对你?无愧于心呀!”
“师师,做人要厚道,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比普通人要更厚道。”梁档继续打太极道,“就秦春芳这件事,我想来想去,不管怎么样,你还是不厚道。谈恋爱跟做任何事情一样,有先来后到,你如果要和秦春芳恋爱,也得我宣布放手后,你才能谈是不是?可是,我根本就没宣布……”
天哪,这个温文尔雅的强盗逻辑,我无从辩驳,只能拼命地把鱼香肉丝搬到嘴里。
梁档对我的吃相颇不满,道:“师师,我们来这里不能光顾着吃,是来解决问题的。”
将心比心,我能体会到梁档的失落。我把鱼香肉丝收拾得差不多了,道:“我不管你什么先来后到,什么二逼逻辑,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没有跟秦春芳谈恋爱,没有挖你墙脚,你可以继续追求她。”
“可是我明明看见你们在一起呀。”
“你以后不要跟踪了,这只会让你越难受。我跟她在一起,只是因为她好学,我好为人师,就跟这普通燕京一样,真的是普通朋友。你不能把所有的男女关系都当成恋爱关系,是不是?”
“你说这话我能相信吗?你们又不止一次在一起。”梁档倍感惆怅道。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对梁档爱莫能助。我不能跟梁档说,秦春芳喜欢我,我却不喜欢她,这样的话,对秦春芳太不尊重了。在男女关系中,我唯一能把握分寸的是对女生保持内心的尊重。
“小姐,再来一瓶,普京!”梁档开始以酒浇愁了。
我们继续喝酒,这种微微苦涩的液体,是青春期苦闷的象征。
“你跟秦春芳到底怎么样嘛,发展到什么地步嘛?”我打破沉默。
“进行中呀,你不知道进行中最讨厌别人骚扰吗?”他哀怨道。
在他的哀怨中,我看到了自己。突然我感觉到,我伤害他,就是在伤害自己。
“梁档,我知道你加入学生会、把自己打扮得西装革履、背诵唐诗,甚至割包皮,乃至搞圈地运动,都是为了追秦春芳。你们现在还没像大师和赵颖一样功德圆满,我都替你着急,因为我没见过还有一个人工夫下得你这么深。”酒在我胸中涌动,我推心置腹道,“其实我跟你一模一样,我喜欢的是左堤,心里再放不下其他的人,所以在秦春芳的问题上,我敢坦诚对你。”
“可是,左堤不是跟凯子好了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追不到她的人,就把她放在心里,供成女神。我只要看看她,闻闻她的发香,听听她说话,就足以心醉神迷了。”可能是酒的缘故,我居然很清晰地说出内心感觉,其实在平时,我并没有想得这么清楚,“爱,就是个这么执拗的东西,爱一个人,未必要放到床上爱。放在地球上就可以了。只要没跑到火星,你都爱得到,懂吗?孩子!”
我踌躇满志地谈论失败者的恋爱心经,那嘴脸倒像一个功成名就者跟后辈谈混世真理。
“这样不是很难受吗?”
“对,难受,也可以说是一种受虐,而且我已经爱上了受虐,你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物种就叫受虐狂吗!”
“师师,原来我们同样都是苦命的人,嚎——”
在梁档心目中,我已经从成功者沦为失败者——和他一样的角色,因此他有了一点兴奋,多了一点真情,不由真情嚎叫道。我们又碰了两杯。
“师师,我不想受虐,所以我不会放弃的。我有一样请求,以后你能不能别跟她在一起?”梁档说出最后的目的。
“不,你这样就太专制了,怎么能限制她向我学习的权利,她找我就是来学习的。事关民主与自由,我不能答应。”我坚决强调道,“什么都可以苟且,民主与自由不能苟且。”
话说到这个份上,梁档再也没有什么理由要求我做什么了,他毕竟不是希特勒,现在也不是希特勒那个时代。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跟秦春芳有真感情,我会通知你的。”我看菜已经差不多了,站起来和梁档道别道,“不过现在你可以追她,并且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很喜欢诗人,崇拜诗人,你赶紧写诗吧。”
33
凯子回来了。小别胜新婚。这次离别之后,我居然忘记掉所有的不快,似乎一切的不快都不曾发生过。
凯子的妈妈得知凯子已经从学校肄业,神经抽了一下,只等凯子回家确认一下,就彻底发疯。凯子得知妈妈想发疯的意图,赶紧回去跟妈妈解释,他是故意辍学肄业,早点从学校出来创业的。他妈妈半信半疑,凯子花了三天三夜,说了一大堆北京的形势,未来的发展,自己的规划。总之,叫妈妈在家里等着数钱吧。凭借他强大的撒谎能力,终于把妈妈从发疯的悬崖上拽了回去。
“其实,我妈妈就是要一个吹牛皮的理由。”凯子一语中的道。
我为他如此神奇地化解这个矛盾而五体投地。如果换作我,好则鸡飞狗跳,坏则要出人命。
凯子的回归让我很是雀跃。周六,我向他提出一个要求:“不如我们到天安门广场去逛一逛。”是的,今天天气很好,虽然进入深秋,但阳光漂亮得一塌糊涂,如果躲在宿舍里,你会觉得在糟蹋时光。作为学生,平日里我们只在离校很近的新马泰(新街口—马甸—北太平庄)一带活动,既然心情和天气都这么好,就应该找个开阔地儿撒撒欢。
但凯子坚决道:“不。”
“为什么呢?”我像一个任性的女人要求跟丈夫一起逛商场,却遭到拒绝。
“我和左堤约好了,爬香山。”凯子从他的箱子里选择衣服,这些衣服多是我洗的。凯子平时把衣服浸在桶里,忘了用洗衣粉就会发臭,等他看见我洗衣服了,就会叫道,顺带把我这两件洗了。他的口气自然而且坚决,让我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他必须去做更伟大的事情。现在他给自己挑了一件暗红的衬衫穿在里面,这使他看起来很有精神,并且帅了我好几个档次。
我的心沉了下去,但尽量不表现在脸上。我就是这么个阴险的家伙,坚决不让人看出我对生活的沮丧。但凯子在兴奋之余(显然,他的内心也为这种好天气而兴奋),还是觉察到有些伤我的情绪,解释道:“香山红叶正红着呢,过些天就看不到了。”
我点了点头,似乎毫不介意,并很欣赏他的计划。凯子穿着干净清爽的一身出去了,我关上门,其他人也都出去享受好天气了,宿舍里空落落,在阳台的阳光衬托下,更加阴沉。我嚎了一声,没出声,又嚎了一声,出声了,眼泪也出来了。哦,我的生理周期提前来了。
几分钟后,我把泪腺里的液体排完,用“月月舒”牌卫生纸擦干,做出一个决定,孤身一人来到学校东门,坐上开往动物园的公交车。在车上我曾经突然想起:是否应该叫秦春芳一起去呢,在这孤单的时刻?但很快我的良心就不满意了,对我的想法发出谴责:难道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心吗?你的心又不能接受她,这么做是在侮辱她!我的内心自我搏斗了一会儿,车就到动物园中转站了。
我下了车,走到另一个站台上,身子一个哆嗦,出门时被阳光蒙了眼,衣服还是穿少了些。这里是去香山的中转站。我等了一会儿,就看见凯子和左堤从一辆公交车上下来,朝我走来,他们随即也发现了我。
“真巧呀,你们也去香山呀?”我肌肉僵硬地朝左堤道,眼睛不看凯子。
凯子笑了笑,微微摇头。左堤惊讶地朝我打了招呼,似乎踏进一个阴谋。
我们尴尬且不冷不热地聊了几句,一齐涌进开往香山的公交车。我坐他们后排,愈显孤单。左堤显然感觉到这一点,不是转头跟我说一两句。我的心情渐渐好转,眼前的两个亲人,凯子自信不羁的背影和左堤柔和的黑发、脖颈构成的曲线,金黄的阳光,窗外的陌生而新鲜的建筑物,来往忙碌但我根本无法猜测去干什么的人群,一切构成了温馨的画面。我像一个跟着父母去郊游的孩子。哦,不,这不是一个比喻句,这是真实的感受。
下了车,我带着已经好得不得了的心情,跟在他们后面,有时候看他们并排的头,有时候看他们并排的屁股。确实是相得益彰的一对。香山的红叶果然红透了,这玩意儿也有受虐的气质,越霜冻越迸发出热情,我与红叶惺惺相惜。爬到半山的时候,左堤的高跟鞋鞋跟掉了,天哪,她爬山居然穿高跟鞋出来,显然她认为恋爱是主要的,爬山是其次的。左堤没有办法,只好把两只鞋子都脱了,赤脚爬山。我心情大好,主动帮左堤提鞋,并且在左堤不好意思的情况下抢了过来。天哪,我完全是一个跟帮的阿谀相,并且乐在其中。还不够,我还主动要求把鞋子给左堤穿。左堤道:“不行,我脚太小。”我坚决道:“不,我的脚也很小,比女生的长不了多少。”凯子问道:“你有没有香港脚?”我发誓道:“香港脚、鸡眼、灰指甲,一样都没有,天天洗!”在我的极力要求下,左堤穿上我的鞋,确实长不了多少,爬山一点问题都没有。我的脚就是为女生的脚当替补而长的。我提着左堤的鞋子,赤着脚爬到香山顶上,巨大的风从漠北掠过燕山山脉席卷而来,震荡着耳膜呼呼作响,与我的激动、充实互为呼应。我在风的内部大声呼喊,并且凝视着在“鬼见愁”相拥眺望远方的凯子和左堤。
我自己一直没有明白过来,为什么在香山那么兴奋。多年后,事经慢慢回忆、分析,答案终于水落石出:左堤在车上与我片言只语的聊天,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温婉、轻松,并且略带关心,虽然那关心出自于同情我当电灯泡的处境。
除了偶尔看着凯子和左堤亲近时略微酸涩,以及袜子磨破后脚掌磨破了皮,总体上这次三人行是愉悦的,充实的,卓有成效的,并使我明白和承认他们是一对。只要能在一起,我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甜蜜。天哪,我也不知道这甜蜜从何而来。
凯子对我的表现颇为奇怪,回来后他问道:“你不是一直很恨左堤吗,今天怎么那么殷勤?”
我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恨就是爱,爱就是恨,就如冰就是水,水就是冰。”
凯子惊奇地看我着我,欣赏道:“你终于想通啦!”
听他的口气,好像他很早就会知道爱与恨的能量转换定律,并且预料到迟早有一天我会明白这个道理。他总是一副先知先觉的范儿,你真的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先知。
摆在凯子面前的一道难题是,他必须出去混了,他必须实现对他妈妈的承诺:他妈妈必须在数年之后,坐在厚厚的人民币堆成的沙发上,对着亲朋好友对着乡亲邻里道:“瞧,这是我儿子赚的,当年呀,他为了这玩意儿,把大学都炒鱿鱼了。”
中文系学生勤工俭学干的事很杂。第一,主流,家教。第二,帮中介公司在小区里贴二手房广告,这是鬼鬼祟祟的工作,给城市抹黑,被物业老太太发现了,非得把你祖宗、母校都侮辱一番不可,只有少数神经比较坚强的同学吃得消。第三,演员,或者群众演员,个别长相与伟人相似的同学会被选去在小成本主旋律影视当角色,长得四不像的则当群众演员。在北校那边,因为经常有摄制组来恭王府取景,下课的间隙把一些学生拉去当士兵甲路人乙,有三十块补贴和一顿快餐。这是肥缺,其中大师曾为有一句台词而兴奋欲绝,那句台词是“啊——”,接着他的角色就死了。第四,地图广告,就是说服一些公司单位出钱,那么在广告公司印制的地图上就会标注其名称,并且宣称这是全国发行,全国人民都会看得见。据说全世界发行量最小的报纸,是五四之后的民国时期,那时只要有钱都可以自己出版发行报纸,发行量最小的那家印两份,一份放报社拉广告,一份给投资人。我估计那广告公司的地图做法跟这差不多。第五,捡钱,有时候突发奇想,拉几个没饭票的同学上街捡钱,约好了见者有份……
凯子很想当演员,显然对自己的外形颇感兴趣,每个自认为长得帅的都想吃软饭,这是人之常情,但饭越软机会就越少,等你当上演员,可能都饿死了。凯子在没饿死之前决定放弃这个梦想,选择第四种方式,拉地图广告去,虽然说这个难度大,但是拉成一桩,提成不小。
早晨,当别的学生去上课时,凯子便拿着一张一米宽的卷成筒状的胶版纸地图,像提着一根金箍棒去找妖精。他按照黄页上的地址,去拜访每一家公司。有时候下午回来,有时候傍晚很晚才回。我下课后就巴巴期待他回来,共进晚餐,没去上课时更是等得如痴如醉,像闺女等待出征的良人,探听尘世的消息。依我看来,社会是个深不可测的泥沼,将来我必然也要下到这个泥沼,现在呢,凯子作为先行的英雄打探去了,我不能不满怀崇敬和期待。有时候,我为他打了一碗红烧肉,痴痴等待,虽然他经常两手空空回来,但带来了社会的故事,也带来了希望,凯子对自己的一无所获毫不在意,口头禅是:我估计过两天那个老总就被我说服了。
34
对每个大学生来说,绕不过的是英语四级。
我已经考了一次,四十来分,主要是英语听力很差。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对学英语毫无兴趣。中学的时候,英语成绩还不错,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到了高二和高三之间,我体内迸发出强大的叛逆感,突然意识到英语这一门功课毫无智力含量,没有真正的难点,即便考高分也没有一点成就感,更要命的是,学那么好干什么,能增强自己某方面的素质吗?一点没有,除了当假洋鬼子;真正牛逼还是解数学难题,甚至解地理难题。既然心怀鄙视,所学的就记不到心上了。后来通过保送上了大学,英语彻底被我放弃。
即便如此,英语还是大学里我花的精力最多的一门功课,大一时基本不学,落下的太多了,等到一定要过四级的时候,面对的是一片茫然,学起来如瞎子摸象,找不着门路。学习期间我老是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这么讨厌的功课,却一定要学呢?究竟谁搞错了?我不知道必须过英语四级才能拿到毕业证书这个规矩是谁定的。我要是知道,肯定要告诉他,祖国幅员辽阔,够我折腾了,我根本没有去大洋彼岸捣乱的想法,花这么多精力学这个干鸟用?你让全国那么多学生花那么多精力干这种无聊事,岂不是浪费资源、误人子弟(那些靠洋文吃饭的人自然会去过八级)?由于愤慨无处发泄,我边背单词边写了感怀诗《狗日的四级》,其对现实的谴责力度堪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媲美。多年以后,我确实也用不着英语,除了看欧美毛片辨认叫床声之外。但那跟四级根本没关系。
我坐在阅览室外的桌子上,梁档发现了我,从我后面亲热地拥过来,把一本笔记本放在我前面,本子上写了一首诗《矛盾》:
我们活着
其实是在
等死
不停地等
我们努力地
学习
只是为了
更体面地
滚出校园
“是哪里抄的吗?”我质疑道。
嘭嘭嘭,梁档把胸脯擂得山响,发誓道:“抄的我就是孙子,绝对是原创!”
我感叹道:“太牛了,下一期春哥再不选你的,天理不容。”
“他选不选倒无所谓,关键看秦春芳喜欢不喜欢。”
“哦,你准备以诗泡之?”
“不是你说她喜欢诗人吗?我本来戒诗了,现在不得不绞尽脑汁破戒。”
“你这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你的诗写得是好,但用来搞爱情未必恰当,你这诗跟贾岛一样特别苦,苦吟做派,谈情说爱的人怎么会喜欢?”
“师师,你也知道我写那种浪漫的不擅长,你能不能借我两首?”
“有利息吗?”
“成功了绝对请客。”
“我有两首十四行,你先拿去用吧,只能给秦春芳看,不准外传,不准发表哟,我可是写给左堤的。”
梁档翻开我的笔记本,把两首诗抄了过去,并且发现了我的新作《狗日的四级》,嚷嚷着也要借这首诗。我提醒他这是现实主义诗歌,泡妞用的是浪漫主义,但是梁档很固执,道:“如果秦春芳也讨厌四级,这首诗的杀伤力就很大了。”嘿,我想想,这倒也可能。
秦春芳好长时间找不到我了,即便打电话,我也强行推辞,我真怕晚上在一起,她的误会会更深,或者真的会发生什么。虽然那时候我感情至上,但相信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生理上也有把持不住的时候。另一方面,我觉得跟秦春芳搞得太密切,对不起梁档,虽然他们现在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梁档一颗执着的心已让我产生幻觉:秦春芳是他的。
凯子有一天下班回来,不说话,我很吃惊,以为他在社会上受到什么委屈了呢。我小心翼翼地伺候他。凯子默默了吃了两个馒头后,深沉地对我说:“今天终于谈成了一笔业务!”
我跳起来道:“靠,我还以为你被人欺负了!”
“不被人欺负怎么会成功呢?所以越成功越低调。”凯子吞下最后一口菜汤,自信而稳重地道。
“说说,怎么就做成了。”我满怀好奇道。相对拉地图广告这种空手套白狼的业务,不成是正常,成了纯属意外。
“就要当孙子。我往这家公司跑了十三趟,不厌其烦,十三趟你知道什么概念,换成泡个妞,十三趟都泡好几个了;好几次我差点被老总踹出来,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越说我就越来劲,到最后我的目的不是去拉广告,而是去看他被我激怒的样子。终于他被我搞得没办法了,求我:‘我做还不行吗?我只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只想在你这儿领教最恶劣的态度是什么,最难听的话是什么,将来干什么都不在话下了。”
“他说什么了?”
“他被我镇住了,说,算你狠,不但在我这里拉业务,还在我这里上课。”
哈哈哈,我们俩都发出胜利的恣意的笑声,我觉得凯子的胜利更是我的胜利。
“既然这一招这么有用,以后就好办了,天天这么烦人家,烦死了不就拉成了吗?”
“虽然他答应我做广告,但他也要条件。”
“哦,什么条件?”
“他要我去他们公司,他说他干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脸皮像我这么厚的业务员,后生可畏!”
“你答应了吗?”
“谁叫我我就上门,那岂不是鸡?”凯子骄傲道。
在那一瞬间,他已经成为我心目中的英雄,在与社会较量的第一回合,他大获全胜。
35
几天之后,凯子成为汇泉果汁饮料公司中的一员。
两个公司虽然都是拉业务,但是广告公司是没有底薪,饮料公司是有底薪;广告公司是完全的空手道,与之相比,饮料公司好歹还有产品。经过权衡,凯子跳槽了。
这个消息我并不知道。凯子混到社会以后,在我面前越来越搞出一种神秘感,这一点真让我着急。
“晚上我们仨一起吃饭庆祝一下。”左堤下课时,经过我身边对我说。上次香山之行之后,她对我的印象有所好转,特别是对我们仨之间形成的和谐关系颇为满意。
“庆祝什么?”
“凯子到新公司了,汇泉,你不会不知道吧?”
“哦。”
我怅然若失,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从内心冉冉升起。而且我敏感的心能够感觉到,如果不是左堤叫我,有可能凯子并不叫我庆祝。
等到凯子下班之后,我们按照计划去吃馆子,是凯子买单,因为他手上有一笔不菲的提成。这是我们认识之后他第一次买单。凯子很兴奋,边吃边讲述在公司的所见所闻,每个人在他眼里都成为玩具。
“公司里有个美女跟我献殷勤,请我去吃午饭……”凯子漫不经心又得意道。
“你去了吗?”左堤很紧张。
“你说呢?”
“你这个坏蛋,不会真的去了吧?”左堤急了,瞳孔都大了,似乎凯子和别的女孩吃饭是一件天理难容的事。
凯子对自己的欲擒故纵颇为满意,道:“不去不是傻了嘛,不吃白不吃。”
左堤顷刻间板起的脸凝固了,脸上的肌肉微微动了几下,眼圈就红了。
“怎么啦,生气啦?”凯子拍拍她的肩膀,笑道。
她突然反手抓住凯子的胳膊,使劲儿掐他的肉,力道都用到极限了,凯子疼得蹿起来。
“你把我掐疼了。”凯子抱怨道。
“你把我的心都弄得更疼!”左堤忽然哭了起来。天哪,我从来没见她哭过,我简直不相信她是一个能因这种小事而哭的人。当她哭起来的时候,我心里一动。
凯子把她揽到身边,道:“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她到底干吗请我吃饭就哭了?”
“我不想问,我再也不想听到她。”左堤说着边挣扎起来,甩开凯子欲走,道,“我也不想见到你了!”
凯子没想到事态急转直下,看了看我。我无动于衷。
凯子把左堤拉了回来,可劲儿道:“你听我说完好不好,开个玩笑就沉不住气了,没见过你这么幼稚的。”
“你才幼稚呢,这是玩笑吗?我的心都伤透了。”
“行了行了,我根本没跟她去吃饭。”
“你不是说不吃白不吃吗?”
“逗你玩,真是的。”
“我不信!”
“不信什么呀,你问师师,我这人会不会说假话?”
两个人全都看我,像个争议球等待裁判的裁决。这可把我难住了。
“你不会说假话,那就是我会说假话了。”我思考了片刻,冷冷道。
“你看你看,师师都证明了我是个实诚人。”凯子根本不及领会我的潜台词,抓了一张羊皮就披上。
“你们就是一丘之貉。”
没想到左堤也不及领会我的语言的妙处,顺带把我给责怪上了。我很不喜欢一丘之貉这个词,脸上很难看。
凯子见左堤情绪缓和下来,再次将她揽在怀里,并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了她的脸颊,道:“你看你看,这么会生气,以后可难伺候你了。”
没想到左堤不但没觉得羞愧,好像还很享受这种无耻之吻,这可令我大跌眼镜。而且她还说:“以后可不许这样骗我。”她一眨眼工夫就相信了凯子的话,这是我印象中成熟的左堤吗?她简直是个喜欢哭鼻子的小女生!
事后我想想,其实不管真相如何,她内心已经在期待凯子否定这件事了。
“你说,她请你吃饭的目的是什么?”左堤想了一会儿,又不安地问道,疙瘩还没解开。
“你自己说别提她,又要问。”凯子道。
“你回答完,以后再不提了。”
凯子把左堤的头扳过来,轻轻了说了一句话。左堤叫道:“臭美!”接着吩咐道:“以后可不准再跟她说话,听见不,要不然再也不原谅你了。”
“真是独裁。”凯子见已彻底化解危机,表情又轻松与自得起来。
“答应不答应?”
“答应呀!”
“发誓!”
“以后我如果再跟她说话,我就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人人得而诛之!”
“师师,你可要当证人!”左堤转向我道,一脸娇气,表面上对我娇气,实际上是给凯子看的。
我酸溜溜道:“好呀,以后他天天发誓,我天天当证人,可要累死了。”
左堤雨过天晴,脸色与情绪居然比先前更好,胃口大开,与凯子更加其乐融融。有一瞬间,我看她的笑容,闪现出“出水芙蓉”这样的词语。
我有心结,吃得并不愉快,朋友们应该都有这样的经验,有心事的时候,什么好吃的东西吃下去,都是屎的味道。
我郁郁寡欢地吃完,和凯子回到宿舍里。
“你喝过汇泉果汁吗?”凯子明显感觉我闷闷不乐,找话题问我道。
“没有,我不喝饮料,只喝开水。”
“以后你要用果汁洗澡都没关系了。”
“哦,我不稀罕,我就是喝尿也不喝什么汇泉果汁。”我没好气道。
我们之间出现了一种尴尬的气氛。我觉得有一种委屈在心头,但具体什么委屈,我也说不清楚。
“你到底吃什么药了?我得罪你了?”凯子质问道。
“你没有得罪我,你从来就没有得罪我!”
“别跟我玩这套,你就说,我哪点对不起你,说明白点。”
“你搞我的女人都很正常,怎么还会有对不起我的事。”
“别提那一辙,就说现在的。”
“好呀,你连找到新工作都不告诉我,倒是先告诉左堤,没见你这么重色轻友的。”
“你怎么跟女人一样,以前吃我的醋,现在吃左堤的醋?这事不是先告诉她,就是先告诉你,有什么区别呀!”
“如果连左堤都不告诉我,是不是上馆子庆祝也就不找我了?”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甩下你。”
“谁相信呀,现在纯粹是左堤可怜我,怕我被孤立,也许是左堤哀求了,你才同意让我参加的,以后你们俩的事就别叫我掺和了。”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哦,反正我问心无愧,再一个,左堤在我心目中没有那么重要的位置,别老拿重色轻友来刺激我。”
这样的吵架对我的生活大有裨益。这么一吵,我的心情就会愉快很多,不用跟来例假一样偷偷抹眼泪。我的怨气消掉以后,意志变得相当薄弱,一般都是在凯子面前承认自己是个小男人,日子越过越小了,并且主动要求介入他们俩的所有活动。
地球上有了水,才有生命。人体因为有了水,才活泛起来。俗话说,女人是水做的。难道男人就不是吗?男人也是水货。有了水,可以生米做饭,填饱肚子;有了水,才可以做爱,繁衍子孙。曾几何时,人类觉得光喝水不过瘾,于是有了各种酒水、果汁、饮料,饮料的甜蜜使人忘记了水的清澈干净。汇泉果汁就是人类在味蕾上贪得无厌的结果,但是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牌子。社会上的人也跟我一样,大多数没听过这个牌子,这让凯子的推广工作很费劲。凯子扛了两箱饮料,在铁狮子坟下车后,径直进入东门,但是门卫坚决不让小贩进来。当时来我们宿舍推销的小贩太多了,有卖袜子的,十块五双;有卖香山红叶的,塑料压膜,一块一个;有的小贩趁着宿舍没人,会顺点东西到口袋里,使之成为门卫严加看管的对象。
凯子解释道:“我是送货的,给小卖部送货的。”
门卫固执地不让进去,不跟你讲理由,因为他不善言辞。
凯子掏出自己的工作证,道:“你看看,我是有身份的,不是小贩。”
门卫只斜着看了一眼,对所谓的工作证毫无兴趣。凯子掏出一小盒饮料,塞给保安手里道:“哥们,尝尝,咱门都在外混,你就别为难我了;想家了,喝一罐酸枣饮料。”门卫看了看左右,把饮料塞进兜里,道:“下不为例。”
小卖部在学三食堂对面,琳琅满目,主人是个肥胖的拖着京腔的中年人。他是个势利的家伙,总不拿正眼瞧学生。凯子把两箱饮料放在他前面,他摆了摆手,道:“我这里有可乐、雪碧、美年达,你这个,没人喝,拿回去吧。”凯子已经是个有推销经验的业务员了,明白胖子的意图,并毫不在意他的话,道:“我就搁你这儿,钱的事先别谈,卖完了再说。”胖子见凯子不跟他谈价钱,愣住了,他那精明而狡猾的细胞一丁点用场都派不上。
凯子告诉我,他就是这样一家一家地把海淀区的杂食店都搞过去。汇泉饮料还是个新品牌,口感不错,现在需要的是让消费者尝到味道。
我觉得这么做真有点掉凯子的身份。在我看,凯子应该去社会上干些高端的工作,但既然凯子觉得应该从底层做起,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36
英语四级结果出来,我考了五十九分。这让我恼羞成怒。
现在,宿舍里其他人的四级都过了,就我被挂。梁档最高,居然考了八十八分,简直是考试机器。其他人也都抱着庆幸的心理,谈论劫后余生的感觉。四级过不了,就毕不了业,五十九分让我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想法。
“如果我主动退学,你觉得怎么样?”我问凯子道。他是我的意见领袖。
“好呀,”凯子为我的大胆想法兴奋起来,“靠,那你要比我更牛逼了!”
整个晚上,我为自己的想法激动而恐惧,我一直想干一件哗众取宠的事,让同学们特别是左堤对我刮目相看,现在看来,既然干不了伟大的事,退学则是不错的选择。准会把他们给镇了!
激动只持续了一晚,第二天我就打退堂鼓了。退学以后干什么?像凯子那样混?我可没有凯子那么强的行动力,那么坚强的自信心,想多了,热情就被现实击退了。这让我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成为一个出尔反尔的人。
还是按部就班地期末考试。由于对考试心怀微妙的复仇心理,这次我把分数全部定在及格线上,越接近六十分越有快感。因此创出了历史新低。还好把握火候的功力仍在,没有挂科,有一种走钢丝侥幸成功的快乐。如果说以前的考试目的是为了争取满分,现在则是用六十多分来告诉老师:嘿,我真心不想玩这个游戏,应付应付而已。
寒假来了。我们很早就在学校集体订票,结果是临时加车的票,本来四十多小时现在要坐上六十多个小时。这还不算什么,上了车以后,我才体会到春运的紧张,不仅座位上挤满,而且走道里也密密麻麻地水泄不通。因为是加车,什么小站都停,停车后窗外的民工先把行李和小孩从窗户扔进来,然后再往堵得严实的门口挤。过道和厕所里都挤满了人,大小便是很奢侈的行为,整个旅途我除了踩着别人的肩膀进了厕所一次后,就再也不敢动了。我把一个饮料瓶子的口切开,趁着周围人昏睡的时候往里拉小便,然后把小便倒往窗外,就这样一直扛到下车,人几近虚脱。我怀着无比思乡的心情回到家,只过了两天,又觉得索然无味。我在跟父母聊了几句身体健康之类的话题之后,再也找不到可聊的东西。
寒假在我对左堤的遐想中伴随着一场感冒结束了。我又开始心惊胆战地坐上临时加车回到学校。与呆在家相比,我还是想呆在学校。我记得是大半夜到学校,晕车加劳累,在阳台上吐了老半天,折腾得不成人样。
对学生而言,假期是个空虚期,一开学,见了谁都觉得亲切。秦春芳在阳台上招呼我,声音特大,宿舍里大伙都愣愣地看着我。明摆着这是一种公开的宣布。我看了看,梁档不在,这让我松了一口气。秦春芳叫我出去,此刻我要是拒绝,还真让她下不了台。
我套了件黑色的羽绒服,缩着脖子走出去。开学时虫子妈妈给虫子添置了不少衣服,装了满满一大箱子,虫子嫌衣服太多,就在宿舍里搞了一次小型拍卖,折点钱打麻将。我从南方过来,一下子不太适应雪后的北京,咬咬牙七折把那件合身的羽绒服搞来,这才敢出门。
外面冷飕飕的。刚开学,离期末考试最远,中文系的学生绝少去教室,教室的座位也没那么紧张,我们去教室坐了一会儿,觉得这儿聊天实在是不恰当。于是就到图书馆,找了个阅览室外面的沙发,展开汪洋恣肆的聊天运动。由于寒假里太寂寞了,此刻表达欲望如火山爆发,我成了个倾诉狂,天南地北地瞎侃,秦春芳真是个合适的听众。说着说着,我突然失声了,嗓子里干得要命,只能发出鸭子的干嚎。我慌了,怀疑是我吹了太多牛皮遭到报应。我赶忙买了瓶饮料,慢慢地滋润嗓子,声音恢复了,但一说几句又失声,只好免去侃侃而谈,说耳语。我们俩用耳语聊了半天,像对亲密的恋人,都觉得挺好玩的。时间过得很快,图书馆关门的铃声响了,我们只好随着人群恋恋不舍地回去。现在我才知道聊天是生活中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到了篮球场附近的时候,秦春芳突然停下来不走了,靠着一棵光秃秃的杨树,说:“我们再聊会儿吧?”我把羽绒服的领子竖起,往手上呵着热气,道:“这么冷,环境太艰苦了吧?”秦春芳责怪道:“一点都不懂浪漫,你看人家怎么都不怕冷?”她指了指旁边。天哪,原来在模糊的路灯下,杨树旁,篮球场的铁丝网下,居然有好几对学生情侣冒着严寒相拥着。一个寒假之后,他们都沉浸在小别胜新婚的甜蜜中。我说:“嗨,人家不一样。”
秦春芳沉浸在一种营造浪漫的执着中,深情道:“冷吗?靠近点。”她热切地把手抱在我腰上,我们之间是零距离了。那一瞬间,我心里一热,果然不冷了。我零距离地凝视她,她真会选择地方,在微弱的灯光下,她唇上的茸毛变得可以忽略,她的轮廓越加柔和,哦,简直跟左堤没什么区别。几秒之后,我们的舌头就搅在一起了,像一台有点技术故障的搅拌机,拙笨地搅来搅去。在寒冷的夜晚,那些缩在墙角、树根、路灯杆下的情侣,原来都是靠舌头的搅拌来获得热量。
“你爱我吗?”她囫囵问道。
“什么?”我把舌头暂时抽出来说句话,又搅了进去。
“你是不是很爱我?”她也抽出舌头发了几个音,然后再塞进来。
“不。”我诚实道。
“那你爱我什么?”她沉浸在自言自语中。
“不,我不爱你。”
“哦,你居然说不爱我?”
“不是那种爱,真的。”
“哪一种?”
“不是那一种。”我指了指距离最近的一对情侣。
“还有哪一种?”
“我把你当成妹妹,或者把你当成我的学生,你最喜欢听我讲课不是。”
“啊,你这个坏蛋!”她把我一推,我差点往后跌倒,“那你为什么还对我这样?”
“我……我不知道,好像是你先开始的,你说这样就不会冷……”
“你这个流氓……我恨你。”
她突然哭了起来,气急败坏往宿舍里跑。我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突然的变故。她跑了一段,似乎还回头看了一下,见我怔在原地,便更加羞恨地往回跑。
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心里冷飕飕的,失魂落魄。整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秦春芳的羞怒在我心里放大,再放大,让我的心一颤一颤的。我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但是没明白错在哪里……
37
“我想请你谈谈心,但是又不愿意请你吃饭,你愿意吗?”我问梁档道。
“嗤,你以为我是你呀?整天蹭吃蹭喝的。”梁档鄙视道,“不过你可以请我喝瓶美年达,我们可以在草地上聊天,谈心总是要有点气氛的,你说是不是。”
我忍痛买了杯美年达,给梁档。但梁档说的草地已经寸草不生,只剩一层干草蒙住地表,虽然有阳光,但气温在零度以下,你很难坐在干草皮上很舒适地谈心里话。
“你出的馊主意,这么冷怎么谈嘛?”我反驳道。
“也是,这种环境只能谈严肃的话题。”渗在梁档嘴边的果汁都结成冰,梁档把它舔进嘴里,道,“要不我们回宿舍。”
“这是私人话题,要是宿舍里能谈,我费那么多事干嘛!”
最后我们找了间最近的有空位的教室来谈。
“你跟秦春芳,发展得怎么样了?”我问。
“很好呀。你不是撒手了吗,我还担心什么?”梁档很自信道。我真佩服他无端的自信。
“不吹牛你就会死吗?很好,好个屁!”我揭穿他道。
“真的,我有一个很好的计划,我要用智慧虏获她的芳心。”
“你不要讲未来,你就讲现在。妈的,你玩的全是计划经济,你计划弄完,她已经被人抢走了。”
“现在嘛?现在……确实没怎么进展……但我已经跟她说过,我一定会追求她,追到为止……”
“告诉你吧,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梁档脸上的肌肉僵住了,很难看。他盯着我,一字一句道:“你做了?”
我点了点头。
他拙笨而坚定地把舍不得喝完的美年达朝我泼了过来。我相信这已经是他克制的举动,否则肯定是一拳。我脖子一凉,跳了起来。
“你现在告诉我,什么意思?侮辱我?”他质问道,并向前一步抓住我衣领,好似我挖了他祖坟!
我受不了他这个盛气凌人的姿态。我们在瞬间扭打起来。小学和初中,我都跟同学打过架,并不是因为我很爱打架,我想原因很多,包括自尊心过强,容易冲动;不善言辞,只好用身体语言;没有接受礼貌的家教;遗传了我父亲的臭脾气,不会与人为善,等等。小学时我个头还能与同学旗鼓相当,但初中时就越来越瘦弱了。特别是初中的一次打架,对方很有经验,我占尽下风。此后一生可能还要经历很多次打架,打不过人家怎么办?这个问题真让我头疼。于是我不耻下问,向一个成绩很差个头很大的同学讨教,他像挤牙膏似的不肯告诉我,因为他想把被人讨教的优越感保持一段时间。后来我不向他讨教的时候,他终于把经验和盘托出:学习打架,要先学会被打,也就是要把屁股、后背等不容易受伤的部位腾出来让人打,然后抓住机会打击对方的要害部位。
学会这个道理,我就没怎么打架了。
我跟梁档扭打了两下,把课桌弄得叭啪啦响,几个在前面的学生纷纷转过头看热闹,搞得我们很不好意思,只好歇手,重新坐了下来。
“神经病,没说两句就打架,一点教养都没有。”我训斥道。
“你先动手的,还说我。”梁档反击道。
“你大爷的,哪只狗先用美年达泼我?”
“你做了对不起秦春芳的事,然后告诉我,你是不是挑衅我?对了,你到底做了对不起她的什么事?”
“你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就敢泼我,你他妈的也太牛逼了吧!”
“到底做了什么,你说呀。”
“你想我说就说呀?你是谁呀?”
“爱说不说,反正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就是对不起我,就是欠揍。”梁档一副为爱情舍身的样子。
我心里的怒火又被点燃了。
“好吧,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
“说呀,到底做了什么?”他以审判长对待疑犯的姿态道。
“除了那个事,还能做什么!”我恶毒道,挑衅的眼光紧盯着他。
梁档这回真的发飙了,再一次扑了过来,我说:“到外边吧,这边耍不开。”
我和梁档默默地并排走出,他比我高半个头,这使我有一种挑战极限的感觉。在高大光秃的梧桐树下,我们又扭打在一块。自从得了打架的要旨之后,还没有实践过,现在我真想在梁档的方脸上实践一拳,让他的脸变得圆一些。但梁档身高臂长,我们像一对恋人纠缠在一起,我根本没有发拳的机会。看来打架光有理论根本没用。学校里多管闲事的人蛮多的,很快就有学生上来把我们分开,并告诉我们有碍观瞻。妈的,打个架都这么麻烦。我带着脸上两道被抓的伤痕,到阅览室找了本书边看边休息。经过这番搏斗,我心里好受了很多。
肉体上的搏斗只能短暂减轻心灵的痛苦。第二天,我的眼前又出现秦春芳愤怒地边跑边哭的情景,心又一次揪起来了。天哪,我再也不敢伤害任何一个女生了,因为那就是伤害我自己。
我能如何解决呢?主动找她道歉?或者接受她的爱情?任何一种做法都只会把水搅浑。我是个行动力很差的但想像力很丰富的人,我可以想像到秦春芳羞辱交加的心痛,甚至想像到她有可能为此跳楼。
中午,我扛不住了,看了看梁档,他正躺在床上,臭着脸,从昨晚开始他就把我当成一个大坏蛋,估计在心里恨死我了。我拍了拍他的头,像捅了一道机关似的,他从床上弹起,昂起头像只发怒的眼镜蛇。
我说:“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有屁就放,出去干吗,还想来一架?”
“出来吧,有好事。”我温柔道。
他跟我走进厕所。我确信蹲坑上没人之后,靠着窗户,把那个晚上和秦春芳的真实情景告诉了他。
“那你为什么说跟她那个了?”梁档的脸色有所好转,但还有一丝疑问。
“看你傻逼样,跟你开个玩笑。我跟你说过,她是你的,我不会食言。”
“但是你毕竟跟她接吻了,如果你认为她是我的,那为什么还要接吻了。”
“你他妈的能不能别计较这些鸡毛蒜皮。如果一个女孩子,跟你面对面,把舌头伸进你嘴里,你能怎么做?把它咬断吗?现在她受到伤害了,你既然那么爱她,是不是想点辙?”
“你又为什么要伤害她呢?”梁档面子上一时下不来,还是纠缠不休。
“你这个猪脑袋,也不想想,我伤害她,是因为拒绝她;如果我不拒绝她,现在还有你什么事?你一点屁机会都没有!英语四级考那么高,这点逻辑怎么弄不明白呀,白痴!”
梁档把思路前后清理一番,终于明白我还是为他好,得了便宜又卖乖,慢条斯理道:“我能想什么辙呀,又不是我伤害她。”
“你别意气行事,这么告诉你吧,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伤害了,情绪陷入低谷,极需安慰,这时候另一个男人就有机会了,正是大献殷勤的时候。就是猪也会想到这一点,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你不出手,万一她要是想不开,跳楼上吊什么的,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理科的女生,学起浪漫特别耿直,都是照搬言情小说的内容,现在哪本小说不写殉情的……”
梁档在我循循善诱之下,终于领悟到这是个最好的出手机会,心情也由绝望转为希望,而且是希望的顶峰。他又兴致勃勃地准备发起一轮新的进攻。
这并不能为我的愧疚减轻多少。伤害一个女生,与爱上一个女生一样,都令人难以释怀。只不过前者像硌在心里的一粒沙子,后者像硌在心里的一粒可以慢慢溶化的糖。
38
凯子春节期间没有回去,守在公司值班,为他赢得了忠诚、敬业的员工形象。其实主要原因是不想回去听他妈妈的唠叨。这次值班为他赢得意外的收获,由于一个员工一去不返,凯子敏锐地占领了他的单身宿舍。虽然那只是类似于筒子楼的单间,比起学校宿舍,无异于是个私人的天堂。
我寒假还没回校,凯子就已经卷铺盖搬过去了,这既让我惆怅又让我兴奋。惆怅是显而易见的,兴奋则是因为他可以立足社会,不必像个寄生虫一样缩在这里,受到中文系干部的种种威胁。但是有一天,我看见左堤兴高采烈地跟着凯子出去,我的心不由一阵酸疼。他们可以在一个私人环境里卿卿我我了,天哪,你让我以怎样的心情来对待这一幕呢?
对左堤的感情,一直像胃疼一样,不时发作。一发作,我就说服自己,哦,她是凯子的,愿赌服输吧。这个想法像吗丁啉,稍微止住疼痛,但不能断根。看到某些场景,对左堤挥之不去的那种情愫又喷出来,免不了意淫一番,疼痛又一次发作。
对我而言,爱的课程里,我学的专业是:如何爱一个得不到的人。相当于大学里的考古系:去揣度逝去几千年的物事。这个专业太冷门,又自虐,估计选修的人极少。
一个周六,凯子穿着风衣,降临我的宿舍。他解开风衣后,腰间露出一个黑色的、手雷般巨大的大哥大,这下可把我们镇住了。那是在1996年,别说手机,就是BP机,对学生也是稀罕物。
大师把它小心翼翼地取下来,端详了一会儿,道:“好像是旧的。”
凯子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着,好像这是平常物件,不值一提。
梁档问:“是真的吗?”
凯子提起大哥大,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叫道:“找321梁档。”
门房老太太铜锣般的声音传上来,道:“3——2——1,俩——儿——蛋——点——娃!”
他们瞧稀罕瞧完了,凯子叫我道:“出去走走。”
凯子把大哥大别在腰上,穿上风衣,戴上墨镜,像个很酷的黑社会老二(老大一般不会这么帅)带着我出门了。我提醒道:“不如别穿风衣了,都把大哥大给遮住了。”凯子把风衣脱下,露出马甲,我们在冷风中穿行,大哥大一颤一颤的,甚是醒目,果然吸引了很多目光。当明星的范儿大概就如此吧。
“很贵吧?”
“说到钱一般人可买不起,这是老板奖我的,工作需要,不过别跟人说。”
“是二手的吗?”
“新的,都没怎么用过。”
到了小卖部,胖子老板眼睛一亮,没等凯子开口,就叫道:“以后多来点货,你们这饮料,学生可喜欢喝了。”凯子给了胖子一张名片,指了指大哥大道:“以后要货就打我手机,我叫小弟给你送过来。现在我们的市场占有率以几何方式增长,过几年,雪碧、可乐,全歇菜。不是香港要回归了吗,大家越来越爱国,就喜欢国产货!”胖子附和道:“那可不是,我就爱喝二锅头,什么洋酒都不放眼里!”
我们沿着校园的主干道绕了一圈。风吹得冷,凯子就把风衣穿上,大哥大提在手上。显摆完毕,我们回到宿舍,收拾衣服去洗澡。凯子虽然分到单间宿舍,但要洗痛快的热水澡,还得到学校来。
洗澡完毕。凯子对我道:“今晚我要和左堤吃烛光晚餐。”
“就你们两个吗?”
“两个才浪漫,难道你想当电灯泡不成。”
“我去给你们点菜吧。”
“那多不适合!”
我有些失落,坏情绪又出来了。
“你是不是不把我当回事了?”我赌气道。
“瞧你,又说这话了。我跟你说了,不要跟女人似的耍小情绪。我不叫你去,就有不叫的道理,不是别的意思。假如你跟个女孩吃饭,想说个悄悄话什么的,我在旁边盯着,你不难受吗?”
“可是以前你没这么认为呀。”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我就知道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好吧,随便你怎么认为,我只希望你成熟一点。”
凯子走后,我尽力不去想他们吃饭的温馨,乃至吃完饭后回凯子宿舍的场面。我终于感觉,自己在情感上太像寄生虫了,非得依附在他们俩身上。
我想,自己是不是该找个女朋友,像左堤一样的女朋友,这样才能摆脱他俩的阴影?
晚自习结束,赵颖穿着一件黑色的有帽子的大衣,帽子遮住长发,被大师拥着,顺利逃过门房老太的眼睛,径直来到我们宿舍。
对于大师经常带赵颖到宿舍,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白天来得更多,有时候我们回宿舍,见门被反锁了,就知道大师和赵颖在里面鬼混。我们把门敲得山响,大师穿着一件裤衩,从上铺的蚊帐里哧溜下来,伸出细长腿点地,把反锁打开,又哧溜上去。我们进了门,只看见蚊帐里影影绰绰,就知道怎么回事,只当没看见。冬天我们宿舍只有一两只靠暖气过冬的蚊子,缩在床底下都瘦成干了,对人根本不构成威胁,大师却置了一顶厚厚的中文系唯一的蚊帐,明摆着冤枉蚊子。
大师把赵颖带进来后,两人钻进蚊帐里窃窃私语。熄灯后,我们都等着赵颖出去,好让我们脱衣服睡觉了,但此刻蚊帐里却一动不动,两个人似乎睡着了。我叫道:“大师,楼下关门了。”暗示此刻赵颖要是不出去,一会儿就没机会了。
“嗯,我知道了,别管我们,你们睡吧!”大师嘀咕了一声。
赵颖要在这里过夜了?
好呀,你不怕羞耻,我们还怕吗?我们在黑夜里脱了衣裤,钻进被窝。宿舍里无端多了个女孩,我们的觉都睡得怪怪的,翻来覆去。
一会儿,宿舍里安静下来,大家似乎都睡着了。大师的床开始动了,动作轻微但有力,像我这样闭着眼睛睡不着的人感受非常清楚。见大家都睡得很安静,大师的动作粗野了些,他的床摇摆幅度变大。他的下铺是阳痿,阳痿禁不住这节奏,终于忍不住道:“大师,能不能轻点儿。”大师不吭声,动静平息下来。
我本来就神经衰弱,被折腾得更睡不着,下半夜好不容易睡着,梦里又遗精了,搞得内裤湿漉漉的,又不好意思起来换。这个夜晚过得糟糕透了。
大师过了一个疯狂之夜,上瘾了,不时把赵颖带来过夜。赵颖原来我觉得是一个挺良家气质的女孩,被大师一番教导之后,居然变得对什么都不在乎,一切淡然置之。我发现她内部的一种淫荡被大师开发出来后,淫荡变成了日常生活,好像在哪里过夜都习以为常,我不禁为大师的“毁人不倦”感到震惊。只要她钻进蚊帐里,我几乎都要度过不眠之夜。
我不敢把我的不满说出来,因为怕被人误解为妒忌。但是突然发现阳痿比我更不满,每天晚上睡觉时他直接面对上铺的两个屁股,是重灾区,我们都觉得有必要劝大师不要太过分。虽然我们不认为这有什么不道德,但确实影响睡眠。
“大师,以后别把赵颖带回来睡觉了。”我们齐声劝道。
大师似乎早已经料到,不慌不忙道:“我哪一点碍着你们的事了,我占着你们的床还是用了你们的地儿,没有吧?”
“你们这么搞,我们睡不着。”
“哎哟,我已经把声音搞到最小,甚至没有声音,睡不着肯定是你们自己的心理原因,真的,你们自己找找原因。”
“这么搞影响不好嘛,大伙都知道了,我们宿舍四个男的和一个女的睡觉,我们屁都吃不着却沾了满嘴毛呀!”
“我这么跟你们说吧,你们也可以把女朋友带回来,我绝对不会说一个字。男欢女爱,天赋人权,你们禁止我这么做,是不道德的!”
大师不愧是大师,在李向阳的教导之下,说出的理论比我们高一截,我们治不住他了。我们越争论,只会让自己变成卫道士。天哪,我宁可让自己背个流氓的头衔也不愿意有个卫道士的职务。
忍吧,还有什么办法呢?赵颖来的每个夜晚,我都准备一条内裤放在枕头下,以准备被刺激后不堪设想的结局。
39
心理学教授刘川是个神经质的家伙,由于在爱情上不太一帆风顺,他对学生有一种虐待倾向。但不可否认,他的课上得相当好,把《读者》《青年博览》上的各种出彩故事融入教案,居然有旁征博引的效果,他的课上座率应该是名列前茅的。但他一点儿也不满足,每次点名,发现有两三个人旷课,他就抱怨,有五六个人旷课,他就抓狂。他记住旷课的学生就如记住杀父仇人,抓狂之后,他就突然考试,旷课的学生就没有分数,到了期末后果可想而知。由于刘川树敌太多,学校餐馆的菜单里常会看到篡改的“爆炒刘川”“红烧刘川”之类的菜名。
给刘川这么多介绍实在不应该,因为这部作品跟刘川根本没有关系。有关系的只是刘川有一次因抓狂而变态,因变态而突击考试。对于这种考试,我们咬牙切齿,但不知道刘川会把这种分数拿到期末怎么处理,所以还是把咬出来的牙齿吞下去,继续考试。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间左堤的椅子啪的一声,站了起来,把卷子交了上去,然后捂着脸,跑出教室。即便是答卷最快的人,此刻也不能把卷子做完,一般的学生此刻也就做到一半,左堤是不可能答完的。而且左堤是稳重的学生,平时根本没有当出头鸟的虚荣心。后来根据眼尖的同学回忆,左堤出门时脸上流满了泪水。天哪,她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当时已能感觉到异常,甚至有跟随她跑出去的冲动,但没这么做。对一个喜欢但压根儿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女生,我能做的就是忧心忡忡!
考完试后,赵芳菲第一个回到宿舍,她用钥匙开门,门从里面被反锁,根本打不开。她又敲门,里面无人应声。赵芳菲无法,只好去隔壁宿舍求救。隔壁宿舍的吴念群,剪了个假小子的短发,特别爱运动,她跑到门前跳起,试图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进去,但不够高,于是她搬来一张凳子,站在凳子上看进去。她觉得眼前一红,发出一声悠长的惊叫,整个女生楼道都骚动了。楼下的保安被叫上来,保安击碎门框上头的玻璃,自己从门框里钻进去,才把门打开,女生纷纷涌入,有的哭了,有的捂着眼睛,不敢直视眼前的景象……
由于事发当天是周五下午,消息并没有很快传出去,只有少数班干部知道此事。他们有很强的领导观念,对系里发生的大事总是秘而不扬,一方面遵循家丑不可外扬的准则,另一方面保持只有统治者才对大事有知情权的权威。等我知道此事,已经是周二。我心急火燎地追问第一知情者吴念群,她告之我当时的情景。她站在椅子上朝里面看去,看到宿舍里一张床前有一摊鲜血,她没看清楚那张床上是谁,就吓得跳下来。后来保安进去之后,才知道是左堤,从现场看来是割腕。她脸色苍白,从交卷时间上来判断,她比其他学生要早半个小时回屋,也就是她自杀时间有半个小时了,但还清醒。她被大伙发现之后,一直哀求各位让她自杀完毕。各位怎么会答应她这么可怜的要求呢!
据赵芳菲回忆,左堤在自杀前晚就有征兆,夜里在偷偷地抽泣。赵芳菲睡在她邻铺,察觉到了,便问她究竟,左堤说是心疼。赵芳菲提出要带她去医院,她坚决不去,只说过一个晚上就好了。但没有想到心疼在刘川的考试课上被激发到极限了。
我是周二下午去的北医三院病房。我记得那个下午沙尘暴巨大,在医院门口形成龙卷风,并且把一把尘土掷向我的嘴脸,我毫不犹豫把这口沙土吸了进去。左堤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坐在床上,目光呆滞,在我看来像个疯子。床头柜上放着鲜花和水果,那鲜艳的色彩与左堤苍白的嘴唇和脸色形成对比,亲爱的,如果我是个画家,我要把这一幕细细描摹,永远记住生命与死亡的瞬间对照。那一瞬间,我多么想对她说“我爱你”,我真后怕再也没有和她表白的机会。
但是,我始终是个克制的家伙。
她看着我进来,眼神没有一丝变化,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换而言之,此刻她的痛苦与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甚至我的到来也缓解不了她丝毫痛苦,天哪,这是令人最痛苦的事。
我盯着她茫然的眼睛,问道:“是凯子让你这么做吗?”
她看着我嘴巴一张一合,但我觉察到她没有在听我的话。她沉浸在她的思绪之中。这个用情过深的女孩,现在像陷入泥沼难以自拔。
我又问了一句。这回她听懂了,她自嘲地微笑了一下,道:“不要提这个名字好吗?”
一阵热流在我眼皮子底下打滚。她有多心痛,就爱得有多深!阴差阳错,这份爱本来有可能是属于我的。
我无法再问下去,我不忍心折磨她。我凝视着她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大胆的凝视。而她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无神,视若无睹,偶尔觉察,向我心不在焉地微笑一下。痛苦如一个贪心的魔鬼,将她紧紧攫住,舍不得放手。
我走出病房,在走廊上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虽然我尽力压抑住声音,但还是收不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伤心如火山爆发,能量极其丰富。我眼前浮现出左堤呆呆的样子,我怀疑她已经疯了,将傻呵呵地虚度余生。后来有人拍拍我肩膀,递给我一张貌似用过的餐巾纸。原来是拿着拖把做卫生的阿姨。我还是很感激地接过,把自己糊了糨糊一般的脸擦了一遍,随之又有更多的液体喷发。我对站着的阿姨感动道:“你走吧,我没事。”阿姨指了指我脚下一摊涕泪,道:“你不走我怎么走呢?”
后来李向阳过来了。我们的原班主任邱副教授到日本做为期一年的交换访问,李向阳成为我们的新班主任,这些焦头烂额的事情则落到他的手上。李向阳看见左堤还是魂不守舍的样子,笑慰道:“你经历的痛苦我都经历过……”看样子他的抚慰能力比我强上百倍。直到此刻,我才有些放心地离开。
40
凯子的宿舍在小西天的一座老式二层楼里,灰砖,有些砖块已经残缺,可以看出楼房的年头,楼梯扶手的木头历经沧桑,让人不忍抚摸。走道光线暗淡,摆放着一些灶具、家具,狭窄的地方,腰围大一点的人横竖都通不过,不得不提臀吸腰,像跳芭蕾一样通行。就是这样的局促的居所,却是多少混在北京的人梦寐以求的。凯子有幸分到水房旁边的一间,在他前任努力下,这个单间里头有一个卫生间,主人就不必在半夜里穿着内裤吸着冷气到公共洗手间去冷飕飕地拉泡尿了。与其他房间相比,这一间是天堂——虽然卫生间挂在墙上的水箱一拉阀子,整个楼道都听得见,好像在自家拉一泡屎是件很光荣的事。
我通过灯光暗淡的走道,敲了敲门。凯子在里面很警惕地问道:“谁呀!”我回答了一声。凯子半拉开门,看了看确信是我,别无他人,才把整个门打开。
“怎么过来了?”凯子问道。
“我就不能过来吗?”
“你平时过来也会提前打个电话。”凯子道,“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就不能来看看?!”
由于我从学校出来时,心神不定,一泡尿忘了拉,一直憋到这里。我径直去卫生间,却发现门打不开。
“里面有人?”我问道。
“嗯。”
“谁呀?”
“你想知道吗?”凯子用讨好的眼神看着我,此刻他对我有一种强加的亲切。
“说嘛,磨磨蹭蹭的。”我靠在卫生间门边墙上,金鸡独立。
“我以前跟你说过,我去汇泉公司拉地图广告,一连去了十三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其实不是因为我锲而不舍,而是因为一个人,汇泉公司的前台小姐,叫钱浅,她又漂亮,又神似我前女友,我不由自主就往那里跑,找机会跟她说话。我进了公司这么长时间,现在终于跟她好上了。现在她就在卫生间里。你说,我这是不是一个很传奇的爱情故事?”凯子压低声音,朝我谄媚道。
“哦,是蛮传奇的。”我冷静道,“那左堤呢?”
“嗨,这事闹得,我正想找机会跟你谈谈。”
“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有什么好谈的。左堤知道了吗?”
“我正头疼呢。上周左堤也跟你这样,鬼使神差地就跑来了,刚好钱浅也在这里,她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流着泪跑回去了。钱浅这边也闹,搞得我焦头烂额……”
这时水箱里一阵惊天动地的放水声,卫生间的门闩动了一下,凯子停止了说话声。卫生间的门打开了,钱浅走了出来,客观地说,确实是一个白皙的温婉的女孩,但我此刻内心燃烧着一团怒火,根本无暇去品评任何一个姑娘。
钱浅朝我点了点头,算是招呼。我铁着脸跨进卫生间,把门关上,拉出一泡响声巨大的小便,马桶里掀起怒海巨浪。我收起老二,打开门,看见凯子正跟钱浅在说什么,我招呼凯子进来,把门关上。
“什么事神秘兮兮的?”凯子问道,显然他现在很憷我。
我招了招手,道:“你他妈的过来看看屎能不能吃。”我揪住他的头,往马桶里摁。在他快喝到马桶里的水时,他反应过来,一个猛力的挣扎,几乎把我掀翻在地。
我们互相抓住对方,用眼睛对峙。
“为什么这样?”凯子问道。
“本来是我的女人,我让给你,你却这样伤害她,你还是人吗?”
“嘿,你的女人?行,你能拿走就拿走呀!”
我的积郁已久的愤怒和屈辱,在这一次咆哮而出。我又一次扑向凯子,一个我曾经非常信任非常亲切的人。请不要误会,不要以为我是一个容易翻脸的人,我最不喜欢跟熟人翻脸,随时翻脸的人太二了,但此刻我不得不翻脸。不管往日有多么深的情意,这笔账必须要靠拳头来解决。
多年以后,有一次我母亲住院期间,告诉我一些往事。她感叹道,我我父亲年轻时是个特别混蛋的赌徒。我们家的猪杀了,钱被他卷走,藏在邻居瘸子家里打牌九,三天三夜不回家。家里没有粮食了,我妈妈抱着我去喊他回家,结果被瘸子堵着不让进去,瘸子最不喜欢有女人来搅和他的赌场。我妈和瘸子大吵起来,骂他没良心,看见谁手上有钱就拉谁下水。瘸子被骂得狗血喷头,便进去唤我父亲出来,说我妈妈来搅局了。我父亲输得眼红,把我妈妈一顿打骂,赶了回来,自己仍旧回到赌场,后来输到分文不剩,这才收手回来。按我妈的说法,我们的死活他简直不屑一顾。
这是我妈的一面之词。但结合我父亲的好赌天性,应该与事实出入不大。那一刻我真想揍我父亲一顿。天哪,与父亲翻脸是一件多么为难的事,但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候逼你如此。我听完了我妈妈的往事,父亲咳嗽着走进来。他已经老了,往事都变成一条条皱纹,我知道得真不是时候,所以没有机会揍他一顿。那种感觉,和我当年与凯子在马桶前搏斗如此相似。
我们像两只鳄鱼在狭窄的空间里发出搏斗的撞击声。钱浅在外头叫道:“你们干什么!”我顺手拉了马桶水箱的绳子,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我们的搏斗声。钱浅在外使劲敲门,擂得山响。凯子腾出手来把门打开,随即我们喘着粗气停止了战斗,凯子脖子上留下一道抓痕,我的后脑勺留下一个包子。
“这是我自己的事,关你屁事!”凯子气急败坏道。
“左堤的事,就是我的事,以后你再动她,我就跟你拼了。”
钱浅目瞪口呆,愣在那里,她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非要关在卫生间里打架。
我走了出来,把他家的破房门关上,气急败坏叫道:“左堤已经自杀了,你跟她就一刀两断吧!”
41
楼道里静悄悄的,我静静地躺着,似睡非睡,脑子里一会儿冒出左堤的影子,一会儿闪现出凯子跟我翻脸的表情。门锁一响,只见大师和赵颖闯了进来,大师的贼眼瞅见我躺在床上,眼神就没那么淫荡了,搭讪道:“怎么又逃课啦?”
我没有理他,他的生活肉麻到庸俗的地步,令人生厌——每天敲着饭盆“老婆老婆”地喊着,怕全世界不知道他是最肉麻最幸福的人。现在他看我无动于衷,索性把我当成空气,熟练地和赵颖钻进蚊帐。一阵窃窃私语后,两人竟然明目张胆地哼哼起来。而且,有可能是因为我的存在,哼哼唧唧的声音特别大,特别夸张,好像我天生就是一名看人做爱的观众。
我的睡意被彻底驱除,本来就乱的脑子更乱了。我坐起来怒吼道:“你们能不能别那么无耻!”
那段时间我从来就没有心平气和对人说过一句话。
大师停止了运动。过了片刻他的细长脖子从帐子里伸出来,拉长声音道:“你是不是在妒忌我!”
如果帐子里没有一个女的,我真想顺手把大师的头摘下来。我觉得他用自以为是的小幸福侮辱了我,我继续跟他对话就是自取其辱。我从床上翻身而起,披了件衣服,夺门而去,临出门叫道:“信不信我把你揭发了?!”
大概也就是两三天后的凌晨,天似乎刚刚亮,宿舍里响起了一阵擂门声。系主任黄教授在班长陪同下,笑眯眯地进来,揭开大师的帐子。于是,中文系历史上最富盛名的捉奸事件就这样发生了。这件事也被黄主任视为最经典的反面例子,屡次提及,好像那不是一桩丑事,而是他导演的一部影片。
对于这次事件,王大傻等班干部将其视为绝密情报,绝口不提是谁报的信。一直到毕业十年后,这个事件还是没有解密。这可害苦我了,只因我出门时甩下的一句气话,大师便认定我是罪魁祸首。我将顶着这一口黑锅过完余生。
中学的时候,我寄宿在学校,有一天我当着同学的面感叹自己没有饭票了,真想去哪儿捡几张来。次日,我同宿舍同学藏在席子底下的饭票就不见了。我心虚得不得了,说话语无伦次,不但同学,连我都怀疑是我自己干的,更别提被别人一辈子怀疑了。阴差阳错的事就是这么防不胜防。有时候你只好认为误解就是生活中的必要部分,你必须承受。
由于此事极具娱乐性和冒险性,大师的事迹传遍整个楼道、系里,知名度如日中天。可惜他不是个演员,否则这时候必定接广告接到手软。乐极生悲的大师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找我算账,而是赶紧找救兵。长期以来,大师一直作为李向阳的跟班,为李向阳的升职论文当副手,所以也算是朝中有人。他屁滚尿流地滚到李向阳跟前,诉说系主任黄教授惨无人道的行径。
“真的,我们只是在练玉女心经!”大师极力让李向阳相信他和赵颖同居的目的是为了研究一门武学秘籍。
不管相信不相信,李向阳都是尽力伸手拉大师一把,怎么说也是自己的门徒呀。对于处分,系里有两种意见,一种是开除,杀鸡儆猴,趁机整顿校园的淫乱风气;一种是记大过,给学生留一条后路。前者当然是黄教授的意见,他把这件事当成自己的政绩,处分越严厉,政绩越大;后者是李向阳博士的意见,谁也不希望对自己的学生落井下石,他为大师作证确实是在练玉女心经。并且李向阳指出,若是开除,若干年后将会变成一个笑话,以道德的原因使一个学生失去学习的机会,将会是社会不开化的体现。
对学生来说,如果大师就此滚蛋,我们的业余生活将会失去一个谈资。李向阳鼓动学生搞联名声援,放大师一条生路。终于,大师在悬崖边获得了生机,继续留在宿舍里当笑料。从此以后他的鸡巴不敢再为所欲为了。
风浪的平息使大师有闲心把矛头一转,朝我胸口刺来。我向大师解释告密者真的不是我,并且苦口婆心地论证,第一,我一向不反对男女学生同居,这是人性的体现,而我是百分百的人性鼓吹者;其次,我一向不拍班干部乃至校领导的马屁,这一点有目共睹,相反,我对拍马屁者嗤之以鼻;再次,我一向没有告密的传统,也绝对不会使用告密这一招;再再次,我对大师说的只是气话,而我这个人绝对不会去执行气话,有那工夫我还不如去把四级多考一分……大师把我的论证放在一边,把一腔仇恨埋在心底,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以他的气量和执拗,将来要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够我喝一壶的!
我再次在班上看到左堤,发现她变得出奇的乐观,除了手腕上一条蚯蚓一样的疤痕,好似没发生过任何事,而且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虽然灿烂中可以看出一丝故意。她一定是想让别人知道,她早已走出了阴霾。
我像一只棕熊在风中嗅到猎物的气味,虽然尚不清猎物的具体位置,但足以欣喜。没事的时候,我像一只发情的野猫,围着女生宿舍乱转。机会就是这样给有准备的人,在周日的上午,我终于撞到出门的左堤了。天哪,在爱情上我从来没干过这么成功的事,如果有什么经验分享的话,同学们,我只能说,我只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在转悠女生楼上。
但是我千万不能像个猎人逮住猎物一样冒出来,那样会吓跑她的。她走出学校南门,径直走向22路站牌,我在她身后五十米的地方,丝毫没有被觉察,看来干鬼鬼祟祟的事我也相当内行。一辆两节车厢的22路公交车喘着粗气从北太平庄方向过来,便秘般地吐出一堆人,然后又费劲地吞进另一堆人,我几乎在车门关闭的一瞬间闯上去,车门很不情愿地关上,把我紧紧压扁在人堆里。
我仗着自己瘦弱,在人群中慢慢向左堤移动,如一个精子在一团精液中游走,终于移到左堤身边。在她看到我的一瞬间,我艰难地吐出三个已经准备了很久的字:“真……巧呀。”
如果做一个演员,我是很没有前途的。左堤并没有在意我拙劣的演技,当成了真的巧遇,问道:“啊,你去哪儿呀?”
“我去西什库教堂做礼拜。”
“太巧了,我也是。”
“你也信教?”
“也信一点。”
“不会吧,我感觉你好像对佛教更有兴趣。”
“哦,什么教都信一点……主要是研究,最后发现殊途同归。”
我们在西四下车,我尾随她进入教堂,因为我之前从未来过。在这宁静、肃穆、幽暗的气氛中,左堤专注念经,让我感觉她是另一个人。当时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无所事事,来这里背诵着根本不用考试的圣经。多年后,我才明白有个虔诚的信仰是多么美好的事。当时我坐在左堤身后,左堤信仰着上帝,我信仰着左堤。
出门的时候,我们居然邂逅到李向阳。我很奇怪他正在评职称的关键时刻,还有时间来做礼拜。左堤告诉我,就是李向阳引导她相信基督的。他们都是被爱伤过的人,这一点可以理解。他们聊着圣经的心得,我根本插不进去。
但我对李向阳的印象越来越不错,第一,他跟我们一样内心充满愤怒,不但认为教师的升职体制有问题,而且认为学校并没有一个培养创造性人才的制度,基本上是培养奴才的方式,谈到这一点,我们总是有共同语言,因此印象中我们更觉得他是个学生而不像个老师;其次,李向阳与系主任黄教授是对头,李向阳是少壮派的代表,黄教授是实权派的代表,观念、利益等的冲突在所难免,除了少数学生干部跟实权派走得近之外,我们大多是少壮派的拥趸。
李向阳和我们走得近,我们也大致了解他的事儿,一些更隐秘的私事则从大师嘴里流出来:李向阳评上讲师五年了,今年有资格评副教授。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李向阳的水平绝对配得上教授这个头衔,但我们说了不算,论文说了才算,需要发表核心期刊论文不少于四篇,一般论文若干篇,学术著作若干部,诸如此类等等。李向阳虽然做学问方面没问题,但论文这玩意儿不是好伺候的,一件事情明白清爽地讲出来,那不是学术,必须故作神秘地用术语论证出来,那才是论文,才是学术;前几年李向阳出了几本书,根据学理来讲,属于通俗读物,并非学术著作,更非教委组织的专业论著,算不得数的。李向阳为此,专门把大师弄到身边当副手,搞学术论著和论文。大师曾经大言不惭地说,李向阳的书其实有一半是他写的,资料搜集方面更有大师的功劳。大师给我们透露这个消息时,后面加了一句“不要告诉别人哟”。于是整个楼道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消息的最后也还是那句话。我们不知道大师有没有吹牛皮,但他给李向阳当下手费了不少工夫这是事实。另外,论文并非搞出来就就算大功告成,能否在刊物特别在核心刊物上发表才是个问题,李向阳托了不少同学的关系,交了数千块版面费,最后才让这一块勉强及格。我想他能够出来做礼拜,除了宗教信仰之外,要么是想追求内心平静,要么是觉得有点空闲了。不管如何,评职称的惨烈战争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42
春夏之交的气息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我的身体从外到里撩拨了一下,沉寂的荷尔蒙又蠢蠢欲动了。找个左堤替代品的想法像个肿瘤一样被我割掉,我想着左堤,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下手,只好走到东门的天桥上看了一会儿川流不息的美女和丑女,待心绪稍微平静,索然走回宿舍。
凯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还是一副酷酷的样子,坐在我的床上等我,好像他的职业不是在推销饮料而是混时尚圈,只不过这回没有把大哥大拎出来吓人。
“滚出去,别让你的脏屁股玷污我的床单。”我冷冷道。
虽然他的样子让我又产生习惯性的亲近,但一想到左堤差点因他而丧命,理智告诉我他是我一辈子的打击对象。
“怎么还在生我气,跟女人似的。”我在众人面前不给他脸,凯子却微笑着,好似很大度。
“这不是生气不生气问题,这是原则问题。一个对爱情朝三暮四的人,没有资格跟我说话。”
如果凯子伤害的不是左堤,我绝对不会说出如此大义凛然的话。
“你还不懂爱情,也不懂女人,你哪怕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你现在说的话都是空谈,求求你不要为了一些你不懂的问题伤害哥们的感情。”
“我已经跟你断交,难道你不知道吗?”
“什么时候断交了?你又没有写个绝交书什么的,我怎么知道。”
“架也打过了,绝情的话也骂过了,还不算断交吗?非得要我写一篇论文揭露你的罪恶吗?”
“行了,我有事问你,即便要断交也等我把事说完,找个地儿说话去。”凯子拉着我,我挣脱几次,还是被他拉了出去。
大师看我们冲突看得着迷了,挽留道:“别价,就这儿吵下去嘛,我们都很爱看吵架的。”
他被捉奸的账算在我头上之后,他经常这样挑衅我,好像很想跟我干一架。我恶毒回道:“你爱吵呀,把自己鸡巴炒熟了下酒去。”
亢奋的时候我总是喜欢说很脏的话,要不然不足以释放出平日的压抑。
宿舍楼要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还真是困难,我们不得不走出宿舍区,边争吵边走路,由于天色灰暗,差点和一个提开水的女孩撞上。
“有屁快放,这可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话,说完了以后咱门井水不犯河水。”我警告道。
“左堤到底怎么啦,你告诉我!”
“怎么啦,难道你自己不会打听吗,为了你自杀,差点死了,被医生拽回来,你还想了解什么?”
“真的这样呀?”他喃喃道。
“谁都跟你这样朝三暮四吗?本来是我的女人,你又要斜插一腿,弄去了你也不珍惜,非要把她折腾死了你才甘心?你这个杀人犯,现在我警告你,她已经是我的人了,以后你甭再骚扰,她一见你就想死你知道不。”我使出梁档圈地的一招,先让这头狼远离。
凯子抽出一根中南海,点上,又取出一根,问我要不要,我不屑地摆了摆手。凯子道:“其实我也不是故意想伤害她,我这段时间想了想,我为什么会这样做?现在似乎才有点想通。你知道吗,我在你们宿舍的阳台上跟你哭过一次,就是我前女友彻底甩我的那个晚上,那可能是我唯一的一次哭鼻子。因为那件事,所以我觉得跟任何女孩子交往,这个女孩最终总是要走了,我必须找个新的目标,在她甩我的时候,我才不会痛苦……”
“不要找理由了。你以为女生是战需储备?告诉你,你这是心理变态,残害女生的恶魔,也许当太监是你最好的选择。”
“当然,是我不对,想来想去,其实还是左堤最适合我,我真不该伤害她……”
“我警告你,她是我的了,不要从你臭嘴里再冒出这个名字!”
“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谎话?我把你所有重色轻友的勾当都说了,她自然明白最爱她的人是我,况且她现在情绪不好,也需要我这样痴情的人照顾她。”
“嗯,那算完璧归赵?”
“不管是不是完璧,反正归我管,以后你去交社会上的女人,别来学校糟蹋女生。”
“如果真能这样,我也放心了,反正我们是兄弟,不分彼此。”
“不要说那么好听,平时是兄弟,见了女人就往自己床上搬,我现在已经看透你了。如果你能不再骚扰我和左堤的生活,我就算谢天谢地了。”
“这个可以,不过有个条件,你必须代我跟左堤道个歉,告诉她我不是真心伤害她,我是有心理阴影的,而且我没想到她那么痴情和脆弱。如果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这么干。”
“好吧,我会替你转达,不过请你相信,她不会再信你的一句话。这下我们两清了。”
我们走到巨大的梧桐树下,凯子靠着树干,从口袋里掏出六百块钱,道:“我知道你会说这种话,不管我们俩如何,这笔钱我一定要还你。”
我犹豫了一下,坚决地接过来,道:“这笔钱给你的时候,我没当它是钱,也没指着你还我,那是一种知遇之情;但我没想到你用这笔钱来泡我的妞,你是够可以了。现在你还我,仅仅是一堆钞票,一些珍贵的东西都不存在了。”我把钱整齐地撕成两半,再撕成两半,放进口袋。
“你这是书生气。”凯子像个过来人一样,还在教化我,“看事情太绝对,不是对,就是错。等你真正进入男人与女人的世界,就会发觉有些事没那么绝对,非常微妙,你不得不犯错误,等你犯了错误,你就会与我感同身受了。记住,我的大门一直向你敞开,你跟我绝交,但我不会跟你绝交了,到时候你还是需要我的。”
我不再废话,就在梧桐树下和他告别,希望他不再干扰我和左堤有可能的关系。我回到宿舍,小心地把撕破的钱重新粘起来,这笔钱给我增加了一些行动的勇气。
43
大三的时候,我们新设了电脑课,主要是学一些电脑的基础操作和基本编程。电脑还是稀罕物,机房里用的是386。我对这门课程不太感兴趣,一些简单的循环程序的编程,就够我费脑筋的,另外由此得出结论,我喜欢活人甚于电脑。但这门功课给梁档带来大显身手的机会,在编程上他举一反三,进了机房就如见了爹娘一样,抱着386不放。因此,在考试的时候,我不得不坐在梁档旁边,以免我自己费尽周折去弄那些程序推理。
每每这个时候,梁档表现出少见的高傲,甚至需要我哀求他,他才肯把手臂拿开,腾出一个让我易于偷窥的角度。没有办法,在诸如编程的活计上,他太拿手了。这也让我意识到,不论自尊心多强的人,总有要当孙子的时候,圣人也要不耻下问,我们普通人不耻偷看也确实算不了什么。只不过不耻偷看之后,我都会在爱情的问题上狠狠地羞辱梁档一番,以泄羞怒。电脑程序是我的短板,爱情是他的短板。
无一例外,由于有梁档作为靠山,我这次计算机课考试连复习都没有,即便一些简单的填空题也难倒了我。当我对梁档进行全盘抄袭时,他特别不满,似乎我抄袭的不是答案,而是割他的肉。而我更为不满:抄一点答案又没让你损失一根寒毛,何至于跟抢了老婆似的。因此,考试完毕后,我怀着侥幸的心理(及格肯定没问题)讽刺梁档道:“你奶奶的,那么小气,难怪不讨女孩子喜欢。照你这种气量,追秦春芳一辈子都追不到,女人最看重男人的就是宽阔的胸怀。”
以往如此打击他,梁档总是如梦方醒,追问我在爱情上他还缺少什么,需要加强哪方面的造诣,但是这次似乎不鸟我那一套,反驳道:“那也不一定,我就这个胸怀,秦春芳已经答应我了。”
我很诧异,道:“你又吹牛?”
梁档以手掌覆地作乌龟状,道:“这回不骗你,骗你是这个。”
从梁档的表情来看,可以判断不是吹牛,我只好谦逊请教:“愿闻其详!”
梁档低声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在爱情这个问题,我还是觉得低调点比较好。”
用哪一粒芝麻打开爱情的大门,一直是困扰梁档的问题。即便他用我的两首爱情诗献给秦春芳,也只获得秦春芳有限的赞美,这一点赞美离爱情还有很长的距离。梁档真想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一样能讨得她芳心的玩意儿。那玩意儿是什么呢?有一天,梁档准备继续抄点有杀伤力的爱情诗句继续进攻,突然看到一句“真情的力量,它能融化整座冰山”,心有所悟,便放弃了迂回战术,直接跑到教室对秦春芳进行表白。秦春芳那天不知道犯了哪根神经,听了梁山结结巴巴的山盟海誓,竟然感动地伏在他肩上痛哭。梁档见奏效,心中暗喜,把秦春芳带到五四纪念亭,强烈要求秦春芳当他女朋友,一辈子好好爱她。秦春芳不嫌弃他电脑一般的脑壳,流着泪答应了。
这一刻,梁档激动得双手颤抖,流下热泪,他用仅有的一点理智对秦春芳道:“要不我们写个爱情的字据吧,我们都把字签了。”
“为什么要字据呢?”
“你想想,除了这块碑,没有人能为我们证明我们的爱情成功了!”
“为什么要证据呢?”
“没有证据,宿舍里那帮狗崽子不信呀,以为我吹牛皮,更主要的是,我怕其他人不死心来追你呀。”
“别,爱情的事别那么高调,我不想让人知道。”
“那我要阻止别人对你非礼呀。”
“你透露给李师江就行了,我以前确实喜欢过他,现在不喜欢了,他别来骚扰,就不会有其他人了。”
梁档在秦春芳的调教下,学会了低调,这才没有让爱情众人皆知。梁档的成功令我心中微微一酸。
根据推算,梁档的成功恰在我对秦春芳的伤害之后。这给我一个启示,在女生情绪的低潮期,是一个良好的机会。梁档的成功不仅给我启示,而且给我鼓舞,从此我再也没有对梁档冷嘲热讽的理由了。
回顾我多年来追女孩的态度,基本上可以概括为两个字:胆怯。这种胆怯也许源于自卑。只有极少数的情境,也能如疯狗般热切。
梯形教室,我少有地坐在前排,左堤的旁边。我在进入教室的一瞬间,看见左堤边上有个空位,我从女生堆里挤了进来,一路像只摇摆的企鹅,引起其他女生们的诧异,还有几个窃笑起来。此刻我是勇敢而且疯狂的,其中的尴尬颇能承受。左堤并不在意,现在她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一切风轻云淡。黄主任站在讲台上,他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好像真的看见鲜花中立着一堆牛粪。当他发觉我坦然的时候,他也装作坦然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内心并不坦然。果然,一会儿,他的鸡肠狗肚就出现了,看我不太专注的时候,指着我道:“刚才我讲到哪里,知道了吗?”
我隐约记得,便道:“李白给杨贵妃写诗。”
“那么,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首诗是李白在什么状态下写的,好在哪里?”他继续追问道,好像非得把我弄出个尴尬不可。
他对诗歌赏析的陈词滥调即便我听过一遍,也不会记得,更何况刚才都没有听见,我支吾着回答不出来。他讽刺道:“你看,你喜欢坐在女生群里,我就知道不是来听课的,像这样的一堂专业课,你不听,就是你的损失,外面的学生想来蹭课听都没有机会,而你一点也不珍惜……”
“这是李白意淫杨贵妃的一首诗,也是李白最烂的诗,全诗充满陈词滥调,比喻俗不可耐,匠气十足,显示李白高超的拍马屁能力,总而言之,不值一提。”
我很早就想把黄主任狗血喷头地骂一顿了,这个想法摁在心里久久没有发作,现在突然来了灵感,把李白骂一顿,也就相当把他搞一顿了。这不,说完之后,我的气儿真的顺多了。
黄主任果然不堪其辱,怒斥道:“眼高手低,有你这么评价大诗人的吗?都由你这么做学问,那多少学者教授的研究都白费了,做学问千万不能无知者无畏,没有敬畏之心,什么学问也进不了门……”
把我臭骂一顿之后,黄教授臭着脸继续把李白的诗夸成一朵花,以证明我说的完全是放屁。看他自信地讲解,我就知道他做教案的时候,必定把多年前的理论重新拿来复述一遍,而且以为真理在握,以为诗词只有这么一种放之四海皆准的解析。天哪,我是说他毫无怀疑精神,甚至连用逆向思维来考虑一下都没有,以为做学问跟娶老婆一样,一辈子就这一个了。我真鄙视那些对自己的学说过于自信而没有怀疑精神的学者,黄主任是一个代表。我知道从此后我将成为他眼中的粪便,有什么事落在他手上,小鞋是有的穿了,但我并不后悔,因为我爽了。若干年后,我还是改不掉这一毛病,为了图一时口舌之爽,得罪了诸多好人和坏人,给人生之路布下绊脚石。
我自以为在左堤面前逞了一回英雄,但是左堤并没有为我的英雄气概有所动容。我悄悄问道:“你说我讲得有没有道理?”
左堤劝阻道:“别再讲话了,小心黄主任。”
“反正已经得罪了,爱咋地咋地。”我继续逞能道。
“黄主任可别得罪,以后好多事都经由他手呢。”
左堤的这句话透着关切,我心中一热,得寸进尺道:“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能不能下课后聊一聊。”
左堤点了点头,好像圣母可以容纳所有子民的要求。这个承诺让我宽了心,于是我专心致志地对付黄主任,不是在听课,而是观察他的丑态。总之,当我认为一个人很庸俗时,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变成丑角的表演。他的表情中蕴含着对教案内容熟稔的自矜,好像他在这个领域的见解已然通透,实际上在我看来基本是人云亦云,用阶级的、道德的标准来阐释美学,认真听课的人肯定越来越接近白痴。不仅黄主任,其他任何老师,只要我一见到其对生活细节、衣食住行津津乐道,我就觉得庸俗不堪,他的学问也沾染了世故,可以不听。若干年后,我为了衣食住行而像个孙子在人群中摇首乞怜时,这个观念才在我脑海中渐渐淡掉。
下课后,我尾随着左堤,坚决邀请她找个地方深刻地聊一聊。我十分迫切地想推心置腹陈述出我的爱,她得有个明确的表态,否则如鲠在喉。但左堤并不能体会我的焦躁,回道:“不行,我得回宿舍。”
“回去干什么呢?”
“吃饭。”
天哪,跟爱情相比,吃饭算是屁。
“我有比吃饭重要一百倍的事要告诉你。”
“那也得等饭吃了呀。你看看,现在已经是第四节课,饭菜没剩下几样了,再不去打饭,食堂就关门了。”
“其实我可以请你吃饭,我们不必到食堂去。”我攥着口袋里缝缝补补的钞票,不好意思道。因为我是个穷人,但这口气很像一个有钱人,一种自知之明使我惭愧。
“你是不是没事就请女生吃饭?”左堤反问道。
“不,不……其实我从来没请女生吃过饭……”
看我着急得语无伦次,左堤微笑着岔开话题道:“你看,鼻毛这么长了,也不剪掉。”
我的鼻毛确实很长,常常伸出鼻孔,感知外面的消息,我又没有剪鼻毛的习惯,只不过把它们赶回去。现在让左堤注意到了,真不好意思,同时我也敏锐地感到左堤能关注我这样的细节,无疑是利好消息。
“那么,你什么时候才有时间跟我谈一谈呢?”
“晚自习时间吧,你可以打电话找我。”
这算是个不错的答复,我心中窃喜,又似怨妇一样埋怨起女生楼电话的占线程度,一直把左堤送到女生楼,才怅然若失地回来。但回到宿舍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溢着对左堤的爱,因为有了希望,这种爱更加强烈,像能看得见的飘在头上的气球,使我充实。那一刻我感觉到,幸亏爱上了一个女孩,要不然来大学干什么,虚度年华。我在兴奋中开始找剪刀剪掉鼻毛,但是偌大的一个宿舍,甚至整个楼道,你都找不到一个趁手的工具可以把鼻毛收拾干净,后来我找到一把水果刀,小心翼翼地把鼻孔收拾干净。我可不想再让左堤看到我的鼻孔里有一枝红杏出墙来。
44
当我踏上开往成都的火车时,客观地说,有一丝不安带来的战栗,但更多的是一种叛逃的快感。是的,多年来,我一直干着循规蹈矩的事,现在干一件离经叛道的事,无疑给郁闷的心灵带来了解放。这个学校的每个生活细节、每堂课的内容都没有创意,那么叛逃学校本身就成了一种创意。
在火车上,我甚至想起凯子去年这个时候,也是像我这样,踏上开往成都的旅程。他的心情也许跟我不一样,那时候左堤已经在等待着他,他是兴奋的,而我可不这样,前面等待的,是未知数。一想到这里,心里就有种微微的痛。彻底忘掉那个王八蛋吧,我在心里暗念。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晚上我打电话约左堤出来,对我来说这是个已经预定的约会,但电话里左堤却拒绝了。她说有事,没法跟我见面了,便匆匆地挂断电话。我像个被拔掉奶嘴的婴儿,除了突兀的难受,还有浮想联翩。我想会不会是她一丁点儿都不喜欢我,让我连表达的机会都没有呢?会不会是我哪一点冒犯了她而我毫无觉察呢?甚至,会不会是凯子突然出现,她与凯子再续前缘了呢?总之,我脑子里关于悲剧的想像力喷薄而出,简直每一种可能都像一把刀子在扎我。天哪,以后我可真不能这样轻而易举再爱上任何一个人了。爱,太痛了。那个晚上我就重施伎俩,用眼泪来转移痛苦的注意力。
第二天,我知道左堤确实是因为母亲病重,连夜买了车票回家。我的心从深渊又弹起半空,好像左堤亲口对我说过爱我似的,妈的,我真受不了这种大起大落。
“离开这无聊的校园,去寻找左堤。”这句话最先只是我灵感一闪,冒出来的诗句。经过一个夜里的酝酿,诗句渐渐成为行动的欲望。谁也不说,为了一个心爱的人儿,从校园里消失,看看会发生什么。这是我从上幼儿园开始都没干过的事,一时间内心洋溢着莫名的兴奋。
这该死的兴奋后来成了习惯。毕业之后,我在一个单位呆了两三年,腻了,我就像一滴水一样从单位消失了。这完全是迷恋于出走前的那种兴奋导致。出走也会成为一种惯性,足见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
我觉得当务之急并非要左堤答应我的求爱,而是倾诉,我太需要把一股脑的心里话说出来了。左堤是个合适的倾听者,她那么成熟、温婉,必定有容纳我言语的怀抱。我曾假设如果把秦春芳作为倾诉者,似乎觉得牛头不对马嘴。
我用粘上的钞票跟售票员搅和半天后,买到了火车票。再从成都坐车,到了乐山,这是我仅仅知道左堤家乡的资料,更具体的无从可考。好在这个城市不大,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乐山大佛,买了票,从大佛的耳朵沿着逼仄的台阶往下走,一直走到大佛的脚下,我仰望着佛,祈祷,佛呀,你这么高大,法力无边,对于保佑我找到左堤这种请求,肯定是小菜一碟。
远游的心情释放了我焦躁的情绪,现在我倒不着急找到左堤,爱屋及乌,我对左堤成长的这个城市倒有研读的兴趣。空气湿润,草木葱茏,到处弥漫着暖湿的雾气,道路上留着雨痕,难怪左堤的皮肤那么温润,眼睛那么水灵。这里人说话,有一种泼辣的自信的语调,完全是左堤说话的精髓,我特别着迷她那种自信。总之,点点滴滴,从街上过往的女人身上,我也能寻根溯源联系到左堤身上的某种特质。这下你们明白,我在这个城市溜达,其实是在对左堤从身体到心灵的一次考察。
我住在一家极为便宜的旅馆,老板娘满脸横肉但极为和蔼可亲,用四川话和我聊天,我听不懂的地方,她就用蹩脚的普通话重复一遍,让我产生了一辈子在这间旅馆住下去的欲望。总之我对这里女人的印象极好,她们很直爽,没有心机。她告诉我去哪家医院有可能找到人。我在人民医院守候的第二天,就碰到了左堤,中饭的时间,她给病房的妈妈送饭,恰是我预料中的情绪。我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有一种摸中彩票的感觉,虽然我从来没中过彩票。
“你来干什么?”左堤恍然觉得是梦。
“过来看看你。”看着她惊疑的表情,我心里怦怦跳,表情却轻描淡写。
“啊……请了什么假呀?”
“请假就没意思了,跟谁也没说就出来了,看看能发生什么,不过我怀疑地球上没有一个人会关注我的消失。”
“那不成,学校会以为你失踪了呢。”
没说两句就到病房门口了。左堤不让我进去,怕引起她妈妈的心理波动,我只好在走廊外面等。闻着苏打水味儿,沁人心脾。这个点我肚子突然饿了,我那个得了溃疡的破胃,特别难伺候,觉得饱了就再也吃不进一点东西,觉得饿了就马上想吃东西,有时候一饿就额头冒汗,浑身发虚,好像发疟疾。以前有医生警告,你得随时放点饼干或者面包在身边,我总是不以为意。来到这里后,我每天到街上吃面,都要使劲地警告,嘿,少放点辣椒。即便师傅听见了,他概念中的少对我来说也能辣出个额头冒汗浑身发痒,胃里像点着一团火。后来曾听一朋友说,他为了交个川妹子女朋友,锻炼吃辣吃出胃疼。我抱着破胃缩在椅子上,想出去吃点东西又怕左堤消失了。这种犹豫的心理总让我觉得自己心理不成熟,丝毫没有果断的精神,这以后怎么混呀。于是我攥起拳头堵在肚皮上,以便让空虚的胃不再像只没水的鱼,嘴巴一张一合。
过了很久左堤才出来。我问了一下她妈妈的病情。左堤大略介绍了一下,我也没记清楚,因为我对医学名词什么的特别陌生,记也记不住,现在想来,大致是乳腺癌之类,做了切除手术了,从鬼门关上走一遭回来,大致有生还的希望。
左堤要我赶紧回校,我坚决拒绝,来一趟不容易,不能说回就回。
“我能帮你点什么忙吗?”我请求道。
“什么忙也帮不了,我妈想见的是我而不是个陌生人,现在我要赶紧回去洗衣服了。”
左堤既不让我在医院看护也不让我跟她回家干点什么。我这人特别听话,没有主见,不会勉强别人,所以只能答应吃饭的时间继续在这里等她。跟她出去后我又去吃了碗担担面,这次没有警告师傅不放辣,所以不要命的辣,但我像上刀山下火海一般吃了下去,整个胃脏像活火山一般滚动,岩浆从眼角、额头乃至全身滚滚渗出。既然眼泪汪汪了,我就趁机伤感一下,在这种情境下我也不能跟左堤表达什么爱之类的,左堤也无暇顾及我,真是不免失落得很。
这时候我又想起凯子这个鬼东西,不论他干的是不是亏心事,肯定都没有我这么犹豫,也许正是这一点我才迷上和他在一起。算了,不想他了,还是想左堤。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妈妈生重病我怎么可能跟她说谈情说爱的事呢,太不合时宜了,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
下午我进了病房。在进门的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不妥,便又折身买了一些水果,进去对她妈妈说我是左堤的同学,过来看看她。她妈妈略微诧异但并没有过多地问什么,大概以为我是她高中同学。由于我此刻觉得自己成熟而有主见,并且让凯子那种恬不知耻谎话张口就来的精神附体,所以和她妈妈进行礼节性的交谈并非难事。而且在交谈中我觉得自信心在增长,自己可以应付一切未知的情况,这种感觉使我欣喜。如果坐在课堂里,也许一辈子找不到迅速成熟的感觉,一辈子当个听着世故学问并且信以为真的小傻瓜。
“你还在学校吧,今天应该上课的。”她妈妈轻声关心道。
“嗯……有些课可以不上,老师并不是万能的……有时候到社会上可以学到更多……”我有点紧张,为什么呢?因为我不能回答说不在上学,那样就会被认为是混混,惹得印象不好;也不能说自己随意从学校逃课,那样也是个混蛋学生,只能找一些讨巧的模糊的借口,这要临时发挥谈何容易。
“哦,话可不能这么说,课丢掉一节就缺少一节的知识,社会上的实践将来有的是时间,我都劝左堤别回来了……”
左堤的妈妈是个会计,但显然家教甚严。
“哦,那得看学生,如果是理科或者工科,那也许一丢课就掉链子了,我学的是中文,没关系,老师讲的都在书上,我们自己随时可以补上……如果多些实践倒可以增加对知识的了解。”
这样的闲聊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享受,在左妈妈身上我也能感受到左堤的蛛丝马迹。后来左堤来了,左妈妈倒是向左堤介绍起我来,这让我有种安全感,至少左堤不会怪我私自进来了。那一刻我对左妈妈特别亲近,左堤能否成为我女朋友前途未卜,但左妈妈当女朋友的妈妈,再合适不过了。
后来左堤悄悄拉着我出来,并责怪我,怎么能私自闯入她妈妈的病房。我委屈道:“找不到你聊天,找你妈妈聊聊也不成?”
“我怕你聊出点什么,引她不快,你知道她的心情很重要。”
“这点你放心,对于中年妇女,我相当合适,从来没有跟一个女人聊得这么顺畅过。”
“总之,以后你不该进去——我妈是很多疑的。”
我突然发作了,大声道:“我千里迢迢跑这里来,你这个也不允许,那个也不允许,你怎么一点都不为我考虑考虑?为了你,我还把鼻子剪破了。”我指着鼻翼上的一道小疤痕。
左堤怔怔地看着我,片刻,冷冷道:“我可从来没要你做什么。”
那一刻我的心凉透了,失望带来的抱怨汹涌而出,道:“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冷酷的人。我做的一切你都感觉不到吗?难道你就喜欢坏蛋吗?你非要我变坏才有感觉吗?告诉你,我再也不会这么犯贱了!”
我越说越来气,说完赌气地扭头就走。
事实证明,我的这种发脾气只是跟风车在战斗。几个小时候,我就后悔了,像个可怜虫眼巴巴地去道歉。
我对乐山这座城市一直保持了潮湿的沁人心脾的印象,至今。我从未如此细致地观察过一草一木一水一石。我坐在江边,注视着流水、江心洲,江中的雾气,雾中隐约可见的对岸的楼宇。江风拂过,氤氲的水汽扑入鼻中,带着咸湿的腥味,与若干年后我闻到女人下身的气味异曲同工,不好闻但动人心魄。草木长得像这里的女人一样率真、热辣。这些风景虚实相映,用水墨的效果会好些,但我条件有限,只用炭笔,在岸边描摹着一景一物。左堤不让我去她家,也没时间陪我,我也不能整天赖在左妈妈的病房,只好买了炭笔在这边消磨时日。我有一点素描的基础和国画的功底,要画个形似并不难。后来我想画一张左堤的素描时,倒是后悔当初去学中文而没有去学绘画。中文可以自学但绘画可不行,人物要画到神似可不是半桶水就能搞定。我在江边画了一张又一张,总是画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但过程中我无比清晰地把左堤的五官细细想了一边,天哪,我更喜欢她了。
那些画得不太好的画儿我没有给左堤看过,在艺术上我对自己要求过于严格了。后来我把那些画儿带回家里,和我另一些国画作品放在一个破旧的书架里。多年后有一年春节我从北京回来,突发灵感想看看以前的画儿、日记,以及发表过的小文章,但书架上却焕然一新,都是一些崭新的书。问我母亲,才知道我父亲收拾房间时,把看上去无用的旧东西都卷起来烧掉了。我对父亲恨铁不成钢。
左堤一直劝我回去。我舍不得走,觉得没办成一点事。她怕我被学校勒令退学,又劝我打个电话给学校,可以找个借口请假,我想在电话里一时也说不清楚,也不想跟任何人打。
“要不,我帮你跟李向阳说一下。”
“李向阳很听你话吗?”我觉察到左堤的口气似乎与李向阳很熟稔,好像李向阳是她哥们一样,不由有些恼怒,此刻她提任何一个男人,我都要暗暗吃醋。
“你怎么跟吃了枪药似的,我不是也跟他请假的嘛。”
“不用不用,反正我在学校里是个差等生,没有人会在意我逃课不逃课的。”
我在左堤的劝告下,还是给家里写了封信。我告诉父亲,自己正在四川实践。我父亲只上过三天学,后来在生产队期间学了半箩筐字,跟我通信写点浅显的事没问题。每次给他写信,我都谨防自己措辞太文绉绉,怕他不懂。
“你到底要怎样才回去。”左堤发出通牒。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又不适合在医院说。”
于是左堤决定抽出时间陪我聊天。地点选择在江边,我经常画画的地方,那一天我没带白纸和炭笔。
“你不觉得这江水有腥味吗?”左堤问道。
“是呀,我习惯,而且喜欢上了,如果有可能,我愿意每天都来闻闻这个味道。”
“哦,你喜欢这个味儿?”
“不是这个味儿有多好,只是觉得别人可能都不喜欢,我就觉得喜欢了。”
“唉,有时候你真奇怪。你呆在这边做什么呢?”
“你看,那块江心洲,像不像一只鳄鱼?雾中的船只,你不觉得很神秘吗?还有那两棵树,像不像两个老太太面对面地聊天?这些我都画过。另外,我还画了个人,你猜是谁?”
和左堤挨着坐在石堤上,周围一个人也不认识,无拘无束,我变成一个话痨。
“谁呀,我怎么猜得出来?”
“就是你。我照着记忆画,老是画不像,简直折磨死人。”
“在哪里,我看看。”
“画得不好,不能看,等有一天能画出蒙娜丽莎的水准,才能看的。”
“你要练成达·芬奇的水平,那可不简单。”
“那可不,他是个怪才,画画儿出神入化,还能做飞机,搞各种机械,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意大利人炮制出来的全才。不过说实话,我真没看出蒙娜丽莎漂亮在哪里,我倒觉得他的《最后的晚餐》比较耐看。”
“看来你对绘画确实很着迷,应该学美术去。”
“嗨,别提了,大一时我不是选修了国画吗,每周一下午从北校往本部跑,上两节课,可是老师只爱指点女生,对我的请教很是冷淡,我觉得伤了自尊,又鄙视他,后来想还是自学吧。不过达·芬奇的画太过古典,趣味上我未必跟我投缘。我还是喜欢凡·高的,我一看到凡·高的色系,就想应该疯狂地去爱一个人。我特别想跟凡·高那样孤僻的人交朋友,但是一想到他提着刀子要割高更的耳朵,又想,我是喜欢这样的天才,但是怎么跟他相处呢?总之,天才真不好相处,这个矛盾真是困扰我好久。”
我趁机白话自己有限的美术知识。像聊诸如此类的话题,我可以三天三夜都不厌倦,好像我跟那些艺术家是邻居。接着我又跟左堤提起小时候我对美术的痴迷,但是老师不让我去考美院,认为只有文化课不行了,才能想那辙。左堤耐心地听,似乎对这话题还不那么讨厌。
“这么说来,还是普通人好做朋友。”左堤道。
“那也未必,宿舍里一个个够普通的,可我一个也没交成好朋友。”
确实,我跟同学的关系淡淡的,没有特别深入的。这是为什么,我不明白。若干年后,我对关系深的标准有了具体的量化:如果跟一个女孩的关系深入,标准就是和女孩睡觉,做爱或者不做爱都无所谓,但紧紧拥抱感知彼此心跳;如果跟男的关系很好,就要好到一起去找女的做爱,至少会交流做爱的经验。除了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沟通这么深呢?财富?仕途?文学?艺术?吹牛?喝酒?这些玩意儿怎么聊也就在一个肤浅的情感层面,跟做爱相比不值一提。当然,在这之上还有一种心意相通的朋友,一见面便知道是同类,言行举止心心相印,我称之为心交,这个类型可遇不可求,不在常规之列。
“那你怎么会这样呢,只能说明你自己不够真诚,没有交心的朋友。”左堤推断道。
“那也不是,我跟凯子……”我最后两个字吐出来,才发觉我不应该在左堤面前提起,“对不起。”
“哦,没关系,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左堤相当淡定,真的激发起我某种好奇心。
“难道我提起他的时候,对你一点刺激都没有。”
“都过去了。”
“可是,你差点为他而死,想到这个我就恨不得揍他一顿。”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我总不能活在过去的阴影中。”
我本想把凯子道歉的话转达给左堤,想想又算了,这种道歉虚弱而无用,就像路人的客套问候。
“我说的事真的对你没有刺激?”
“你那么喜欢提他么?”
“其实是这样,以前有一些事,像个谜埋在心里,只是涉及到他,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出来。”
“既然这样,不烦就说吧。我信教了,也明白了很多事,一般的事情倒也不会太触动我。”
“但我想可能会刺激你,如果你不愿意听,就让我打住好吗?”
“听起来像一件秘密,你说吧,不说倒是让我有好奇心了。”
“嗯,那我从头说起吧。凯子最初接触你的时候,有提到我吗?”
“当然,他说是你朋友,要不然我怎么会和他聊上呢。”
“我是说,他有提过我喜欢你吗?”
“啊,这,这怎么可能?”
“哦,那就是说,谎言从头就开始了。那我就当成一个故事讲起吧。最早的时候,是我喜欢你的。你知道我这个人,自闭、胆怯,逃课之类的事敢干,跟老师理论的事也敢干,但爱上一个女生,就不敢表达了。凯子知道我的心思,就给我打包票,替我去跟你牵线。我觉得他在这方面是圣手,信任他,供他吃供他喝,全指着他。大概,从始至终,他从未转达过我对你的喜爱吧?”
我盯着左堤的眼睛,清澈、浑圆。我的眼里滚动着爱意。我既是讲故事,其实是向左堤表达爱,天哪,我从来没有把一个故事处理得如此巧妙。
“对不起,我忘记了,真的记不得他有没有转达。啊,你真幼稚,这样的事也让别人帮忙。”
“真是无话可说。还有呢,暑假他来乐山看你,一起旅游,我把自己兜里的钱全给他,他告诉我是考察三峡的,我还等着他回复三峡大坝到底靠谱不靠谱呢……”
“别说了……”
左堤轻轻举起手示意,我趁机热切地抓住她的手,她稍微挣脱了一下,但没有挣脱开。我从未有过这般勇敢,江河确实能给懦弱者力量。左堤不再挣脱之后,我稍微松开手,打量着左堤的手,嫩,关节处有一个个浅浅的酒窝。我愿意沉醉在这酒窝中,我愿与左堤长坐在河堤之上,爱意通过肌肤接触一阵阵地传达。
45
在一家摆满了幼稚漫画、言情小说的小书店,我看到一个暗红色的话筒上沾满污垢的公用电话。我用纸巾擦了擦话筒,拨了凯子的大哥大。
“喂?”
“是我。”
“你是哪个?”
“我是哪个都听不出来?”
“靠,我每天接那么多电话,我记得哪个是谁呀。”
“那你别管我是谁了,我现在在乐山,左堤的家里。”
“哦……你是师师。”
虽然感觉出来时间很长了,但掐指算了算,也才一周。一周时间在校园里跟一泡屎的工夫一样,难受一阵爽一阵就过去了,如果失踪这么一点时间就出现,我也太沉不住气了。我想多呆一阵,至少要让同学对我有点念想,但是说实话,再呆下去连回程票都买不起了。于是我想起凯子。说来奇怪,自从我跟左堤在河堤上握过手后,我就不那么恨凯子了。各位帮我分析一下,这是什么心理?
“是这么着:左堤的妈妈生病住院,我和左堤回来照顾些日子……”我扯着嗓门大喊,凯子那边声音有点小,我都怀疑他能不能听见。
“你们……?”
“嗯,我们已经好上了,以前你跟她有多好,现在我就跟她有多好,她妈妈我也见了,很聊得来。”
“你打长途就是要告诉我这些?”
“是的,就是这些?”
“没其他事?”
“没有,能有什么事。我就是想让你知道,左堤的创伤已经在我这边抚平,你可以放心,不必愧疚……还有,我告诉左堤,以前你接近她,其实是为我求爱的,只是你忘了告诉她……”
我疯狂地说着,表现出超水平的口才和超顺畅的情绪,但始终没有提向他借钱的事,直到感觉他那边手机挂了。我感觉我可能真的要离开这里了。因为我没有勇气过这种身无分文的流浪生活。除了凯子,我没有办法向其他人伸手,比如我父亲那个笨蛋,首先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钱,即便兜里有一两个子儿,他也不忍心掏出来让我体验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生活。
左堤自从跟我长谈一次后,就再也不给我时间了,除了叫我回校,还是回校。不过这一点确实可以理解,左妈妈都病成那样了,她哪有闲心跟我扯淡。我收拾了所有的炭笔画向左堤告别。
果然,失踪了个把星期并不能造成震撼的效果,同学见了我,也只是略微诧异一下,招呼道:“哦,回来啦。”好像嫌弃我失踪的时间不够长,并且都懒得问为何失踪。我颇为沮丧。如果我是个女生,特别是漂亮的女生,效果肯定不止如此,失踪期间大家估计会联想到私奔、绑架、被人强奸等诸如此类富于传奇情节,等她回校,估计大伙会关心有没有受到伤害,还是不是处女等等。而像我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瘦弱男生,强奸和被强奸、抢劫与被抢劫的可能性一点都没有,他们确实懒得浪费想像力。女性主义者一直认为,男女不平等;相反,我一直认为,女男不平等。问题是,如果老师也能这样波澜不惊地看待这件事,这个世界就相当公平了。黄主任对此非常重视,认为旷课一星期与旷课一个月或者一学期在性质上同等,除了要我写检讨之外,正在考量最重的看起来又合理的惩罚,交由李向阳执行。
大伙见我将要被开除,这才把注意力重新转向我。受人关注真是一件很难的事。开除的口风是黄主任放出来的,大概想杀鸡儆猴,然后消息迅速像春风吹遍了大地,大伙儿骚动了。
“大师那么伤风败俗的事也只是记大过,你这种小事却要开除,这个没有天理。”梁档用严谨的推理为我打抱不平。
“这个学校是完全人治,没有法制,什么都由掌权者说了算。”我抱怨道。
“不能这么说,我那是行为艺术,而你这个,一点艺术含量都没有。”大师辩驳道。
“如果逃课一周都要开除,以后我们睡个懒觉估计也要开除,我们来个‘公车上书吧。”阳痿建议。
此刻大家都为我献策。遇见独裁强权的时候,大伙的良知还是被逼出来了。这是中文系唯一的好传统。
班长王大傻恰巧在门口经过,道:“你们想暴动是不是,千万别这么干。我们系是丙级系,今年要冲击乙级,可别闹出什么事给毁了。”
我们把缘由告诉王大傻。王大傻道:“既然是民意,可以写报告,经由我向上汇报,千万不要越级惹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善于与民同忧与民同乐嘛!”
大师不屑道:“你就算了,直接找李向阳得了,他比较民主,准重视我们意见。”
王大傻道:“那不行呀,怎么着也得经由我这一关呀,要不然设我这班长什么用。”
“行,那你帮我约见李向阳。”我提议道。
“这个,由我先来交涉,你们稍安勿躁。”王大傻严肃地安抚了我们的情绪。
说句实话,我对关于被开除的口风,并非十分害怕。因为我从未被开除,对我而言这是一件崭新的事,不由得有所期待;其次,假如真的被开除,我就会赖着不走,到处控诉黄主任公报私仇,这样我就有一件伸张正义的事可做,总比波澜不惊的课堂生活要有意义。
真正令我揪心的事在我回校几天后出现,那就是,我不明白现在跟左堤的关系是怎样的。原来我想,乐山之行,我已向左堤表达了我长久的爱,执手相看表明她也接受了我,只是在她妈妈住院的环境里,没有心思进一步深入。但回来后我倒怀疑起来,觉得我跟左堤的关系一点儿进展都没有,也许她只是可怜我千里迢迢地过去,才没有挣脱她的手。
我研究了一些爱情小说,这些故事里确立关系的标志都比较明确,要么互相写了情书,要么上了床,要么交换了定情物。最牛逼的是古代的爱情,一次邂逅一个眼神,已经定了终身,虽然此后他们要过诸多世俗的难关才成眷属,终究男女主人公都是你情我愿的。像我这种一厢情愿的,还真找不到可以效仿的例子。那些狗屁作家,为什么不写写一厢情愿的爱情呢?估计很难写,或者写出来纠结,不能取悦于世人。
我时而相信,时而怀疑,这种折磨也会使人疯狂。
楼道里传来一悠长声:“三缺一——”有两三个房间都探出个人头来。我看了看其他人并没有行动的意思,就率先进入324房间,凑了一个打拖拉机的牌局。324房间有电视,现在又是周末,打牌打到十点后,就可以看意大利甲级联赛,那时候宿舍里会挤一堆人。
我对打牌并无嗜好,技术也很一般,但此刻如果不搞些活动转移注意力,脑袋里便一直是左堤爱不爱我那些事,搞得欲罢不能。牌打了两局,看牌的人多了起来,在后面指指点点。特别是卷子,仗着牌路比我熟,老说我这个打错了,那个不是那么打,伸出手来拉拉扯扯。我更晕了,气呼呼站起来道:“你大爷的,你行,你来打得了!”卷子笑眯眯地接过牌,道:“那敢情好,早该这样了。”
我回到宿舍。片刻,梁档带着秦春芳进来了。靠,每个人交了女朋友之后,必定要带回来显摆一番,跟回娘家似的。梁档也摆不脱这个俗套。秦春芳见了我,很有礼貌地点了头,好似跟我没有发生过任何瓜葛。我也礼貌地点点头,心里窝火得很。
“啊,原来你们宿舍真的这么乱呀。”秦春芳叫道,好像她是专门考察环境的,“还有一只蟑螂哟。”
宿舍里的气味主要是踢球后脱下的袜子造成。蟑螂原来没有,后来越来越多,就怀疑是南方的同学带来的。南方的就反驳北方的,难道你们北方就不产蟑螂么?于是,关于蟑螂的原产地,又成了一个争论很久的课题。大师考证说,蟑螂是史前物种,资格比人类还早,大家应该对如祖先一样尊重,不可歧视,于是就没人打蟑螂了。蟑螂本来只在晚上出来,听说我们不搞它,白天也出来溜达。
梁档有条不紊地给秦春芳介绍每个人的床位,每个床位的特色以及脏乱程度,好像他是个导游,我们宿舍是九寨沟。鬼知道他怎么老喜欢干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秦春芳居然津津有味地听着,眼睛不时瞟瞟我,似乎有一种意味。
我很烦躁,便跟他们告别,让他们更加自由地在宿舍里游览名胜。我离开宿舍的一瞬间,秦春芳又给我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搞得我一头雾水。
走在路上,我突然明白了秦春芳眼神的意思:我成了梁档的女朋友了,难道你一点刺激都没有?是的,她眼神中有一丝挑衅,绝对是这个意思。我那颗敏感的破心,就是专业体察这些细微的感情的。难道她跟梁档好上的目的就是为了刺激我?很有可能。
我到了文学阅览室,本来是想写首诗来缓解内心的焦躁,结果左堤和秦春芳两个面孔一直在脑海里轮流晃来晃去,心神不宁。对于秦春芳此刻我居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歉意?惋惜?哦,难以表达。不知道情感像我这样细微而变态的人,是不是很少。
翻了一本《外国抒情诗选》,没有什么感觉。欧美的诗被翻译过来后,言语还是欧化的,空泛,不贴,读起来有点像读教科书,很少有句子能够贴切地进入内心。又翻了一本阐述后现代主义的专著,作者是国内研究这一块的头牌,后现代主义现在是他的饭票。脑袋看大了,都没看懂,不知道是不是这么认为:如果现代主义是正常体位的话,后现代主义就是搞后庭花?总之学术化的语言害死人,不过这对作者在圈内树立权威倒有好处,大伙都看懂了丫就不权威了。蜻蜓点水地翻了几本难看的书之后,脑子渐渐平静下来,终于写了一首《喜欢》:
喜欢她
非常喜欢她
喜欢得要死
真的想死
想死呀
是因为
不知道她
喜欢不喜欢我
喜欢她
如果真的喜欢她
又何必在乎她
喜欢不喜欢我
喜欢她
像喜欢天边一朵云
不论远在天边
还是近在眼前
写完后,心里舒服多了。诗歌在每个阶段对人生有不同的功能,青春时至少可以发泄情绪,寻找抚慰。当我抄录这首诗的时候,可以看出当时的自己:信心不足,以诗当麻醉剂。趁着思绪平静的当儿,我又想了几件需要办的事情。第一,找个借口,把因出走而断掉的家教续上,要不然手头又会很紧。好在现在每月的师范类学生补贴已经达到六十几块钱,支撑个把星期不成问题。第二,另外要起草一份更为具体、真诚的检讨书,原来已经写了一份,李向阳看了,觉得敷衍,语气也不够谦逊,好像无故旷课是值得推广的行为。重新写一份是要给黄主任看的,他的要求可比较高。这对我还真是个考验,检讨书可不比情书,前者需要理性,后者只需要感性。
时间进入初夏,连续两个晴天太阳便异常火热,你会感到一年中最热烈的时光到来,同时又觉得韶光流转,因为去年的这种气息犹在眼前。还没入夜,草丛里的昆虫就在鸣叫,不知道冬天里它们死到哪儿去了,现在却来得这么突然而整齐,节气的来临犹如荷尔蒙的来临。
我很希望在这样的夜晚能等到左堤到来。甚至,听听她的消息也成。
我已准备了史上最长的一封检讨书。最先只是想怎么多编造一些东西应付黄主任的死缠滥打,不料写着写着,情感逐渐真切起来,竟然生出写一部《忏悔录》的野心。于是起了坏念头,黄主任不是要看吗?索性让你看得很艰巨。于是不免掺杂生活的细节、无奈的感慨、青春的忏悔以及叹世间无知己的索然,检讨的部分,已经淹没在抒情的海洋中,需要细读才能察觉。
依照王大傻的吩咐,我去请示:“检讨书已经完毕,我想会一会李博士。”
王大傻满意道:“好,等我请示。”
王大傻下楼打了个电话,兴冲冲上来道:“李老师在家里,答应我带你过去。师师呀,以后做事要向今天这么规矩,逐级汇报,否则就没了制度。”
就在上楼下楼的当儿,大师发觉了,也要跟着去。他总怕我们跟李向阳走得深,他失去了宠幸的位置。
李向阳家里有一套南方带过来的功夫茶茶具,只是学生来的时候,他才摆出来,整一整茶道,以茶会友。为了配合,我也装模作样地闻杯品茶,其实屁都品不出来,还不如喝可乐来得爽。
李向阳的可爱在于,虽然大师干了伤风败俗的事,他也不轻视;虽然我现在是没事就出走的神经病,他也一视同仁;虽然王大傻有时候特装逼范儿,还有马屁拍得过于裸露等缺点,他也不以为讨厌。他对待我们就像学生对待学生一样,甚至更为宽容。
大师用他的臭嘴品了品武夷山红茶,啧啧有声,像猪在槽里吃食,又像他和赵颖蹩脚的湿吻(他们非法同居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很恶心,后来听不到了倒是想念),然后为了表示他对李向阳的了解比我们深,他便问道:“李老师,那篇论文出来了吗,我给你找资料的那篇?”
“刚出来,昨天才收到。”李向阳乐呵呵道,看来这篇论文给他带来好心情。
“论文都齐活了,看来没问题了。”大师继续拍马屁道。
“今年系里有八个老师评副教授,可能会上四五个,竞争还是很激烈,谁也不敢讲行不行。”李向阳担忧道。
“李老师在学生中印象这么好,评不上天理不容。”王大傻发誓道。
“但愿。”李向阳淡淡地说,“其他老师手里还有获奖项目,优势明显。看造化吧。”
“上学期申请的项目批下来了吗?”大师又问,显示他手里掌握李老师的事务最多。
“还没有,这得看黄主任,现在他手里权力很大,既是学术评委会委员,又负责诸多项目资金的分配,他的意见其实最关键。你也知道,我跟黄主任面和,但心不通。”李老师道。
这些过于复杂的关系我不甚了解,但也有耳闻。听说在系里,黄主任是当权派代表,而李向阳由于有愤怒青年的残余气质,成了少壮派的代表。这么一说,你也知道,他们之间有一种天然的对峙情绪,一方面是学术风格使然,另一方面是年龄使然。但是在教学工作上,李向阳由于意识到这个处境,至少面上还保持对黄主任的等级尊重。
这个话题在我们之间已经无法深入了,才转向谈到我的事,来拜访的主要目的。我把检讨书递给李向阳。大概有三十页,万把字。李向阳翻了翻道:“检讨书?我倒从来没见你做这么长的论文。”
“没有办法,为了一次性通过。“
李向阳显然无心看我检讨书,道:“给黄主任看吧,他满意了就没事了。”
“要不您转交给他?”
“不,他要看到的是你的态度……我打个电话问问。”
李向阳拨了黄主任的电话,客套地说了一会儿话。放下电话时,李向阳对我道:“黄主任叫你亲自去找他,就现在。”
“天黑了都,现在去不方便吧?”
“没事,刚好他家里没人——看来他对你这事很上心,你还是过去吧,态度好一点。”
我心里惶惑,好像去狼家里拜年,生怕他出什么幺蛾子。大师幸灾乐祸道:“去吧,去了准出点故事,赶紧回来告诉我们,我们就在这里等你。”
我把一小杯剩茶泼向大师奸笑的面孔,忐忑不安地朝“励耕楼”教师宿舍走去。敲了门之后,黄主任装模作样地耽搁了片刻才来开门。这是一套六十来平米的宿舍,装修和家具都有年头,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得让我觉得黄主任每天都对家具刨光。这与黄主任的气质相得益彰,他穿着老气的夹克但收拾得一尘不染,脸上泛着光,看到诸如此类的家务男我就觉得像蜡烛,特别有点把火把他烧起来的欲望。
黄主任像对待贵客一样的热情让我不知所措,天哪,他有没有搞错,现在是法官对嫌疑犯的关系,不是冷对也应该客观面对呀,莫非这个法官有勒索嫌疑?
我们对坐书架前的小桌边,书架上挤满了厚重的书,象征着他的博学。地震一来,他指定被书砸死,除此之外房间里找不到更快的死法。他泡了两杯茶,一杯给我,一杯给他自己。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我抿了两口茶,那个年龄段我特别不喜欢喝茶,所有的喝茶都为了礼貌。
我把检讨书恭敬地递给他,像臣子给皇帝奏折一样。他倒不客气,像皇帝一样接过,翻开,浏览,先是惊诧于我写了如此之多,但不做声色,直到翻到最后一页确信都是检讨材料之后,才微笑道:“有诚意!有文采!”
刚一回校,我的借口是家里有急事,想写个简单的检讨蒙混过关。但黄主任很有经验,他的火眼金睛什么样的请假条、检讨书没见过。像贾抗同学,好几次去外地看女朋友,都说是奶奶死了,最后被算了一下总账,奶奶死了三个,放在旧社会还说得过去,新社会不成呀。所以我们的借口一般不提死人,一来不吉利,二来容易露出马脚,三来老师最不相信的就是这个。这样搞得家里真的死人的同学很麻烦,得发誓半天老师才相信。说家里有急事,这在黄主任那里也不行,家里什么事轮到你来着急呀?于是重新写检讨的时候,我索性如实写下,当然不具名左堤,而是一个我喜欢的女孩。我把真切的细节一一记下,只是为了回味,在真情实感中记录苦爱的痕迹。我的好奇心在于,黄主任会如何看待一次逃课求爱之旅呢?天哪,驱使我为非作歹的原动力,就是这该死的好奇心。
黄主任进入细读,甚至我能觉察到他读到我和左堤在江边握手而坐的情节时,眼里有迷醉的神情。是不是让他想起自己的青春时光了?是不是被我的爱感动了?是不是有我预期的通感?
他不愧是啃着书长大的,细读的速度也比常人要快许多。最后他的嘴像咧开的番石榴一样满意地笑道:“这就是现实版的《孔雀东南飞》吧,哈哈。”接着收起笑容,话锋一转道:“里面倒是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检讨。”
我心里一块石头刚落地,紧接着又弹了上来,哎哟,折磨人没有这么折磨的。
我争辩道:“不,黄主任,如果你能静下心来细读,每句话的字里行间,都有检讨的意味。我是说,检讨不必写出来,从心里流出来就可以,毕竟我是中文系的,应该比其他系的写得更含蓄。”
黄主任冷下脸,道:“你意思是我洞察力不够?”
“不,我是说如果我没在这里打扰你,你一个人细细地读,那对我的诚意就能体会得更深,上帝作证,我是当成《忏悔录》写的。”
“我怎么读还要你来提醒?别说这种小文章,就是教授副教授的职称论文,我也只要倚马可待的工夫,都能读透!”
谈判进入僵局,我不知所措。肯定是我哪里说错了,触了他的神经,但错在哪里?如何补救?如何婉转?我也是满脑子糊涂。我那个脑子,连搞爱情都糊涂,又怎么能搞这种察言观色的活儿呢?
黄主任看见我像个无力挣扎的老鼠,又有笑意浮到脸上,居高临下道:“所以呢……”
我真怕他接下来的话是“回去重新写一篇检讨”,于是我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道:“黄主任,莫非你对我上次顶撞你怀恨在心?”
“哪次顶撞?”
“在课堂上,我说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很差,你说很好,我无非只是想表达观点而已,不能因为这个你就来整我。”我虽然是个懦弱的人,但若被点着了,怒火蹿上来的速度很快,不管不顾。
估计我的样子让黄主任有点受惊(后来有个女人夸我生气时像只豹子,看来还是蛮狰狞的),他慌忙道:“不,你错了。你那次的发言,倒是给我一些启发。如果我们对常规思路做些否定,做些逆向思维的假设,是不是在学术上就有独辟蹊径的可能。我告诉你,对年轻人的观点,我一直抱着宽容与赞赏的态度,这一点我不告诉一般人。”
我犹如找到一个恋人知己,盯着他的眼睛热切道:“你说的是真的吗,黄主任,如果有这样的老师,我真是瞎猫碰见死耗子了。”
“你还别说,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平时看不出来是不是?真人不露面,露面非真人,哈哈哈。”
天哪,我在激动的瞬间居然握住他的温软得像女人的手,追问道:“那么,你还要我重写检讨书吗?”
“我没有要你重写。我是说,你该在后面增加一段检讨的文字,否则,谁能看出这是检讨书,这明显是小说嘛!”
“哦,那我就在这里加,可以吗?”
“当然可以,看来倚马可待,哎哟,跟我当年一样,上山下乡时,出墙报,工宣队要什么,我就随手写什么,没出过一点差错,哦,那令人怀念的岁月……”
门一响,黄夫人回来了,看样子是个上了年纪但依然被娇宠的女人。黄主任条件反射上前,给她递上拖鞋。黄夫人道:“口渴口渴。”黄主任忙把自己没喝过的那杯茶递上去,黄夫人呷了一口,娇嗔道:“这么凉,跟你说多少遍了,我这胃最怕凉水。”黄主任自我解嘲道:“哎哟,我这刚倒的怎么就凉了!”赶紧把热水掺上。
我匆匆在检讨书末尾补上:“我对以上的行为感到深深的歉意,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老师,今后坚决改正,再也不逃这么长的课。”再递给黄主任,黄主任眉开眼笑道:“这么着就完整了嘛。一定要吸取教训,叫你来的目的就是要你从内心有所认识,真正做到悬崖勒马。”我连连点头,弯着腰逃了出来,心里一直有一点疙瘩。但不明白这点疙瘩是什么。走回宿舍,进了卫生间的蹲坑时,那点疙瘩才水落石出:一份充满文学色彩的检讨书被我画蛇添足破坏了,一直硌在心里。
46
我终于被记过。注意,不是记大过。大师颇为不满,我的处罚居然比他轻微,他像二奶吃大老婆的醋一样,酸溜溜传播谣言道:“哼,肯定是走了黄主任的后门,你看,黄主任身上女人味那么浓,肯定不正常。”
大师的变态源自他和赵颖的关系恶化。自从棒打鸳鸯、捉奸受罚之后,两人像两只落水狗爬上岸,惊魂稍定,已没了浪漫,留下互相埋怨。公狗说同居是母狗提出来的,母狗说胡扯,是公狗硬拉她上去的。天哪,一对甜蜜的恋人只剩下一嘴毛,这个残酷的现实让大师怀疑:啊,这是传说中的爱情吗?
大师往往迁怒于我,因为他始终认为我是告密的奸细。他一遍又一遍地这么认为,连我都相信了,于是我不耐烦地承认,我是那个告密者。同理,若干年后,因我在小说里写了一些颇为坦诚的内容,人们便说我是个流氓,说着说着,我也承认了,自己确实是个流氓。只不过我干过的女人,远比那些文质彬彬不动声色的家伙要少得多,所以这个流氓含金量不足,承认了也是水货。但我承认了问题就更大了,大师认为我欠着他的,抱怨的时候永远是一副要我还的架势,究竟要还什么,也说不清楚。天哪,这是怎样的骚扰!我终于忍不住发作,坦诚地对大师道:“算是我干的。要不我们俩到操场上干一架,把这事了了。”
大师比我高将近一个头,又长手长脚,从小学开始就练九阴白骨爪,乃至大学练到玉女心经,我想的这一辙,显然是让他有得便宜赚。大师从蚊帐里探出头,翻了翻白眼,摩挲着手掌,道:“干一架?哼,多嘴的人,将来有的是人揍你!”
我踮起脚尖,把头伸进帐子,道:“真的,去搞一架吧,我敢保证,你一定能泻火!”
阳痿从惺忪中跳起来问道:“真的?你们真的搞一架?我来当裁判吧!”
他有一颗童心,这种隔岸观火的事确实打心里喜欢。
“我是懒得脏了我的手!”大师感叹道,“其实在我的心里,你已经被我打得稀巴烂了!”
“那就去吧,实打实地搞我一架,你会更爽的。”我拉着他的手,哀求他。
“别这么拉拉扯扯,信不信我真的揍你!”大师怒了,威严道。
“我要的就是揍呀,来吧!”我把薄薄的胸脯拍得砰砰响。
“你是不是欠揍!”
“对呀,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呀,我就是想找揍呀!”
“你要我揍我就揍呀?我是你什么人,才懒得揍你!”
现在想起了,大师和梁档都同样鸡贼,同样鸡肠狗肚,两个人在我的印象中有时候会合并成一个人。但他们还是有最大的区别,那就是大师是理论派,梁档是行动派。如果我哀求梁档揍我一顿,梁档肯定毫不犹豫伸出手来;大师不会,大师只有做爱的时候,手脚才会很勤快。
“啊,为什么连揍我的人都没有!”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一把眼泪射了出来,把阳痿吓了一跳,他粗壮有力的手抱着我道:“你怎么啦,是不是疯了?”
我摇了摇头:“我心痛,我想找个人揍我,你能不能揍我一顿?”
阳痿道:“对不起,我真的从来不揍人。”
在我和大师拼痛苦的同时,只有梁档最幸福,每天不知和秦春芳在哪里鬼混,半夜都不着家。要不是有大师的前车之鉴,把女生带房间里睡的肯定是他。
有一次放学,大师和我们一起回来,走着走着,他突然变道,往十三楼里冲了进去,我们都骇然立定。门房老大妈叫道:“干什么去,干什么去?”大师声音远远地传出来:“上厕所。”过了片刻,老大妈拿着拖把追打着大师的屁股出来,骂道:“流氓、神经病,叫你还来这里上厕所!”
十三楼整座都是女生楼。
大师的失魂落魄暗示着爱情的落花流水。
后来大师经常半夜才回来,拎着一瓶打开的普京,边往嘴里灌边骂道:“他妈的,谁牛逼,出来呀,怎么都成乌龟了!”宿舍里鸦雀无声。我屏住声息,心里怦怦跳,头皮一阵阵发麻。大师见无人接招,便砰的一声,酒瓶砸在暖气片上,一片哗然,玻璃四溅。然后喘着粗气地爬上铺位睡觉,宿舍里更安静了。等大师发出鼾声,大伙的正常呼吸才冒出来。
我睡得很不安,又做噩梦,小时候害怕的魔鬼都出现了,还重复做被猪八戒拿着钉耙追打的梦。这个梦不是很恐怖,但让我惭愧,连猪八戒都打不过,还有什么好混呀!心脏越来越不好使了,有心悸的症状。我没有看医生的习惯,只能在情绪上自我克服。我用白床单和国画颜料画了一只斑斓的下山虎,挂在床头,一来遮住门口进来视线,二来给自己壮壮胆,以求睡得踏实点。
左堤蓦地在教室出现了。我坐在后排,只是远远地看到。瞬间我的思念之渴已然消了不少。整节课我都在目不转睛地从后面凝视她。熟悉而陌生的背影,世界上没有什么玩意儿更让我牵肠挂肚、愁喜交加了。我的眼睛已将她活生生地给吃了。
课间休息,几个女孩跟她拥在一起,聒聒噪噪,我没有机会插进去。到了放学,我才在路上跟她对上话。
“啊,左堤,你怎么回来啦?”我故作惊讶,表情假得让自己脸红。其实,就一个上午,我已经觉得她回来很久了。
“是呀,昨晚刚到。”
“你妈妈怎么样啦,出院了吧?”
“早几天就出院了。可是还得在家休息,需要人照顾,我爸工作又忙,对家务又不内行,我只好先扛着。我二姨答应来照顾,我怕她不适应,又和她住了几天。总之,不放心,耽搁的时间太多了。”
“没事,这些课上跟不上一样,自己看看书就能补上,你应该跟家多呆一阵,直接来考试就行。”
“哦,我可不行,悟性没你那么高。”
她的成绩排在上游,我的成绩在下游,居然夸我有悟性,夸得够狠的。我的脸都能感觉到啪的一声红了。
“唉……什么悟性,我不是也去你那儿一段,也没觉得落下什么,反正肚子里增加了不少知识,当然都是社会上的知识,比如下次坐火车就知道怎么逃票了。”
“说到这个,怎么说呢,后来你走之后,我倒后悔了,你终究是来看我的,我该让你到家做客,吃个饭什么的,反而老是催你走,觉得自己很不礼貌。”
“你这就见外了,你妈妈都那样了,你还操这个闲心干嘛,其实我也一半是旅游,早听说你家乡特漂亮,怎么着也得走走,我都嫌呆的时间不够长,没有细细品味……”
“哦,对了,你去那么长,也没请假,系里处罚你了吗?”
“嗨,说是要处罚,群情愤怒呀,像大师之类的,恨不得我被开除。但我跟黄主任关系特铁,去他家里推心置腹地聊了一通,他还夸我很浪漫,很有格调呢。这要是在法国,根本就不应该受罚,应该授我一枚‘浪漫骑士勋章,可你知道咱们很不幸,就生在这个鸟地方,土人们哪有这种情怀。当然我没说要去看你,我只说去远方看我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子。”
“这么说,黄主任没处罚你?”
“本来不处罚,但为了平息公愤,给我意思一下,记过。”
“哦,记住,那会随着档案走的,以后可要小心。不过,黄主任不像是这种人呀。”
“你可不知道,他外表严厉,装作威严,其实内心柔弱,特肝胆,在家里被老婆欺负坏了,在外边特别喜欢交我这样江湖上的朋友。我也是因为这事才跟他铁起来,没事都让我去他家喝茶呢。”
“嘿,你这能耐不小呀,好像混过社会似的。”
“嗨,一般一般,我这是身在学校,心在江湖呀。”
自从跟左堤接上话头,我的魂就飞了,灵感随着兴奋从天而降,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能聊到这么high。
“对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再见面?”因为跟她一起的时候如闪电一般快,啪地就到女生楼了,我赶紧切入真正的话题。
“我们不是上课都会见吗?”
“不,我是说单独见面,有很多话题需要在单独面谈。要不,下午吧,刚好没课?”
“不,下午有呀,黑格尔美学研究。”
“天哪,这种选修课也算课,真的是浪费时间。”
“你不喜欢美学?”
“有哪一堂美学课比跟你在一起聊天更美呢?况且,黑格尔这小子……他妈的真黑……”我动情得都快哭了。
“对不起,我现在一节课也不能落下。”
“那就晚上一起吃饭……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要跪下了,真的,我见过很多傻逼在女生楼前干这种事,我也敢的。”我心惊胆战地吓唬道。
“其实……好吧。瞧你,是不是经常这样要挟女生?”左堤微笑着,露出浅浅酒窝,少女的脸上出现成熟女人的包容和对世事看透的了然,这种交糅的美如同闪电击中我的神经。打个有点亵渎左堤的比方,许晴在最美的时候倒是有点左堤的神韵。
“不,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
“动不动就请人吃饭,是不是很有钱你现在?”
“嗨,吃个饭的钱总是有的,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我见左堤答应,又从紧张中缓和过来,脸上的肌肉又自由了,道,“晚上五点钟,我就在这里等你。”
“嗯。”
“真的,你不来的话,我可一辈子都站这儿了。”
由于心情大起大落,我的胃口被堵上了,回到宿舍后居然不想吃饭。又精神交替紧张,所以倒在床上半梦半醒地睡着了。后来被肚子饿醒了,已经一点多,食堂早已关门,我向阳痿借了一袋方便面,又跑了王大傻宿舍借了一瓶开水,搅和着吃下去之后,冒出一身汗,才觉得有了力气。
在赴约之前,我向梁档借钱。梁档现在处于蜜月,别说借钱,让他给你擦屁股他也乐意,恋爱中的人最是爽快。我还想是不是该买朵花送给左堤,又想想这么庸俗的行为大煞风景,罢了。
这次约会吃饭倒是顺畅,正如所有人都能够想像的那样。我想点几道郑重其事的菜又怕钱不够,一点看菜单一边在计算,嘴里念念有词。我的口算能力很一般,虽然数学成绩并不赖。这一切似乎被左堤看出来,她笑了一下,接过菜单,只点了两个青菜,我要再点,她就不让。我说:“我是想吃肉的。”她说:“哦,我倒没想到。”于是我又点了一个肉菜。我对自己的鸡贼相被看出很难堪,也一直猜不透左堤的笑是什么意思,笑我小气还是笑我拙笨?
有一年我跟几个老同学玩了几把炸金花,这玩意儿与其说是打牌还不如说玩心理游戏,我拿到好牌时对手很快会终止游戏,而我拿到次牌又想诈对方时,往往被对方识破而主动缴械。我很是不解,便问同学我为何如此落败。他说,你的牌写在你的脸上。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所有的心理活动都躲不过脸色。现在看来,这一点对恋爱非常不利。
见面之前,我还决定这次要解决一些实质性的问题,以免再次陷入忐忑的相思之苦。但是见面之后,激动、愉悦的氛围使我忘了初衷。整个饭局就像一次高潮迭起的做爱,过程如此美好,别无他求。更要命的是,在时不时凝视她的过程中,我对左堤的爱,已经由她整个人渗透到每个细节,比如她近看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蛋,比如黑发散发出的芬芳,比如说笑的间隙有种类似鸟鸣的发声……在散席之后,一点一滴从脑海中自动浮现,欲罢不能。即便过去十几年,这些细节还犹如岁月秘藏的酒,足以供我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兴奋犹如酒精散去,平静下来时一种莫名的悲伤涌了上来。天哪,我不知道悲伤来自哪里,像泉水从地底深处冒出。原来我以为这是兴奋过后一种自然反应,过了许久,感觉不是,找到根源了。因为我想起,左堤与我吃饭的时候平淡自然,似乎跟其他人吃饭没有什么两样。我真怕自己的一厢情愿,在她看来只是普通的同学之间的交往,一往情深,对的只是水中月镜中花。而后我又安慰自己,不会的,我在言谈举止之中,已经将感情全部表达了,她不会当我是普通的同学了。
大学的时候,我看《红楼梦》还没什么耐心,一目十行,浅尝辄止。现在细看,才深能体味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情感的微妙,那种一点一滴的喜怒愁怨,揣测彷徨,与青春年华中我的心境何其相似。当时身在其中,却难看清,如今时过境迁,才历历在目。
我迟迟不敢对左堤下通牒,还有一个原因,我怕被拒绝,一场空。
“你是不是跟左堤好上了?”梁档察出蛛丝马迹,问道。他在解决了自己的小康问题后偶尔也会关心我的温饱问题。
“你觉得呢?”
“爱情太复杂,我看不出来,才问你。”
“我也不明白。”
“哦,爱情真的这么复杂。”
“那你呢?”
“我和秦春芳?那肯定是好上了,板上钉钉的事。”
“那也不一样,煮熟的鸭子都飞呢。你们kiss过吗?”
“难道你连这个都有疑问!”
“kiss过也说明不了什么,那你们那个过吗?”
“嘿,师师,做人不能这么流氓。你跟左堤先kiss了再来问这个问题好么?”
“交个女朋友就对我耍酷,要知道你那一套还是我教你的呢。”
“行,是你教的,只不过没有一个教练球踢得比球员好。”
“不准这么讽刺我,小心把你抢了!”我恼羞成怒,威胁道。
在梁档的刺激下,我决定果断出手。终于在一个晚上自习结束后,我预谋地邂逅到左堤,把她拉到操场看台上坐下。借口是我邀请她看星星。好像星星是我撒到天上去的。
我们坐在看台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并且预感会发生点什么。终于,我克服了自己身体的哆嗦,我用不算宽广的胸怀拥住她。她没有挣扎。那一瞬间,我仰望星空,觉得自己在瞬间成熟,他妈的,终于像个男人了,终于怀中可以容纳一个女生了。我一下子觉得自己长高了很多,那种感觉,真好。
我握住左堤的手,重温在江堤边的情景。左堤轻轻把手移开,又轻轻把身子从我怀中松开,指着天上的星星道:“夜空多静谧,这么美好的夜景,难道你没有做首诗的冲动?”
“冲动倒是有,但不是写诗……你知道写诗这玩意儿都是穷极无聊时干的事。”
“看来你并非热爱诗歌,只不过无聊时消遣。”
“可以这么说。但也未必,无聊时干的事未必不热爱,相反,有人孜孜一生去做的事,倒是很无聊。诗歌于我来说,就像拉大便一样,就像流眼泪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或者它是我体内的一种自然排泄,只不过不是从肛门。”
“这么无聊时干的这么美的事,要是女孩子收到你的情诗,不知道该怎么想。”
“你怎么想呢?”
“我?没收过,很难假设。”
“其实你收过,或者说我为你写过。”
“胡扯。”
“记得凯子当初献给你两首十四行吗?那是我为你写的。”
“啊,你怎么尽干这种事。”
“不是我想干这种事,只能说阴差阳错。还有你更想不到的,梁档去追求她女朋友,也是借了我这两首诗去,结果马到成功。”
我跟左堤聊得入港,便信马由缰了。
“啊,尽是破天荒的事。既然是借,他又怎么还你呢?”
“天知道,现在他也没提怎么个还法,总不能让他把女朋友还给我。”
“你这么荒唐的人,这倒有可能。”
“荒唐?不,我只不过助人为乐而已。”
“我倒觉得那是欺骗,至少那女孩被骗了。说不定她爱的是那个诗人。”
“这么推理的话,你也被某人骗了!”
话题谈到不该谈的地方,深入下去就进入不愉快的回忆,我们都静默下来。
我意识到聊到死胡同了,就跟那天在黄主任家里聊一样,不同的话题都导致不同的事态发展。我说:“聊下你吧,我觉得你每一处都充满神奇,你真应该写个自传让我读一读。”
“太夸张了。”左堤恢复了微笑,使得我安心下来,她道,“像我这么普通的、毫无资质的女生到处都是,说起好奇,我倒是觉得你举止言行似乎都怪怪的,应该讲点你的事来听听。”
“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也许你觉得奇怪的部分都是我的自卑与自怜导致的,你若有问,我必有答,总体上我还是比较坦诚。”
“就接着说写诗的事吧,我很奇怪,一个人为什么需要那样写诗呢,第一次从什么时候开始写呢?像我这样,老师不布置的任务,指定不会去写的。”
“你如果不问,我还真不会去想这样的问题。第一次写诗,应该是初二吧,大概看了一些现代诗,就觉得这玩意儿比较高级,自己可以试试,并且可以让自己与众不同。后来就不一样了,情绪低落的时候最喜欢写,似乎有所寄托,我估计,敏感、孤僻的那一类人,应该都会写,只不过有的人不写出来。”
“难怪诗人经常自杀,是这么个意思吗?”
“也不尽然,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自杀的,我觉得跟诗歌的关系不是很大,相反,按照我的理解,写诗能减轻自杀倾向。”
我拾起左堤的手腕,在看台侧面照过来的不多的白炽灯光下,一道伤痕像闪电般嵌在手腕上,比手腕更白。我迅速轻吻了伤痕。我一吻完,左堤受惊地把手收了回去。场面又尴尬而沉静。
“该说说你了。孔子都说,女人是一本书,你也该翻几页让我读一读了。”我自信地调侃道。
“孔子?孔子说过这句话么?”
“哦,那个孔子没说,厕所对门宿舍的老孔说的。”
“你们对女人的说法可真多。”左堤道,“那我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
“《马氏文通》、《索绪尔语言学理论》、《高级汉语》。”我停顿了一下,道,“肯定不是以上这些,要不然我可一辈子都读不懂。你应该是一部……神话,但不会是中国古代那些婆婆妈妈的神话,对了,古希腊神话,壮美、深邃,超凡脱俗。”
“我有那么神?”
“神根本不认为自己很神,但如果你举起一根甜筒冰淇淋,就是自由女神了。”
“你就会胡乱夸女孩,平时可看不出来。”
“像我这么闷骚的人,只有在这种漆黑而甜蜜的夜晚,才会露出本真面目。还是说说你吧,真的很想了解,比如说,去了乐山之后,我就一直在猜,你在一个什么环境下长大,你的气质与当地的环境有什么关系,就连对你的家庭也很好奇,我真想建议系里开一门课叫‘左堤研究,我绝对不逃课。”
“可没什么好研究的,我的父母都很普通,爸爸是转业干部,性格耿直,说话粗声粗气,我上了中学后就很少跟他交流了,从小基本上是我妈妈管着我,但是我呢,也是中规中矩的学生,成绩还不错,妈妈也没什么操心的,但只是管得很严,比方说你这次去看医院看她,她就跟我打听你来着,盘根问底的,问得我好烦……”
“你妈妈是不是不准你谈恋爱?”
“当然,中学开始就叮嘱了,到了大学还是那些话,我都听腻了。”
“似乎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父母,除了我。”
“真的吗,你爸妈从来不管你?”
“我倒希望他们真能跟我交谈,但从来没有,他们能跟我说的,无非是饭要吃饱衣服要穿暖这样的话,除此之外,我们在精神上没有一点交流,包括他们现在根本不知道我在学校里学什么。也难怪,他们一直在乡村生活,见识有限,对我又无所求,自然没有什么沟通的。我从小学四年级起离开家,什么事都自己做主,自由惯了,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孙悟空一样好像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以前偶尔去同学家里,看见家长叮嘱这个,关心那个,倒是有点羡慕。”
“如果真有这么管你的,你肯定不自在了。”
“那倒也是,后来凡是见到要约束我的,或者教育我的,我基本上都会反其道而行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的这种习惯。”
“难怪我觉得你骨子里那么叛逆。不过也不要都这样,也有人说的是正确的。”
“我没有办法,叛逆好像是一种瘾,根深蒂固扎我心里了,一碰到大众热捧的,我就反感,就走小众路线,比如说填报大学志愿的时候,大伙儿都热衷于金融、外语什么的,我就坚决抛弃那些专业,如果不是保送来这,我肯定会去报个考古系之类的。”
“这个……还是太极端吧,有时候不要太自我。”
“道理我倒是明白,但好像,小众现在成了我的趣味,无法改变,我不能容忍大伙儿一窝蜂追求的东西。哦,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呢,还是说说你吧,你妈妈对你要求那么严格,你都接受吗?”
“总体上还是接受,毕竟我都习惯了,也觉得她的主意蛮有道理。”
“那你怎么会和凯子……我是说,你妈妈一直禁止你早恋,即便在大学。”
“毕竟我是个人,有时候也会有反抗的冲动,有时候也会放纵一下,让情感主宰生活,大概也想验证一下是她对还是我对。总之,越大了,就越想验证自己的想法。”
“啊,也许这正是你迷人的地方,我看见了你稳重之中的自我,就如海水中的太阳。虽然我无拘无束,什么事都自己拿主意,但其实我是最没主意的人,我特别容易否定自己,从来不认为自己有绝对正确的主张。现在我明白,其实我内心在寻找意见领袖。”
“你倒是看清了你自己,看清了自己那就好办了。”
“不,现在我说这一套,过一阵我又会怀疑,我一会儿像皇帝,一会儿像奴才,根源有可能是,我父母没能潜移默化一套稳定的价值观给我。比如你说,我们考上大学,究竟是什么目的,我一直没整明白。”
“对大部分人来说,拿个学历,找份工作,你我都是。”
“我知道这是个现实的目的。但我内心一直不承认这是完全的目的,一定还有更深的目的,但又不确定是什么。”
“提高个人素质?”
“也许是,但谁能让我们提高呢,我只看到了一群思想的矮子……哦,还是别说这个,大煞风景。那么,你觉得你正确还是你妈妈正确呢?”
“各有对错,互有长短,也许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中庸主义者。”
“如果没听你妈妈的意见而受了伤害,后悔吗?”
“没有什么后悔,我不能一辈子听她的,时代有别,我不可能复制她的生活。每个人会有自己的命运,谁都帮不了你。况且,我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人总是要为成长付出代价的,今天没有痛苦过,这份痛苦肯定在明天等着你,不如早来早结束。”
“太棒了,这么精妙的哲理怎么不早告诉我呢?这二十来年,我过得多么煎熬,看来前方只有幸福在等待我了。”
我在语言的狂欢中极度兴奋,也许这是有生以来聊得最深最多的夜晚。今晚的主题是恋爱,我觉得前奏已经过多了,再不打住我们就开始研究哲学了。
我后悔今晚没有刷牙出来然后再嚼个口香糖,但还是把不知道臭不臭的嘴巴凑过去,哦,接触到她腮边的茸毛了,就要吻到她的唇了。我内心,打个比方吧,就像马拉松运动员就要触到终点线了。突然,砰的一声,地震了,运动员与终点线之间裂开一个深渊,你猜运动员会怎样?
左堤把脸别过去,推开我的脸,道:“别这样。”
我拥过她的肩膀,颤抖道:“我爱你!”我的胸都快炸了,内部岩浆翻滚。
“不,别这样,真的。”
“我爱你。”我重复道。
“真的,不要。”
“我爱你。”
“我知道。”
“我爱你。”
“真的不行。”
“我爱你。”
“你只是想说这句话吗?”
“不只是说,是真的我爱你。”
“我们俩不合适。”
这句话镇了我一下。
“尺寸不合适?我可以调整一下,加大一码。”我尽量轻松道。
“不是那个意思。”
“那还有什么嘛?”
“你一定要我说出来?”
“求求你,说吧,很多谜憋在我心里,我都快爆炸了。”
“我是说,你不成熟。”
“哦,你是说我嘴上没毛?错了,我为了见你才剃干净了,过不了几天准长,长个子不容易长毛还不容易。”我指着还没长出的胡子对天发誓。
“不,跟毛没关系,我指的是,怎么说呢,比如说思想上。你该了解我现在最怕毛毛躁躁的人。”
天哪,她居然认为我思想不成熟,从小学到大学,我唯以自矜的就是在思想上总比同龄人超前一步,甚至不止一步,当他们闹着玩的时候我就在思考成绩,当他们顾上成绩的时候我已经在思考人生,当他们想到人生时我已经在关心国家命运,请相信,当他们懂得关心国家的时候,我关注的是全球危机。总之,他们的思想就像我开的一间店铺,要什么有什么。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我脑子里装的都是爱情、生死、自我与世界这些永恒的话题,这都不成熟,还要怎样才算成熟?”
“我说的不是这些,也许是一种气质吧,你真的太小孩子气。”
“不,气质是可以培养的,况且,每个人总有个别时候流露小孩子气。”
“哎,真的,我不想伤害你,但这是不能勉强的。”
“你要相信我,我真的很成熟,真的,你迟早会知道。”
“成熟的人没有说自己成熟的。”
“逼急了也会说的……我如此爱你,难道你看不出来?”
“我知道,所以要我说出来也很为难,我不想让你痛苦,但是,你越这样,我必须越早说出来,否则是在折磨你,这一点我明白……”
我的心像沉到海底,冷。就在一分钟之前,我的心还是自信的,而且胜券在握。
“为什么这样?凯子来了,不给我机会,凯子走了,还是不给我机会?”我痛心道。
“我们做普通朋友吧,最好的朋友!”
“我讨厌普通的东西,我恨死普通的了,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普通,一点点传奇的色彩都不给我!”我对着夜空咬牙切齿,然后我俯身看水泥台阶,看看有没有血从心里滴出来。
接着是一顿沉默,在难以言表的情感对峙中,我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我该走了。”她轻轻说,“宿舍该关门了。”
“走吧。”我冷冷道,我知道任何表白或者请求都无用,这份爱哀求不来,而且我确实很累了。
“你也走吧。”
“你别管我。”
左堤犹豫地站起来,然后试探着走了两步。我低头坐着,没有任何表示。她凉鞋踩在水泥路的声音由慢变快,由大变小,渐渐往南边去了。在她到操场边缘转弯的瞬间,我抬头看了她一眼,留给我一个温暖的人体轮廓。
我像一截软掉的油条,搁在看台上不知道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脑袋经历了大学生活以来最强烈的兴奋,然后跌到最深的失落,即便是铁铸的,也经不起这样的热胀冷缩。
醒来时我确信不是眼冒金星,而是看到满天星斗。仰卧着,会觉得星星很近,会觉得自己也在群星之间。这些星星充满了深邃之光,会与你交流宇宙间的神秘,但不会恋爱。我也不能确定是什么时间了,校园里很安静,操场上已不见人影,夜应该很深了。那些刚才在疲惫中退潮而去的精力现在重新涨潮,在静谧之夜像睡醒的野兽一般蠢蠢欲动。
我下了看台,出了东操场的小门。穿过东西操场的铁丝网围成的甬道时,我往铁丝网上踹了两脚,发不出一丝声响,可真让我对自己的脚力感到遗憾。走到白杨树组成的林荫道,我发出两声怪叫,也没有惊鸟如想像中扑棱棱飞出来。路灯下,墙报栏上的各色海报、广告看似热闹,此刻却无人欣赏,让人看了有一点怪怪的感觉。左堤的宿舍窗户就在墙报栏之上,三层,我不能确定是哪一个,但晓得大体位置。女生楼的窗户都开着,据说前阵子爬上去一个小偷,本来是想劫财,结果演变成劫色,后来被保安生擒了。这件事对女生楼的窗户开关未造成什么影响。
我轻叫了几声“左堤”,如喃喃自语,又如意淫,这几声呼唤给我了胆量,并赋予一种疯狂的力量,接着大声嘶叫:“左堤!左堤,你出来!”在叫声中,深爱、愤怒、屈辱和绝望造就的情绪喷发出来,并且在那瞬间我觉得当个无所顾忌的疯子很痛快,做人从来没这么痛快过。
两三个女生脑袋从不同的窗户伸出来看热闹,没有表示抗议,似乎还蛮支持我。看来睡不着的女生也不少。“左堤,我爱你。”我又加大嗓门,拉长了声音,这样体内的绝望很容易被排泄出去。说实话,我从来没敢这么大声说过心里话,在学校这是头一回,人生中也是,那瞬间我都不认识我自己。后来这事像一桩逸事流传出去,成为一个笑话,一些个好奇的同学就问我,是不是半夜三更喝醉酒搁人家楼底乱叫过。我矢口否认,并非有意撒谎,因为我确实不相信是自己干的。也许只是情绪失控后的一种幻觉。
终于,左堤的脑袋伸了出来,头发如瀑布泻下。我猜想她扛不过去了。她用手指了指大门口,示意我过去。我转到女生楼门口,铁栅栏门关着,等了片刻才见她穿着病号般的睡衣睡裤出来。我们俩隔着铁栅栏门对视着,表情相当复杂,而且互相猜不透。
“你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左堤道。
在我听到左堤冷静的、像对待一个普通人的世故口气的那一刻,我对左堤的狂热、奉为神明的热爱和以及近乎夸张的爱恋,突然间神奇地消失了,脑袋瞬间降到零度,随之而来的是屈辱。我意识到我会为这种晚上的疯狂羞愧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时常谈论起某个痴情男的举动,笑侃其为傻逼,现在发现自己是傻逼的最佳人选。
“哼,我是来告诉,我现在已经不爱你了。”我恶狠狠道。
“嗯,我知道了,行了吧,我本来就是个不值得爱的人。”左堤的口气越来越冷了,但我能觉察到一股愤怒。
“不过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不接受我,连凯子这种混蛋你都接受过,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呢?我他妈的想到这里就窝火,你得告诉我。”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
“如果告诉你呢?”
“告诉我我就死心,我他妈的回去睡觉。”
“我心里有别人了。”
“真的,还是糊弄我?”
“我没必要说谎。”
“告诉我是谁?”
“跟你没关系。”
“不,你一定要告诉我,这是答案的一部分。”
“告诉你你就回去吧。”
“绝对,我不回去我就真的是狗了。”
“李——向——阳。”左堤盯着我,嘴里缓缓吐出三个字。
我忍住惊奇,低着头沿着墙根回到十四楼,从楼背面爬上一楼窗台,借着暖气水管突出的接头,攀到楼道窗户上,一个鱼跃跳了进去,无声无息地摸到床上,内心怀着一种对女人的恨睡去。我发誓,这辈子不碰这种叫女人的动物了。
47
阳痿早上起来,便在床上弄一对十三点五公斤的刷上绿漆的哑铃,并发出一阵阵粗重的喘息声。如果你从睡梦中被惊醒,会觉得颇为淫荡。起初我们认为,阳痿只是用哑铃对抗大师的酒瓶子。大师夜里砸瓶子,砸在阳痿枕头边上的暖气管上,然后爬到阳痿的上铺睡觉。总之,阳痿那里是重灾区,要是大师看花了眼很有可能砸在他脑袋上。阳痿用哑铃证明,自己也有砸脑袋的合适物件,显然给大师一个暗示。事实上,当阳痿光着膀子露出一身腱子肉时,我们这才发现他是宿舍的健美先生,而且在我们忙着搞感情上的事儿时,他的身体发生了革命性的发育,这下子苦力活有人干了。
阳痿的脾气也跟着肌肉见长,原来不说粗话的人也说粗话了,而且比谁都粗,跟国际警察一般无所顾忌。我们认定他是个打架的好材料。我们一般看谁不顺眼,就会挑拨离间道:“阳痿,刚才那个谁谁谁,说你坏话呢!”阳痿便提着哑铃血气方刚地去找人算账。
大师把半夜喝酒摔瓶子的习惯持续了一段时间,突然某一天就戒了。说实话,戒了我还蛮想念的。那种心惊肉跳头皮发麻的感觉,时间长了我还有点上瘾。我以为是在阳痿的恐吓下戒的,但大师说出的答案让我们吃惊:“天天喝酒,谁喝得起呀!”
我说:“一瓶酒才两块钱,比起你跟赵颖腻歪时的花销,应该是个小数目。”
大师怒道:“猪脑子,你以为我光喝酒么,不配一个鸡腿,我可喝不下去。”一个鸡腿要四块钱,难怪他吃不动了。他接着感叹道:“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买单更多。”我们这才知道大师是吃软饭的高手。
戒酒证明大师从失恋的泥沼中脱身而出。然后他把多出来的精力投入了练气功。那时候流行一种香功,据说练成了身体散发出香味,大师深信不疑。他练过金庸小说中多种功夫,收效不大,这次笃定要扬眉吐气了。我们坚决不信,说大师你能把身上的狐臭搞掉就不错了,还要香味。大师说:“等着瞧吧,练成了女孩子都会往我怀里扑的。”
一种力量,从内部把我击倒。我躺在床上,用被单把自己包起来,把头蒙住,透不过气了,就把鼻子探出来。我几乎谢绝了上课、吃饭、拉屎、晚自习、上图书馆等一切外交活动。
“师师,你好像不太对劲。”梁档作仁慈状问道。
我没有回声。他隔着被单摸了摸我的头,问道:“还活着吗?”
“没死。”我觉得他是真的关心我死没死,答道。
“我好像看见你好几天都这样,你是不是在搞行为艺术,把自己变成一颗粽子之类的?”
“我在练绝世神功。”由于好久没说话了,我发音都不利索。
“是与世隔绝的神功吧,嘿,是不是失恋了?”他特别幸福,因此也特别好事,是不是幸福的人特别爱多管闲事?
“靠!”我懒得啰嗦。
“别这样,师师,失恋是常有的事,我不是也经历过嘛,只不过我有坚韧的毅力,才有今天的成功,千万不要被失恋击倒。作为男人嘛,在这方面应该比女人更坚强……”
“你是想安慰我呢,还是在我面前炫耀你的优越感?”
“这一点还用质疑吗?我只不过是想用我的经验让你走出困境,你这样会把自己给饿死的。再说了,即便追求不到,也别在一棵树上吊死,421还有几个女生闲着呢,说实话,你要看上哪一个,我指定给你牵线搭桥去,没的说……”
“你就是把421的几个全打包给我,我也不感兴趣。”
“你这是说气话。失恋时感受到的世界和恋爱中看到的完全相反,现在你说的话,到了恋爱的时候,就会变成一个屁。你别放屁了,起来跟我们吃饭去,感受一下我们的恋爱气氛。”
“啊,求求你闭上狗嘴。”
“秦春芳真的邀请你跟我们一起吃饭,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们的结合要感谢你,我也不知道要感谢你哪一点,不过请你吃饭是真的。”
“我现在只想吃屎,行了吧?”
“总之,你记住,我们欠你一顿饭。你这样不吃东西真的很麻烦,如果你真想吃屎的话,我可以马上拉一泡。”
“你这个……你要是真为我好的话,回头给我捎个馒头吧。”
我感觉不到饿,但我怀疑自己身子已经饿得快虚脱了。我的胃口跟心情关系很大,兴奋的时候吃不下,悲伤的时候吃不下,这也是导致我长期营养不良的原因之一。
通过几天的情绪反复,怨恨、无奈、绝望、愤怒,我慢慢归于平静。平静之后,又有好奇冒了上来,天哪,她怎么会跟李向阳好上?然后又是不忿:这个家伙,自己老婆被别人抢了,又来我这里抢人,还有没有天理?又是自卑:妈的,左堤明明知道我是爱她的,却还是舍得我。自己连一个在学校里混得不如意的讲师男都拼不过,简直无地自容。多重情绪,酿成一杯酒,饮一口,苦一口,涩一口,那种滋味,至今犹在心尖上咂摸。
之后,所有的情绪都退潮了,露出了礁石:对左堤的渴念又冒了出来,这是情感中最深的部分。
这顽固的爱!这不死的种子!
我几次走到门房,想拨左堤的电话,又忍不住放弃,每次都以没做好准备为借口。
这次,我拨下了号码。
“哦,是我。”
“还以为你不联系我了呢。”
“本来就不值得联系,只想看看你被雷劈死了没有。”
“托你的福,目前还没有。”
“难怪人说,老天不长眼。”
“别怨天尤人的,找我有事?”
“能有什么事,有事的话也就是有空到学校来一起喝酒。”
“既然你想喝酒,看肯定有事了。”
我拨的是凯子的大哥大,真叫鬼使神差。
爱的人苦求也不来,不爱的人说来就来。凯子下班后就来了,一副混出头的样子,头发油得苍蝇打滑,在楼道上逢人便发烟,好似归国华侨。同学们见他人模狗样,也多了一份尊重。
“不恨我了吧?”他拥着我,作亲热状。
“谁说的。”
“主动跟我打电话,说明你原谅我了。”
“在我心中,你还是一个坏蛋,而且永远是。只不过,我偶尔也会想坏蛋,个性使然。”
“别说坏蛋,我就是杀人犯,你也离不开我。”凯子用大款对二奶的自信说道,“我就知道你会主动找我,我了解你胜过你肚子里的蛔虫。”
“而你需要我的目的,只不过是可以在我面前发挥自信,这会让你很舒服,而且我相信你在别人面前都没有自信。”我还击道。
“我少有不自信的时候,只不过如你所说,在你面前特别有自信,不过我愿意相信这是友情的一种。”
“我可不想跟一个价值观有问题的家伙谈什么友情。我想你的目的,你想知道吗,只不过想找个坏蛋消遣消遣。”
“朋友的用途之一就是供朋友消遣的,我可不在乎被你消遣。”凯子显然还是把我对他的恨当成心病,现在他自以为心病消除,特别兴奋,道,“走,今儿我请你吃点好吃的。”
“嘿,我可不想跟你吃吃喝喝,除了这个难道你就没有发挥优越感的地方吗?怎么越混越庸俗。”我处处看他不顺眼,以维护自尊。
“那么,你想吃什么呢?”
“吃馒头吧,食堂的白菜不错,把花椒拣掉,塞进馒头,比什么都好吃。”
“你是不是有自虐倾向?吃点好的有什么不好呢,我请你吃饭你就会这么敏感。”
“我讨厌无缘无故突然日子变好,那只会让我对生活失去知觉。”
“好吧,这辈子你就跟馒头咸菜干上了。”
我带着凯子去食堂进食,而且还是由我买单,如从前一样,不让他有一丝显摆的机会。我是南方人,但对面食颇为感冒,特别是馒头,这种柔弱的发酵过的玩意儿很适合我溃疡过的破胃。
凯子边咀嚼馒头边自信道:“说说吧,你的问题。”
“哦?我的问题?我没什么问题呀。”
“别在我面前装犊子,你的问题,就是不说我也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哟,那你说吧。”
“跟左堤掰了吧?”
我不说话。凯子盯着我的眼睛,显然,那里有他的好奇,也有他想验证的东西。
“沉默代表肯定,是吧,哎,我得不到的人,你也是不可能得到的。”他眼里有一种暗藏的嘲讽,他是个内心善变表情外露的家伙。
“不要每件事都扯到你比我强上,世界上比我牛的人多了去了,跟我比算什么本事。不是你得不到,是你不珍惜。”
“我岂能不珍惜她,我只是犯了个小错误而已。如果不是你接手了,我指定再回来追她。”
“你就甭想这一套了,她见你就想死——你跟那个钱浅,怎么样了?”
“就那样,时好时坏,有时候感觉掰了,过几天又来劲了。社会上混过的女生跟学校里的真不一样,让我重新来一遍的话,真不应该这么玩。”
“别,别在我面前掉鳄鱼的眼泪,哦,不管她跟我怎么样,以后不允许你再碰她,那都不是感情的事了,是谋杀。”
“答应你,不过你得告诉我你们怎么啦?”
我的心突然在瞬间脆弱了下来,就像坚持攀在悬崖边的人,实在扛不住了,在瞬间突然决定,掉下去算了。
“你知道了又怎么样,只不过让你多个笑料而已。”我示弱道,“不过也无所谓,你已经用最无耻的方式侮辱过我,我都麻木了。”
“你要这么认为就没意思了,我可是把你的事当成我的事。”
“把我追女朋友当成你追女朋友,不分彼此。”
“你可以这么认为。你还是说出来吧,其实我还不明白吗?你叫我来的目的,就是让我倾听,别磨蹭了。”
“你想知道什么?”
“现在你跟左堤的关系,怎么啦?肯定是出问题了,这我知道,否则你没时间在这里跟我唠嗑。”
“她,又被人抢了。”
“哦,谁?”
“你见过的,李向阳。”
“师生恋?!这个又字很可疑,你倒是从头说起呀。”
我从乐山之旅说起,到看台之夜,到女生楼门口的斗气,竹筒倒豆子一般倾泻出来,表情犹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给家长诉说冤屈。
“这么说来,你压根就没跟她恋爱过?”凯子沉吟道。
“差一点了。如果没有李向阳这个人,几乎就成了,你知道我们在看台上聊得多么深入,我都不相信聊得那么深了还不是恋人,我猜想肯定是上辈子得罪了女人,也许我上辈子是个西门庆那样的家伙,这辈子遭报应了。”
“这样看来事情也就简单了,你们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何谈失恋?我就说过,我得不到的,你肯定得不到。”
“真的只差一点点。她说我不成熟,你觉得这是借口,还是实话?你觉得我成熟吗?”
“跟三岁小孩比起来,你还是蛮成熟的。”
“不过我觉得李向阳倒是蛮幼稚的,多大岁数人了,还把金庸当回事,这样的人怎么会把我比下去呢?”
“这玩意儿没法比。走吧,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凯子早就把馒头吃完,不耐烦地催促我离开,好像食堂是个很不值得呆的地方。
“可是我现在在这棵树上吊住了,下不来。”
“你有顽固症,迷恋馒头咸菜,迷恋追不到的人,也许这是一种病,我可没办法。”
听了凯子的话,我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伤心、惶惑涌上心头。
左堤:
也许你现在依然对我生气,也许你觉得我已然跟你断交。不管如何,在你看完这封信之前,请不要撕掉它。
请原谅我用写信的方式向你倾诉衷肠。这是因为任何事情如果通过我的口头表达,词不达意是小事,最可怕的是经常把事情搞砸。写信就有这么一个好处,可以斟酌,可以把说错的话涂掉,可以真实地表达出我的想法。
你先要原谅我那天夜里说的气话,在女生楼门口。我说,我根本不爱你了。这是那天一时的想法。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爱上你不是一瞬间的事情,不爱也不是一瞬间的,当我情绪过后,只会觉得那种情感越来越顽固。
某个朋友说我有顽固症,我想是的。喜欢一个事物,越得不到,那就越喜欢。比如说画画,我没有师承,学得没有章法,但画画的瘾就越来越大。特别是,我一直想画出一张你的画像,形神兼备,供自己欣赏。现在还不能做到,真是惭愧,但一直在努力。同样的道理,对你的爱就像某种绳套一样,越拉越紧,无法解开了。
这么说并不是想要挟你,也不是想死缠不放,妨碍你的生活。对于你的选择,我只能心怀尊重,也只能愿赌服输。你说我不成熟,我问过朋友,他的观点类似。虽然我自己不太服气,但我相信我有看不见的不成熟的部分。但我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会干出一件成熟的事让你瞧瞧的。
现在我是个失败者,承认了失败以后我就心平气和多了,大概这也是我成熟了的一部分。我记得你在看台上跟我说过:“我们做普通朋友吧,最好的朋友!”当初我脑子有问题,居然没答应,我是想得寸进尺。现在,这句话已经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请求,你让这句话还有效,好吗?我们只做最好的朋友。请你相信,我爱你并非要得到你身体,以及想要做那些腌臜的事,其实只要能有时间,你坐在我身边跟我聊聊天,让我闻一闻你的发香,已经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事了。当然,我也有很多话想跟你聊,说实话,其他的同学我交往不深,许多话题无法深入展开,我相信这些话题是为你准备的,当然也不是那些卿卿我我的玩意儿,它们都是一些有意义的话题,比方说人生、理想、哲学、美学……上次提到你喜欢黑格尔,我翻了翻他的书,其实这个人蛮不错的,我也一定会喜欢。
好吧,就说到这儿,希望这封信能让我们冰释前嫌,重新开始。
深爱着你但绝不打扰的李师江
我把这封信贴上邮票投进邮筒,邮递员会将它取出,集中到小西天邮局盖个戳,再返回系里的邮筒。这样没有任何人会晓得这封没有寄信人地址的信出自本系,也就不会有不道德的好事者私自拆开。
48
大师告诉我们,他已经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香味了。我们压根儿不相信这回事,就如不相信那些玄学理论。大师急了,发誓真的练成了,否则七窍流血而死。我们派阳痿去试探,阳痿把头伸进大师的帐子,吸了吸鼻子,出来道:“还真闻到了。”
这下可把我们镇住了,纷纷拿鼻子去试探,不得不祝贺大师终于有一门绝学练成了,不愧大师的雅号。大师教训道:“这世上真有神秘的境界,只有少数聪慧的人可以抵达,可惜你们这些人资质太差,否则我倒是可以做些引导。”我们除了好奇,并无向往,一个人身上发点香味有什么用呢?只不过被蜜蜂蛰的概率比常人要高而已。这让大师很失望,他很想让我们哀求拜他为师。
练成神功的大师突然有一天夜里练功时哼哼唧唧起来,后来终于忍不住大叫。我们都想,果然有走火入魔这回事。但走火入魔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虽然不忍心听他哀嚎,但一点办法也没有。还是梁档有主见,出门叫王大傻。凡是解决不了的问题叫王大傻肯定没错,他是生活百事通,这一点我们不得不佩服他。王大傻过来视察了一下,道:“马上送医院。”我很质疑道:“走火入魔医院能治吗?”王大傻说:“按照武学常理,走火入魔要么属于内科,要么属于精神科,医院里都有。”
于是叫阳痿为主力,背着他下楼,王大傻指挥。阳痿抱怨道:“你拿酒瓶子砸的是我,背你到医院的也是我,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什么。”大师忍痛皱眉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以后你想练什么功,我都传你!”
送到北医三院的大师被查出急性阑尾炎。大师连夜被剃了阴毛,下腹挨了一刀,医生把那一截没用的烂玩意儿取了出来,他方才逃回一命。一个武学练到最高境界的人,居然得了这种下三滥的病,大师威严扫地,躺在病床上,嘴唇浮白,睁着两只探寻的眼睛,猴子似的探询别人对他的态度。
阳痿回宿舍给大师收拾换洗衣服,不小心把一个玻璃小瓶子弄掉下来,砸在下铺,幸好没有破。一看,居然是一小瓶香水,阳痿打开闻了闻,一下子揭穿了大师的骗局,道:“他奶奶的,明明是香水味儿,哪里是练出来的!”他性子直,便要拿到医院去质问,但被我堵住。我这人仁慈,道:“他现在身子虚弱,你这么一揭穿,估计他出了北医三院就得进安定医院。”我这么一劝说,大伙觉得有道理,看在他下腹挨了一刀的分上,还是让他把秘密守住吧。又把他的香水藏在床隙间。
楼上宿舍的女孩子听说大师住院了,特别高兴。因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正当的理由搞一次聚会了。她们相约去医院看望大师。赵颖倒是犹豫,但还是被其他女孩劝去了,说你们到底相恋一场,恋情不在人情在,况且,如果大师要死了,这就是最后一面呀。梁挡作为与之联络的要员,怂恿我们一起去。我刚刚给左堤去了信,心情忐忑,心想反正没什么事,凑凑热闹倒是可以忘记内心的不安。
一行人过节一般浩浩荡荡开进医院,病房的护士见了皱眉头,嘱咐我们说话要轻声,动作要小心,不要影响其他病人。大师本来跟猴子似的可怜巴巴躺着,看见这么多人来,一下子觉得威望值很高,便作德高望重状,与各位颔首示意,好像我们来探望首长似的。
矜持过后,大师便说起手术如何可怕,哪里弄个口子出来,麻醉药根本不济事等等,好似他从战场立功回来,说得女孩子们惊心动魄,简直要崇拜他了。
我最看不过人家在女孩面前搞欺骗,道:“大师,得了阑尾炎没那么了不起,梁挡也割过包皮呢!”
“那怎么能跟我比。”大师睁大眼睛道,“他那没用的玩意儿在外面,我在里面,搁你肚子里掏个玩意儿出来试试。”
梁档通情达理轻声对我道:“别揭他短,一个人呆医院里寂寞了些,现在先让他海吹。”
女孩们把赵颖推到前面,道:“你该安慰安慰他,这个从鬼门关回来的人。”
赵颖和大师掰了以后,有日子没见了,似乎之间的愤恨倒是淡了,不咸不淡地问候几句,像一对离异夫妻重逢,带着熟悉而陌生的味道。这种味道也只有我这么敏感的人才能读懂。
大师扯着,又扯到香功,并鼓励女孩子们跟他学香功,以后走在路上香气迷人。说得女孩子都心动了。阳痿偷偷地朝我笑,我看着大师侃侃而谈的样子,觉得他真适合在江湖上混。
我有些无聊,溜达到窗户边朝外张望,窗外屋宇林立,绿树成荫,这一带是人口密集地,狭窄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我猜不透他们的去向,就像猜不透自己为什么非要在学校混四年。
我又溜达到走廊,空气中有苏打水的味儿,墙壁与护士服都是雪白的,干净清爽的感觉沁人心脾。一个护士拿着本子走了过去,从背影看有点左堤的轮廓,总之是同一类型的,我便跟着护士走了一段,并且忍不住紧赶几步去看她的面貌。护士以为我有什么事,停下了脚步,用探询的眼神看我,我低声道:“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护士严肃地继续前行。我又叫唤道:“你长得像我一个朋友,真迷人!”她转身朝我笑了一下。
接着一个负责任的护士把我们一群人赶了出来,女孩子们一说笑就忘记了什么叫轻声细语,主要是她们忘了这是探病而非生日派对。大师又恢复了可怜巴巴的样子,目送我们欢天喜地地离开。这么整齐地聚在一起确实难得,不知谁建议了一句去北校逛一逛,女孩子们就一窝蜂地附和了,大概是她们听多了我们大一在北校的生活,颇为向往。其实只不过是比本部更单调的生活而已。很多事情都得看人怎么说,比如一件很无聊的事,你说得天花乱坠,也能勾人兴趣的,因为大多数人的眼光需要引导,只要你有足够的能力,引导他们在一粒沙子里发现一个世界,OK,他们会觉得沙子是世界上最广阔深远的物体。
从医院里出来,在车站把一堆女孩子推进拥挤的22路公交车,两节的车厢蹒跚着过了北三环,到了护国寺,把一群人吐出来。护国寺街道两边充满人间烟火,蔬菜摊、水果摊、肉类熟食乃至衣帽鞋子应有尽有,有的玻璃上写着“国营”字样,让人看了蛮放心的。玻璃里面酱色的五花肘子让我蛮动心,但一次也没吃过。我至今也没有在熟食店里买过,好像那玩意儿只用来看的。女孩子们见了小工艺品小头饰的摊位都会停下来看看,换在南方,摊主都会主动拉生意,这里可不,每个摊主都跟大爷似的,拿眼睛斜你,爱买不买,你敢讨价就趁机讽刺你几句。总之,北京人的优越感在这些大老爷们身上得到了最好体现。说实话,我对这条街道蛮有感情,好像来到了小时候去过的某条街道——实际上从未涉足。
经过梅兰芳故居,一个王府四合院,女孩们要进去参观,被我阻止了。直接去北校溜了一圈后,穿过柳荫街,逛到郭沫若故居的时候,她们非要进去参观,因为门口能看见一座小山,可知里面应该颇为宏大。这回我不再阻止,要不等会儿转到宋庆龄故居,她们必定要去的,那儿更大,我可伺候不起。其实是这样的,在他们参观的过程中,梁档和秦春芳紧紧拉手,我又觉得是故意在我面前晒亲密,特别是秦春芳故意亲热的样子,让我很不舒服,但要走人又觉得不妥,所以只能希望尽快参观结束。
本来应该要买票,但似乎门口的老大爷上厕所了,梁档见势,招呼大伙赶紧蹑手蹑脚进去。阳痿却在门口不动,见梁档催促,便道:“我等人回来买票呢。”梁档叫声“傻帽”,不再理他。秦春芳走了一圈院落,对我惊道:“啊,原来文学家能住这么大的房子!”似乎等待我的回应。这是什么话,郭沫若能住这么大的房子并不等于文学家能住,即便不明白郭沫若的历史,用普通的数学逻辑也不能这样推测。我鼻子哼的一声,忍住反驳的话,没理她。
夏天北京的夜来得极迟,到吃饭的点了天还透亮,我们在什刹海前海岸边吃零碎的食物当晚餐,那儿什么小吃摊都有,就是没有一样特别合胃口的,露着大肚皮乘凉的人倒是吃得津津有味。梁档找了个小横桌,朝我们招呼道:“过来,这里便宜。”我问道:“你怎么知道便宜?”梁档道:“我刚才问了老板,这里啤酒一块钱一瓶,我们学校卖两块呢,有兴趣的话还可以批发点回楼道去卖。”我担心道:“会不会直接拿什刹海的水灌的。”梁档道:“应该不会,要不你去尝尝湖水的味道。”我说:“这个活还是你地道,我尝啤酒就行了。”于是我们开始试啤酒,问了价钱后,又点了毛豆、小龙虾、拍黄瓜等,当然还有炒饼、摊鸡蛋饼等主食。大伙围着小小的桌子,气氛倒也热闹。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总觉得闷闷不乐。”赵颖边吃毛豆边对着我说。
“没有,我就是这样,人越多我就越不善言辞。”我回答。
“这么说来,你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话最多了?”赵颖继续玩笑道。
“倒也可能,我经常自言自语,但只是在心里说。”
“一般说什么内容呢?”
“具体内容倒是没有,大概就是一个我对另一个我质问,你怎么那么胆小,或者你怎么有那么无耻的念头,等等,自己跟自己打架吧。”
“真是个怪人,我们以为你不说话,原来只陪自己说。”赵颖道。
“别听他胡扯,最近他感情受到挫折,情绪不好。”梁档自以为是地插嘴道。
“笑话,我感情受到挫折?”我冷笑起来,道,“是不是你最近感情蛮顺利的,就认为别人都受到挫折了?”
“你敢说你不是么?”梁档拼命喝一块钱的普京,居然喝来劲了,说话比平时冲动了几分,道,“一会儿把自己蒙在被窝里,一会儿还哭鼻子,死去活来的,你以为我没看见!”
“笑话,我就是死去活来,也不可能是感情上的事。”我也跟着来劲了,加大嗓门道,“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对男女之间的事那么上心。”
“嘿,你还不承认了,那你告诉我,除了男女之间的事,还有什么能让你要死要活的?”梁档刨根道。
“我上心的事,岂是你这等鼠辈能理解!”我火了,忍不住在秦春芳面前狠狠贬低梁档。
“说说吧,到底是什么事呢?”赵颖等也好奇了,追问道。
“怎么说呢,有时候社会把我给惹恼了,比如一个孕妇因钱不够交住院费,医院拒绝为她生产,结果难产死了,诸如此类的事都会让我闷闷不乐几天。”脑子是有点晕了,但我说话的时候还能理清思路,道,“总而言之,就是一些忧国忧民的事。”
“这虽然令人难过,不过我不理解,这些事怎么会惹着你呢,它离你那么远,每天都在发生,我确实不认为跟我的喜怒哀乐有什么关系。”赵颖以数学的逻辑质疑道。
“是这么着,出了这样的事,我就会想假如我是那个孕妇,不,我如果是那个孕妇的婴儿,没出生就死了,多悲惨呀。继而我会想到,这个社会如此复杂纠结,处处都不公平,我迟早也会碰到诸如此类的事,这个社会呀,可真是个棘手的社会,将心比心,这怎么不让人难受呢!”我细细剖析自己的思路。
“吹牛,纯粹吹牛!”梁档见我说得认真,死活不信,道,“他纯粹是为私事伤心!”
“你今天是不是要跟我过不去,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现在功德圆满了?我告诉你,别看你们俩现在这幸福样儿,过几天还说不定呢!”我诅咒道,并且看了秦春芳一眼,秦春芳作冷静状。
我的话彻底把气氛搞坏了,梁档手指着我,说不出话了。原来他认定我不该说这么狠的话,舌头气大了。我也站起来,反正今天过得比较郁闷,怎么玩都奉陪了。
阳痿伸出粗壮的手臂,稍微用力就把我们俩都摁了下去,道:“你们俩怎么这么不懂事呢,要打架也得回家再打,在这么多女生面前打,很幼稚!来,喝酒喝酒。”
我一听,幡然醒悟,真觉得自己是幼稚极了,举杯跟梁档碰了碰,道:“梁档,我不想跟你较真,你可别再惹我。”
梁档道:“开个玩笑就惹着你了,真是越活越小了。”
我申辩道:“你现在开心,就当谁都开心,别人的心境可跟你不一样。”
我调转话题,转头对阳痿道:“瞧你这手臂,孔武有力,以后改个外号,别叫阳痿了。”
“不用改,我就喜欢这外号。”
“为什么?”
“你们叫我的时候,总是有人朝我看,我觉得蛮吸引眼球的,比较自豪。”
这么一说,大伙都乐了。接着又聊了一些轻松的话题,不免又谈到男女之间,比如大师和赵颖分手的事。
“他太自私了,又自大,好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演砸了就往我身上推,我一想,这种男人靠不住,还是分吧。”赵颖解释道。
“怎么自私呀?”打听别人隐私,一向是我的爱好。
“比如说,我们一起吃个什么,买单的时候他就故意把手放口袋里,等我掏出饭票时,他才掏出来,专等别人买单他走过场。我跟他说过这事,他还说,女人也应该有买单的权利,老是男人买单,多庸俗。”
“那么自大呢?”
“就说他把我拉你们宿舍去过夜的事,每次我心里都打鼓,他就拍胸脯,说谁也不敢说这事,结果呢,还是出事了,然后就怪我没有警惕性。”
我们趁着大师没在场,顺着赵颖的话题,把大师的缺点都掏出来,狠狠地诋毁了一番。还没过瘾,就把大师的优点也拿来说了一遍,比如他特忠诚,对李向阳和金庸忠贞不渝;比如他特仁慈,摔了那么多酒瓶始终没有一个砸在我们脑袋上。评头论足之后,话题进入一个轻松和谐的状态。
“那么,你们喜欢怎样的男生呢?”我来了兴致,出考题问。
“坦诚、老实的吧。”王小梅很羞涩地说。
“那你很适合找头牛当男朋友。”
秦春芳要开口,被我止住,我说:“你不用说了,梁档这个类型就是你最喜欢的。”
秦春芳只好把要说的噎住。
赵颖想了想道:“如果有一个男朋友可以让我不受气,那可就好了。”
“不受气,那生活多无聊。”我接茬道,“那么我再问你们一个问题,假如一个男生惹你们生气了,把你们伤害了,然后他写一封言辞诚恳的道歉信,你们会原谅他吗?”
“我可能会,我从未从收过男生的信,那应该是很不错的感觉。”王小梅道。
“那可不一定,写信的事,谁知道是真是假,说一套做一套的人现在多了去了,况且,你们中文系的人多会写。”赵颖撇着嘴巴道,“我可要看他行动上有没有歉意,这叫眼见为实。”
“不愧是情场中的过来人。”我称赞道,“梁档,你听着,这一招将来你可能用得上。”
“放心,还是留着给你自己用吧。”梁档不屑道,“我看你问这种问题,指定是别有用心。”
“你可真是考据派,我放个屁你都能找到出处。”
湖面上几只鸭形船在缓缓游荡,船中可见或是情侣或是一家几口其乐融融的悠闲景象。此情此境,既让人舒适,又让人伤感。有一瞬间,我突然幻觉到左堤就在我们中间,谈笑风生,与我的关系就如梁档与秦春芳的关系,天哪,那时候我也会像梁档一样兴奋地没话找话,聒噪聒噪。那一瞬间我突然理解了梁档为什么老拿我开涮。
梁档建议大家去划船,被我果断地拒绝。我可没心思用这种高消费陪他们浪漫。饭毕,我们沿着德胜门内大街,穿过二环路、积水潭徒步而归,天已经黑了,街灯与车灯闪烁着,我心中充满了莫名忧愁与喜悦。多年后,我在人群中时常有这种感觉。
49
走出教室时,我特意在门口滞留片刻,迎上跟着出来的左堤。
“刚才有一道填空题,《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作者,你猜我填的是谁?”我装作人来熟那样聊天。
“还能是谁?”
“我填‘霍利菲尔德。”
“啊,难道不是菲茨杰拉德?”左堤吃了一惊。
“是呀,可是我一时脑子短路,想不起来。我经常这样,甚至有一天写完信后,我忘了我爸爸的名字,思考了很久才想起来。”
“那霍利菲尔德是谁呢?”
“拳击手,老跟泰森打架那个,泰森你知道吧?”
“哦。”左堤笑了起来,“你真幽默,你怎么不填泰森呢?”
“泰森这个名字太短,蒙对的机会都没有。我想呢,从尊重老师的角度来讲,填上总比空着要好,说不准老师眼睛一花,觉得霍利菲尔德也像个正确答案。”
考完试后,不管考得好或者考得差,每个人都有农民丰收的喜悦,至少有如释重负之感,这时候聊点什么事心情最好不过。
“不过,即便我想起正确答案,也未必会填上。考试题目充满陈词滥调,观点相当可疑,让我不屑回答。”我继续道。
“题目有什么不对?”
“比方说,这道填空题的后面写道:这部小说谴责以托姆为代表的美国特权阶级的自私专横,为所欲为,以同情的态度描写了盖茨比的悲剧,并指出他的悲剧来自他对生活和爱情的幻想,对上层社会人物缺乏认识。你相信这样的陈述吗?”
“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用这个角度去评价这个小说,我觉得糟糕透了,反正一见到批判、阶级之类的,我就不想看下去,总是把小说中的人物对立化,你不觉得这种结构太粗鲁了吗?盖茨比在重温旧梦的幻想中死去可不是什么悲剧,倘若他死前知道黛西已然是个物质女人,对他毫无感情可言,那才是悲剧呢。我觉得盖茨比就是一个美国的贾宝玉,情痴而已,不管黛西变成什么玩意儿,他固执地认为她就是意念中的那一个,为意念中的情人而死,这是他的幸福,也是他了不起的地方,我想大概是作者表达的重点,作者可没用心去谴责什么特权阶级。按照课本逻辑,那么曹雪芹写《红楼梦》也在抨击特权阶级?贾宝玉的命运都写不完,还有心思去抨击?特权阶级的那些个人物,只不过是小说中必须的道具而已,已然是反面角色,还抨击什么。你发现没有,教科书阐释作品涵义,最后总归结为抨击上流社会,可现实中每个人都往上流社会混,你不觉得无稽之谈吗?我们听谁的?将来到底是往上混还是往下混呢?”
“你说的是有点道理,只不过课本就这么阐释,你也很难要求老师在考题上出新。考卷上肯定填正统思路,老师这么做也是没错,你总不能要求他讲课背离课本。”
“至少他在讲这些正统阐释之后,可以告诉我们,嘿,你们往其他思路想想也未尝不可。”
“那考试的答案岂不是千姿百态。”
“说的是呀,凡是答得有道理的都给分,万一那答案比标准答案更有创意,就给附加分,这就是所谓的百家争鸣,不能独尊儒术。”
“估计一百年后大学会变成这个样子。”
“要是如你所料的话,我就暂且休学,一百年后再返校。”
通过盖茨比,我和左堤的交流似乎达到了从来没发生过矛盾的融洽状态。真的很感谢盖茨比,盖茨比立志成为富翁的目的只是为了追回旧情,这一点使之成为了不起的富翁,让我深受鼓舞。
“我的信,你收到了吗?”穿过花园广场后,我低声问道。
左堤点了点头,朝我微微一笑,脸上出现迷人的温暖的轮廓。那笑容使我神魂颠倒,不嫌粗鲁的话,请允许我说出准确的感觉,当时我简直想射精。
“主要是向你道歉的。”我说,“一个伟人说过,光是口头道歉远远不够,最好用行动来表示,所以我决定在行动上来表示。”
“又是哪个伟人?”
“一个数学家吧。”
“数学家不研究数学研究道歉干吗?”
“是个女数学家,她受到男朋友伤害了,男朋友跟她道歉,她说出以上此话。她不是伟人嘛,说出来的话就变成名言了。”
“估计是你杜撰的。”她表情淡然而温暖,道,“说实话,你平时说话可没写信那么条理清晰,细微之处表达得丝丝入扣。”
“那可不,谁让我口吃呢。”我有口吃的毛病,平时说话还凑合,磕磕绊绊的,关键时刻,比如面试啦,回答老师问题啦,真正的口吃跟着凑热闹了。
这件事使我有了一个经验:能用笔头做到的,绝不用口头来做。因此我嘴巴的主要功能是吃饭和接吻,说话倒在次之。同理,长期的笔耕不辍,使我沦为作家。
“那么,你答应了?”我问道。
“什么答应了?”
“我在信中提到的,做最好的朋友?”我眼睛湿漉漉地巴望着她。
“嗯。”她抿嘴微笑了一下,给我一个诚恳的点头。
霎那间,世界亮了。阳光照耀之下,万物皆愉悦。
“真的?”
“真的!”
我握住她的手,觉得她没有拒绝,便紧握了。浑身一股电流流过。
“既然是朋友,能不能经常找你聊聊?但我绝不会勉强你。”
“没问题。”
“这么着,找你太不容易,老头子看女生楼跟看钱包似的。不如咱们每周约个时间见面。”
“你说呢?”
“周末怎么样?”
“周末常有事。要不周二下午吧,没课刚好。”
“一言为定!”
目送左堤进入女生楼后,我狂奔回宿舍,找了一件内裤跑向水房。刚才跟左堤握手的瞬间,我射了。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射精。
彬彬有礼地、不由自主地射,动力系统为内裤阻力。
大师要出院,居然打电话回来要我们全体去迎接。我们觉得太过分了,阑尾炎又不是艾滋病,那么兴师动众干什么。但是想到大师失恋不久再挨一刀,还是给他一些排场吧。
我们三人去接他。大师愕然道:“女生呢?421的女生呢?”好似女生不来接他便觉得人生不可思议。我们没有理会他。大师便责怪梁档道:“我在电话里叫你通知女生,你通知了没有?”
梁档道:“通知了,但她们没空,有一个月经来了,有一个不想见你,其他各有各的事。”
大师奇怪道:“月经来了跟接我有什么冲突?”
梁档不屑道:“月经来了,就会痛,简称痛经,这都不懂吗?没文化!比你阑尾炎还痛!”
“你又没痛经你怎么知道痛经比阑尾炎还痛!”大师不服道。
梁档寸土不让,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痛经比阑尾炎还痛!”
我不耐烦道:“走吧走吧,别耍嘴皮了,学诸子百家,就学会这点小儿科!”
大师恨恨道:“还联谊宿舍呢,关键时刻一点情谊都没有。”
我们把大师德高望重地抬回来,他表情就如得到奥运冠军凯旋,跟观众挥手示意,但观众没几个理他。只有几个好奇者撩开他的衣服剥下他的裤子,看看阑尾炎在哪里,研究了一番,顺带讨论为什么要把阴毛全部剃掉。大师见他们把自己当成尸体研究,便赶走他们道:“走了走了,我要休息。”又指着我们仨道:“你们排个号,轮流给我打饭。”
由于我心情不错,并没有拒绝大师颐指气使的指挥。我先给他打了饭菜上来,叫道:“大师我儿,好好吃吧,吃完了好好传授点香功。”
大伙都笑了。大师道:“笑什么,你们要练我真的可以教,不过这一段住院耽误了做功,功力倒退了些。”
阳痿道:“香功我们自学成才就行,你倒是教我们一些做人的道理。”
“这个我倒是有点心得。”大师顺杆子往上爬道,“这次生病,让我感悟到一个重要的人生道理,你们想知道吗?”
“如果不收费的话,你就说吧。”
“算了,免费告诉你们,这个道理就是,我们一定要找个女朋友。”
“为什么一定呢?没有女朋友就活不下去?”
“是这样的,万一生病住院,如果有个女朋友在一边照顾,妙不可言,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你们这些狼心狗肺又不理我,我看着那些有家室的人,不知道多凄凉,那一刻我意识到有一个女人的重要性!”
“这种道理还想收费,真是放个屁也要收钱。不过你既然知道了,倒是可以跟赵颖重归于好,阑尾炎以后你还可能有脑膜炎、痔疮什么的,好歹以后有人照顾。”我建议道。
“我倒是想,住院那阵子我都后悔跟她掰了,覆水难收呀!”大师边吃边感叹,活像在演戏。
我们把赵颖的话告诉大师。大师睁大眼睛道:“真的有戏吗?如果有戏,我这次一定好好珍惜。”
我分析道:“第一,只要你不再鸡贼;第二,不要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暂时别人还抢不走。”
我心情不错,话也多,帮着大师分析了追回赵颖的要诀。大师颔首回顾了自己的缺点,有点顿悟的样子,最后总结道:“有个女人真好。”鬼知道他说好的时候,是把女人当成保姆还是性交对象。
我们学校的景致,大概是全国大学里中庸的代表,没有“一塔湖图”,没有荷塘月色,只有最简单的、大概是几何老师规划的、横平竖直的两三条水泥路,把校区划成几块,每块各自为政,种几棵平常不过的树木,建几座平凡得不得了的楼房,每座楼的气质都如大型公厕,实用多于创意。要说最好的景致呢,容我想想,应该算是秋天里爬山虎覆盖在灰砖墙上,霜冻之后有一派热烈的火红;还有五四纪念亭一带的矮柿子树,深秋挂满柿子,成熟后啪啪掉在地上,引得蚂蚁来吃糖分。最庸俗的景致呢,算是广场上长椭圆形的花坛,每逢国庆之类放着黄黄红红的花盆,活像村姑抹了腮红。除此之外,这个学校在视觉美学上乏善可陈。
由此,有点审美的情侣,大概是不会把时光耽误在校园里的。
校园之外也够呛,南北东三面都是马路和密集的社区,西边相邻邮电大学,不但小,景致比我校更加不堪,有的学生翻墙过来串门,也有的带着饭盆过来比一比哪个学校的伙食更适合猪的胃口。
必须往更远的地方走。我和左堤从学校南门出来,沿着学院南路,往西走一里多到明光桥,抵达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那其实是一段元代城墙的残垣,底座还牢固,上面成了土山草地,种着不太正直的松树、洋槐、核桃树等,沿墙卧着一条小月河,白天老大爷们和无所事事的民工在这里乘凉、练气功、遛鸟,晚上戴着红袖箍的治安员拿着手电筒往暗处巡逻,捉住一两对偷情者,便会带到办公室,咽着口水审问偷欢的细节。城垣往北到达黄亭子,有个黄亭子酒吧,是艺术青年的集散地之一,下半夜晃悠着年轻的醉鬼。这个地方松散凌乱的气息真有点令人着迷。
行走了数里之后,我们坐在小月河边的草地上,地有点湿,潮气沁人屁眼,我不太在乎,此景符合此情,便是屁股下有堆狗屎,我也坦然。第一次和左堤这样如约而来,我先是有点拘谨,生怕哪里不周,默默无语,倒不如原来故作自然。
“你知道吗,我们屁股下坐的这片土包子,是忽必烈建的。”我找话题道。
“大概知道,这是元大都的城墙嘛。”
“忽必烈肯定想不到日后会成为人们恋爱和练太极的地方。”我感慨道,“不过有这么一片破城墙坐一坐,发一发思古幽情就不错了,其他地方倒是找不到。”
“其他地方就没有了么?”
“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北京,都不是古代的北京,明代的痕迹留下来的很少,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我倒没研究过。”
“建国后,梁思成建议毛主席把旧城原样保留,在城西建个新的行政中心,但是他的建议中除了保留紫禁城被采用,其他都被否了,其中的究竟,彭真市长曾在天安门城楼往南眺望,并对梁思成说:‘毛主席希望有一个现代化的大城市,他说他希望从天安门上望去,下面是一片烟囱。这可把梁思成吓坏了。现在除了德胜门和前门,其他的城楼基本上全军覆没。”
“哦,你对北京的城楼倒比哪门功课都要熟稔!”
“只不过是这些知识比那些鸡毛蒜皮的试题更令我震撼。你不觉得现在的考试越来越变态了吗,‘激流三部曲中老太爷的棺材是什么颜色,诸如此类的知识点,越来越小,好似要把我们培养成侦探。”
“是不是因为你不善于考试,所以老抨击试题?”
“这也当然是原因之一,只不过我弄不明白考的那些知识点能培养我们哪方面的能力。”
“其实不能怪老师,大的知识点谁都会,不考些隐蔽的知识点,恐怕大家都考一百,考试毫无意义。”
“所以我说大的知识点不要搞标准答案,大家任意发挥,这样差距不就拉开了,比如让大家评价毛主席对北京的规划,指定是很好玩的。”
“你对考试的抨击就如课本对统治阶级的抨击,都太多了。但不可否认,你的知识点面还是蛮宽的,虽然考试不内行。”
“其实我也是现炒现卖,前几天看了《梁思成与林徽因》罢了。不晓得林徽因为什么嫁给梁思成而不嫁给徐志摩,徐志摩求爱可凶了,把泰戈尔都拉出来当说客,还是未遂。”
“答案应该很简单,林徽因爱梁思成甚于徐志摩。”
“我倒很怀疑,嫁的人未必是最爱的,或许嫁的标准是靠谱,梁思成是搞建筑的,自然比徐志摩要靠谱得多,你觉得呢?”
“也有可能,谁跟你似的整天琢磨这个。当然,如果换做我,我指定嫁给最爱的那个。”
“这话不像你说的,在我看来,你应该属于理智型。”
“才不是呢,我是最没脑子的,糊里糊涂。”
“那么,既然承认自己糊涂,就把这个给签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左堤答应每周二陪我出来散步聊天,一直到毕业,云云。
“你真可笑,这还要签合同。”左堤看了,觉得我郑重其事,婉拒道。
“一点都不可笑,我就怕你哪一天突然不承认这个协议,比如哪天生气了,私自中止协议,跟那些列强对待旧中国一样——中文系的人没什么诚信可言。你一定要签下,对我来说,太宝贵了,也许是我四年中唯一的收获。”
“这种事情这么做,你不觉得荒唐而且古板?”
“不,恰恰是浪漫之所在。很多人挥霍浪漫的时光而疏于留下痕迹,我是个喜欢咂摸美好记忆的人,你不妨当成我们之间的行为艺术。”
“未尝不可,只是我认为一点也不艺术,似乎要卖给你似的。”左堤勉强地在合约上签字,并怀疑道,“是不是有什么陷阱?”
“放心,我不是什么奸邪之辈,相比我对你的痴迷,你的这点付出是小巫见大巫。”
“啊,你真是可怜的情圣。不难看出,你是个胆子很小疑心很重的人,想找条字据来依靠。”
“这点你倒看得很准,我无时不在担心危机出现,即便跟你在一起,如此快乐,我依然会有心惊肉跳的、怕快乐被夺走的恐惧。”
“为什么会这样?悲观主义者?”
“也许是,天生的,或者是成长中一点一滴积攒的,我从来没有安全感过,每一分钟底下都有悲观与恐惧流过。”
“比如平日里,你恐惧什么呢?”
“很多,能想到的不祥之兆,考试、毕业、生活、情感都有我值得忧虑的地方,我怀疑所有的宁静与舒适都是短暂的。”
“相反,在我看来,你好像对这些都满不在乎,想逃课就逃课,比吃饭还随便。”
“那些表象是装的,也许是克服恐惧的伪装,有时候连我自己都骗过。只有此刻这样与你交心相谈,我才能清晰看到内心深处的颤动,灵魂不安的根子。”
“可以在理智上说服自己,这些问题不过如此。”
“当然这些问题很小,还有更大的问题,比如会想国家会不会陷入战争,你知道像我这号人,上战场是最吃亏的。”
“就是传说中的杞人忧天?”
“还有比这更杞人忧天的,比方说我实在没什么可担忧的,就会想到我们生活的地球孤零零地在宇宙里转动,没有任何主宰,没有谁能保证它如此永恒下去而不转变轨道转到别的地方,或者难免不受陨石的袭击,人类灭绝的那一天会不会发生在我们此生。”
“天哪,你的心真都操得太远了,这会不会是一种病?”
“也有可能,不过暂时无虞,这些恐惧除了让我神经衰弱,睡眠不好之外,倒没发生其他坏处——不过睡眠那么好有什么用,跟死了似的。”
“我好似在一本书里看过,一个人性格的致命弱点一般是童年的阴影留下的,或许你童年有什么不幸?”
“不幸倒是没有,父母都在,三姐带着我玩,物质匮乏,所以,非常幸福也谈不上。印象中最深的是,家里都没有人,父母都去干活了,三姐背着我到处转悠,有调皮的孩子欺负我们了,她背起我就跑,转移到另外的地方,那是妈妈交代她的方法。那时候乡村的孩子也没的玩,以欺负别人为乐子。我三姐是逆来顺受的那种性格,现在还是。那时我年龄应该很小,印象很模糊,稍微大一点,就缠着妈妈,觉得只有妈妈能保护我。实际上妈妈整天交代我这里有危险,那里有危险,我老觉得危机四伏。我妈妈是个有神论者,甚至警告我不要随处小便,否则浇了神仙一头,还告诉我神仙掌握着我的命运。于是我老觉得空气中处处潜伏着神,黑暗中潜伏着鬼,有的好有的坏,监视着你一举一动,这一点虽然可笑,倒让我日后做事有了对得起良心的标准。”
“天哪,你妈妈的教育可真别致。”
“所以直到现在我还在有神论和无神论中徘徊。如果你有生活在乡村的经历,有些见鬼的事你还不得不相信。这一点也怪不得她,大概是父亲太大男子主义了,认为照顾孩子这种事天生是女人干的,他除了正常的出工、吃饭、拉屎等普通工作外,夜里便去生产队里跟人聊天,听书,学习文字,你还别说,他现在能跟我来往书信全靠那时候学点字,虽然读他的信我得搬出辨识通假字或者甲骨文的本事才能完全搞懂。还有,他有点钱就去赌博,有戏就去看戏,跟妈妈说话完全靠怒斥,完全不顾妈妈的感受,可想而知,妈妈在精神上的事只能靠神了。”
“这么说来,这个环境似乎跟你的恐惧有点关系,我忘了书上怎么说,总之,就是摇篮里的感受决定你的一生感受。不行去医院找精神科医生看看,或许真是一种病?”
“不,我相信爱能使之痊愈!”
50
实际上,我对大学生活中一种苍凉的、迷醉的、历史感与当下感兼具的感觉,几乎都集中在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我躺在草地上,冰凉、圆润的草叶垫在身下,或者揉拨着皮肤裸露部分。树木压在眼前,天空在其上也显得更近,一切颠倒之后,世界显得亲切可靠。还有带着热气的风,我真喜欢带着热气的风,它告诉我现在离寒冬很远,尽可以享受惬意时光。这一点主要是因为我不怕热,夏天里我一觉醒来身上湿漉漉的,会觉得特别舒服。不论多么热,我都会觉得被温暖包围着,有时候我会想,在子宫里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旁边老头子或者老太太用老北京话打招呼、开玩笑乃至骂街,跟自己的家人一样,他们的闲适淡定总能感染我。挂在树梢的小收音机传来那英高亢的歌声:“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我伸出右手臂,搁在草地上,对左堤道:“躺下来吧,从这个角度看世界,天空跟天花板似的。”
左堤指了指我的手臂,道:“拿开,你说过,我们只做好朋友。”
“枕在我胳膊上就不是好朋友了吗?难怪老师要抨击封建主义,原来你脑子里有这么多残余,我只不过让你躺下来舒服点,蚂蚁别跑进你脖子里……”
“那你可别动,要是做小动作我就走了。”
“连我都不相信,这个世界你还能相信谁呢。”
左堤仰面躺下,脖子压在我手臂上。由于没法调整姿势,我的手臂僵硬不适,并不敢动,如耶稣钉在十字架上。
“阳光透进叶缝,像不像溶化的黄金?”我问道。
“难道你见过溶化的黄金?”
“没有,想像罢了,很多东西并没有见过,只不过我自己想像了一下,就把自己也骗了。”
“说明你是很主观的人。”
“这一点毋庸置疑,我永远是个有偏见的人,让我客观地看待一样事物很难。说说你吧,我总觉得你是个相当理性的人,怎么你自己认为糊里糊涂呢?”
“我是一个很理性的人?怎么会这样呢?”她指了指自己腕上的疤痕。
“反正,你对我来说是个谜。我总觉得你的心思如一口深潭,难以捉摸。”
“你所说的理性,也就是按部就班的部分,也许得益于我妈妈的教育,她总会教我很具体的步骤,于是你会觉得我是个稳重而有主见的女孩。实际上我内心又在抵抗,想突破这个框架,结果,一尝试,就跌跌撞撞摔了一跤……”
“原来如此,不过人总有消化痛苦的一个阶段,就如蜕化成蝶,其实也正常。你要不说,我还真没想到你也是个与内心搏斗的人。”
“也许,每个人都在与内心搏斗,但每个人都认为只有自己如此。”
我蜷起胳膊调整了一下,左堤惊叫起来,道:“你想动手动脚了?”
我说:“别紧张,只不过想调整一下,我的胳膊被你压僵了。”
左堤站了起来,建议我们往北边散步去。我们走到黄亭子,景致要好些,这里有修复的所谓“蓟门烟树”,明清时为“京师八景”之一。偶尔也冒出一两对相恋的学生,一看装束便知是电影学院学生,确实比其他院校的长得更像个人。北京电影学院就在蓟门桥东北角,离城垣更近,他们把这一块都当后花园,据说晚上更热闹。一些以抢劫为生的无业游民也更喜欢在这一带活动。
“你看他们,才像是正规的恋爱,我们这样,有点不伦不类的。”我指着一对十指相交的学生道。
“我们这样不也挺好吗?非要腻歪才行?这回轮到你庸俗了吧!”
我们虽然并肩而行,但身体没有任何接触,倒像是一对没有捅破纸的准情侣。
“有些庸俗倒是我渴望的。”
天色有些变了,不时有闷雷滚过,左堤提出回去,被我拒绝,我告诉她,城垣往东会到马甸和祈家豁子,既来之,不如逛个痛快。到了牡丹园那一段,一阵很急的雨下来,我们在一棵杨树下躲了片刻,结果想起雷雨时不能躲在树下的科学箴言,可附近又没有什么地方避雨。情急之中,左堤指着远处路边的商店,意思是到里面去避雨。我喊道:“走到那儿,也湿透了,不如就在雨中继续散步?”
“那怎么行?”
“你有过故意淋雨吗?”
“没有,我又没发神经。”
“那就试一次吧,第一次尝试感觉总是很美妙的,机不可失。”
我拉着左堤慢下脚步,就跟在阳光下散步一般。雨也把所有人都赶跑了,天地间就留下我们俩,被雨帘紧紧包围。雨很快浇透左堤的头发,水滴从她稍显凌乱的鬓角流下来,在脸上快速滑行,一种野性的美在她身上闪现,把我惊呆了。那美,譬如闪电耀眼。她穿着凸显身材的短袖花纹衬衫,此刻紧贴在身上,我脑海中闪现诸如人体炸弹这样的词语。
“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
“难道不觉得很酷吗?”
“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雨抽打在我们身上,那是上天对我们将它视而不见的惩罚,但是又不痛,而且舒服,上天不忍心重重惩罚,因为上天是我们的父亲。”
“大声点,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在说为什么上天要用雨抽打我们。”
“我们是自愿的呀。”
“是呀,没有人逼我们。”
我侧身,把左堤突然抱住,与之紧拥。左堤附在我耳朵上喊道:“不能这样,我们是有规则的。”
“我最喜欢的事就是破坏规则。”
“这规则是你订的。”
“最想破坏的,就是自己订的规则。”
“你这个无赖,狡辩。”
左堤拼命挣扎。我求道:“别挣扎,十秒钟后放了你。”
然后我大声地数一,二,三……此刻我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的脉搏,并且感觉到美好稍纵即逝。我甚至能够感觉自己如浮士德一般叫喊:时间呀,请停止!在与左堤紧紧相拥的十秒,我使劲地吸取与感觉她身上的热量。
“你勒得我喘不过气儿——你犯规了!”
“在暴风骤雨里,不妨干点犯规的事,否则,永无机会,老师们永远不给你这机会。”
“再不可以这样了,否则,我就撕毁协议。”
我放开她,并排坐在石阶上。不论多么热的天气,在雨中身体总是凉的。我拥着她的肩膀,些微的亲热总有一点驱寒的作用。雨箭射在身上,有点疼,雨箭也使天地一片混沌,也使人产生说点疯话或者做点疯事的念头。
“你恨凯子吗?”我附着她的耳朵大声喊。
“恨过,但现在说不清楚,宗教让我想平静地看待每个事,我也不能百分百地做到,因此,所有的感觉都是纠结的。”
“这么说,你原谅他了,背叛是可以原谅的吗?”
“我真的不知道,很多事情需要时间来给答案,匆忙之下的反应都为时过早,这是目前生活给我最重要的启示。”左堤抹开从额际流下的水,显然在我的怂恿下,她也在感受从未有过的雨中的感觉,“你呢?和他还有联系吗?”
“不瞒你说,我本来在心里发誓,再也不见他了。但是前几天,我还是联系了他,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还会像狗留恋主人一样对其不舍。”
“为什么呢?”
“细细想来,是那天我听了你和李向阳的消息,特别失落,又特别孤独,不由自主又想到他,虽然他有一颗狼心狗肺,但至少对我而言,依然有不可抗拒的魅力。”
“人对你越坏,你就越喜欢他?”
“倒也不能那么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说的是女人。对于凯子,理智上我拒绝他,我不可能像他那样欺骗朋友,也不可能像他那样脚踩两只船,但是感情上我是如此固执,似乎又摆不脱,反正,我是两个我。”
“你为什么要提起这个话题呢?”
“大概是,我想尝试一下你的创伤有没有愈合。如果还没忘记伤痛,刚才你就不可能与我如此理智地分析。”
“是呀,现在我确实比之前平静多了,这是通过锥心的疼痛换来的。”
雨把左堤彻底打湿之后,身体与肌肤之间出现难得一见的美感,而此刻的内心交流,又使之散发知性之美。能与左堤并肩而坐,倾心交谈,我只恨没有一台超级的摄像机,能从外表到灵魂将她摄入,供我一生回味。因为我知道,这样灵光一闪的场景不多,她是我心上的人儿,又并非我的女友。
雨带来的凉意终于侵入身体内部,将激情渐渐浇凉。我们湿淋淋地往回走,从牡丹园往南,穿过北太平庄,从北门进入。路上有学生好奇或者钦羡地看着我们俩,我知道他们当我们是一对。我感谢他们的误会,并沉浸在被误会的快乐之中。
回来后我感冒了几天。在感冒中,我恰好有卧床的时间来回味雨中的一幕,总之,我从来没有这么心甘情愿地感冒过。
接着考试的旺季来临,大伙像菜市场的小贩一样忙碌起来。我也习惯性地忙碌一阵,目标订在及格线上,最好一分也不富余,这个跟去食堂打饭一样容易。我对不及格的需要下学期补考的同学感到不解,因为中文系这种试卷如果不及格的话,还有什么试卷能及格?这种智商将来到社会上怎么混?令我大跌眼镜的是,当年不及格的同学后来到社会上基本混得如鱼得水,令我无法解释。我只能如此猜测:在理论上越无能的人,就越精通于实践,特别是实践厚黑学;或者这么说,混社会只需要行动派的愣头青,不需要在论证中浪费机会的理论派。
和左堤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之行后,我们还有过一两次约会,但非常短暂,也就是在校内某个庸俗不堪的角落里走走,谈的话题浮光掠影。就在我想方设法深入的时候,约会已经结束。左堤总以课业为由。这个理由我也不好反驳,总之在中文系,闲着的人特别悠闲,时间犹如大把钞票没地方消费;忙的人整天忙忙碌碌,争分夺秒。这得看你对学习的态度。
与左堤的约会,对我来说,并非都是快乐的时光,总是快乐中有痛苦,甚至我都习惯了这种喜忧参半的生活。伴随着约会中的兴奋,回来以后大概都沉浸在失落中。主要原因在于,约会之后,我就会联想到她和李向阳的约会。那才是货真价实的。况且李向阳有一个独居的小屋,无异于天堂。想到这一切,我心中隐隐作痛。我也明白这种感觉叫作嫉妒,是人类最坏的情感,但凡有点修养者,均应该躲避,可是,这玩意儿犹如天生,不可遏止,真是该死。
嫉妒之后,我又会劝自己,爱又不是非要将她搬到床上不可。若大师那样,每夜如野兽般哼哼唧唧的声音中,哪里见得到爱情的痕迹,不过庸俗的性交罢了。我与左堤这样若即若离,超凡脱俗,乃是男女关系中的极致,所谓红颜知己。这么一想,心情又稍微转好一些。
本来我对李向阳印象很好,大概是老师中最好的一个,但因为这事,现在提起这个名字,就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宛如眼中的沙子。而我就如一个在后宫争宠不利的王妃,内心如洞穴般阴暗潮湿。后宫的女人最是心狠手辣,原因大抵如此。
爱上一个属于别人的女人,我不知道这种事各位有没有经历过。如果有的话,我们不妨联系一下,互相交流一点心得。那实在是很难说清的感受,也只有难兄难弟才会心有灵犀。也奉劝没有经历的朋友谨防走进这条荆棘之路,因为爱是不长眼睛的,必须提防着点。而且,有了这种经历以后,日后你还会有点上瘾,觉得只有别人的女人才有搞头。
大师时不时提起李向阳乃至年级老师的逸事内幕,以显示他对统治阶层了解,就如现在的一些哥们经常漫不经心地说一些省级领导乃至中央领导的逸事,以求至少在见识或者交际上卓尔不群。我听了李向阳三个字,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刺痛,经常借故扯开话题。
51
一边考试,一边还要看欧洲杯。欧洲杯特别讨厌,它的决赛时间与我最后一门考试同时,你简直会以为这是故意的。
在羊拉屎一般停停歇歇的考试期间,不得已我又给左堤写了封信。只有信,才能最清晰地表达我的感受。
希望这封信没有打扰你的考试。虽然我们在考场上不时会面,但那种无聊的场所终究不适合倾诉衷肠,我想还是写信为妙。
写信的目的,只不过是不想考试一完毕,你就已经不见踪影。如果不曾会晤一番,两个月的离别,于我来说真是难熬。简而言之,暑假之前,希望能与我一晤。
我如此迷恋你,甚至连考试也不放在心上,真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这番感情不会白费,也许是我一生中最珍贵最难忘的。也只有在信中,我才能如此大胆表白。
但对你来说,也许不这么认为,毕竟你心中已有别人,我只不过是你的好朋友。甚至,我如此腻着你,也许你已经烦透了,后悔跟我约定的协议。我自己时时也在想,既然你已有别人,我为何如此执着,为何死抓不放?我内心确认这是一份特殊情感,与我大学生活紧紧相连,甩不掉了。
在元大都遗址公园的雨中约会,也许是一生中最难忘的,也是从此以后很难重复的美学时分。我很庆幸记住了每个细节,你被雨淋湿的样子,你身上的气息,你水淋淋的头发,你发抖的嘴唇,你无比新鲜……想到那一刻惊心动魄的美,我简直用不着再去研读朱光潜、李泽厚、宗白华的美学论著……
你给我带来充实和快乐,但不可避免,也伴随着痛苦、迷惘,我每日在情感的波涛里起伏。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这总比平淡如水的生活要来劲得多。我是说,我不比你们,有很充实的学习生活,我对大学生活无所求,既不求什么奖学金,也不奢望能学到真知灼见。我连四级都不想过,如果将来学校能让我平安毕业,我亦满足;如果连毕业证书也不给我,我也无所谓。因此,你在我无所事事的生活中便显得无比重要。每次想到你和李老师在一起,他才是你的真命天子,我就有一种锥心之痛,毒蝎般的嫉妒。但请放心,我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总体而言我的自我修养还不错。日常生活中我最善于压抑自己的感情。我亦知道我资质平平,相貌普通,没有资本获得青睐,尚有自知之明。即便如此,我还是珍惜这份单相思的爱。我可以预料到我一生的宿命如此,不入主流,不走大道,凡事都拧巴着来,在爱情上更是如此。
要表达的基本表达完毕。我也知道你要应付两个男人,又要搞好学习,时间很紧。我也不奢望你能把我和另一个男人平等对待,在你面前,我可以如狗一样谦卑且不需要自尊,因此,再强调一遍,恳请在回去之前跟我一会,切记切记。
大概过了一周,我接到左堤的电话,约我饭后一见。我深为自己写信的行径得意。
由于见面时过于兴奋,我也不懂得聊什么,总之支吾了二十来分钟。也就是从女生宿舍散步到教七后,左堤告诉我可以结束这次会面了。
“难道你不是准备整个晚上跟我厮混?”我惊讶道。
“那怎么行,我明天的火车,今晚还要搞托尔斯泰的论文。”
“既然没时间,你怎么还约我?”
“你不是说我回家之前见一面嘛,我怕你失望,还是约你。”
虽然我后天还剩一门选修课没考,我还是打定把今晚的时间耗在约会上,哪知道左堤是这么打算。
“你确定明天回去?”
“是呀,明天交完论文,这学期的学分全修完了。再说,我操心着妈妈,也着急回去。”
左堤穿着一件碎花衬衫,极为合身,把身材凸显出来。总之,夏天温热潮湿的气息全凝聚在她身体里。我感到莫名的悲哀。
“怎么,不高兴了?”左堤略带歉意道,显然她还是笃定为了托尔斯泰而抛弃我。
“这么着,托尔斯泰是个好人,我不想诅咒他。但可以灵活变通一下,托尔斯泰的论文由我帮你搞定,今晚你就把时间给我,可以吧!”
“这怎么行呢,弄虚作假。”
“哎,别这么死脑筋,论文这东西,你又不是不明白,应付老师就行了,托尔斯泰已经被搞了多少年了,难道你能搞出什么新意?”
左堤沉吟了一下,道:“我总是觉得不妥。”
“哎,求求你,这么美好的夜晚,难道你宁可献给一个死了一百年的人,也不愿意给我?你对所有的人都那么仁慈,为何对我那么残忍!”
我几乎声泪俱下。左堤终于答应我的主意。不过把论文交到我手里,她还是有点不放心。
“你不会去抄一篇来应付吧?”左堤担心道。
“良心作证,我会先写一篇给你,然后才写我自己的,实不相瞒,对于这篇论文,我早有观点,而且绝对原创。”
“写什么呢?”
“托尔斯泰的宗教观。这么一个伟大的自我的人,最后依然不能自已,投身宗教怀抱,说明什么,文学、科学、包括任何知识,都不能成为人类最后的依靠,只有宗教,才是人类的终极信仰,人类的子宫。因此,我重点分析的是其作品中展现的宿命论,特别是晚年的作品。他的精神如此强大,但依然是神的孩子。与之对照的是海明威,一个精神如此强悍的作家,最后选择自杀,实在是强悍的自我崩溃之后,没有找到终极的依托。当然,也有很多人是说海明威知道自己写不出更好的作品,找不到更高的目标。那只是表象的分析。两者的对比中可以看出宗教意识对作家的重要性。这个观念,你不会在任何论文里见过吧,即便见过,也是碰巧,反正是我自个儿想的。”
“颇有几分见地。如果这个论点给我了,那么你自己写什么呢?”
“这个你不用担心,托尔斯泰的思想如大象般丰厚,想割出一块肉来烹炒还不容易。告诉你,我对考知识点不感兴趣,但找个观点应付老师,那是小菜一碟。”
这一问题的完美解决令我颇为满意。我们从南门出来,过了学院南路,在小西天一带的小街道里穿行。那里摆着凌乱的水果摊、五花八门的杂货店,路边卡车上堆着郊县西瓜,老太太叼着烟,摇着蒲扇扇着已经没什么用途的藏在薄衫下皱巴巴的乳房。有一排整齐的平房被改造成发廊,里面坐着一些姑娘,不知道是理发还是干别的。我爱这充满人间烟火的街巷。
我们边走边聊,路人时不时投来眼光,他们看出这是一对出来消暑的学生。在往南走的途中,左堤突然碰见狼似的急停,往东拐去。我这才想起,我们不知不觉往凯子的宿舍方向走去。要是碰见凯子,至少对她来说是尴尬的。
接着我们又往德胜门走。在鼓楼斜街与后海之间,有一条窄窄的巷子令我非常着迷,其中一面似乎是宋庆龄故居的高墙,青砖厚重且有年头,又特别齐整,威严又慈爱的感觉,天空成了一线。常有搔首弄姿的美女以此墙为背景来拍写真。我和左堤穿过这条巷子时,我拉着她的手,被她挣脱了。她是个骨子里很传统的女孩子,当然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她不想和我的关系进一步发展。这欲罢不能的感觉令我十分不爽,因为是个男的,我想把关系往前推进一步。但到了后海,我的心情又转好了。
“你看,两只水獭。”我指着湖心道。左堤笑了。
两个游泳爱好者露个头从湖心游过来,水波一波一波地荡漾着。如果他们呛一口水进去,绝对要拉肚子的。
“你看那个老大爷的肚子,里面的东西扒拉出来,恐怕要用货车来装吧!”我指着一个光膀子的大肚老北京道。
“恶心!”左堤又笑了。
我尽量讲些夸张好玩的事,灵感来的时候,我很有这个本事。而且不得不说,这一点来自我父亲的遗传。虽然他脾气不好,但还有点幽默细胞,偶尔跟我讲话的时候,尽整好玩的。
我喜欢左堤的笑容。
我们走到岸边公园,柳枝轻拂,我将一枝过长的柳枝末梢挠了挠左堤的脖子,她又笑了。
“你能不能安静点,别这么闹腾。”
“我几乎每天都是安静的,跟你在一起才能闹腾点儿,你可别剥夺我这权力。”
我想让这一学期的最后一夜留下更多的印象。在什刹海绕了一圈后,接着又到北海公园赏月。不是正月十五,月亮处于快要发育成熟的时间,看起来也不赖,从柳叶梢间看上去,比圆月更真实些。在白塔下面,我们并肩坐着,告诉左堤我们宿舍里可笑的事,我们又谈起大师被抓奸的事情,左堤大吃一惊。
“他们同居,你们也一样睡觉?”大师的事件已经如春风传遍大地,左堤居然不知道,可见她平时对小道消息多么无动于衷。
“那还能怎样?除了睡觉我们还能做什么!”
“相安无事?”
“我倒是有揭开他们的帐子看一看的想法,忍住了。”
“你们男生真够大胆的。”
“嘿,概念错误,只有大师大胆,我的胆子可没那么大。对了,你们女生里有把男生带上去睡觉的吗?”
“那倒没听说过。”
“你把我带上去试试怎样?”
“你有这个胆?”
“只要你敢带,我倒想试一试。”
“瞎扯淡,我可不干这么无聊的事。对了,你怎么不在联谊宿舍里找一个?”
“如果没有你,倒可以一试。”
“嘿,别搞错了,我不是你女朋友呢。”
“于我来说。女朋友与非女朋友没什么区别,关键是用心了。”
“我可承受不起,你赶紧把我从心里摘出来,去找个数学系女生,你还可以恶补点数学知识。”
“这不用你操心,我拥有的数学知识此生够用了。对了,还有梁档更可笑,女朋友还没找,就先割包皮准备着,真是未雨绸缪。”
“太恶心了你,这种话都说得出来,真是流氓坯子。”左堤边打我边笑得花枝乱颤。
“他能做得出来我还说不出来。不过,你还别说,我还真有点流氓的潜质,将来在这方面应该有所发展。”
“平日里默不作声的,原来是道貌岸然。”
“非也,只不过不到耍流氓的时间。讲点女生宿舍的事儿给我听。”
“女生宿舍,可没你们那么猥琐。”
“你们晚上都聊什么,有谈论男生吗?”
“这倒是有,不外乎谁长得比较帅呀什么的。”
“如果是这个话题,想必从来没有提过我的名字。”
“那是当然,帅应该跟你没什么关系。”
“如此打击真让我伤心,不过说实话,我以为长得帅也是一种庸俗,所以不往帅里长了。但是以我的长相,如果能看出帅,那就有独特的眼光。还有谈什么,有没有女生一直想找男朋友又找不到的。”
“你想捡漏?”
“倒不是,好奇而已。”
“有,赵芳菲每学期开学,都说这学期一定要找男朋友,结果每学期都没成功。”
“同病相怜。你们女生会说粗话吗?”
“会呀,你以为女生都文绉绉么?”
“怎么粗也粗不过男生。”
“那也未必,只怕你们男生永远说不出那么经典的粗话。”
“说来听听。”
“我可不好意思重复。”
“别吊起我的胃口又打住了,你就喜欢干这么残忍的事。”
“真的太粗了,说得我脸红,还是不说吧。”
“这么着,我们来锤子剪刀布,你赢了就不说,输了就说,可以了吧。”
“就会出鬼主意。”
我猜想女孩子大多情况下会出“布”,于是我出“剪刀”,果然我赢了。
“愿赌服输,说吧。”
“真的不好意思说,改天告诉你。”
“时不待我,快点吐出来吧,我对粗话的喜欢胜过任何名言警句,你就满足我吧。”
左堤犹豫几下,附在我耳边,好像周围有人在偷听似的,悄声道:“赵芳菲每次开学,总是拿起拖把跟我们说:‘如果我到了期末还是处女,你们就用拖把把我捅了。”
犹如打开一扇门,我看到中文系女生的一道崭新的风景,如此可亲可近。我们齐声哈哈大笑,笑得不可开交,快乐传遍了我们全身。
回校时已经很晚了。由于一起走路的快乐妙不可言,我们硬是扛了四五公里走回来,很遗憾,宿舍的门都关了。校园里万籁俱寂。左堤要叫门房开门,又怕被责骂。我止住她,道:“已经是下半夜了,不如再混几个钟头,等早上开门了再进去。”
“那还要熬几个钟头呀!”
“跟你在一起只觉得时间长了脚似的,只有太快没有太慢,稍纵即逝。”
“那我明天不得累死。”
“到火车上睡觉,正好。”
“不行不行,这样太疯狂了,况且熬夜真的太累。”
“能不能有点诗意!我明天还要给你写托尔斯泰的宗教观呢。”
于是我拉着左堤在寂静的校园里闲逛。这真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你会觉得整座校园都是自己的,像个皇宫,不再有其他人来与你分享。你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为所欲为。
下半夜,寒意突然降临,还刮起风来,我们薄薄的衣衫此刻就跟没穿一样。我们准备去教二找个教室避一避,天哪,教学楼的门都锁得紧紧的。想找个破了窗户的教室,也找不到,平时好似见着蛮多破了的窗户,该用时却一个也找不到。我们缩着脖子,抱紧自己,穿过留学生楼。到了教师宿舍,我有了主意,躲到教室宿舍的楼道里。这是老楼,楼道比较狭窄,正好暖和些,我们爬到三楼,坐在楼梯上,终于不受风的侵袭了。
她困得不行,先是靠在我肩上打盹。我建议道:“要不,你索性斜躺下来,舒服些。”于是她上半身倒在我大腿上,头搁在我小胳膊上,迷迷糊糊地睡。虽然感觉到困意,我却一刻也不想睡着。现在,躺在我怀中的女人不是我的,这种感觉也颇神奇。我俯身,把嘴唇贴到她唇上。她警觉时便把我的头推开。我在甜蜜与忍耐中默默坐着,并且不让自己睡着,以感受每一刻细微的感觉。
楼下传来马达熄火的声音。接着皮鞋的脚步声由下到上,越来越近,该死,好似这个楼道里的住户。我和左堤惊觉起来,在黑暗中停了片刻,不约而同地起身,往楼上逃避。我们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声音,这方面女孩子总是显得笨了些,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了一些脚步声。到了顶层六楼,再也上不去了,我们缩在门口拐角处。那该死的皮鞋脚步声停在五楼,接着五楼的路灯也亮了,我听见脚步逡巡了几下,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朝上严厉喊道:“出来!”
我们早被发现了。他把我们当成小偷,现在他手里找到了一根木棍,所以叫我们现身了。
我站起来,走到五楼与六楼之间,向他解释。接着他要我们亮出学生证。还好带在身上,我和左堤的全给他验过了。他其实比我们更紧张,看了学生证后轻松下来,尽管仍然狠狠盯着我们,但还是放我们下去了。
我们兴味索然,只好往宿舍方向走。此时天边似乎能看见鱼肚白,夏天北京天亮得特快,估计再过半个小时黎明就要来临。我可不喜欢黎明。在一个墙角我抱住左堤,她生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子。”
由于刚才被人当成小偷,我也一肚子不乐意,道:“我怎样了,我抱你一下都不行?你对李向阳也这么吝啬吗?你为什么就对我不公平!”
也许她比我还不乐意了,道:“你别老提他好不好,有意思吗?”
我醋意大发,道:“我比不上他,提一提他还不行?他就那么珍贵!”
“你真没劲!”
“没劲以后就别理我!”
“本来就不想理你!”
我们就这样僵了。她一直前行,我跟在后面。她走到女生楼的西门,西门矮,而且不太常开,那儿倒是有女生常翻门而过。她爬了一下,没爬上去。我蹲下来,让她踩着我肩膀,然后把她托起来。她倒不客气。我站了起来,她还是不够高度翻上去。
“踩我的头!”
“行吗?”
“行,你就使劲践踏我吧!”
她踩在我头上,爬上墙头。里面有花坛什么的,下去是没问题。我抬头向她告别,看见她裙子里面圆圆的臀部,像个月亮。她朝我挥了挥手,跳了下去,就不见了。
我回到十四楼,从水管爬进窗户,把自己轻轻放在床上。几秒钟后,睡意如泰山压上脑门。
52
次日,我有些心神不宁,后悔最后一刻发了火,搞得不欢而散。而这一刻的不快将弥漫在离别的日子里。
我凝神给左堤写了题为《论托尔斯泰的宗教观》论文,由于是已积蓄多时的观点,一气呵成。写了之后,再写我自己的,本来以为再整个论点易如反掌,左想右想,脑子跟干涸了似的,却挤不出一个能够成立的论点。没有办法,只好选一个不知被多少人写过的《论托尔斯泰“心灵辩证法”的艺术魅力》,开了头后,脑中依然空空如也,便在阅览室翻看了《托尔斯泰论文集》,从中摘了一些有用的观点,启发之下,自己才发挥胡扯,总算完事。这是我第一次写论文要抄别人的观念,三四千字的论文,原封不动抄了八百字,这个比例应该不算过分。即便老师能看出,应当也在可原谅的范畴。况且教这一门的敖峥嵘老师,脾气不错,是个好人,讲课从不苛求满勤,课上有学生睡觉了,他便把声音压小一点,免惊好梦。他总认为学生睡觉指定是自己课讲得枯燥了。
两天后,再考一门无关大雅的凑学分的选修课后,我的暑期就来临了。我决定把最后一个暑期献给大学。
宿舍里其他人都迫不及待地回去了。梁档还带着秦春芳回家度假。宿舍里突然安静下来,我原来一直梦寐有个独立的空间,现在有了,却颇不适应。有时候半夜醒来恍然觉得自己置身荒野。闲极无聊,看书是看不进去了,从隔壁借着一把吉他,没有正规学过,就按照乐谱,自练几个和弦,练了一两天,可以勉强伴奏《流浪歌手的情人》之类,自弹自唱。晚上在阳台上吹口琴,蛮希望421女生可以应和,但楼上也都回去了,空无一人。这种环境,比唱歌更适合的是手淫,连续几次之后,精力消耗极大,又要增加红烧肉等营养,负担不起,再想手淫时,便作犹豫。也适合一个人流泪,无所顾忌,这样哭一次顶得上偷偷地哭十次,忧伤俱无。
实在不想糟蹋身体,就写诗,不能自拔的文字,写了放在箱底。毕业前夕,我整理物件,把这一时期的诗歌拿来看看,如一把涕泪般柔软,哦,这么软弱的一面如何示人呢。一把火烧了。
在新街口北大街东侧,我找了一家可以打工的小餐馆,面积不大,四五张桌子。洗菜、洗碗、送菜,因为店小,分工不是很明确,老板叫干什么干什么。厨师小王是个二十来岁的四川小青年,穿着白色的脏兮兮的工作服,对校园生活很感兴趣,趁我洗菜的工夫问七问八的,又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他不信,我只好说有,他又问长得怎么样,漂亮不漂亮,我就把左堤的样子讲了出来,栩栩如生。他滚动了一下喉结,叫我给他介绍一个。
“实话告诉你,我们系的女生,我交谈过的只有这一个。”我如实相告。
“那么,你就叫她给我介绍。”小王锲而不舍道,“其实我人还是不错的,工作服脱了挺像个演员。”
我只好应承。
干了不到十天,觉得吃不消,主要是情绪上不行。被老板无情的言语使唤着就不舒服,活儿急了还呵斥,还有客人的吆喝与抱怨,都难以忍受。加之小王每日逼我带女生出来,我决定辞职。
但老板死活不给我工钱,说是只能月结。争论了几次,我觉得无望,便回宿舍了。睡了一觉起来,觉得对社会无可奈何,颇为失落。晚上给凯子打了个电话,倾诉了一番不爽。
次日凯子来了,要带我去找老板算账。我回绝道:“我说给你听只不过调节一下心情,并非要你讨债。”
“帮人干活不拿工钱,只有你这傻瓜才干这事。”
凯子硬拉我过去。三角眼的四川汉子老板观察了一下凯子,见他介于学生与社会青年之间,并不买账,坚持月结的原则。凯子拉我坐在方桌前,掏出大哥大,对老板道:“你先给我们炒两个菜。你既然不想了事,那我只好叫人过来解决问题。”老板见了凯子的大哥大,肃然起敬,进去和老板娘商量了一阵,拿出一叠钞票出来,放在桌子上,道:“你来了九天,一百三十五,算我破例。”我把钱收了,凯子不走,依然道:“我点的菜呢?”老板劝道:“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吃饭一定上酒家,别开我们的玩笑了。”凯子还要继续纠缠,我觉得旗开得胜,拉着凯子走了。厨师小王失望地目送我。
凯子骂骂咧咧,说还没找他算账。我劝道:“何苦呢,百来块钱的事,人家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
“嗤,你倒可怜起他来了。你要是不给他点颜色,他骑在你头上拉屎都有可能。不要可怜别人,也不要可怜自己,我们都没有可怜的资格。”凯子教训我道。
“可是,见了弱者,你难道不会不由自主地可怜吗?”
“那是你的幼稚之处。就如你拿不到钱时,根本没人替你伸张正义,即便有人同情,那也是虚假而无用的感情,你自艾自怜,那更无用。这世界只属于铁石心肠的实用派,知道吗,一定要铁石心肠,才能把握自我。”他拍我的肩膀,谆谆教导。
“也许你说得对,但我无法做到,我实在是个没有自我的人。对于现实,我也从未想过要强悍。”
“慢慢成长吧,进入社会你就理解我的话了,江湖的水深得很,够你喝一壶的。”凯子摸出他的黑色皮质钱包,拍了拍道,“没钱用了,跟我说一声,没必要跑这种小店来打工。”
“不必了,应付日常生活没有问题。不过是手淫把身体搞虚了,挣点营养费。”
“哦,既然这样,不妨换个运动,整日手淫也不是个办法,找个把女孩子干一干。”
“我对干没兴趣,我就热爱手淫,就像……热爱家乡一样,无可替代。”
“哦,头次听说,看来内向的人倾向于手淫甚于泡妞。对了,你以谁为手淫对象呀?”
“一定要对象?”
“笑话,难道你会脑子里想着泰戈尔及其《飞鸟集》然后上下其手?总有个女的,要么挂在墙上,要么藏在脑子里!”
“非要说吗?”
“哎,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不就是左堤嘛!”
“你怎么那么确定?”
“深爱的人,又追不到,恰是最佳手淫对象。”
“恰恰相反。深爱的人说得没错,却舍不得用来做猥亵的事,女神只能供着。”
“那还能有谁?”
“你一定要知道,就告诉你吧,以叶玉卿为主,陈宝莲、叶子楣为辅。”
“就知你是这个趣味,要不给你买点奶粉补补?”
“不必,你关照好自己,你牺牲的精子比我更多。”
“过不了半年,我把她甩了,你就没这么多废话了吧。”
“为什么要甩?”
“整天烦我,一会儿说要跟我结婚,一会儿说要分手,有点缺心眼,我跟她长不了。”
“你一边跟她生活,一边打算甩掉她,我觉得你真的很可怕。你根本没有真心爱过!”
“爱是一个话题,甩是另一个话题,一码归一码。我不甩她,她迟早甩我,只不过在等候一个甩的时机。掌握自己的步骤,才能做生活的主人。至于爱吗,说句实话,很难找,我们都以为那就是爱,但实际不是,一点俗世物欲就能把所谓的爱冲得稀巴烂,沉溺爱的人迟早会被生活教训的。”
“这么说来,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是虚的?”
“不能用绝对的标准来衡量。我们之间在情感上有互相可取之处,但并非永恒,因为在我的生活中如你这样的朋友稀少,在你生活中如我这样的朋友也稀少,我们相互依存,彼此取暖,已属难得,但将来时间和世事会将它冲刷、淡忘,所以,不要相信永恒,也不要相信绝对,人与人之间有一刻的温暖已属珍贵,有几年的交情更是难得,珍惜眼前才是正道。”
“那你为什么不珍惜钱浅的现在呢?”
“我们从未贴心,只是浅层次的彼此需要,这一点彼此心知肚明。”
“你的话使我对人生失望。”
“那没有办法,真相总让人失望,人总愿意活在理想的梦幻中。”
“这么说来,你也从未爱过左堤?”
“我提醒过你,不要用绝对的或者所谓的爱这种字眼来衡量一种感情,世人往往把以死殉情的标准当成及格线,这是愚蠢的标准,难道在此及格线下的感情都不是爱吗?老实说,我对第一个女朋友用情最深,左堤其次。”
“你认为你伤害了左堤也是正确的吗?”
“当然不是,我能看清楚自己,并不证明我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对左堤的伤害是我犯的一个错,导致如此的后果我也深感内疚,只不过愧疚于事无补,好在她如今依然活着,并且有可能更加成熟。我唯一能做到的是,今后在我自己享受生活时避免去伤害别人。”
“你对世事为何如此洞明?”
“因为我经历的比你多,而且,我需要认清环境,以闯荡江湖,我所经历的,你将来都要经历,不过比你早一步实践罢了。不要轻信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情感,这只会让你变成生活的奴隶。”
“其实我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奴隶,情感的奴隶!”
“看来我掏心窝子说的对你毫无用处?”
“承蒙教诲,人各有志吧!”
与凯子的交谈使我内心颇为不安。过了两日我才把他的箴言渐渐淡忘,又觉得生活是柔软且充满可能性的,不须以理性的逻辑去谋求具体的目标。只有当生活是个谜时我才有喜欢活着的冲动,凯子像个揭开谜底的智者,太讨厌了。
而后我又找了几个家教,一边挣下学期的费用,一边充实生活。我去小餐馆打工,主要是想体验与家教不同的工作,并轻轻地碰一碰社会这只庞然大物。
暑假过了一个月,我忍不住又给左堤写了封信,别无他事,主要是倾诉衷肠,并把上次不欢而散的心结摘除。
不知道你的假期生活如何,偶尔有没有想起我。不夸张地说,我每天至少想你一次,有时候甚至整夜。如果思念真是一种能量的话,你必然每日里都会感到脸上发烫。
临别之夜的不欢而散,对我来说真是一种致命的错误,时时让我恐惧此后你再不理会我。但我又想你是大气明理之人,必然不计较我的过错,因此又常常劝慰自己放下心来。暑期在校中极为空虚,所以思念你成为主要的精神生活,亦成为每日功课。为寄托思念,常常画你,但国画在人像上做到形似神似极需功力,觉得古典仕女画太过平面,绝对画不出我所需的效果。又觉得范增的人物像形神兼备,常常临摹,越临摹越觉得功力不逮,常至绝望。最近想还是用西方的炭笔素描吧,也许这才是画好的正道。后悔没有留你一幅照片,光凭脑中印象,难比登天。记得开学时带一张相片给我。
假期之初,在新街口北大街一家餐馆做小工,活儿倒是能吃得消,只是被人使唤呵斥实在受不了,想来自己太过敏感,不到十天便辞职,为了工资之事与老板纠纷,未能解决。后来凯子来帮我索要工资,如愿以偿,与凯子交流一下人生心得,心中甚是难过,决意与其分道扬镳。他社会经验相当丰富,内心坚决,一心闯荡世界,与我越来越远,这还是其次,主要是人生追求价值不同,已难如当初贴心,淡忘也是必然。好在他承认伤害你是一种错误,这点我需转告给你。
我一接触社会,相当无奈恐惧,未交手已败下阵来,决意要当现实中无能之人,不争眼前利益。好在内心有所坚持,隐约中有一个小宇宙,也许是爱,也许是某种信仰,不太具体清晰,但可仰赖。
宿舍里的人都回去了,空空如也,一个人住着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为打发寂寞,练了几天吉他,能伴奏几首校园民谣。又想起那些留着长发拿着吉他的歌手极其恶俗,便把吉他还人,改在阳台吹口琴,口琴在中学有吹过,比吉他容易些,其中《Yesterday once more》《Seal with a kiss》《Casablanca》等经典老歌练得颇熟,颇能消愁。
差点忘了告诉你,为你写的论文极其华丽,八九十分没有问题,否则便是老师眼光有问题。这一门学分必拿,毋虑。
盼早日见。
写完,意犹未尽,又给父亲写了封信,告诉他我在学校勤工俭学,下学期的费用自不必担心。为了让他能看得懂,尽量用粗浅的笔画少的字句来写,不带任何文学色彩,行笔以楷书为准,不带行草。想像收到信时,母亲或许会凑在一边听读,便加了些母亲关心的内容,告诉她自己在饮食上相当注意,胃疼已然好久没有发作。人虽然没有胖起来,但以后参加工作了自然会胖起来。
信邮寄出去后,心情充实多了。左堤总有认真看信的那一刻,无异于倾心交谈。后来又在和左堤走过的路线做了一两次独行,回味了一些细节,暑假就摇摇摆摆地过去了。
53
梁档的蜜月之旅可以用乐极生悲来形容。一回到学校,他就找我商量,如何补救与秦春芳的关系。我寂寞了一个暑假,突然有故事可以听了,譬如一个饿汉有了饕餮的机会,赶忙让梁档细细陈述。
“都是一些小事。”梁档皱眉道,“比方说我们在街上,见到一个乞丐,她非要我丢个五毛一块给他,但我认得这个乞丐,完全是装的,生活比我们富裕多了。我不依,给她说了乞丐的底细,告诉她不了解社会,她就生气,说我没有一点同情心。还有,我一不小心吐口痰,她又生气;我在郊外路边撒泡尿,她又生气;让我对着月亮给她朗诵首诗,我只记得包皮之诗,她又说恶心,大煞风景。总之,我总觉得她处处与我为难,看我什么都不顺眼,女人这东西,很难伺候……”
我大乐。一个暑期以来都没这么开心地笑过。
“这是你的不对,你太执拗了,她愿意给乞丐钱,你就丢一个,何必争论乞丐是真是假,给她留下没有同情心的印象?你知道吗,这根本不是乞丐不乞丐的问题,她在考验你的为人,考验能否对她迁就。为了爱情,你难道不能把一口痰咽下去?难道就不能把一泡尿憋到适合流淌的地方?秦春芳虽是数学系,恰恰如此,才崇尚浪漫,你肚子里不装点抒情诗、装逼的格言、浪漫英文小曲,只能说明你准备不足。爱情是一场战役,要有所准备,有所牺牲,如你般莽撞执拗,哪有女孩子不生气的……”
我侃侃而谈。我的生活习惯也蛮糟糕,喜欢对着路边花花草草喷洒小便,有公共场合吐痰和擤鼻涕的习惯,换成是我,我也会有和梁档一样的遭遇。只不过在理论层面上,我很容易一翻身变成导师,就如一些经济学家,教人怎么投资,怎么上市,怎么看大盘,自己一放进去就被套牢。
“诸如之类,格格不入,她在我那儿住了十来天,就回去了。后来跟她打电话,也冷冰冰的,现在约她,也不出来,似乎有把我甩了的倾向,只能求你指条明路……”梁档越说越可怜。
“No problem!”我像个传销老师一样自信而坚决地道,“这种小问题根本不需要我出马。你只要找到合适的机会,跟她坦陈自己的不良生活习惯,保证改正,一切如故。爱情路上不可能一帆风顺,主要是你要有应付风浪的信心和准备,要有自己解决的能力,你老让别人解决,女朋友就很容易被别人抢了,血泪之鉴,切记切记……”
“原因还不止于此。记得有一天路过我的中学,她问我中学时有没有喜欢的女孩,我说有,她又问我女孩住哪里,有过什么样的接触,对女孩印象最深是哪一点,女孩最吸引我是哪一点,像个记者一样问得很仔细,我只想满足她的好奇心,毫无保留一五一十相告,又带她去女孩的住所门前转悠。次日,她的情绪就不对了,特别冷,然后就说要回家了。”
“天哪,这是一次灾难性的谈心。不是有没有关系,而是关键问题就在于此。在女朋友面前谈及前女友,这是大忌,难道这一点爱情兵法你就不知?”
“恕我孤陋寡闻,你从未在这一点上赐教。”
“这是常识,总不能吃饭拉屎我都要教你。”
“依我看来,这比吃饭拉屎要精深得多。”
“唉,你的智商跟全国人民的平均水准一样,总把常识当成精深的学问来琢磨。”
“我承认愚钝,如今有什么办法补救?”
“比较难,现在得看秦春芳到底是什么想法,才能依计而行。”
“那就拜托你了!”
“我又不是你爹,怎么重任全压我身上,我自己一屁股屎还擦不干净呢。况且,你春风得意的时候看似没这么谦逊,还想教我一把呢!”
“大人不计小人过,在解决爱情问题上,我一向在内心尊重你。”
“唉,算了,这世上也难有几人对我如此信任,我帮你想想辙吧!”
“那得赶紧!”
“急不得,还是从长计议。敖峥嵘老师的卷子发下来了吧,是在班长那边吗?”
“在那里,自己去取。”
去王大傻宿舍看论文卷子,先翻到左堤的,八十六分,心中甚是得意。翻到自己的,七十分,且论文下面有一行老师的红字:“关于托尔斯泰的心灵辩证法问题,可与沈经兵同学切磋。”觉得奇怪。
沈经兵是另一个宿舍的同学,我们又叫他堂吉诃德,因为这家伙总是一副要和谁玩儿命的架势——不管对方有多强大。
于是我去找老堂,却见老堂的卷子末端亦有批语:“关于托尔斯泰的心灵辩证法问题,可与李师江同学切磋。”对照了一下,才发觉原文照抄的部分,与老堂的抄重了。
老堂埋怨道:“你怎么能干抄论文这种事呢,还原封不动?”
“嘿,你懂得批我,怎么不先批自己?”
“你能跟我比吗?我很忙呀,又要干家教,又有接待任务,哪有时间想论文呀。况且,你要抄的话,也得在抄过的地方做个记号,起码的抄德嘛!”
“老兄,我是交作业的前一天晚上抄的,指定是你先抄!”因为怕他玩儿命,我先大喊大叫起来。
“哦,那就怪我疏忽了,下次抄呀,大伙都长点心眼!”堂吉诃德的态度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带着歉意对我说:“咱们俩抄的部分居然一模一样,看来缘分不浅哪,师师,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自知理亏,堂吉诃德就不好意思和我这个瘦风车玩儿命了,改为当场交朋友。在任何不利的形势下,他都会拿出这一招。可见这家伙玩儿起命来也是审时度势的。
敖峥嵘老师看透猫腻,但不会不给活路,只是让你分数略少,再加点善意讽刺。这一点我铭记在心,此后再无抄论文的记录,敖峥嵘也是我所遇最靠谱的老师。
左堤居然没有来校报道,这让我心生不安。但我又不想去打听。亦如在人生之路上我永远不想过早明白现实的残酷。
又想,左堤会不会发生不测?会不会跟我写信有关?随即又否定了自己,我在她生活中可有可无,不至于发生决定性的作用。那么什么事情会让视学习为天职的左堤迟迟不来呢?其实我只要向李向阳或者王大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但绝不开口,忍受谜团的煎熬。
不知不觉,就到大四了,意味着你属于快从学校里滚蛋的那一拨。这学期必须把学分挣足,下个学期才有精力忙碌于毕业的事。除了必修课之外,我报了好几门凑学分的选修课,主要是文学理论、人物研究、美学等方面,这些科目用论文瞎掰就可以通过,不用死记硬背很多知识点。通过三年的学习,对于写论文这一门手艺,我颇有心得。
做诸如此类的事,时间过得快些,忧心左堤的时候,时间过得慢些。日子跌跌撞撞,一如既往。
54
生与死其实是一瞬间的事,但在生者看来,死亡则是遥远的事。而一旦看到不久前相见的人逝去的消息,转瞬之间阴阳相隔,便又觉得生命之脆弱。
再见左堤,她的手臂上挽着黑纱。她的妈妈去世了,很突然的。我记得和她妈妈有限的谈话,恍如昨日。
左堤脸色清淡,不胜悲戚隐含其中。我不知如何劝慰一个丧母之痛的女孩。更重要的是,我认为此刻最能安慰她的,应该是李向阳,他比我成熟,比我明了人生悲喜,他是真正能走进她内心的人。而我,在左堤的心目中,并非能托付真正的痛苦和喜悦的人。即便我多么一厢情愿和她分担痛苦,均属勉强之举。基于以上想法,我不敢再跟左堤深入交流,怕一点一滴的一厢情愿引她不快。即便与左堤擦肩而过时偶一交谈,也是面上的客套言语,好似我跟左堤从未深入交流过,更不敢奢求她执行协议。
我允许保持如此清淡的关系,让日子一天天流逝,一方面我本身就定义对左堤是单向之爱,没有结果,就如沙漠中的一条河流,终点迟早是断流,河床是遗憾的痕迹。另一方面,我怀疑自己对爱并不深切,或者说这种爱完全是内心的一种创作,却无索取回报的志向,这也许是我自闭、懦弱的性格决定的。
而且,我已经决定,就让这种无果的情感主宰我大学生活。其他的,无兴趣亦无所求。我如殉教的圣徒一般,每日里将对左堤的一言一行、举止回眸,在脑海中细细咀嚼、神化。这是苦行僧的快乐。
我已能用炭笔将左堤的头像画得相似。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判断,从未示以外人,所以没有客观的评价。有一天,我将左堤的头像与一个裸模的身体结合起来,并且在瞬间灵光一闪,手淫起来,达到从所未有的巅峰。
射在墙上之后,松懈下来,做人的崇高感在脑海中升起,形成鄙视的力量。瞬间我后悔极了,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亵渎神灵的事。我把这张画像烧了,发誓此后戒掉手淫。
梁档与秦春芳关系迟迟未能复合,屡催我想法补救。我郁郁寡欢,根本无暇为他人做嫁衣,时时劝道:“算了吧,缘分尽了何必强求,岂不闻强扭的瓜不甜。”梁档怒斥我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人,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既然深爱,无所谓强扭不强扭,扭下来是硬道理。”他的话倒令我反省,我对左堤真的到底有没有爱过?为何对得到一个人如此不执着?如果换做梁档,他会不会死缠滥打,将她从李向阳手里夺过来?到底哪一种是真爱?
中秋节的时候,和421搞了次联谊。与初识相比,现在两个宿舍的关系特别复杂,以国际形势来比的话,融合了中美、美俄、巴以等各国关系,冷战、热战、暗战兼具。梁档希望我像个联合国秘书长一样,把一些能够修复的关系给修复起来。但我很明白自己的处境,没有哪个国家把我这秘书长当回事。做个和事老尽力而为吧。不管内心如何纠结,大家还是保持面上的团结,围在草地上享受了很难吃的月饼。月饼是大师去新街口北大街食杂店采购的,估计贪便宜,里面尽是糖,舌头都甜麻木了。劣质食品无疑,我们很怀疑他截留公款或者吃了回扣。
香港即将回归,成为大伙中秋节的一个话题,王小梅道:“如果把香港收回来,会不会把四大天王一起收回来?”这个想法真是妙不可言,大伙便讨论把四大天王收回来后怎么用,有的建议把他们关在校园里卖唱,有的建议让他们全国巡演,谁要签名都可以。有的又害怕四大天王会跑到海外去。除了中学时留过郭富城的发型外,我对四大天王并无特殊感情,收不收他们我倒无所谓。包括整个香港流行文化,除了金庸、梁羽生等作家,我无深入了解也不感兴趣。若干年以后,我才喜欢上黄霑的词,想不到那弹丸之地会有如此幽古情怀。
梁档有意无意和秦春芳搭讪,但是秦春芳反应冷淡,明摆着不原谅他了。梁档一时间很气馁,那种失魂落魄的神态就如迁徙中落单的小角马,可怜死了。梁档用残存的勇气以手指暗暗捅了捅我的腰。我明白其意。作为一个在情场中挫败的同仁,我心有戚戚。
我去小卖部买了几瓶水,分给他们之后,我坐在秦春芳身边。
“我们文学心理学课上有这么一道题,想不想听听?”
秦春芳向来是我的文学知识拥趸,以此切入,我甚有把握。
秦春芳点了点头。
“有两个男生,一个是A,另外一个当然是B了,同时爱上一个女生W……”
“为什么是W?”
“Woman呀。”
“Woman,多难听,应该叫G呀。”
“好吧,同时爱上女生G,G知道A和B都有恋爱前史,让他们讲与前女友的事。A呢,就傻乎乎地把前史绘声绘色地道出,说得G心理特别难受;B呢,颇有经验,说自己与前女友的事其实只是别人谣传,一直没这回事,自己很早就喜欢G,说得G心里非常舒服。那么,G开始在A和B里面选择一个,你猜答案是哪个?”
“你说呢?”
“正确答案应该是A,虽然A让G难受,但他坦诚,正直;B虽然让G舒服,但他有心机,不牢靠。”
“我觉得这个答案有点变态,如果是我,当选B。”
“为什么,这可是国家教育部标准答案呀!”
“我认为A傻乎乎的,莽撞,不懂女人心,跟他在一起会格格不入;B并不是有心机,而是懂得照顾女人,知道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有分寸。”
“也许这是女生版的标准答案。看来出试卷的人一定是个男同志了。”
天上有几片薄云,月亮时而躲进云层,时而又露出来,相当不安。我又散漫地聊了一会儿,借着解手的机会,独自在校园里闲逛。风有些凉意了,吹在胳膊上能起疙瘩。换个角度来说,此风也颇能沁人心脾,含着一种快意人生的决绝,让多愁善感的人多了一份刚强。你不妨将它当成一杯烈酒,浇下去,幽怨亦成美。
不知不觉,我走到十二楼,李向阳的宿舍后面。他的宿舍亮着灯,黄玻璃上贴着绿色的薄膜,看不清里面的动静。我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独自离开。
此后我日趋懒散,并自觉已经退出对左堤情感上的角逐,把百分百的空间全部让给她的心上人了。失败的情绪弥漫心间,不论在学业上还是情感上,找不到任何一点成就感,更摸不清人生价值何在。此刻我想起凡·高在日记里的感叹:生活中找不到一点令人振奋的事,一点喜悦的讯息!是的,这个执拗的画家,没有比他更糟糕的生活了,一辈子卖不出去一张画,得不到一点有分量的赏识,他自杀是因为觉得生命中不可能再出现喜悦的奇迹了。这样一个孤单的生命,死后得到世界顶级的赞赏,没有比这更嘲讽命运的了。此时我以凡·高等不得志的人为同仁,并看着每日孜孜不倦的同学感到好奇:如此刻苦好学,究竟能搞出什么幺蛾子?我在颓废度日,但并无自尽的念头,因为我觉得离开一成不变的学校,也许会有奇迹。而这日子不远了,我在等待。
秋天的时候,系里组织了一次秋游。一些人建议去司马台长城。据说十分险峻,一些段落尚未开发,属于野长城,爬过去便爬不回来。我对此十分有兴趣。班长得知此处是自杀胜地,在那种地方坠崖,你也分不清是自尽还是失足,因此罢了。慕田峪长城大二时已去过,八达岭游人甚多,权衡之下,便去了十渡。
租了一辆旅游大巴,往西开,离开京城,便是雄浑的京西风光,路上崖壁间攀爬着红叶的藤子,蔚为壮观。李向阳带队,在车上与学生们有说有笑,左堤与一女生窃窃私语,我一会儿颇感失落,一会儿又被山色感染,情绪盎然。车在一渡停下,我们五六成群,沿着溪流往深处走。李向阳就像一只领头羊,带着羊群,虽然羊们并不齐整列队,但与领队心有灵犀。又见左堤并没有在李向阳身边,又想,平日里他们在自己房间缱绻,此刻便不必在一起了。本来想趁着出来放松心情的机会,与左堤深聊一下,此刻便想不必了。任何一个举动都属勉强,而且多余,自讨无趣是毫无美感的事。
涉及李向阳,还不能不费一笔。他以哀兵的姿态参加职称论文答辩,最后居然通过,升格为副教授,不能不令人赞叹。据大师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这里面也有一波三折。作为学术评委会委员的黄教授,对李向阳的条件是不满意的,亦不想让少壮派过早登台。李向阳也不做晋级打算,所谓有心栽花花不成,无意插柳柳成荫,李向阳有一次在同乡酒会上邂逅一个老乡,局级干部,在本市掌管教育方向的,对此事颇为熟稔。他听了李向阳的事,倒是颇为热情,跟有关校领导打个招呼,也就是问询一下。李向阳当然没有体会到问询的妙处,事后才知道,这个问询顶得上埋头十年,著作等身。黄主任为此憋了一肚子气。
晚上,我们在河滩上升起篝火,喝啤酒吃烤肉,平日里不怎么喝酒的人,现在开怀大喝,不免醉了几个。我自然是其中之一,酒越喝越不觉难喝,脑子渐渐沉了,看天上的月亮,都有抬不起来的感觉。头最初如负了水袋,后来如灌了铅,最后我倒在门前。一只看门狗在舔舐我的呕吐之物。
后面的情形,都是同学转述的,引为笑谈。同学们过来拉起我,我不干,大叫“左堤过来”。他们叫来左堤,我就哭了,发狠问她为什么不理我,我是那样不值一提吗?总之,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让左堤十分难堪。几个身强力壮的同学,把我抬起来,扔在老乡家可以踢足球的大炕上。
次日醒来后我十分惭愧。把如此阴暗的内心暴露在阳光下,对本来就在生活中自卑的我而言,无疑是很重的打击。同学,特别是女生,以一种特殊的眼光看我,似乎不在同一个世界上。此后我更远远地躲开左堤。在这样的一出戏里,有生旦净末丑,而我绝对是丑角。
我把情感埋得更深,或如千年莲子,永不发芽。
55
秋游之后,毕业分配工作,也迫在眉睫了。
系里有百分之四十的留京名额。指标有一个综合评定的标准,大体是按照成绩来排的。这是一个很宽容的比例,但对于我这样以及格为理想的人来说,这种宽容毫无用处,我觉得只有名额达到百分之九十,我才有机会。
我有自知之明。深知学校没有发配我到索马里或者利比亚,就算不错了,还想留北京?
当然,对于留京名额这种体制,我也心怀鄙夷。北京是全国人民的北京,只要能找到工作,便应让人留住,为何还设个比例呢。反正,处处的不公平总让我不满,我来到这个社会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生气。
即便我被纳入留京的范畴,可能也会主动放弃。整个大学生活碌碌无为,使我对北京颇为厌倦,暗想自己若在此处,置身于茫茫人海,只怕如水草淹没其中不能自拔,难以找到自我。我自己料想回到家乡省会城市,一方面离家近一点,一方面城市的大小也合适。另外,我毕业去往何处,也不需和任何人商量,也没有人商量,因此离开北京乃是顺水推舟的事。
为了留京名额,处于临界线的学生使了些招数,互相说坏话乃至反目成仇的也有。这给毕业增加了一丝不良情绪。
大家互相打听去处,也算是一门娱乐。大师想考研,步李向阳后尘;梁档两手准备,一面找工作一面准备考研,作狡兔三窟状。阳痿想回家找工作。大部分成绩好的人皆有留京的准备。校园广告栏上有零星的单位来招人了,这算是招聘的热身时期。每日去那里看看,但几乎都是很专业的工作,与中文出入甚远。
我很想知道左堤想落户哪里。但是心想,李向阳会给她安排的,自己何必忧心,即便知道了又怎样,徒增烦恼而已。说不定李向阳鼓励她继续考研,继续师生恋。哦,我恨透了师生恋,宪法应该禁止师生恋。
接着是填求职简历。除了成绩,可以在模糊的地方把自己美化一下,乍一看简历,我简直像一个好学上进、积极想为社会做贡献的人了。在兴趣爱好一栏,我填了美术、音乐、书法、诗歌、体育等诸多门类,后来一想,有这么多爱好哪有工夫上班,怕被人误解为玩物丧志,兴趣只变成一样:看书(积极健康的书)。
大家又互相参考简历的设计,以找出自己的不足。我觉得照片上气质不够成熟,留了几天胡楂后再照了一次,成熟是成熟了些,但有在逃犯的感觉。我请诸位有经验的同学拿主意,老马感慨道:“还是年轻点好,你看我,怎么照都像寻思再就业的下岗工人。”
做人还真难呀!
这么忙碌的活儿使日子充实,时间过得更快,完全忽略了感情的事,也好。接下来是期末考试,四年的学分都要捞足了。最后学校给了张毕业推荐表,我踏上回家的旅程。
没想到,回家乡求职却发生了意外。一个朋友的父亲把我推荐到市电视台,我信心满满地在那儿实习了两个月,或到采访地点走马观花,或在桌前奋笔疾书,还跟摄像学了好半天推拉摇移,领导看起来似乎对我很满意,但等宣布结果的时候,却有人告诉我:你被淘汰了。这才知道名额早已内定,和那些广电系统的子弟比起来,我的能力和努力完全可以被忽略不计。
错过了找工作的最好时机,我只好灰头土脸地回到北京。
这时大部分同学的工作都有了着落,面带喜色,言语中透露着过年过节的兴奋。除了考研的之外,多半部分人当了中学老师,还有部分是媒体记者编辑、部委文秘、事业单位文员、广播电视主持人乃至去西部大油田、去部队、去药厂、去政府部门等等,五花八门,中文系的文凭就像狗皮膏药,哪儿疼贴哪儿,你说管用就管用,没用就没用。
在我离开学校的这些日子,宿舍里还发生了几件意想不到的事,权且交代。
第一,大师和赵颖闪电复合。不过我怀疑他们复合的原因只不过是彼此找不到更合适的性伙伴,大师要考研,还要在学校呆上几年,寂寞如何消遣?在他的怂恿下,赵颖也考研,数学是大而无当的基础学科,她考研的方向是计算机应用。这下他们在学校有事干了。他们之间无更多曲折的情感因素,不值一谈。
第二,阳痿和王小梅闪电恋爱,这个消息令我大吃一惊。因为阳痿好像是跟感情绝缘的人,但我眼前所见的他们好像认识了十几年的夫妻似的,一起吃饭,一起出入。据说,第一次给王小梅过生日时,王小梅就被阳痿给感动了,只是那时候阳痿在感情上还没开窍,不懂风情。阳痿因此联系到王小梅所在城市的中学去当老师,并与王小梅成为同事。一年以后,阳痿便开创了一个记录,在同学中最早生孩子。大伙儿从没料到这玩意儿被他先拔头筹了,均感造化之奇妙。在这种情况下,再叫他阳痿就过不去了,有同学聚会时,提议把阳痿改绰号为伟哥,更名副其实。消息传到他耳里,他大怒,说:“这玩意儿能乱改吗?你改了,我听了一点儿都不亲切。”大伙无奈,只好将阳痿尊为终其身头衔。
第三,梁档在爱情上比我还头疼。他锲而不舍地想和秦春芳复合,并且毕业分配时以爱情为中心来权衡,简单地说,就是秦春芳去哪儿他跟哪儿。但这如意算盘未能如愿。直到招聘会上,也未能与秦春芳达成一致意见。这也怪梁档的死心眼,上学期他叫我斡旋时我就跟他说过没辙,十头牛也拉不过来了,梁档质疑我不卖力,责问道:“你不是说她很听你话吗?”我无奈道:“今非昔比,她思想上已经成熟了,我虚构了心理学标准答案,想为你的行为辩解,却不料她有自己的主意,她不再是傻呵呵的小女生了。”但梁档不为所动,像头疯牛往前冲,越临近毕业冲得越厉害。这种办法有害无益,导致秦春芳更加排斥。更导致的后果是,梁档为此耽误了选择工作,没方向没目标,高不成低不就。情急之下,梁档决定考研,做两手准备,好在梁档虽然在恋爱上很蹩脚,在考试上却一点不含糊,他天生就是为应试教育而生的。
梁档考研后一发不可收拾,爱情上的挫折使他只能用争取学位来发泄,读完研后考取了哈佛大学的比较文学博士,过了起吃奖学金的日子。此后与同学失去联系。由于他出色的侦察能力,我们很担心他被美国情报部门收录帐下。如果出现一个卖国贼的同学,我们也很难做人呀。十余年后,重现在同学录网站上,他还在美国的大学从事教学,主要传播东方文化,并且在学术上搞出了两把小刷子,既然这样我们就放心了。不过,随之而来的消息令我们颇为妒忌,他在当地娶了一洋妞当老婆。我们还在为本土菜苦苦奋斗,他已开洋荤了,不仅让人失落,而且抓狂。难道洋妞也崇尚文凭?难道梁档那张在中国拿不出手的脸在国外是型男?我们纷纷怂恿他把老婆相片贴出来。梁档也不含蓄,立马贴了几张生活照。一看,我们就放心了,他老婆像戴安娜,五六十岁的戴安娜。我们纷纷发帖庆贺:“梁档,祝贺你娶了一朵风中的玫瑰!请问她是二婚的吗?……”
中文系猥琐男内心的刻薄、言辞的歹毒可见一斑。
人渣,此刻我深深体会到这个词的定义。人才都化成营养,被社会溶入,留下的是渣,即将倒进垃圾桶。
我像一只落单的大雁,恐慌、彷徨。因为还没有从被淘汰的打击中缓过来,而学校里人才供需见面会都已结束,我虽然着急,但脑子依然是一盘乱棋,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可以向哪个人寻求人生的指引呢?想了一周,脑袋里想不出一个可以分忧的人。
我给凯子打了电话,在电话里语气相当消沉。凯子答应下班后过来看我。
凯子要请我去喝酒,我不干,我告诉他:“现在我非常不喜欢有人的地方。”
凯子无奈,只好跟我去空旷的操场上聊天。听了我在福州的遭遇,凯子分析道:“原因只有一个,关系不够硬!”
“你怎么知道?”
“没法跟你解释,将来你自然明了。”
“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再找找呗,原来不是找了几个单位吗?”
“是呀,可是过了这么久了才跟人联系,明摆着是被别的地方淘汰了才过来凑热闹,多不好意思。再说,现在大多数单位的招聘工作也结束了,自讨没趣罢了。”
“那么爱脸面干嘛,试试看吧,不成也没人把你脸皮撕了。”凯子对我的畏手畏脚相当不满,简直有点不屑于教育我,道,“实在找不到工作跟我混得了,反正你四级没过,也拿不到毕业证书。”
“跟你去卖饮料?我可干不了。”
“哼,我告诉你,很多人就是被文凭害了,以为手上有张名牌大学文凭就看不起底层业务工作,我现在为自己没有文凭感到庆幸。”他掏出一张名片给我看,上面他的职务是业务经理,这个词在当时颇具含金量。他总结道,“不从底层做起,你就难以管理底层;只要你有能力,迟早会往上爬!”
“你的话不无道理。”我说,“只不过我对这个工作没有兴趣,全球的饮料都给我来卖,我又能获得什么人生乐趣?”
“天哪,你被大学抛弃,又被社会遗弃,还谈人生乐趣?”凯子讽刺道,“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我的大门都对你敞开,不过我相信,你一定是离不开我的。”
“你就是在我面前特别有自信。”我反驳道,“也许我把太多软弱暴露给你了,但是你要相信,我内心中也有坚硬的部分,离开你的教导,我自有人生。”
“但愿如此。”凯子道,“如果你能成熟,亦是我的功劳。”
“这话倒不假,承蒙欺骗与伤害,我确实开窍了不少。”
我们从操场漫步到科文厅,初夏的气息又弥漫在校园,每一片树叶,每一朵杨花,每一阵夹杂着沙尘的风,都似曾相识。往年此时,我总为自然变更的生机心旌摇荡,今年我魂不守舍,形销骨立。少部分风骚的女生穿上短裤或者短裙,将雪藏了一年的大腿崭露,并将内裤的线条显示,这些都是校园里蓬勃的风景,可惜我无心领略,只不过勾起了某些话题。
“跟钱浅怎么样了?”我问道。
“尚好。”
“不是说要分手?”
“分过几天,彼此又难舍。”
“心软了?这不是你的风格。”
“未必,当我在工作中需要强硬时,情感上就会软弱,也需要温情。别把我当成换人如换衣的负心男。你未必能了解我,只因你不能洞悉人的复杂面。”
“打算一直好下去,结婚了?”
“不可预料。”
有些大男子主义者必须历经沧桑,才会珍惜女人的情感。换而言之,泡妞的过程,也是一个认识女人、尊重女人、珍惜女人的过程。多年以后,我老朽的爸爸看见妈妈有轻度抑郁,他说:“你什么都想开点,你要是动不了,我也就完蛋了。”看到这个老顽固说出如此真情的话,我初次感觉孺子可教。不过他混到七十来岁才孺子可教,也真是个奇迹。
天色朦胧,昆虫开始在草丛间鸣叫。晚自习的女生如鹅群摇着屁股走向教室。我的眼睛突然一亮,心中颤了一下,完全是一种熟悉的直觉把信息传递给眼睛的。
我指着左堤的背影,并告知凯子。左堤正和赵芳菲自西向东行走。
“不上去打个招呼?”我问道。
“这话应该我问你。”
“我现在孤独而且自卑,根本不想与她交流。倒是你,是个很好的道歉机会。”
“道歉是无用的东西,特别是口头上。况且,你知道我这人,很难让我认错的。”
“我终于看出你的虚弱了,你永远在表面上维持坚强。你所做的一切都在装饰表面的风光,跟社会上大多数的春风得意的混混没什么两样。”我盯着他的眼睛道。
“呵呵,以你现在的处境,倒不必着急着讽刺任何人。将来你所要扮演的,正是你现在鄙视的角色。”凯子胸有成竹道。
“这你倒不用担心,我就是想做这种角色,也没那本事。”
对于凯子,我自有不舍之处,但现在一聊得入港,就得较劲。我似乎能在较劲中将他的自信传到我身上。
这也是我给凯子最后一个向左堤道歉的机会,但是他没有接受。那一刻我更确定,将来与此人必定两相忘,即便我多么希望能与之长久相交。
“你好,我是BS大学的李师江,上次在你那儿面试过。你那还要人吗?”
“哦,欢迎呀,只不过我们这边待遇不高。”一个热情而坦诚的声音道。
“吃得饱饭吗?”
“呵呵,那当然没问题。”
“有地儿住吗?”
“单位可以给你安排宿舍。”
两个月来,我没有听过这么温暖的声音。一股暖流从内心涌出,我几乎流泪,那一瞬间我想,即便对方单位是个乞丐集中营,我也去定了。
原来我寻找的未必是工作,只是一个温暖的地方。
在打这个电话之前,我给之前面试过的两个单位都打过电话,一个是船舶公司,责怪我许久才回复,他们单位本来对我挺满意的,但是现在已经与其他学生签订协议了。另一个是建材公司,说我们招聘工作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你如果愿意,可以再过来面谈一下,看否能打动领导。当我最后拨通这家杂志社电话时,内心已极度失望,手握电话如同握着哑铃,肝颤肝颤的,天哪,最后我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我迅速与杂志社签订了就业协议。那种心情,就像个肚子被人搞大的女人,侥幸找了个男人领了结婚证。
无论是最绝望的时刻,还是最忐忑的时分,每每在心思偷闲的一刻,左堤的面容总是浮现脑海。我不奢求寻得慰藉,她只不过如一道神迹,在我的每一处困境中发光。
难道她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
理智也告诉我,忘记吧,缘分如惊鸿一瞥,已经无影无踪。什么一见钟情,两情相悦,这些美好但庸俗的玩意儿与我的大学生活毫无关系。我企盼的那些个爱情故事,是从书本中得到的范式,在现实中也有,但属于玉树临风的青年;如我这般平庸男生,意念中了毒,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与此同时,一种莫名的焦躁也缠绕着我。如更年期来临,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令我发火。期间,我和同学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头皮缝了五针。我看着镜子里头扎纱布、胡子稀疏拉杂的自己,恍如见到一个老去的自己。
56
“师师,难道你不担心拿不到毕业证书吗?”泰森问道。
他指的是我英语四级没过这件事。连他在内,年级里大概有七八个都没过。
“担心是担心,可是管鸟用。”我答道。因我刚受到过找不到工作的惊吓,所以这点担心在我看来,已经是小巫见大巫。主要是,我自己也想看看,学校会怎么对付这七八个对英文顽强不屈的人。
“原来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是你。”泰森道,“我们该联合起来想想辙呀!”
“这种事不是你最拿手吗?”
在我印象中,泰森走关系特有一手。
“要不,我们组织一次游行,反抗因四级不过不给毕业证书?”泰森建议道。
“不游行还有可能拿到,游行就万劫不复了。”
泰森把七八个人集中起来,这几个人都是考试不在行的,思考问题也特别古怪,各种各样的想法都有。有的建议我们一起去做假证;有的建议如果不给毕业我们就呆在学校不走,直到老师烦了为止;有的建议如果不给证书,我们就去跟学校要青春损失费;更有的说跟学校打官司也许可以赢,因为宪法没有规定非要过四级才能毕业。
一个个奇怪的想法出来以后,又一个个推翻,不过大伙好像乐在其中,根本不在乎有没有成效,这事就拖着。我忙着搞论文,也无暇管这种事。因为有七八个人垫背,这对学校来说也是个棘手的问题,我倒不是很担心。
果然,在我差不多搞好论文时,李向阳倒是主动找上门来,问我们到底是什么想法,怎么拿不到毕业证书一点都不着急。我们说,哪有办法,只希望学校慈悲为怀了。李向阳道:“要不你们每个人写个过不了四级的原因出来,我去给你们求求情,要不然七八个人毕业不了,这说不过去呀!”
这个主意不错。我的理由是“晕四级症”。
病因来源:由于考了个五十九分,就如在悬崖上走钢丝掉了下去,从此后心惊胆战,得此怪病。
症状表现:一听说报考四级,马上出现头晕眼花、恶心、呕吐等症状,一进入四级考场,立马浑身抽搐、打摆子、浑身冒汗、晕死等症状。
医生断定:此人终生不能再考四级,否则有生命危险。
众人一看我的晕四级症,惊呼天才,便举一反三,各种各样的症状都出来了,有的甚至说一听说考四级,心跳就停止。我对他们这种行为大为不满,叫他们再扩大想像力,想想其他的理由。要是都搞晕四级这一套,领导是头猪也能看出有假。大伙这才调转思路,其中大管的理由最令人信服:“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受过重伤,定下家训,我们家子子孙孙不能学习英文,不能去美国旅游、定居,否则大逆不道。我因为高考,不得已学过英语,把我爷爷气死了,如果再过四级,就要把爸爸气死了。我权衡了很久,尽忠还是尽孝呢,最终还是选择忍痛割掉四级,以保全父亲的性命。”
李向阳搜集我们每个人的原因,写了一份报告,说,如果这么多人毕业不了,不论对百年老校还是百年老系来说,均是耻辱,领导三思。并叫我们自己联合起来去交给黄主任说情。我对黄主任的家庭状况颇了解,道:“交给黄主任胜算不大,如果能说服黄夫人,便可稳操胜券了。”
我们选择了黄主任不在家的时刻,备了薄礼七八个人拥了进去,向黄夫人控诉每个人受到四级的迫害,并且说明了如果毕业不了我们每个人回家腿都会被打折的,下次要来看你只能拄着拐棍躺在担架上来了,请求垂怜。黄夫人一时体会到权力在握的优越感(是黄主任的权力间接掌握在她手上),又在我们的说服下动了同情心,答应帮我们搞定黄主任。既然有她这么热情答应,我们就当自己四级过了。
随着香港回归的临近,我们毕业的日子也随之临近。论文结束后,我们就没什么事了。大学四年就算结束,只等拿到证书,就可以滚蛋了。
我心中突然恐慌起来。倘若有人问我:“你大学四年在学校里到底学了什么?”我还真回答不出来。甚至,我连某些附庸风雅的人都不如,至少他们还会背唐诗三百首,还会在言语之间串些古诗,我可没有一门拿得出手的实实在在的学问。我记性又差,四年里真正学到又能自如地从嘴里吐出来的,无非几句京骂。
恐慌之下,我只好到图书馆,找了一套经典学术来看看,希望将来单位问起的时候,自己有一技之长,可以回答:嘿,这就是我在大学里学到的,怎么样,应付得过去吧!
在图书馆里看了几天,想记住的东西又记不住,又有索然无味之感。厌倦之时,又想,罢了罢了,就算四年在这里白费工夫,骗得一份职业而已。自己本来就是不学无术之辈,混世之徒,世人要怎么看亦不是我所能左右的。如要将我看成饱学之士,那是他自己的走眼;如要将我当成沽名钓誉者,我也不以为耻。如果有人看穿,讽刺道:“你这样的人,只会丢你百年名校的脸。”我也无法,只好宣称我是学校里最次的一个。任何地方都有一些败坏门风的人,大可不必奇怪。
这么一想,我就把负担全甩掉,开始一心一意地喝酒了。
六月的天气,燥热。全国人民在等待香港回归的那一天。分别在即,中文系的男女生之间,出现前所未有的团结,夜晚,大伙聚在乐群餐厅前的草地上喝酒,倾诉衷肠。每天如此,日复一日。趁着临别的酒意,我也在草地上把不认识和没说过话的女同学都认识了一遍。男女生围坐一个圈子,唱歌,玩些小节目,我乘着醉意,把“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还是该勇敢留下来”唱了好多遍。唱到后半夜,保安就来赶人,说我们歌声难听,影响别人休息。我们没有尽兴,不走,吓唬道:“我们是毕业生,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信不信我们把学校砸了走人。”保安答应再给我们半个小时。
在这离愁别绪的时刻,好消息接踵而至。学校答应给四级分数在五十八分以上的朋友给予毕业证书,但不发四级证书。这是大好的结果。即便给我四级证书,我也会将它折成纸飞机,让它随风而去。我真替那些五十八分以下的兄弟们感到遗憾,反抗万恶的四级制度你们比我更狠,但革命总会有牺牲的。
我时而欢喜,时而惆怅,时而向往未来的生活,时而遗憾离别的处境。这生活,确实有深深的遗憾。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左堤到底分配到何处。知道它干吗呢?我不想知道,我想留个开放式的结尾,这是对遗憾的一种美学上的弥补,不知道读者朋友们是否同意我的看法?
散伙饭有很多种,大的如年级的、班级的,小的如宿舍的、联谊宿舍的,更小如情侣之间、哥们之间的散伙饭。吃散伙饭的时候,我们吃得特别高兴,有一种挥霍公款的感觉,但是吃完了,才发觉羊毛出在羊身上。
与421宿舍的散伙饭吃得相当动情。两个宿舍的关系,今非昔比,两对人儿相当甜蜜,一对相当别扭。但不管如何,木已成舟,大家还是豪爽地在离别前尽情倾诉。吃完了饭,照理去草地上搬了一箱酒继续喝。喝着喝着,大家都喝高了,梁档突然哭了起来,我们都知道他哭的原因,一时倒不知道如何劝阻,只能齐声道:“秦春芳,你劝劝他吧!”
“这么多人,为什么单叫我来劝。”秦春芳质问道。我又觉得她问得蛮有道理的。既然已分手,她就跟其他人都一样,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了。
梁档哭得更厉害了。草地上虽然这里一群人,那里一群人,星罗棋布,哭的也有笑的也有,但哭得像狼嚎一般惊天地的,则只有梁档。一些人眼光投往这里,搞得我们颇不自在。
我觉得阳痿最舒坦,便叫道:“阳痿,你劝劝。”
阳痿也觉得他是最佳的劝手,因为他最幸福,应该要给予最不幸福的人恩赐,便道:“梁档,你哭小声点儿,那么多人往这里瞧呢!”
“我凭什么哭小声点,我那么伤心凭什么哭小声点!”梁档驳斥道。
“都各奔东西了,还伤什么心呢,今儿大伙这么高兴,你要哭也哭得好听点呀。”我忍不住劝阻道。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哭能哭好听吗?又不是唱歌,你哭给我看看?”梁档又迁怒于我。酒意使他变成了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也有满腹心事,我也有酒精上脑,要哭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干嚎了几声,然后眼泪就出来了,进入了哭的状态,尽量哭得动情些。其实我本来也想哭的。
大师拍了拍手,道:“师师确实哭得好,有《春江花月夜》的韵味,梁档你该学习学习。”
梁档哭道:“他是没有伤心事,根本不懂真正的哭。”
“废话,你以为你那点破事是伤心事?我比你伤心一百倍!”
“有什么伤心事,你说呀,说出来比一比?”
“被朋友背离,被爱的人遗弃,难道你有什么事比我更惨?”我质问道。
“为赋新词强说愁!”梁档抹了把眼泪,讽刺我道。
“你说你自己,有什么好伤心?”
梁档突然转向秦春芳道:“我就想问你,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就不理我了?到现在还是个谜!我到底哪一点做错了,你说出个信服的理由,也好让我死心呀。”
梁档乘着醉意,握着秦春芳的手,像握住救命稻草,企图在最后时刻咸鱼翻身。秦春芳拼命挣脱,表情相当厌恶,挣脱之后,突然哭了起来,并且往外跑去,消失在夜幕中。
不可否认,酒精加上离别的特殊气氛,大伙儿都有点失控。
大伙儿心里责怪梁档,但谁也不说。触了梁档的牛脾气,只怕要吃酒瓶子。
赵颖道:“师师,你去找找她,可别让她做出傻事。”
“能干嘛,咱们这学校,没有跳楼圣地,也没有投湖景点,安全得很,能出什么事。”我回道。
“你还是去劝劝她吧,你没发现咱们学校电线杆挺多的吗?情绪一来,撞到电线杆上,也要半条命。”大师阴阳怪气道。
我拍拍梁档的后背,道:“哭得差不多了,就收,多哭伤身体。我帮你去问问她为什么不理你了,哦,别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是名言!”
我站起来,脚步有点虚,定了定神,走到拐角处,眼睛发虚,早已不见秦春芳。我用乐群餐厅的窗帘布擦了擦镜片,这下清晰一些了,径直到了四合院东北角。在昏暗的校园找一个逃跑的人,哪里找得着,便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一个人清静清静也好。
穿着凉鞋的两只脚出现在我面前,我抬头一看,秦春芳赫然就在眼前。想来她刚才在夹竹桃后面。
“你是来找我吗?”秦春芳问道。
“是呀,怕你想不开,去找地方寻短见了。找到了没有?”
“不,我刚才是在这里跟自己打赌。”
“打赌什么?”
“打赌你会不会过来找我。”
“谁赢了?”
“一个我赢了,另一个我输了。”
由于打赌赢了,秦春芳显然兴致颇高。她把我拉起来,在校园里闲逛。
“对了,你毕业后去哪里,我还不知道呢?”我问她。
“留京,当老师,我们这种基础学科能干嘛。听说你回老家?”
“是呀,走投无路,去一个杂志社当编辑。”
“这个工作不错,应该适合你。”
我们聊了一会儿工作事宜,觉得索然无味。
“咱们回他们那吧,要不他们以为咱俩一起寻短见了。”我道。
“那才好呀。”秦春芳道,“散伙饭都吃了,就本该散伙了嘛,难道你这么讨厌跟我独处。”
“一点都不讨厌,甚是喜欢,只不过觉得有点对不住梁档。”我道,“他确实很痛苦,因为他执着,而我特别了解一个男人得不到爱的痛苦,所以心有戚戚焉。”
“他痛苦,我就不痛苦吗?我被你拒绝多少次,你想像过一个女孩子饱尝那种滋味吗?当你在同情别人的时候,知不知道其实你自己最残忍!”秦春芳情绪上来,话中带着哭腔。
我吓了一跳,并且惊心动魄。我从未想过我给她带来的伤害,不禁蒙了。
秦春芳继续道:“难道我就没有一点地方值得你喜欢吗?你说呀,也不是没人追我,但为什么我在你眼里一文不值,今晚你一定要告诉我!”
“你真的想听?”
“是呀,得不到答案,我会一辈子没有自信,我也会恨死你的!”
多年以后,一个曾和我有点感情纠葛的女孩,风平浪静后有一次与我把酒话谈,气氛相当愉悦,她微笑着道:“李师江,其实你是我见过最残忍的人!”我吓了一跳,像一把刀子扎进内心深处。我心中自认为一向对她不错,来往都很自然,没想到哪处无意中的伤害,自己浑然不觉,却是给予对方致命一刀。那一刻,我也想起了秦春芳。
“如果时光倒转,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不会再拒绝你的。”我真诚对秦春芳道。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思想受到了什么毒害,我偏要去爱得不到的人。从今往后,不会再这么贱了。”
秦春芳眼泪出来了。她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我们在爬满常青藤的墙角下吻了起来,吻越来越深入,直到想把对方吃到心里去,直到想把遗弃的时光吻回来。吻到舌头麻了,我们就换个地儿,再吻。杨树下,铁丝网边,两个操场的甬道上,吻随着不同的地点变得新鲜。有了吻以后,我们就不用对话了。
真的很累了,我们不由自主走到东操场的中心,齐齐躺了下来,看了一会儿夜空,又开始趴着吻。这样可以克服地球重力带来的疲劳。
秦春芳突然把身体打开。
“真的要这样吗?”我迟疑了。
秦春芳抱着我,让我俯卧在她身上,对着我的耳朵道:“我已经决定了,是这样,这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夜晚。”
操场上散落稀疏的人儿,而操场的中心,确实是个少有人打扰的绝妙所在。我虽然疲惫,但激情涌上脑海,此刻我觉得秦春芳应当是我要珍惜的人儿。努力了一阵子,毫无收效,我喘着气儿道:“不行,我搞不动。”
秦春芳不说话,她用手帮助我。我很疲惫,又不得法,胡搅蛮缠一阵,没有什么快乐而言。期间走神的瞬间,突然想起左堤,内心闪过难以表达的情感。在秦春芳浓郁的身体芳香中,我叫了一声。随即闻到青草汁液般生鲜的精子的味道。
我翻身下来,更加疲惫地躺在草地上。想到闪电般的完成一个道德上的穿越,内心亦有惊心动魄的惶恐。
秦春芳不说话,只是抱着我,指甲掐得很深,几乎掐进我背部肉里。我也享受。我十分享受别人给我的痛。见我气儿渐渐平息,她眼睛潮湿,盯着我热切道:“来吧!”
“还来,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她恨恨拧了我一把,道:“什么结束,还没进去呢!”
我像个得了奥运金牌但因尿检通不过金牌又要被收回的运动员,急了,争辩道:“怎么可能,我都射出来了。肯定是你太激动,进去了你自己都不觉得。”
她把我的头扳过去,贴着耳朵羞道:“傻瓜,进去什么呀,我还是处女呢。”
我一下子蒙了。
“你是说,我瞎忙了这么久?”
“你说呢?”
“不可能,我跟其他女孩子都是这么干的。”为了尊严,我手忙脚乱地扯淡。
“你这个坏蛋……不管你跟其他女孩子怎么地,现在我还是完好无损。”
我的冲动已经完全消退,好奇心倒如潮起。
“这么说,你去梁档家,没有和梁档那个?”
“不,他就是想和我那个,我才从他家逃走,决定分手的。”
“天哪,他的包皮……既然恋爱了,为什么不?”
“恋爱是一回事,这个是一回事。”秦春芳道,“他太莽撞了,我受不了。”
“如果你不是打从心里喜欢他,总是能找到受不了的缺点。可既然那样,为什么还要和他恋爱?”
“也许一方面是想刺激你,看你的反应,看能否让你吃点醋。”秦春芳回味道,“另一方面呢,那段时间也许言情小说看多了,就想恋爱一下试试什么味道。”
现在我更了解秦春芳了,也更了解她的痛心了。我一边稍息,一边回想与秦春芳交往的前因后果,不知道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把我们拽到这步田地。
潮气把她的眼睛洗得透亮,秦春芳眨着眼睛,道:“我想把第一次留给你,真的。”
我有点晕,甚至有点怕。无言。
情爱使得秦春芳变得热切,追问道:“喜欢吗?”
我摇了摇头,道:“恐怕受之不起,也无心笑纳。”
“为什么?”
“于我而言,贞操是无用的东西,徒增做爱难度而已。你将它视为圣物,我感谢你的美意,却无意消受。”
射精之后,羞耻感上升,我想起处女膜的意义涉及甚多,而且在秦春芳眼里,可能承载更重的东西。我们即将各奔东西,我又如何能把这个包袱背在身上呢!而且,从直觉上来说,我现在不想做爱,更何况干一个处女这么有难度。
秦春芳怔了一下,突然咬住我的肩膀道:“混蛋,你怎么能这样,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刻很久了,甚至以为这一刻无缘来到……呜,你没良心!”
我紧抱着她,让她更深入地咬我,咬到我龇牙咧嘴但不叫出声来。这是我此刻唯一能做到的。
“你是不是故意当我的克星,凡是我想的,你都拒绝?”
“其实,我是个很有道德感的人。”我想了想,一字一句道。
秦春芳停止了咬噬,极端不信地反驳道:“哼,你不是一向以反道德自居吗?”
“反道德的人,许是比遵守道德的人更理解道德。”我认真道,“他反的,只是道德的不合理部分。”
“我不管,反正在我看来,你只是以各种理由来折磨我罢了。”
多年以后,我想起那天晚上,还是不清楚我所做的孰对孰错。也许答案因人而异。若是秦春芳日后的爱人,是个对贞操有讲究的人,就算我做了好事,留了阴德,使得他们的爱情多了一份完美。倘若她的爱人如我一样,毫无贞操观念,甚至认为干处女是一件费劲的事儿,对不起,我为我没有助人为乐感到歉意。当然,她爱人的感觉其实无足轻重,更重要的是秦春芳的感觉。一想到她的感觉,我深感不安。毕业后一年多,有一次我鬼使神差看到秦春芳的电话,打了过去,我们像两个普通老友一样谈了些家长里短,话题渐渐深入,动情之处,我突然对秦春芳说了句:“对不起。”秦春芳道:“哪里对不起了?”我说:“那天晚上没干你,我一直十分愧疚,像有一份罪孽埋藏在心。”秦春芳嘤的一声,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我听了良久,轻轻把电话挂了。
那天夜里,秦春芳狠狠折磨我的身体,把我掐得一块青一块紫。有一度疯狂的时候,她折腾我老二,想让它起来工作。但不知为什么,始终不再硬起过。
多年以后,我想,可能是被“我想把第一次留给你”这句话给吓的。
那个夜晚的主题是拥抱。我把她身体中能够拥抱的部位全部拥抱过,甚至拥抱到心里。以我的心里标准,这是最合适的身体行为。等到露水都把衣服打湿了,我们累得再也干不了任何事了,才怏怏而回。我用最后的一丝力气从管道上爬上来,从宿舍里取了脸盆,到水房接两桶水从头浇了下去,光着身子走回宿舍。
黑暗中,梁档突然冒出一声轻问:“整个晚上你都和秦春芳在一起吗?”我蒙了一下,脑袋机械地点了点,不知道梁档有没有看见。梁档像死了一样没有再出声。我在黑暗中站了片刻,把自己轻轻放在床上,只觉得身子空虚如风筝,一阵风就可以吹走。
57
对李向阳而言,还没来得及享受评上副教授的喜悦,麻烦随之而来。
系里收到一封揭发信,说李向阳登在某学术刊物的论文,有大段抄袭了东北某老教授的十多年前的论文。某教授的论文写了十来年,无人问津,突然发现被抄袭,无比激动。激动之后,觉得自己的观念还是有价值的独一份的东西,于是来信讨个说法。这下把黄主任惹毛了,堂堂一个名牌大学的教授,居然去抄一个退休教授的论文,丢脸丢大了。
当然,以李向阳的倨傲,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问题出在大师身上。原来,大师帮李向阳搜集材料,抄到老教授无人问津的部分,自以为无人可知,便不注出处,当成自己的原创观点。这下给李向阳招来麻烦了。
这是我们在大学生活里听到的最后一段逸事,并且没有结局。当然,关于论文的纠纷,每个地方都有,每个时间都有,就跟宿舍里偷饭票事件一样,我们并不为奇。
回想起大学生活,我总是不禁假设,如果时光倒流,把从前的日子再过一遍,我将不再犯从前的错误,不再失去从前的机会。那会如上帝一样,自以为掌握了人生的要诀。实际上,如果有一台时光机器,重新来过,未必会如愿。因为性格如此,决定你的行动如此,很有可能还是重复从前的老路。信不信?
退一步说,即便你已经掌握生活的要诀,像老猎手一样,不再犯从前的错误,任何东西都能得心应手地对付,任何想要的唾手可得,这样的生活又能如何?给人生平添无趣而已。没有煎熬、痛苦、遗憾的人生,不可想像。
所以,假设归假设,生活还是摸着石头一步步过河。这原汁原味的玩意儿终归是我们内心所需的营养。
最后一夜,我终于在聚会的草坪上见到左堤。之前她极少露面,不参加群体活动,在我的揣测中,她在何处不言自明。
我更加肆无忌惮地喝酒。那个曾经溃疡过的破胃已经不堪重负,昨晚曾隐隐作痛。我当左堤就跟普通同学一样,就当从来没爱过她,甚至,当她像空气一样。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刻,留下什么牵肠挂肚的话语,然后用余生来挂念。
大伙围坐一圈,做击鼓传花的游戏,被选中的人或学狗叫,或学骆驼叫,或唱歌,或表演放屁,大师还学龙吟,叫声颇恐怖。我唱了郑钧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喝掉两瓶啤酒之后,自觉得神智进入兴奋状态。同学们或者倾谈,或搂抱,以示离别。我看见春哥对着左堤高谈阔论,貌似招摇撞骗,终于忍不住,激起一股勇气,上前拥住左堤的肩膀,道:“走,聊聊去。”
左堤被我带着,离开草地。到了水泥路上,我踩在一个酒瓶子上,车轱辘一转,跌了一跤。左堤把我扶了起来,道:“喝这么醉?”
我回道:“没醉,喝高一点,才有勇气跟你说话。”
左堤扶着我,我们默默无语,走到拉面馆。左堤建议到门外的座位上坐一下,醒醒酒。我也同意,两人对坐着,幽暗的灯光中,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
良久,左堤终于轻声道:“终于如你所愿,可以离开大学了。”
“为何说如我所愿,每个人不都一样?”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说学校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似乎社会才是你的舞台。”
我摇了摇头,道:“说归说,不适应竞争学校的竞争,可以躲到社会上;如果社会上将来混得一塌糊涂,更不知可以躲到哪里。”
“我一向觉得你对进入社会很有自信。”
“是吗,也许这是你最深的错觉。越恐慌,就表现得越自信。”
“你这么矛盾。”
“恐怕世上没有比我更矛盾的人了。最矛盾的地方还不在于此,在于对你……”
又是沉默。虽然每日里脑子总是有她,但实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交流了,现在她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对她说的每句话既期待,又恐惧。
我们已经近乎一个学期没有说话了,状态相当诡异。
“你对我似乎有话要说。”左堤迟疑道。
“想说,说又无用,不知该不该说。”
“想说就说,这是最后的夜晚。”
“大学四年,我自觉过得如行尸走肉,只因为留下个遗憾:未能征服你的心。无数次,在梦里,我都梦见得到你了,何等兴奋,甚至有些梦我都知道是梦,不愿醒来。醒来之后,空虚加上自卑,更不知如何才能被你青睐。我曾想,如我这般不起眼的人,只有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才能入你慧眼,我找呀找,可是在平淡无奇的校园,除了跳楼,我能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呢?这也是我百般诋毁大学的原因之一。你在我心中,高洁如女神,每一次与你交流,我都要鼓起天大的勇气,以克服随时遭遇拒绝带来的崩溃。在与你有限的交流中,我高谈阔论的时候,亦是内心惶惶不安的时刻,而与你每一次的交流,其喜悦都能持续数个夜晚。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能得到你,我愿失去一切前程……”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溢出。我压抑了多年的语言,在最后的夜晚喷薄而出,竟然如此清晰,简直不像我说的。左堤的眼圈也红了。
我们面对面,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的欲望越强烈,自卑也越强大。你跟每一个男生的一笑一颦,都能激起我心弦苦涩的回响。无数次我说服自己,你的眼里根本没有我,此生与你无缘,但无数次又有奢望如野草疯长。我不知如何克服这种窘境,也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情场中人……”
我与左堤的手指紧紧缠绕交错。我停止了说话,把左堤的头搂过来,长吻。左堤稍作挣扎,但没有拒绝。
周围静悄悄的,甚至我觉得虫子也停止了嘶鸣。好像这个世界为我的吻停止了工作。
时间也停止了。只有我的舌头在疯狂地工作,似乎想把以前落下的功课全补回来。
在我转头的瞬间,突然发现离我们头部不到一尺远的窗玻璃上,贴着一张苍白的脸。我惊叫着跳了起来。那张脸随即隐去,躲到窗下去了。
原来是拉面馆的伙计在痴痴地偷窥。
场面受到破坏,心情也被破坏。我们俩都从梦境中惊醒,一切正常的礼仪羞涩又重回身边,顿觉索然无味。我们转移地点。走到四合院宿舍,有一家一楼的窗户正亮着橘红的灯光,里面放着小夜曲。这个老师的兴致可真跟我们合拍。
我们依偎在墙角的草皮上,不说话。过了许久,梦境的感觉才徐徐降临。
左堤拍了拍我的脸颊,道:“继续说。”
我顿了顿思路,继续诉说道:“特别是得知你和李向阳的关系后,我内心全盘崩溃。虽然此后说服自己,退后一步,和你做最好的朋友,但我对你的情感根本不是朋友之间的情感,又如何变通呢?整整大四一年,我害怕与你交流,是因为害怕失落带来锥心之痛,但内心无时无刻不念着你。就连今夜,我都想不去惹这种苦心之恋,不破坏你的情感,但情非得已……”
我再一次把嘴唇印在左堤的嘴唇上。窗户里透出的音乐悱恻空灵。草丛里的昆虫时叫时停。夏天的晚风带来万分惬意。
我的脑子里响起了推土机一样巨大的轰鸣。我像一部推土机一样,继续深入,把左堤的裙子撩起来。左堤有所阻挡,那种阻挡只是出于一种害羞,并非理智上的阻挡。就在我即将进入的一瞬间,我有点蒙了,因为这一切比我想像中的容易,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我凑在左堤的耳边,咬牙问道:“你是不是可怜我才……”
左堤叫了声:“混蛋!”
我确信是她的声音,我不争气的泪水再次涌出来,并且全身的疯狂进入。还是很艰难,客观地说,我有了一些经验。在左堤一声裂帛的惊叫声中,我们终于融为一体。
“进去了吗?”我紧张道。
她噙着泪水,点了点头。
“确信?”
“嗯……很疼。”
窗户里的主人惊觉,走到窗边看了看,由于隔着铁条,他看不到我们,只是把窗帘拉上。我们融为一体,紧紧地躲在窗下,大气也不敢喘。
血,我能感受到她的血在我皮肤上爬,在大腿内侧蜿蜒而下,与汗水紧紧交融。一辈子忘不了那种感觉。
完后,左堤垂着泪水,倒在我怀里。我在一阵近于虚脱的疲惫之后,疑惑几乎同时涌上我的脑门。
“这是……你第一次?”我问道。
左堤点了点头。
太可怕了,我怎么尽遇到这种事。在我印象中,左堤已然属于别人。
“难道你和李向阳……”
“混蛋!”左堤止住我。
只好沉默。许久,我叹道:“我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你本来就不了解,只是自以为了解!”
“愿闻其详。”
左堤流着泪,似乎在忍住某种情绪。定了定神,她缓缓道:“其实我并非如你想像,对你毫无感觉,对你的付出也非置若罔闻。只是我在受过一次伤后,不敢轻易进入情感的世界。我是个慢热型的人,特别是对于情感的反应,总是慢一个节拍。你的乐山之行,我知道你是为我而去的,已经触动了我,只是很久以后,我才察觉,也觉得有一个男生为我如此肆无忌惮地逃课,我应当珍惜。但是,你还是太幼稚,你总是要我答应什么,就像菜市场上买菜一样,一定要成交,这让我不舒服。我想像的爱情,应该是润物细无声的,不需要一锤定音的承诺,但你无法做到这般耐心。即便如此,你每次举动都能触动我的心扉……”
我忍不住了,如果这属于潜台词的话,后面的内容让我急不可待,质问道:“所以,你就去爱比我更成熟的李向阳?这是你不接受我的理由么?我不信!”
“你看,你就是这么急性子。”左堤缓缓道,“现在是我的叙述时间,请不要打断,如果今晚不说出来,恐怕一辈子你也听不到,你所认识的我不过是一个你想当然的我。关于和李老师的事,是最说不清楚的,似有,又似无。李老师是我们系里诸多女生的偶像,觉得他成熟、帅气,人又和蔼可亲,自然我对他有好感……”
“哼,女生总是这么幼稚,谁帅就爱谁,不如去爱一副象棋算了,那里面还两个帅呢!”提及此人,我醋意滚滚而来。
“能不能别打断我?”
“我不是打断,我只是在评论。”
“那你评论完了我再说。”
“好吧,总之谁长得帅谁就跟我有仇,这辈子我看谁帅就灭谁。告诉你,此生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靠帅吃饭的男人,就像李向阳,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他长得帅并且自认为很帅而且你们女生居然也觉得他也很帅,还让不让不帅的人活呀……啊,如果有可能,我会把帅这个字从字典里去掉……好了,我发泄完了,你继续。”我喘着粗气,把话题让给左堤。
“在我出事后,他劝慰我的那一段时间,我们之间确实有一定的好感,并且觉得彼此需要对方……终归世俗压力还是让我们彼此周全考虑,我们都没有再往深入发展,只不过亦师亦友,在互相关照上比其他同学要深入些。终归到底,我们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切都是你臆想的。”
我几乎要疯了,道:“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半夜三更,在女生楼门口,隔着铁门,难道你忘了?”
“我当然没有忘记。你在楼下喊叫我的名字,我又羞愧又感动,本来想到楼下劝你以后做事成熟些,不要莽撞行事,感情这种事经不起这样胡搅蛮缠。但是刚一见面,你就告诉我你不爱我了。我非常气恼,当时我跟李向阳有若即若离的好感,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被你激怒了,就说出李向阳的名字,事后我也深感后悔,因为后来根本就没这回事。”
“天哪,你那是气话?!根本不是……”
我抓狂了,想插话,但被左堤止住,她缓缓道:“我知道,很多事你想辩驳,不过事情已过去了,你怎么争执都没用了,不如让我细细说完。后来,你给我写信,每次看你信的时候,我心里咚咚跳,有一种幸福感。因为一到信中,你就变成一个成熟的、心思缜密、情感细腻的人了,这可与你的外在表现迥然不同。特别是去年暑假,我母亲因病症突发去世,我失魂落魄,在家收到你的来信,跟我说你生活的细枝末节,我读信的时候哭了,觉得好温暖,世间还有一个爱着我的推心置腹的朋友,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虽然也不可预知未来,但终归是我情感的一个码头。那一刻我甚至想,如果你再向我求爱,我会打消一切顾虑,马上答应。我回校后,期待你又会约我出去,跟我聊那些天马行空的东西,但是,你再也没有理我,我甚至怀疑哪个地方得罪你了,或是以前对你不好遭到你的报复了,其实,那时候我多想得到人的安慰……”
“啊——”我抱着左堤,失声痛哭,并且拍打着她的后背道,“老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左堤缓慢地流着泪,继续道:“你知道,我是个沉闷的人,反应迟钝的人,也是自我怀疑的人,难道我能跑去对你说,来追求我吧,我会答应的。我做不到!
“直到填报志愿的前夕,我还在犹豫。我确实不知道要去哪里,我爸爸要我回乐山去,在当地当老师,可以与之相伴,我自己其实不太愿意,回去更觉得孤单。我曾想,如果有一个人爱我,又能保护我,我宁愿跟他去海角天涯。这是我以前不敢想的,因为母亲在世,我指定要听她的,现在我可以听自己的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带我走。”
深深的后悔像针刺我心上。是什么让我在漫长的一学年里,没有抓住爱的机会?我顺着敏感的神经搜寻:啊,是自卑,深深的自卑不敢让我向爱迈出一小步。
几种巨大的情绪交杂,把我击倒,我抱着左堤躺在草地上,浑身发抖,亦觉几乎神志迷糊,昏睡过去。左堤亦精疲力竭,仿佛把全身的泪都挥发出来。
此后,每逢夏夜,草地,午夜的虫鸣,我就会想起左堤缓缓的、但对我而言惊心动魄的诉说。震惊如开山之石轰轰作响。
以后在人生中,我错失了诸多机会。但没有一个的震撼能与之相比。
所以,可以理解我的昏睡是被砸昏的。
醒来之后,左堤依然在我身边,我紧紧抱住,道:“不要离开我!”
左堤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痛心消散之后,一种兴奋也随之涌来,让我涨起精神。我说:“今晚最大的收获,是得知你还爱我,这无疑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
“这幸福是焰火,稍纵即逝。”
“不,我要延续幸福。等我,好吗?”
“天各一方,谈何容易。”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你在福州工作,怎么回来?不要再说虚妄的话,只会令我徒增伤心。”
“在哪里工作无所谓,我不会被工作束缚死的,相信我,我只不过想到社会上找一个支点,然后把地球撬起来。”
左堤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幼稚还是你的成熟,你总是这样随口说话,让我不知道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这回相信我,我不会再放弃这份感情了,即便丢了工作,我也会回来找你的。”
“我们毕业了,好不容易找份工作,怎能轻言放弃?放弃了又能怎样?想想,我们的感情连些许误会都经不起,更别提世事的摧残。”
“相信我,不要太久,你等我一年好吗?一年内不要交男朋友。在学校里,我无能为力,不能做令你刮目相看的事,到社会上,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带你到更好的地方!”
我紧紧抓住左堤的手。左堤被我的眼神感染,问道:“你真的这么想?”
“是的,我从来不认为读个大学,就是为了谋份职业,把自己拴在一个地方。我总是把未来的自己想像成一个医生,把中国这个庞大的身躯放在手术台上。这是理想,我不会放弃的。就像你,我也不会放弃的。”
左堤点了点头,道:“我觉得玄,但我相信你!”
左堤从身上掏出一张小照片,道:“你说要画我,我一直准备这张照片送给你,但一直没有机会。今天我预感,可能有机会送给你。”
幸福溢满了我的全身,我们再次在草地上水乳交融。我本来想就这样依偎到天亮,但到了两点多的时候,左堤顾虑到明天要坐火车回家,坚决要回去。
“你几点的火车?”我问。
“下午三点,你呢?”
“我上午十点。”
“那你八点多就要出发,该走了。”
“你明天送我,好吗?”
“好,八点半到女生楼门口见。”
我回到宿舍,睁着眼睛躺到八点起来(很困,但兴奋,睡不着)。起来稍微收拾了行李,准备出门,大师叫道:“师师,你裤裆上怎么有血迹,是不是自宫了?”我慌忙换了一件裤子,跟宿舍的人挥手兹去。到达女生楼门口,并没有左堤的痕迹。我放下行李,跑上女生楼(处于放假的特殊时期,允许男生上去搬行李),但宿舍里左堤的行李在,但并无左堤的影子。我找到一个女生问询,女生也不知去向。
我心里咯噔一声凉了,又不知道哪根筋出错了。这多灾多难的情感,犹如一个病号一般脆弱。时间紧迫,我呆了几分钟后,失魂落魄奔向火车站。
在进站台的前夕,我用公用电话给凯子挂了一个。
“嘿,我在火车站,我要走了。”
“靠,怎么也不跟我吃个饭道别一下?”
“感情的事都在心里,别那么追求仪式。我现在跟你电话道别,已经算不错了。”
“好吧,好自为之。混不好回来找我。”
“不可能,但我会去找左堤,我答应过她。”
“你又吹牛了吧?”
“不,你爱信不信,我跟她的关系今非昔比。对了,我还知道你为什么跟她好的时候去找别的女孩。”
“为什么?”
“因为她不跟你上床。”
“你?”
“我还知道她为什么不跟你上床。因为你没有进入她的内心,她没看清楚你是否真的爱她,所以不敢把身体交给你,但是你又绷不住偷腥去了。”
“她告诉你的?”
“没有,她从来不跟我提起你的事,是我自己推理出来的。这说明,你那套生存哲学,并非什么都通吃,相信我说的话吗?”
“颇有道理,我也在反省之中。只不过你和左堤怎么啦?”
“这是个人隐私,自己去猜想。如果有时候你觉得我说的话也是真理的话,欢迎来向我求教,我的单位电话你是知道的。”
在凯子的发愣中,我把电话挂了。
站台上,哭哭啼啼的学生抱成一团,特别是女生,有的软成一摊。与其说是毕业离别,其实更像上战场。火车开动的瞬间,挥舞的手与泪水齐飞。在这种气氛下,我虽然孤家寡人,也不禁沉浸在伤感之中。
我在火车上又反复思想,左堤怎么会失约?莫非不相信我的许诺?莫非后悔将第一次献身于我?莫非……种种的疑问爬满了我多疑的心。
摩挲左堤的照片,无意中发现照片的背面有两行纤秀的字:爱就是爱,未必是缘。
又一阵锥心之痛涌了上来,我敏感的心觉察到,左堤在最后一个学期充满期待和彷徨,还有无尽的失望……天哪,最后一刻,她还在怀疑人生,这是我的错还是造化的错?
突然间又想,种种的多疑揣测,已经耽误了我的爱情,怎能让它再来祸害?吃一堑长一智,我只相信这份爱,信守我的承诺,阴差阳错又奈我何?想到此处,颇为定神,便伏在桌上,两天两夜的疲劳袭击而来,拖着我见周公去了。
四十二个小时后,到达福州。香港已在昨夜收回。
火车像个孕妇,小心地缓缓停靠站台,接着从肚子里掏出一堆又一堆的人儿。形销骨立的我,连同行李被掏了出来,我到站台另一侧,开始呕吐,方便面、榨菜,然后是酸水,直到胃里空空如也。呕吐完毕,定了定神,方觉自己已经脚踏实地。而几天来在酒中度过的日子,恍然梦境。我掏出左堤的相片:一张把周围背景剪掉的全身照,左堤微笑着,有些羞涩,又似乎在等待一个男人的庇护,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所有的记忆如此清晰:突然收缩的腰身,雨中被打湿的隔着衣裳的肌肤,让我荷尔蒙迅速分泌的气场,她沉静的微笑散发母性,而哭着撒娇的样子(在凯子怀中)又宛如少女……此照为证,相信一切皆实,对她许过的诺言历历在目。我舒了一口气,跺了跺坚实的水泥路面,心中不由响起这般的旋律:
此生我必须努力
只因吹过牛逼
对着心爱的人儿
吹过的牛逼
……
写于北京——宁德——石后
写毕于2010-4-6
改毕于八都2010-6-28
责任编辑 石一枫
李师江 男,1974年生于福建宁德,1997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著有《福寿春》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