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刘亮程的意义
2010-08-15李垣璋
李垣璋
(武汉大学文学院,武汉湖北430072)
1999年,在《天涯》杂志的隆重推介下,刘亮程“一夜成名”,紧接着不仅各大报刊纷纷推出刘亮程散文专辑,而且各种称赞、评价刘亮程的文章也相继出炉,形成了刘亮程散文热,2001年4月刘亮程被授予了第二届“冯牧文学奖”。随着时间的推移,刘亮程散文热逐渐消退,但是关于刘亮程的研究却没有停止,每年都有不少研究刘亮程的论文发表,并且这些论文较刘亮程散文热时期的评论更加专业与深入。如今,21世纪第一个十年即将逝去,刘亮程研究在这十余年里成果颇丰,从研究方向上来看大致可分为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刘亮程散文的“哲学”研究,主要侧重于刘亮程散文的“哲学”内涵以及刘亮程散文中的反现代性;二是刘亮程散文的内容和题材研究,重点关注刘亮程散文中的乡土气息;三是刘亮程散文的诗性语言研究,考察刘亮程散文之所以独具魅力的语言特性;四是刘亮程散文的创作方法研究,在具体的创作方法层面上探究刘亮程散文带给人们的启示[1]。
但刘亮程及其独具特色的散文出现并红遍文坛的原因是什么?刘亮程的这些散文带给了人们什么启示?这十余年来,由最初的默默无名到迅速窜红,再到今天的“销声匿迹”,刘亮程及其散文的意义在哪里?这些问题,除在刘亮程的创作方法研究中稍有触及之外,很少有人对此进行深入探讨。笔者所能找到的和刘亮程意义有关的只有3篇文章:一是王勇刊载于《朔方》的《刘亮程的意义》[2],二是陈协刊载于《名作欣赏》的《刘亮程的意义——以〈城市牛哞>为例的解读》[3],三是王立宪刊载于《写作》的《刘亮程散文的意义》[4]。其中王立宪的《刘亮程散文的意义》主要论述刘亮程散文内容、细节、意向、节奏的独特性,和意义无关。陈协的《刘亮程的意义——以〈城市牛哞>为例的解读》则重点探讨“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之间的对立以及对这种对立的复杂理解”[3],他认为“刘亮程所具有的独特意义”即在于“对人类精神家园的守望与捍卫”[3]。陈协的这种观点说到底还是刘亮程散文“哲学”层面中的反现代性,将这种反现代性理解为刘亮程及其散文存在的意义,似乎显得太片面了,而且也会引发人们对刘亮程本人走出村庄、走向城市的质疑。王勇的《刘亮程的意义》也是在论述刘亮程的独特性,不过他将刘亮程散文的独特性归结在“作家对乡土生活特有的那些内在感受或体悟”上,认为“一个作家之所以使人感到独特,往往并非在于他表现了一种生活中独一无二的什么东西,而是在于他与众不同的发现和表达了对某种生活本身的看法和感受。刘亮程显然是在一种很‘旧’的生活中找到了一些‘新’的感受。”[2]王勇的这种对刘亮程散文独特性的归结很有意味,让人眼前一亮。刘亮程所面对的正是中国九亿农民经年累月、日复一日经历的枯燥乏味的平淡生活,但为何这种枯燥乏味在刘亮程的笔下却变得美不胜收、令人神往?刘亮程是如何在这种“旧”的生活中找到“新”的感受的?王勇却没有给出答案,而这恰恰是刘亮程的意义所在!
谢宗玉在他的文章《解读刘亮程》中也曾说过:“很多人以为刘亮程给人的震撼是他的文字和他文章的切入点,其实这只是人们的一种误读……真正打动人的东西还是他对生命和万物的独特体验。”[5]134那么刘亮程的这种“新”的、独特的体验究竟从何而来?对此刘亮程本人在《对一个村庄的认识(代跋)——答青年诗人北野问》中告诉了我们,他说:“每一个作家都在找一种方式进入世界。我们对世界人生的认识和理解首先是从这个世界的某件东西开始的。村庄是我进入世界的第一站。我在这个村庄生活了二十多年。我用这样漫长的时间让一个许多人和牲畜居住的村庄慢慢地进入我的内心,成为我一个人的村庄。”[6]414“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在心中构筑自己的村庄……当这个村庄完成时,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便形成了。”[6]414以一种方式进入世界,同时让世界通过这种方式进入内心,这便是刘亮程独特体验的来源,也是刘亮程带给我们的启示,更是刘亮程的意义所在。
一、“进入”的艰难
但“进入”何其艰难。刘亮程本人也说:“经历本身并不重要,我们那一村庄人,和我经历了大致一样的生活。他们都没去写作。到现在种地的还在种地,放羊的还在放羊……”在他的散文中他不止一次提及这种“进入”的艰难性。在《对一个村庄的认识(代跋)——答青年诗人北野问》中他说:“有些人其实并不懂农民,只是简单地在使用农民意识这个词,就像许多作家只知道用田野、村庄、麦子这些从词典上捡来的空空荡荡的词语描述乡村一样。真正进入这些词是多么不容易啊。一旦你真正进入了,你就不会简单地说出它了。”[6]420他在《剩下的事情》中写道:“真正进入一片荒野其实不容易,荒野旷敞着,这个巨大的门让你在努力进入时不经意已经走出来,成为局外人。它的细部永远对你紧闭着。”[7]60“荒野”这个意象是“进入”之艰难性的最好诠释。对于一件事物、一个世界,不是说我们想“进入”就能“进入”的,“进入”是一个艰难而复杂的过程,即便如刘亮程自己也曾感慨:“我盯住一个村庄寻找了许多年,我还没真正找到,所以还会一遍遍地在这个村子里找下去。”[6]418
2001年8月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刘亮程的《正午田野》,在该书的第二辑“黄沙梁日记”中刘亮程记载了一个摄制组在刘亮程的出生、成长地——黄沙梁寻找“一个人的村庄”的故事。在故事的开头,刘亮程以为这块地方的天空大地会对摄制组的其他人缓缓打开,当然他也强调了“土地有它本身的神秘和不可知”。但在第二天上午刘亮程便发现,他们不会再完整地找到这个村庄。刘亮程告诉他们“我们并不是在找那些破烂陈旧的东西”,“我们是在找那些永远不会陈旧的东西”,“尽管看上去它是陈旧的。但它有一种更新的超越一切新生事物的永恒内质。”[8]41-91但摄制组的镜头则始终停留在一些“破土墙”和“烂牛圈”上面。对此,刘亮程不由得感慨:“土地上曾经有过的许多美好去处,就在不远处。只是我们再没有通向它的道路……我离开的时候,没有想到多少年后我会带着一帮子人,开着车、扛着家伙,来寻找一个根本找不见的村子。这是件多么滑稽可笑的事。”[8]41-91但这并不妨碍摄制组把这部片子拍下去。直到最后刘亮程发现“我们的镜头对着这里的生活,拍了一部跟它毫无关系的片子。”[8]41-91
《正午田野》中讲述的这个寻找一个人的村庄的故事,就像是一个寓言。它告诉我们“进入”不是一个记录的过程。“当你作为一个记录者的时候,生活是多么没有意思。”但“我们正生活在一个被记载最多的年代。无数支笔在记录,无数的照相机、录音机、摄像机在记录,无数本关于这个时代的书码在那里,无数双眼睛在阅读。我们对这个时代的无知恰恰在这无数的‘看见’里。”[8]41-91就像“荒野”一样,我们以为我们走进去了,却在不知不觉走了出来,成为了局外人。
二、“进入”的途径
既然“进入”如此艰难,刘亮程又是如何进入的?我们如何才能找到“进入”的正确途径?刘亮程在他的文章中点点滴滴地给我们指出了几条“小径”:
1.经年累月地咀嚼
在《黄沙梁》中刘亮程说:“我的全部学识就是对一个村庄的认识。我在黄沙梁出生,花几十年岁月长大成人,最终老死在这个村里……生活单调得像篇翻不过去的枯涩课文,硬逼着我将它记熟、背会,印在脑海灵魂里。除了荒凉这唯一的读物,我的目光无处可栖。”[7]97刘亮程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在写他的村庄,正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用一生的时间在心中构筑自己的村庄。这个村庄没什么特别之处,它是中国大地随处可见的村庄之一,甚至更加单薄、贫瘠。但“在那种简单的一条土路上走,在那个非常荒凉的村庄里走来走去,走得久了会看到生活中可能有很多你看不到的东西。”[9]于是,在刘亮程经年累月的反复咀嚼之下,这个村庄变得不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村庄。单正平在《亮程散文》中提到:“葡萄牙作家佩索阿,终其一生,不过写的是他在里斯本当职员的时候对周围事物的观察和感悟,内容好像单调贫乏极致。但他思考的独特和深刻,很少有人能企及,因此也成了现代文学中的经典。”[5]90由此我们经历什么样的生活,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对生活本身的不断的观察和体悟。并且这种观察和体悟是经年累月的,而不是经由诸如下乡“采风”和“体验生活”所能达到的。刘亮程本人也说:“写作本身是一个不断寻找的过程,有的作家一生盯住一个地方寻找,有的作家不停地换着地方满世界寻找,但最终要找的是一种东西,可惜很多作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总认为自己有无数的东西要寻找。”[6]414
2.接近生存本身
刘亮程的写作以自己最本真的经验为基础,他说:“我生活,说出我对生活的全部感觉。这就是我的文学……对我而言,真实生活是从我开始的。我自己的感受才最有意义。”[6]416“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最高等的教育是生存本身对他的教育。”[6]416但是,现实的生活却是“除了书本,我们已越来越不懂得向生存本身,向自然万物学习了。接近生存在这个时代变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人类的书籍已经泛滥到比自然界的树叶还要多了。真实的生存大地被书页层层掩盖,一代人从另一代人的书本文化上认识和感知生存,活生生的真实生活被淹没了。思想变成一场又一场形成于高空而没落到地上的大风,只掀动云层,却吹不走大地上的一粒尘埃。”[6]416-417刘亮程的所言并非危言耸听,在我们的这个信息泛滥却又相对闭塞的时代,大多数的人盲目地、身不由己地被“时代的大潮”引领着前进,生存变为不断相互模仿和复制,经验的获得更多地凭借书本或者媒体,人们对生活琐碎的细微体验熟视无睹、充耳不闻,正所谓“在真正的生活之外发愣,而两眼却又紧盯着它!”①参见斯塔罗宾斯基《卡夫卡,教养院》第26页,转引自乔治·布莱的《批评意识》,郭宏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03页。所以,很多作家几乎什么条件都具备了,“有丰富的阅历,深厚的学养,知识,勤奋,文字表达都到家了,却始终没写出半部像样的东西。可能所有这些条件并不能使人更深切地接近生存,反而阻碍了他。”[6]417
3.贴近心灵
刘亮程在他的散文中多次强调心灵的重要性,他在《黄沙梁日记》中写道:“土地上曾经有过许多美好去处,就在不远处。”可“这辆翻山越野、跑的飞快的汽车驶不到那里。那架高倍数的广角摄像镜头伸不到那里。一颗普普通通的心有可能到达。”[8]43在《逃跑的粮食》中他说:“有一种粮食在人生的远路上,默默黄熟;摇落在地。我们很少能被它滋养。我们徒劳的脚,往往朝着心灵的反方向,奔波不已。”[8]9在《野地上的麦子》中他说:“心地才是最远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辈子种好它。”[7]207在《只有故土》中他写道:“对一个生存的体验者和思考者来说,只有偏远落后的思想,没有偏远落后的生活。生活在什么地方都是中心。最前沿的生活肯定是最贴近我们肌肤心灵的生活,无论在何处。”[7]250在《对一个村庄的认识(代跋)——答青年诗人北野问》中他告诉人们:“展现博大与深远的可能是一颗朴素细微的心灵。那些存在于角落不被人留意的琐屑事物,或许藏着生存的全部意义。”[6]415贴近心灵是我们“进入”的最佳方式,但“心灵的原初感觉是任何形式的艺术都无法表达的。心灵有它的不可表达性。艺术能够做到的只是接近,尽可能地接近。”[8]59
4.返身回视
当然,仅仅贴近心灵还是不够的,最深地唤醒一个人的,往往是那些已经被我们意识所忘却了的事情,所以我们还需要在适当的时机返身回视。并且“心灵总是落后与古老的。”只有当现代生活“成为‘过去’时,心灵才可能缓缓到达这里。”[6]414李有亮在《重新擦亮我们的眼睛——刘亮程散文创作的启示》中说:“一个作家一生创作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在与外部世界不断碰撞中不断返回自己内心世界的过程。这一‘返回’的过程是艰难而又漫长的,其指向正是作家生命记忆的源头部分,因为那里保留着一个生命个体与世界最初交流时产生的无比丰富而隐秘的信息,那里最切近生存的自然状态,也最切近生存的本质意义。”[10]钟文华在《写作要回到最富深刻的内部》中通过对刘亮程创作的分析,也认为写作有时需要朝回走,即回到自己的生活和生命的深处,回到所呈现的事物本身,只有这样作家才能对自己的语言和生存方式有着更牢固的信心,从而听从内心的召唤,真诚地、确切地把引起自己兴趣和感动的东西保存下来[11]。
三、“进入”的本质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阐释了他的“世界”与“大地”这对充满隐喻性的概念,他认为艺术是一场历史性的事件,是世界与大地的冲突,艺术作品建立了一个世界,同时又展示了大地,在世界与大地的冲突中,作品描述的存在者既显示又隐匿地出场,艺术作品也因此而成其所是。在他的观念中,大地是趋于隐匿性的,而艺术则开启一个世界,使作品描述的存在者从隐匿状态中呈现出来,这个过程也叫“去蔽”[12]。海德格尔的这种对艺术的阐释,尤其是他“去蔽”的过程和刘亮程散文中“荒野”的进入过程有着惊人的类似。“荒野”这个巨大的门让我们在努力进入时不经意已经走出来,而真正的“进入”它就是使我们所要描述的事物从“荒野”这个旷敞着的同时又紧闭着的大门中呈现出来。这也许就是“进入”的真正本质,也就是艺术创作的终极途径。刘亮程说,每个作家都得以一种方式进入世界,同时让世界通过这种方式进入内心,这种方式是刘亮程独特体验的来源,也是所有真正伟大作品的创作来源。因此“进入”便成为刘亮程带给我们最重要的启示,同时更是刘亮程的意义之所在。
[1]李垣璋.刘亮程研究十年综述[J].十堰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8(05):84-87.
[2]王 勇.刘亮程的意义[J].朔方,2004(08):72-76.
[3]陈 协.刘亮程的意义——以《城市牛哞》为例的解读[J].名作欣赏,2004(9):93-97.
[4]王立宪.刘亮程散文的意义[J].写作,2005(07):15-16.
[5]赛妮亚.乡村哲学的神话——“刘亮程现象”的反响与争鸣[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
[6]刘亮程.风中的院门[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7]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 2001.
[8]刘亮程.正午田野[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
[9]吴玉仑.《读书时间》四十二本书[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2:138.
[10]李有亮.重新擦亮我们的眼睛——刘亮程散文创作的启示[J].黄河文学,2005(02):123-125.
[11]钟文华.写作要回到最富深刻的内部——刘亮程创作的启示[J].衡水学院学报,2008,(2):48-50.
[12]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M]//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