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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之上的桃源与乌托邦

2010-08-15施水清

山西建筑 2010年22期
关键词:桃源乌托邦理想

施水清 许 浩

公元421年,陶渊明写下中国文化史上脍炙人口的著作《桃花源记》,这篇文章描绘了一幅理想的社会图画:人人劳动,自给自足,没有剥削和压迫,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公元1793年,大清国的乾隆皇帝拒绝了英国特使马戛尔尼的通商要求,并作出了一个令今人视为愚蠢至极的答复,表示天朝根本不在意“外夷货物”。乾隆皇帝的闭关锁国没有使中国成为他想象中的千古盛世,鸦片战争之后,中国陷入一百多年灾难的深渊。我们无法苛责大清帝国当时的外交政策,这一举动恰恰宣示出一千多年来潜伏在中国人深层心理的桃源情结。

桃源是陶渊明虚构的理想居所,成为中国历代众多施政者的精神信仰和情感追求,对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文学、城市建设等方面产生深远影响。桃源所构建的社会基因远可上溯到诗经时代的乐土、老子的小国寡民之地,近可至曹雪芹《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沈从文以《边城》为代表所描绘的湘西地区。这些地方无一例外与世隔绝,与大自然有着密切联系。如此多的桃源意境已不能仅以独立的个人创作来解释,其作为一种文化思潮和国家性格贯穿中国传统社会始末。

与此相比,西方文化传统中也有类似的社会理想乌托邦。柏拉图的理想国是西方最早的真正乌托邦,这是人类思想史上第一次提出了一个完整系统的理想国家方案,构成了以后各种作为社会政治理想而提出的乌托邦方案的开端。西方文学史上著名的“经典乌托邦三部曲”是英国作家莫尔的《乌托邦》(1516年)、意大利作家康帕内拉的《太阳城》(1601年)和德国作家安德里亚的《基督城》(1619年)。

桃花源和乌托邦分别是中国和西方关于理想社会的样本。凯文◦林奇指出,“物质形式在一种文化中具有不可预料的效果,因此,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关于城市形式的标准”“要改变一个地方的性质,最有效的是改变物理背景和社会体制”。城市设计与社会理想通过社会思潮运动相交汇,社会改造通常由物质环境的改造开始,于是城市不可避免地成为变革的试验场,浸染理想实践的浮光掠影。

《桃花源记》中的桃源有具体的环境描写,桃林良田美池桑竹,这些栩栩如生的描绘对人们有巨大的吸引力,从长盛不衰的桃源探寻热可见人们相信桃源不是一个神话。如果把桃源看成微型城市的话,它正是传统农业社会防卫型城市原型。山围水绕阡陌交通形成便于防卫和管理的城市形态,影响着中国古代的城市选址和布局;鸡犬相闻往来种作形成农耕社会自给自足封闭的经济模式,影响着中国古代城市的社会经营。桃源的贡献还在于提供了一种独特的城市美学和内向生活态度,宋代宫廷画家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反映的汴梁盛景和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所抽象出的居住风貌,无一不透露出桃源的影子。中国城市具体片断在众多古代文人所著诗词文章中一再出现桃源式记录,这种集体无意识显现了桃源的建设示范作用,中国享誉世界的古典园林艺术也在此基础上达到辉煌。在建筑层面上,建筑的组合也呈现出“口、日、田、回”等封闭型布局,这在中国传统宫殿和民居上均有体现。

莫尔的《乌托邦》也涉及到具体的环境描写:“各段建筑的住屋正面相互隔开,中间为二十尺宽的大路。整段建筑的住屋后面是宽敞的花园,四周为建筑的背部,花园恰在其中。每家前门通街,后门通花园。此外,装的是折门,便于用手推开,然后自动关上,任何人可随意进入。因此,任何地方都没有一样东西是私产。”莫尔描绘的建筑布局至今在欧美国家可以找到很多实例,这段文字的着重点很明显不是房屋形态,而是财产公有,这也是乌托邦的最大特点。

莫尔通过乌托邦指出私有制是万恶的根源,私有制存在,就不可能根除贪婪、争讼、掠夺、战争及一切社会不安的因素。事实上,乌托邦作为一个幻想国度从来就不存在,它的意义正在于其启发性,是社会问题的批判性反映。在城市和建筑领域,现代主义乌托邦就是这样一种信仰,当工业革命后的西方世界面临人口极度扩张所带来的城市问题,这种信仰体现出极大的勇气。现代主义建筑正是从关注建筑的社会公用问题开始,勒◦柯布西耶在《走向新建筑》中写到:“社会机器已大大脱节,它摇摆于一种有历史意义的改善和一场大灾难之间;每个人的原始本能都要保证自己有个掩蔽物,而今日社会之各级工人却不再享有适合自己生活需要的住房,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也是如此。现今社会动荡的根子就在于建筑;不是建筑,就是革命”。索里尔◦玛塔的线形城市、霍华德的花园城市、圣伊里亚的未来主义、柯布西耶的光明城市、赖特的广亩城市以及20世纪70年代库哈斯针对纽约所进行的一系列乌托邦作品等等,这些众多乌托邦城市闪耀自由与理想的光辉,促进了20世纪城市发展变革,并且对社会形态的演化产生深刻影响。

与此同时,桃源击败或同化了中国历史上众多异端乌托邦,中国传统封建社会的社会变革几乎微弱不计。人们关注桃源物理环境形式的同时忽视了桃源所体现的超越阶级和历史的社会价值,可以接受桃源的美学指导却拒绝它更高一级的社会改造。中国漫长的古代史只有极少数改革家提出“人平等、均地权”的口号,这使得桃源的价值仅仅停留在本身形式的桎梏中,中国传统城市和建筑规划更多是从美学意义上得益。而究其原因,桃源作为一种封闭、孤立式的社会实践有着内在的局限性,桃源演绎的和谐世界对社会矛盾的选择性失忆使其成为脱离实际的无根之木。桃源的概念在中国漫长历史过程中缺乏扩充和变革,缺乏对社会层面“道”的追求,使人们把桃源作为一处避世的场所而不是改革的工具。即使是静止的桃花源,作为传统社会中未来理想主义者的本来面目也被掩盖,代替的身份是可有可无的历史道具。社会理想必须保持一种危机感,通过自我更新而焕发生机,正如现代主义建筑乌托邦尽管实现其对社会的部分承诺,深刻改变城市的形象,然而它并非最终答案,现代主义之后,塔夫里、文丘里、简◦雅各布斯、科林◦罗等学者对其展开新的批判。丹尼尔◦贝尔在《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一书中把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区分为“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三大阶段。桃花源是农业社会的早产儿,无力承担超越社会阶段的职责。桃源人的与世隔绝源于超越当时一般现实的优越感,当农业文明衰落后,这种优越感就成了坐井观天的笑料。

社会理想的表现形式有两种:一种是面向过去,一种是面向未来。无疑封闭的桃源属于前者,而开放的乌托邦属于后者。桃源与乌托邦的反差,突显出中国人对桃源社会层面形而上思辩的局限,另一方面,立足于自给自足小农经济的桃源本身既不能产生也无法容纳生产力的迅速发展,如同禁闭的大清帝国国门一旦被工业革命的坚船利炮打开,桃源式中国就绝不可能存在。

20世纪90年代初,我国学者钱学森提出“山水城市”的概念,实际上是建设有民族特色现代园林城市。1996年兴建的日本M IHO美术馆是华裔建筑师贝聿铭按《桃花源记》描绘场景设计的现代建筑群落,它们仍属于桃源美学实践的范畴。学者俞孔坚指出:“环境与生态、文化身份危机,精神信仰缺失,要求当代景观学必须担任起重建桃花源、重建天地—人—神和谐的重任。”时至今日,在众多房产销售楼书以“桃源”作为噱头的同时,卡梅隆导演的电影《阿凡达》给人们提供另外一种视角,影片描绘出人类在资源耗尽后面临的困境,借助潘多拉星球对现代都市文明提出质疑,其核心理念是尊重自然并与自然和谐相处。在能源、环境、人口面临诸多挑战的今天,桃源应该赋予新的观念,在提倡健康生活方式和创造美好人居环境等方面发挥积极作用。

[1]托马斯◦莫尔.乌托邦[M].戴镏龄,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2]潘谷西.中国建筑史[M].第 5版.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0.

[3]勒◦柯布西耶.走向新建筑[M].陈志华,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4]胡礼庆.21世纪中国新建筑的创造[J].山西建筑,2009,35(19):2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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