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守望者
2010-08-18高宏民
高宏民
收罢了秋,大地一下子就平展了,辽阔了,真的就是天圆地方了。远远近近的,总有些雾霭,它们缠绕,升腾,婀娜多姿,它们把人笼罩起来,人在里边穿行,静立,说话。这就是仙境了。但是,农人们可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仙境只会在天上,而地上是没有的,地上只有厚实的土地和一季一季的劳作。那些雾霭是什么?那是大地打出的鼾声,鼾声告诉人们,大地已经缓过劲了,同时也寂寞了起来,赶紧把种子撒向土地的怀抱吧,她要再做母亲了。于是,就又忙碌了起来,人和地搅在了一起,含糊了起来,让你分不清人和地、地和人了。
这是往年的情况了,今年有些不同的是,别的地块都收拾得干净了,只等着把种子撒下去,过几天就长出绿芽来。村北的那一块地却还是老样子,秸杆或站或倒,枝枝杈杈。多少天过去了,见不到什么人到这里来,这里沉静无声,这里的雾霭也特别地浓重。
四叔到这里来过,四叔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挪动着步子,一晃一晃地走着,好像是闲来没事,随便溜达,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他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随便走走哩。”他也是这样回答人家的。可是,好多次都是这样,走着走着,他就走到北坡地里来了。这里有他二亩三分地,哦,现在已经不能这样说了,要说的话,也只能是这块地几天前还是他的,当他把地里的秋庄稼拉出去后,这里就不再是他的了,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块地都给移民了。
他来到这里后,就绕着圈儿慢慢地转悠,不知道转了多长时间,就又来到了自己曾经的地里,一步步地走到地里边来。到了地里,他就来来回回地走,步子不紧不慢,嘴巴紧闭着,神情有些凝重,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在一次次地丈量土地。担心一次不准确,他就丈量多次。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停止了脚步,四下里看着,一屁股坐下来,取出烟,静静地吸着,烟灰扑嗒扑嗒地落在地上。
四叔的地里没有留下一根秋庄稼,这里种的是玉米。不久前,四叔和四婶来到这里,把玉米掰下,秸杆割掉,运回了家。活一直干得很欢畅,四叔和四婶虽然年纪都不小了,可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都怪那王八羔子山虎,他从地边路过,就站下来,说:“四叔,把地拾掇得这么干净,是不给移民们留一点见面礼吗?”四叔当下就失去了锐气,两条腿软软地直打颤。他说不出一句话,动作显得越来越慢了。四婶就瞪他,骂他磨蹭。他还是老样子。当最后一根玉米杆装上车,二亩三分地里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时,他的心就彻底沉了下去,如同这地一样空落落的了。这多么像是搬家呀,搬出了家,这里就成人家的了,再也回不来了。而他不走,这里就还是他的,多呆一会儿是一会儿。他对四婶说:“你先回去吧,我吸口烟。”四婶看了看车厢,说:“你一个人行?”“行,你走吧。”四婶就一个人走了。
地有多少年了?村子有多少年,地就有多少年,一辈辈地走过来,有多少人在地里劳作过,地里又有多少先人的骨殖呢。自己也是一辈子了,对这里哪一点不熟悉呢,自己细细地抟过它们,使它们平整如镜,如粉如沙。这里的每一处都有着自己的体温,自己的汗水,自己的气味。
说走就走了,说没有就没有了。
却也没什么怨言,说起来移民也不容易,支援国家工程建设,他们把家乡贡献了出来。他们虽然住在山区,条件不如这里,可是故土难离,不是万不得已,他们也是不愿离家的。这一点,四叔懂。移民的代表四叔见过,四叔等人上前说过话,往后就是邻居了,乡亲了。于是,几次见面之后,就都熟识了,成了朋友,相互还留了电话。
在和移民的接触中,有一句话老是在四叔嗓子眼打转,可是他始终没有把它说出来,他不愿意说,也知道人家未必愿意听,但是他在为他们祝福,他想他们一定会感到幸福的,只是时间还没到罢了。
移民们明年麦收后就搬过来了。在此之前,则要把移民点建起来,包括调整好属于他们的耕地。北坡的这块地就划给了移民,今年的秋收结束以后,地就收走了,四叔等人的庄稼也就是最后的一季了。
夜幕降了下来,雾霭隐进夜幕。夜幕便愈发地厚重。四叔仍坐在地里,久久地一动不动,好像是天地间的一块顽石。深秋了,田野里的风也越来越尖利,可他一点都不感觉冷,相反,他感觉地下在隐隐地涌动着,甚至在沸腾着、蒸腾着,一阵阵温热的地气冲出地层,温暖着他,使他感到自己是坐在厚厚的棉被上,而地下正烧着滚热的炕。
四叔的眼泪流了出来,他知道这是地在爱护他,怕他受凉。什么都是有感情的,更何况是耕种了一辈子的地呢。同时,这也是地在和他说话,地说话没有声音,但是底气很足,谁也比不上。地说的话四叔听得一清二楚,地说:“老伙计,你来看我,我感激哩,也只有你知道我的心事哩。你常来呀,咱两个聊聊,心里也就踏实。”四叔听了这话,眼睛就更湿润了,却说:“叫我说,你也是命贱哩,这一季不让种庄稼,你正好可以歇歇嘛。歇歇不好吗?多少年了,说起来你比我还大得多呢,每年你都长庄稼,还嫌不够呀!”说了这话,又说,“你是不是担心要换人了,新的主人你不熟悉?这你就放心吧,新主人也是咱农民哩,也是会侍弄庄稼的,没准比我还侍弄得好呢。我和他们说过话,了解他们。对了,你不也见过他们吗?还有啥不放心的?”说完这话,就感觉屁股下面一浪一浪地起伏着,四叔知道,这是地在点头了。
夜色更浓的时候,四叔站起来,捂了捂屁股上的土,说:“我该回去了,老婆子又要骂我了,这娘们儿,气人哩。”
四叔刚从地里走出来,忽然背后一阵哗哗的响声。他还没有转过头,腿脚就有两个黑黢黢的东西一蹿而过。四叔明白那一定是兔子了,不由叹了口气,低着头,一路回了家。
到了家里,四婶果然骂了他。四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冷清得很,可以看出,她已经坐好久了。锅里的饭也许凉了,也许中间加了几次热。四叔不声不响地走进厨房,要亲自盛饭,给四婶端过去,以此或可免却一场奚落。痒处有蚤,怕处有鬼,四婶果然将碗一推,说:“你在北坡不是已经吃过了吗?干脆睡在那里呀。”
四叔说:“不是没啥事嘛,我随便转转。”
“有你那样转的吗?那里有你的魂呀!我就奇怪了,以前没见你去那么勤,这会儿,地成人家的了,你倒没有遍数地去。你去有啥用?还能收回来吗?要是能收回来,我和你一起去,白天黑夜都去。”四婶说了这话,又说:“亏着给的是移民,还是咱中国人,这要是给了外国人,你又会怎么样呢!”
“你不知道,我是心疼哩,白白地荒着,多可惜。”
“可惜的又不是咱一家,人家都跟你一样了吗?你跑来跑去的,就不怕人家笑话?”
四叔生气了,腰板刷地一下就直了,说:“一只穿烂的袜子还有感情呢!家里一块破瓦还舍不得随便扔掉呢!那地有多少年了,养活了多少人!村里哪个人没吃过那上面的粮食!”
“那你找上面说理去呀,把地还要回来!”
“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意思是……你这是专门要跟我抬杠吗?”四叔说不出话来,倒急得脸红脖涨,狠狠地跺了脚,端着饭碗到一边蹲下来,半天却没有吃下去一口去。
夜里,四叔坐在床头吸烟,一根接着一根,地上就爬满了蚂蚱头,气得四婶夹了被子到当间里去睡,走的时候却说:“家里有你吃有你喝的,你那么在乎那块地干啥?没有它,你就要饿死了?就要活不下去了?”
“我说过,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是啥意思?”
“地荒着可惜哩,地和人一样,都想找点事干,你让它啥都不干,就会憋死的。我侍弄了一辈子地,对地了解啊!地还会报复人呢,它会长出厚厚的草,会板结,会改变性能,好地变成坏地。”
“谁说让地闲着了?移民不是马上就要来了。我看你就是瞎琢磨,咸吃萝卜淡操心。”
“移民明年才来,这中间隔着一季呢。”
四婶睁着眼看了一会儿四叔,说:“一季怎么了?说过去就过去了,落下这一季,让地也歇歇。”
“这不是办法。多好的一块地呀,种啥长啥,啥庄稼都不亏。你让它歇着,又有多大的损失?况且,这也是对地的不尊重哩!”
四婶好半天没有说话,最后却还是没好气地说:“那你就使劲去想吧,想出好招来!”一转身,几步就走不见了。
第二天一大早,四婶正睡着,忽听门咣当一声响,接着是匆匆的脚步声,瞬间院子里就又静了下来。四婶急忙起了床,到外面去看,尢其是看了去北坡的路,然而一个人影都没有。四婶不由着急起来,这么大早,他能到哪去呢?这几天,他怎么越来越反常了,可不要是得了啥病的。四婶心里疑惑着,慢慢地回到院子里,开始做这做那了,却总是丢三落四的。
四叔是来到了村长家。村长也老早地起了床,正在院子里慢步跑。村长自从前年查出了高血压,轻微的脑梗塞,医生让他戒烟限酒,注意锻炼身体,村长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在院子里跑一跑,直跑到身上出了汗。四叔到的时候,村长刚开始运动,村长不愿破坏自己的好事,就给四叔点了点头,继续跑了下去。村长跑着跑着,心情也高涨起来,最后一圈结束的时候,径直跑到四叔面前,啪地一个立正,说:“四哥,大清早来访,不知有何贵干啊?”
四叔不愿绕弯子,直截了当地开了口:“我来就是想问一下,北坡地这会儿真的就是移民的了,任何人都不准种了?”
“那当然,人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给移民打了保票的。”
“可移民明年才来,地就要闲一季吗?”
“闲也没办法呀,现在承包权转给移民了,移民现在就是那里的主人了。”
“你看这样行不行,地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给移民商量一下,这一季庄稼咱还种,见的粮食咱不全拿,也有移民的一份。”
村长眼睛直了直,沉吟着说:“这怎么会行呢?这是要触高压线的,弄不好,我们可都要坐班房。”
“你说过这会儿移民是主人了,只要他们同意不就行了吗?”
“原则是这样,可未必行得通。你知道这个问题挺敏感的,谁也不敢乱开玩笑啊。”
“你不打电话我打,我一个农民不怕啥。移民我见过,和他们也熟悉。”
村长在院子里走了起来,沿的基本上是刚才跑步的路线,走了两圈之后,又在刚才的位置上停下来,看着四叔说:“四哥,我建议你还是不打那电话的好,即使移民同意了,乡里未必会同意;乡里同意了,县里未必会同意;县里同意了,市里未必同意。我刚才说过,这个问题是个敏感问题,弄不好会因小失大,出乱子的。现在,哪一个领导也不会轻易表态的。”说了这话,村长又说:“四哥,你要那地干啥,缺吃少喝吗?就是再种一季庄稼,又能见多少东西。你的日子并不是过得不如人,你这是何必呢?你就是出去打零工,每月也能挣好几百的。”
“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觉得太可惜了。咱一个庄稼人,种地种惯了,看见地闲着就心慌哩。”
村长笑了笑,说:“可惜的事情太多了,还有比这更可惜的呢!你都要去管,管得过来吗!四哥,啥也别想了,回家歇着吧,和四嫂说说话,实在没说的了,就到茶馆坐坐,那里人多,热闹。”
四叔从村长这里讨不到什么,就神情怏怏地回了家。他哪也不愿去,却也坐不住,就把一些家具、农具拿出来,一件件地查看,凡是松动的地方就给上紧,不结实的地方就拆下来换了新的,而有的根本不需要做手术,但也在这天做了改变。于是,一个上午,院子里就叮叮当当地响着,没有停歇的时候。
因为这一天没活干,中午饭就吃得晚一些。刚吃过午饭,正要坐下来吸一根烟,忽见门前有人匆匆走过,走了一个又一个,好像永不断绝似的。四叔就动了身,走出院子拦了一个问详情。“快去看看吧,北坡地里几辆大拖拉机,正在犁地呢。气势可大了。”那人说。
“不会吧?难道是移民来了吗?”
“不是移民,可比移民厉害多了,乡里的大老板李石信。”
李石信四叔是知道的,乡里最大的面粉厂就是他开的。四叔就又问:“李石信怎么来犁地了,他不知道地是移民的了,谁也不能动的。”
“我也不知道的,现在不正要去看究竟么。”
四叔迟疑了一下,就也跟着那人往北坡地里跑。老远,果然看见几辆高大的拖拉机停在地头,它们的旁边,则站着不少人。四叔心里一阵着急,恨不得一步就赶到那里。越是急,越是要快,偏偏两腿就发软,好像被什么东西坠着。于是,没有跑多远,头上就冒汗了,但他还是让自己一口气赶到地里来。
到了地里,才知道来晚了,早他而来的村民们已把拖拉机拦了下来,好几个村民就坐在拖拉机前面的地里。一个机手正在说:“有事你们找李老板,找乡里去,我们只负责犁地。不过我告诉你们,你们闹也没用,这地李老板是和乡里签了合同的,给了乡里好多钱呢!”一个村民说:“他李石信凭啥和乡里签合同?这地是我们村的,要签也只能是我们!”机手说:“那可是要交承包费的,你们也知道,这地现在已经不是你们的了,归移民了!”“归移民了为啥李石信还来犁?他能承包,为啥我们就不能承包?要承包也应该让我们村里优先!”
一个机手便掏出手机给李石信打电话。李石信听了这消息就笑了,说:“天,我承包点儿地怎么就这么难呢!好,他们不是也想承包吗,我成全他们。你们今天就不用干活了,先撤了。”
拖拉机撤了之后,村民站在地边议论了一会儿,就也回去了。刚回到村里不久,村部的喇叭就响了起来。村长在里边一遍一遍地喊:“村民同志请注意了,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刚刚接到乡里通知,明天上午九点在人民会场公开拍卖北坡的移民地,有意者请届时参加,不要错过。乡里规定,不管谁包,时间都是一季,明年麦收后务必把地腾清,交付移民使用。”
事后大家才知道,李石信放下电话就来找乡长了。乡长平静地听完后,平静地说:“这事也是预料之中的嘛,我给你说过,有些事情不走过程是不行的。那么大一块地,一千多亩呢,让你一个人承包了,别人心里肯定是不服气的,闹点意见也是应该的。”李石信说:“乡长你放心,这块地我包定了。你也知道,我买了那么多大型农机具,不能总是闲着,也不能老在小块地里跑来跑去呀。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机会,总算有个像样一点儿的舞台了,我怎么能轻易就放弃呢!”乡长笑了笑,说:”石信,看来你想当一把农场主,是志在必得。”李石信说:“我现在需要啥?当然就是小麦了。我种地不图别的,就图这些地的小麦能全都存到我的仓库里,把它们磨成面粉,我只赚个加工费。”乡长看了看李石信,又笑了,说:“都说你财大气粗,看来一点都不假的。”李石信没有回应乡长这句话,却说:“我看现在的土地承包制是得变一变了,一家一户的,这造成多大的人力资源浪费啊!”乡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说:“把土地集中起来,让你们这样的人耕种,其他人怎么办?都给你们当工人吗?你们又能容下这么多人吗?”李石信兀自笑了一下,说:“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我头疼。你看眼前这个事怎么办吧,我听你的。”乡长绷着嘴唇出了一会儿神,说:“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两个字:拍卖。当然,这个拍卖不同于其他的拍卖,咱这是拍卖季节。”李石信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乡长,坚定地说:“拍卖就拍卖,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就不相信我还拍不过某些人!”乡长站了起来,说:“那这事就这样定了。”“定了!”李石信又是坚定地说。李石信说完就走出乡长办公室。乡长没有送李石信,但他一直注视着李石信的背影,直到李石信钻进小车里,离开了乡政府大院。乡长点了点头,给自己倒了杯茶,看起了桌子上的报纸。
四叔是站在院子里听喇叭的,听着听着,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从地里回来的时候,他心里很高兴,看来不光自己觉得地荒着可惜,很多人也在想着呢,而且有的人比自己更积极,已经采取行动了。村民们的做法,四叔也认为很对,是呀,地明明是本村的,虽说现在让给移民了,可要种也应该让本村人优先,为啥要让外村的来种呢?村里失去了这么好一块地,大家心里正难受看呢,也应该安慰一下嘛。
可是,当他听到地要拍卖时,心里又疑惑了,接着就有些生气了。他想,地怎么能拍卖呢?拍卖的都是啥?都是东西!而地可不是东西的,它是有生命的,你种啥它就给你长啥,你对它好,它也就对你好。地会高兴,也会哀伤,它还会生气,它真的就和人是一样的!四叔没有参加过拍卖,但从电视上看见过不少,想着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把地像卖肉一样公开在市面上。他觉得这就是给地剥光了身子,赤裸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心里就揪着疼,仿佛自己也受到了奇耻大辱。“这太不像话了!没有这样做事的!”四叔说。
“他们说的拍卖是啥意思?”四婶眼皮跳着看着四叔问。
“屁意思!都是王八蛋!”四叔说。
四婶吃惊地看着四叔,说:“那你说怎么办?”
“我找他们去!”
四叔出了门,一口气来到了村长家。四叔也知道,这事上面说了算,村长做不了主,但是村长也是官,是能和上面说上话的,村长说了话,就是代表一个村的,因此,村长的作用还是很大的。村长喊完了喇叭,就让喇叭放《百鸟朝风》,自己走了出来,一抬头看见四叔,他就笑了,说:“四哥,这回你该满意了吧,是金子啥时都会发光的。你看咱这地多主贵吧,比汉朝的文物都值钱呢!”
四叔气咻咻地说:“这哪是在抬举地,这是在糟践地呢!”
“四哥,你说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拍卖地,说明地在人们心中的位置重要,大家都想种。都想种,地又不多,那就只有拍卖了,这不是很浅显的道理吗?”
“那你说人能拍卖吗?”四叔盯着村长说。
“拍卖人?拍卖人干吗?”村长疑惑地看着四叔。
“地就是人,人不能拍卖,地就也不能拍卖!”
村长微笑了,说:“四哥,你对北坡那地有感情,我可以理解,可也不能那样待地呀!地和人怎么能搅和在一起呢,那样就不对了呀!”
四叔生气了,直直地看着村长,说:“怎么就不能那样待地呢?你对它没有感情,我还有呢!你可以不把地当回事,把地当牛当马一样,可我对你说,牛和马也是有感情的!”
村长的笑还挂在脸上,并且笑得更厉害了,说:“我不和你理论,那你说怎么办?你出个高招来。”
“地还让咱村种,给移民出点钱也行!”
“我的好哥哥,你以为那地还是咱村的,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啊?你想出钱,人家李石信早就把钱出了呢!人家出的数还不少呢。”
“这事移民知道不知道,他们给移民打了招呼吗?”
“这就不是你我所要操心的事了,上面既然这样做,那肯定是协调好了的。”
四叔没了话说,他感到身子明显地向下缩了去,一时间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四哥,回去和四嫂商量商量,有意承包呢,明天就去拍卖现场,拍它一下子。不愿意包呢,也就算了,咱也不指望那一季地过日子。但是,总而言之一句话,地是闲不下来的,过上几天,它就和其它地一样麦苗青青了。”
四叔想了想,又说:“我再问你一句,既然是拍卖,那一定很多人都参加了?”
“那当然了,这消息是面向全社会发布的,不光咱乡的人参加,外乡的也可以来的。到时候,肯定是人山人海了。”
四叔心里又是一阵揪疼,看来地真的要任人宰割了,啥样的人都可以在地里横冲直撞,想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了。有一刹那,四叔也想,自己想那么多干啥呢,地现在明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人家再折腾,与自己何干呢?自己不是没罪找罪受吗?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宽敞一些,但紧接着就感到自己是忘恩负义,有些可耻了!他好像看见地就在眼前,眼巴巴地看着他,并且在说:“伙计,没事的时候,就过来唠嗑呀!”
四叔脑子里忧心忡忡地回了家。
四叔坐下来发了一会儿呆,对四婶说:“我明天想把咱那块地要回来,你同意不同意?”
四婶说:“人家不是说要拍卖吗?你怎么要?”
“他拍咱也拍嘛,咱也有一张嘴。”
四婶皱着眉头说:“那拍卖是不是人人都来喊,谁喊的价高就是谁的?咱,咱喊得过人家吗?”
“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我想好了,一百五十元以下,咱都可以拍。”
“那要是超过这个数呢?”四婶忧虑着说。
四叔眼睛一抬,大了嗓门说:“我就不相信谁多么有钱!”
四婶顺着眼看着四叔,说:“我看咱不逞那刚强算了,就那一季地,就是老天爷再照顾,又能见多少庄稼?再说,家里的粮食,三年也吃不完的。咱也不紧缺钱花。”
四叔的火气忽然壮了起来,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这是最后的机会了,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咱就不能像待人一样送送地吗?”
四婶怔了一下,但接着就也生了气:“我看你明明这是在发神经!”她说了这话,就走了过去。
四叔的脑袋又直直地挺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很凶恶,但没有了对象,四叔只好把它们收回去,恢复了常态。过了一会儿,又想,是呀,自己到底这是怎么了呢?难道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人上了年纪,是不是总要念想一些东西,放不下一些东西?
四叔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了人民会场。人民会场在集镇南头,现在已改成文化中心了,还请名人题了字。但是一年到头,这里的门基本上都在关着,几乎没有什么活动。想想也是,现在大家都很忙,而且想看什么也很容易,根本不需要到这里来。文化中心的主任也很少到这里来,他在乡政府院子里谋了一间办公室,专门给乡长写材料了,他因此就喝了乡政府很多的酒,经常醉醺醺地在大街上走过。四叔到的时候,大门虽然打开了,但是一个人也没有。他往里边看了看,里边才打扫过,洒了水,有一股土腥味。四叔知道自己来早了,就想到别的地方转一转,但又怕万一转过了头,错过了时间。他便只好在附近活动了。
过了一会儿,人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本村里来了不少,但绝大多数人还是外村的。四叔一个也不认识。四叔连连叫着苦,很埋怨上面不体察民情了,这么点地,光本村人都分不过来,还要让这么多人也来争,真不知道上面是怎么想的!四叔对来的外村人都端详了一下,觉得不少人根本不像是种地的,地到了这些人手里,能把地种好吗?四叔心里的怨气就更大了。
九点半的时候,人到得差不多了,屋里屋外都乱哄哄的。四叔无心再端详来人了,他觉得来多来少都已经无所谓了,现在重要的是找个位置坐下来。于是就在人群挤过去,到前面的正当中坐了下来,这个位置最容易让台上的人看见了。四叔坐下来的时候,其他人跟着也一个个安静了下来。可是,四叔发现,有那么几个人却老是坐不下来,总在人群里串来串去,寻找着什么,然后停下来,不知在说些什么话。这几个人神情怪怪的,动作大大咧咧,眼睛飘来飘去,有时候眼神显得特别地毒,特别地锐利,一下子就能刺进骨头里。四叔想,人上一百,各样各色,这几个人的样子真有点怪呢。四叔正在想的时候,冷不丁的,一个人就来到了四叔跟前。他二十岁左右,算是个小青年。小青年对四叔说:“老同志有火吗?借个火使使。”四叔把口袋里的打火机给了对方。对方接过去点了烟,把打火机还给四叔,却不走,就在那里悠闲地吸了起来。吸了一会儿,那人的眼神透过烟雾看着四叔,说:“老同志这次来准备出个啥价呢?”四叔说:“随大溜呗,不赔本就行。”那人说:“随大溜是啥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呢。”四叔见对方眼神晃来晃去的,心里就不舒服,却笑了笑,说:“种地嘛,当个玩意儿,也没想那么多。”小青年瞬间严肃了起来,气愤地注视着四叔,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种地是多么庄重的事情,你怎么能当儿戏呢?国家这么多人,都要吃饭,就全指望地了,你这样不负责地看待地,能把地种好吗?!我再问你,你会种地吗?你以为种地就那么容易,随随便便地把种子撒上就行了?能保证产量吗?”这人越说就越生气了,嗓门越来越大:“就你这样的人还来拍卖,地到你手里能有啥好下场!全给糟蹋了呀!真是气死我了!”
活了这么大岁数,四叔哪曾听过这样的话,而且说话的人那么年轻,当儿子都不够。四叔的脑袋顿时就蒙了,听到后来,简直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了。于是他忽地站了起来,愤怒地看着对方,说:“你说我不会种地,你又种过几年地?!你会说话吗?你是谁?”对方轻蔑地笑了笑,说:“我怎么不会种地?你小瞧人是不是?我告诉你,老子是科学种地,全是现代化的!你那老一套,早他妈过时了,耽误地,耽误国家,耽误全国人民吃饭的大问题,你这是犯罪呀!知道不知道?”四叔浑身哆嗦着,站立不稳了。他下意识地把胳膊抬了抬头,似乎要用手去指对方,但是他的胳膊还没举起来,就被对方拍了下去,接着又是一推,四叔踉跄着坐下身来。对方却还在挥舞着手,嘴里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有理你说呀!还想动武呢!我告诉你,你这一套早就不行了,我们现在建设的是和谐社会,是不允许你这种人存在的!”四叔哪受过这样的气,挣扎着要起来,却被旁边的人拉住了,说:“算了吧,算了吧,这么小的事,犯不着,犯不着。”小青年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样的人也来拍卖,也不看看自己是啥德性!自不量力,误国殃民,还自以为是!真是太可笑了!”
四叔全身冰凉着,还在一个劲地哆嗦着,脸色非常难看,嘴巴似乎在痉挛,往外呼呼吐着气。旁边的人看那小青年走远了,便小声劝四叔说:“你不要太生气,他不光是在说你,也是在说我们大家呢!他说的话,就是让我们大家听呢!他这是杀鸡给猴看啊。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吧。他是乡街上的,在黑道上混,现在,肯定是受了谁的指派。”又说:“你也看到了,不光他一个人,好几个都在给人当狗使呢。”又说:“你看他说的话一套一套的,都是事先设计好的,不然能说得那么顺溜!”四叔攒了半天的气力,终于把话说出来,“地到了这些人手里,能有啥好下场?就无法无天了吗?”旁边的人便笑了,说:“不是我说你,你管得倒也宽,你管人家怎么种呢!人家也是掏钱拍卖的地,能让它们没有用场?!”四叔没了话,只觉得身上更凉了,眼前还黑了一下。
台上出现了人,一个个地坐了下来。接着一个人就说了话:“安静了,安静了,拍卖会就要开始了。下面,我们请马乡长讲话。”这人说完向坐在中间的人看了看。中间的人举起脸向会场看了一会儿,点了一下头,说:“这次拍卖的有关情况,我想大家都已经很清楚,我也就不再多说啥了。在这里呢,我只想强调两点,一是这地只拍卖一季,明年麦收之后,要一分不少地归还移民耕种、使用。因此,我们这次拍卖,拍卖的不是实物,而是季节。二是拍卖的时候,一定按照拍卖规则进行,任何人都要遵守拍卖纪律,维持好会场秩序,确保这次拍卖做到公正、公平,真正让有诚意的人能有所收获。老实说,也只有让这样的人来使用这一季地,我们才是最放心的。好了,别的我就不再多说了,我宣布,拍卖会现在开始!”
拍卖开始的时候,起步价是每亩地一百元,响应者很多,但是随着十元或五元地向上涨,到一百五十元以后,响应的人就渐渐少了下去。四叔的心跳在不断加快,价格每上升一下,他的心跳就加快一下。他和所有人一样,心里都是盘算好了的,知道多少价可以接受,算进去化肥、种子、农药、耕种等投入,一亩地能收益多少,心里都是十分清楚的。拍卖的价格越往上涨,净收益也就越少,到了二百元的时候,除了赚点辛苦钱,每亩地的净收益其实很有限了,因此这个时候,起来喊价的就寥寥无几了。其他人都看得很清楚,现在喊价的,都是和乡里面粉加工企业有关的,人家图的是规模效益以及其他考虑,也就敢于一次次地往上喊。
一百五十元以后,四叔也仍在喊,他今天来给自己定的价是二百元,他给四婶说的一百五十元,是留一手,怕四婶吵闹,不让他来。他这时的喊价,已经引起不少人的注意了。很快就到了二百元,虽然喊的人没有几个了,他心里也曾激动过一阵子,但是这个价接着就被突破了。四叔既着急又失落,既想骂人又没有骂的理由。他咬了咬牙,狠下心来,心想,二百二十元也可以,尽管这个价回去一定要挨四婶骂的,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但是这个价不久就又被超越了。四叔更生气了,觉得人家是专门和他过不去!他注视着喊价的人,越看越生气,越看越觉得别扭。四叔的脑子一阵阵地发热,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奔流、撞击。四叔忽地又站了起来,说:“我出二百四!”
一个人接着就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看着四叔,咬着牙说:“我二百五!你还喊不喊!”
这话就是当头一棒,把四叔击懵了,树桩子似地站着,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四叔知道,二百四对于自己来说,种地已经没有任何收益了,老天稍不配合,还要赔钱的。自己喊出这个价,完全是赌气,是心有不甘,宁愿白白地种一季庄稼的!可是,这样的机会也被人夺去了,他想怎么着都不可能了。四叔像是散了骨架似地塌下了身子。
拍卖并没有结束,有人喊出了更高的价。听着这些喊声,四叔心里平静了下来,接着,他竟希望价喊得越高越好,这样以来,地真的就是很主贵了,那么自己也应该为地而高兴才是,是的,自己应该高兴起来!他在想,拍卖会结束后,就跑到地里去,对地说:“老伙计,祝贺你呀,你越来越值钱了,你真了不起呀!”
然而,四叔的高兴到了一定限度就被固定了下来。当那小青年喊出二百八的价位后,会场上没有人再应战了,拍卖会就此结束。
当天下午,那几辆拖拉机就又开进了北坡的地里,把小麦种上了。村里人这次谁也没有到地里去,但是大家都远远看到了。有人说,李石信虽然出了那个钱,可实际交的钱没那么多。他和乡里早就串通好了,乡里向着他呢。也有人说这不大可能,因为这样以来,乡里不就少收了钱吗。有人就说,乡长也是合伙人呢,地也有乡长一份的。说着说着,大家就都气愤了,说拍卖会上,李石信太不像话了,指使人吓唬这个,威胁那个,肚子里的气到现在还没有消呢。他妈的,太欺负人了,明明是种咱村的地,他还那么霸道!许多人都义愤填膺了。“我们到上面告他们!”有人说。“怎么告呀?人家肯定早就和上面做好工作了,又是通过拍卖,程序上也做到了。”大家一时都没有话说,心里的怨气却一点都不消,接着便有了新主意,决定一定要报复一下李石信。四叔也在现场,他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他知道,大家把他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他想,这李石信无非有几个臭钱嘛,干吗就那么狂呢,报复他一下也是应该的。
真是一块宝地呀,没过几天,麦苗就齐刷刷地长了出来。裸露的大地重又披上了盛装,生机盎然了。这个时候,村民的报复行动也开始实施了。一天夜里,村里静下来后,两辆铲土机离开了村子,开到了北坡地里,它们分散开后,就开始行动了,把麦苗连根铲起,摔在一边,不一会儿,地里就很有些狼籍了。
四叔忽然出现在地头,让看见他的人吃了一惊。但接着那人就微笑了,说:“四叔,你来的正好,你给我们放哨吧。”
四叔却说:“你们这是干啥!快停下,停下!”
“四叔你这是怎么了?我们不是在给你出气吗?”
“没有你们这样出气的,我不让你们出气,赶紧停下!”
“我就纳闷了,这是你家的地吗?你管那么多干啥!我们就是让李石信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你们有气就找李石信本人出去,毁地是不应该的!”
“四叔,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李石信的人当众侮辱你,你就忘了吗?我们整个村子的脸都伸着让人家打呢!我当时真想上去跟他拼了呢!”
“我还是那一句话,冤有头,债有主,这跟地没有关系,我们不能拿地出气。这地虽说不是咱们的了,可感情还在!”
“这地现在是李石信的了,我们铲地就是铲李石信本人。我们也让他知道让人打是啥滋味!”
“可是你们铲的明明是地,你们铲地,地会疼,会难受,会受不住的!你们也真下得手,地养活了咱们多少代人,功劳、苦劳算算有多少!这会儿咱过河拆桥,这样作践它,就是剜它的心,割它的肉哩!”
那人笑了,说:“四叔,你真行,快成菩萨了。我回家就把你供起来,一年四季给你烧香。可是现在我们想请你过去,我们不需要你的这副好心肠。”
四叔急了,跑到铲土机前边,直直地站了下来。他用这种方法,也阻止了其他两辆铲土机。四叔嗓子忽然间就哑了,但他仍在竭力喊着,含含糊糊的。大家听清四叔喊出的一句话:“你们也是吃粮食长大的,你们脚下就是麦苗,你们就一点都不心疼吗?”
几个人都看到了,再这样下去,四叔可能要急疯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四叔会有这样的举动。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中止今天的行动,但是,他们不会就此罢手的,办法和机会有的是。
然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四叔从此到北坡地里去得更勤了,如果谁要找他,往往就要到那里去。大家都说,四叔现在是北坡地的巡视员了。
李石信是在一天上午来到四叔家的,他带来了不少礼品,说这是他的一点心意,但四叔一样也没有留下。李石信又说愿意每月付给一定的报酬。但也被四叔拒绝了。四叔说:“你这样做,是不打算让我在村里混了。”
李石信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又不愿离去。
四叔说:“你放心吧,地我还会去看的,直到这一季庄稼全都长成。”
李石信又站着想了一会儿,可还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就只好走了。
四叔没有出来送李石信,他根本就没想到送他,就像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