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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苏轼的徐州词*

2010-08-15王文龙

黄冈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浣溪沙诗化东坡

王文龙

(盐城师范学院,江苏盐城224002)

略论苏轼的徐州词*

王文龙

(盐城师范学院,江苏盐城224002)

徐州词系指苏轼自熙宁末至元丰间任徐州知州时所写的词作,为诸家认同者共19首。它们沿着此前所开辟的诗化的道路继续迈进,突出地表现为对题材的拓展和创新,以农村词最为人瞩目;其次是主体性和个性色彩的继续强化,真正做到了“词中有我”。苏轼在“以诗为词”,对词大力进行改革的同时,也相当认同和尊重词的体性特征,并使二者统一于“情性”。作为东坡词的一个创作阶段,徐州词在这方面亦有其典型意义。

苏轼;徐州词;诗化;体性;典型意义

乍看起来,北宋词坛宗匠苏轼的徐州词既不如此前像皓月经天的密州词那样光华耀眼,更不如此后像奇峰突起的黄州词那样成就辉煌,然而我们倘若将它当作东坡词漫长的创作历程中一个独立的阶段加以审视,那么它未尝不具有独特的风采,使人一见倾心。谓予不信,我们不妨作一番简要的和略具深度的考察。

所谓徐州词,即指苏轼自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四月至元丰二年(1079)三月任徐州知州期间所写下的词作。我们姑且以近十余年关于东坡词编年版本为依据,略去有歧见的作品不提,为诸家认同的徐州词共19首(各本排序不尽一致),即:《浣溪沙》(缥缈红妆照浅溪)、《阳关曲》(暮云收尽溢清寒)、《水调歌头》(安石在东海)、《浣溪沙》(一别姑苏已四年)、《临江仙》(忘却成都来十载)、前调(自古相从休务日)、《蝶恋花》(簌簌无风花自堕)、《浣溪沙》(惭愧今年二麦丰)、前调(照日深红暖见鱼)、其二(旋抹红妆看使君)、其三(麻叶层层苘叶光)、其四(簌簌衣巾落枣花)、其五(软草平莎过雨新)、《千秋岁》(浅霜侵绿)、《永遇乐》(明月如霜)、《阳关曲》(受降城下紫髯郎)、《浣溪沙》(怪见眉间一点黄)、《江城子》(天涯流落思无穷)、《减字木兰花》(玉觞无味)。总的说来,徐州词在前期杭州词和密州词的基础上,沿着诗化的道路继续迈进,拓展了艺术表现的空间,又能兼顾词的体性特点,优化了词的抒情功能,因而取得了某些突破性成就。

徐州词诗化的一个突出表现,是它的题材的拓展和创新。题材是作品内容的主体,它的广狭固然与作者的才华和生活阅历密切相关,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审美视野的阔狭。苏轼将诗歌的题材更多地带到词的创作中来,便进一步扩大了词的审美空间。

就词作与传统深厚的诗歌题材的关系而论,徐州词的题材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

一是诗歌创作中所习见,而与花间以来“词为艳科”的风气大异其趣的。诸如送别(限于男性之间)、纪游、咏怀、节序、赠答、思乡、咏史等。它们见之于词由来已久,《花间集》中亦偶有之,但不像徐州词这样成批出现。至于花间以来广为流行的男欢女爱、伤春悲秋、生离死别之类,苏轼在徐州时期很少染指(唯中秋词《阳关曲》、重阳词《千秋岁》略带悲秋的色彩)。

二是诗歌创作中并非鲜见,却是词苑中所稀有的。这便是以表现仕宦生活及感受为内容的宦情。作于元丰初的《临江仙·送李公恕》词即是一例。此词名为送别,而叙写和议论的主要内容却是仕宦生活,词中表现了对仕宦生涯的厌倦以及对林下生活的向往,揭示了“仕”与“隐”的内心矛盾,因而是名副其实的宦情词。苏轼的宦情词早在判杭时即已试笔,如《瑞鹧鸪》(城头月落尚啼乌)、《诉衷情》(钱塘风景古今奇)等,移知密州后续有所作,如《雨中花慢》(今岁花时深院)、《满江红》(东武南城)等,所以徐州时期的宦情词虽然不多,却是这一脉络的延伸。而追本溯源,宦情词乃是出之于宦情诗,可以追溯到《诗经·小雅》中的《北山》、《小明》等篇。据方回《瀛奎律髓》卷六所载,可知宦情诗唐宋间多有之。以宦情入词,在苏轼前偶有个别的例外,如沈佺期的《回波乐》(回波尔时佺期)、李景伯的《回波词》(回波尔时酒卮)(见曾昭岷等编著《全唐五代词》正编卷一,中华书局1999年版)等,可惜格调卑下,在词史上几乎寂然无闻,而真正开风气之先,看来就非东坡词莫属了(参阅崔海正《东坡词研究》第一章第三节,山东大学出版社1992)。

三是此前诗史上所独有,而词史上留下空白的。这便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农村词。那是元丰元年春三月,徐州大旱,身为州郡长官的苏轼心系百姓疾苦,曾前往石潭为民求雨。恰逢甘霖普降,旱象解除,于是按照民间风俗,又往城外谢雨。就是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空背景下,苏轼的创作灵感被激发,他破天荒地拿起词笔,将沿途闻见及观感尽收笔底,于是形成了《浣溪沙》(照日深红暖见鱼)等农村词5首。词人所到之处,围观谢雨仪式的黄发的儿童和白发的老人,未见过世面而不免拘谨的村民,匆忙打扮的村姑,醉卧道旁的老汉,隔着篱笆墙谈笑的缲丝女郎,须发将白拄着藜杖正“捋青捣耖”的老翁,穿着粗布衣在村边古树下叫卖黄瓜的老农,以及随之而呈现的以石潭为中心的村野风光,姑娘们三五成群守候在篱笆门口的场景,举行社祭活动的场面,雨后庄稼长势良好的光景,村中妇女煮茧、缲丝的活动,枣花纷纷飘落的乡村枣林,回响村庄南北的缲车,雨后清新、美妙的农村景象等,被次第收入村野人物和田园风光的长幅画卷,使人强烈地感受到农村生活的气息以至泥土的气息。显而易见,农村词5首系由传统的田园诗移植而来,可算是为词的领域开辟了一片崭新的疆土。换言之,农村词5首无论是在东坡词的创作进程中,还是在词史上,都是具有开创性的。

除了借鉴诗歌,拓展与创新题材之外,还有两种现象似乎也值得注意。一种是以爱国为主题的时事题材的强化。往年在密州,词人身处宋辽边地,曾针对西夏与辽的边患,挥笔写下了激情洋溢的猎词《江城子·密州出猎》,表达了渴望亲临战场,为国家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在徐州期间,又先后写下了新词二首,一首调寄《浣溪沙》,是赠给为军国所需而应诏赴京的将官梁左藏的,词中暗含着对其功成圆满的祝福;一首调寄《阳关曲》,是赠给驻守边防的张继愿将军的,从对英雄失志的咏叹中曲折地表达了作者对边防的关注以及对时事的喟叹。另一种是两类及其以上题材的兼融。如《浣溪沙》(惭愧今年二麦丰)的纪游与述感,《临江仙·送王缄》的送别与思乡,《水调歌头》(安石在东海)的咏史与述怀,以至于《永遇乐》(明月如霜)的即景、怀古、思乡、宦情及咏怀,都是如此。这种兼融两类及其以上题材的作法,在诗歌创作中是古已有之的,所以像苏轼这样诗、词两擅其长的大手笔,就不难用之于词创作了。它的好处,就在于打破了题材单一化的格局,丰富了作品思想情感的内涵。

上述徐州词创作题材三种类型的形成以及两种现象的发生,归结到一点,便是词体诗化的结果。人所共知,中国古代诗歌(狭义)的传统与积累都远比词深厚,所以从文学的角度看,词体在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都在相当程度上笼罩在诗歌的影响之下(这自然并不妨碍词由附庸而蔚成大国,且最终形成诗、词双峰并峙的局面)。苏轼“以诗为词”,更使词的诗化成了自觉的创作实践。单就题材而论,前期杭州词和密州词诗化的成绩已较可观,不过还有少量更能彰显词体传统特色的艳情词。而徐州词则是清一色的诗体题材,并取得了一些新的突破。假设我们将“无事不可入,无意不可言”[1]视为东坡词题材诗化的既定目标,那么,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徐州词又向既定目标跨出了一大步。论者以为东坡词从“樽前”、“花间”走向了较为广阔的社会人生,这无疑是正确的。我看其中的徐州词是一个重要的枢纽,农村词《浣溪沙》5首更是一个显著的标志。

当然,要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无事不可言”,简直是不可能的,即使像苏轼这样手执开山斧的词林大匠,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比如,某些重大的现实题材,就是词这种较短小的抒情诗体(广义)所不能承载的,何况当时词体未尊,难登大雅之堂!这样,对于发生在熙宁十年秋由作者亲身坐镇指挥的那场抗洪保城斗争,为什么能在《河复》、《九日黄楼作》等诗中得到直接或间接的反映,而在徐州词中却告缺失,我们就不难理解了。

徐州词诗化的另一突出表现,是主体性和个性化色彩的继续强化,真正做到了“词中有我”,从而凸现了作为抒情主人公的词人自我形象。

在上述19首徐州词中,可以说无一不是因人、因事、因景而发。作为出现在作品中的抒情主人公,词人有时是乡情刻骨铭心,而无奈流落天涯的游子:“凭将清泪洒江阳”,“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临江仙·送王缄》);有时是在功名与退隐间徘徊,与弟弟同病相怜的兄长:“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水调歌头》):有时是关心民瘼、平易近人的州郡长官:“问言豆叶几时黄”(《浣溪沙》,“敲门试问野人家”(前调);有时是与一方百姓深情惜别的离职官员:“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江城子·别徐州》),如此等等。再如,送别良友李常时写下的“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蝶恋花·暮春别李公择》)二句,同离去的友人作精神上的对话,既袒露己怀,又设想对方,两面着笔,真情勃郁;“寄我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江城子·别徐州》),以奇妙的想象,极富深情地抒写了对徐州一方土地和吏民的眷恋:两者都充分流露出作者作为胸怀至爱和赤子之心的仕子那种真性情,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和情感冲击力。

由词体的诗化还带来了一个必然的创作现象——对“代言体”的排斥以至屏弃。作为一种表现方式或技巧,“代言体”尽管源自文人诗的鼻祖屈原的作品,汉、魏以来,代有承传,但词体初起时,词人们轻而易举地袭用了这种作法,并且在词体演进过程中,凭借词体自身的优势以及晚唐、五代时期词坛的格局,词中“代言体”已形成了后来居上的态势(参见拙文《试论词中“代言体”》,载《盐城师专学报》1993年第1期)。而当苏轼主盟词坛时,局面便大有改观。无可否认,词中“代言体”在艺术上确有其自身的优长,然而它的致命的缺陷是艺术个性的淡化,以至于丧失。因此,东坡词在发展进程中,随着诗化的推进和艺术个性的高扬,“代言体”便日渐萎缩以至于消失。试看前期杭州词中“代言体”还偶露风姿,如《少年游·润州作,代人寄远》,《菩萨蛮·西湖席上代诸妓送述古》,密州词中此体便一扫而空,徐州词此体更是荡然无存,难道我们还不能从中悟出词的诗化同词中“代言体”背反的信息吗?

对于以上所论,有学人作了深刻的总结:“东坡词主体意识的强化,抒情主人公的变异,打破了旧的抒情程式和词的创作心理定势——即题材的取向总是以思妇佳人为表现对象,以普泛化的男欢女爱、相思恨别为主题,而建立起一种新的范式,即把题材的取向从他人回归到自我,像写诗那样从现实生活中撷取主题,捕捉表现的对象,着重表现自我、抒发自我的情志,把代言体变成言志体。”[2]徐州词称得上是一个样板。

不过,也有论者认为苏轼“以诗为词”,削弱以至销蚀了词美。这未免把问题推向了极端,实属偏颇之见。恰恰相反,苏轼一方面“以诗为词”,从诗歌中大力汲取思想和艺术的养料,对词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一方面也相当注意认同和尊重词的体性特点,竭力优化词的抒情功能,而不是有意将词变成“句读不葺之诗”。这该是相反而相成的两个方面(词的诗化易导致非“词化”),苏轼的高明之处,就在于能较好地兼顾这两个方面(自然也有失之“粗豪”处)。作为东坡词的一个创作阶段,徐州词在这方面也是有其典型意义的。

首先,词的语言美有别于诗,具有“言长”的特点。王国维曾精辟地指出:“诗之境阔,词之言长。”[3]识者以为此说划出了词与诗的一大分野(晚宋张炎《词源》卷下《赋情》有说,殆有以启之:“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唯不及王氏影响巨大)。所谓“言长”,其实就是“词情蕴藉”,饶有余味,亦即作品语言富于含蓄美。徐州词中的精品力作都具有这样的特色,更不必说其中《江城子·别徐州》抒写别情的曲折层深,《永遇乐》(明月如霜)的境界宏深、意蕴深微了。仅以《蝶恋花·暮春别李公择》一词为例:

簌簌无风花自堕,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

落日多情还照坐,山青一点横云破。

路尽河回千转舵,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

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

上片着重写暮春景物,但笔调有所变化。前三句写大好春光不再,眼前的一切只能使人触目伤心。这是词人以伤离怨别的眼光观照的结果,不言情而情自在其中。但生活并非只有一种色彩,词人的心智之光所及,后两句便转到写多情的“落日”(由李白《送友人》诗中的名句化来),以及显示生机的青山,——它们并不属于某个特定的季节,也不带悲伤的色彩,能给人以温暖和慰籍。伤别而不一味低沉,这是词笔超妙之处。正如前人所说的那样:“怨别词,忽尔展拓,不为本词所缚,方不为一意所苦,始有生动。”[4]下片专写别情,过片三句写友人离去时的情景,意在通过对望中景物的描写,来写词人自己久久驻足,目送友人离去的无限依恋之情(与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名句同一机杼)。结尾两句直抒离别时的情意,其妙处已见于前文,是作品中极沉厚动人的一笔。因此,通观全篇,我们便会觉得清代词论家陈廷焯的两句评语——“语浅情长,笔致亦超迈”[5],实在是恰当不过了。

其次,在技法上,较多地运用比兴、寄托、象征等手法。这些手法本出于诗骚的艺术传统,后世诗歌几乎不断有所继承,但相对地说来,其使用的频率词胜于诗,以至于在某种程度上成了词的长技。先说比喻。且不谈徐州词中其他题材的作品,单说描写农村生活和田园风光的农村词都未放过。词人用“麋鹿”来比喻老实巴交的村民,用“猿猱”来比喻活泼好动的儿童,又用“络丝娘”来比喻缲丝妇女,骨子里都透出了亲近感,而用“光似泼”、“气如蒸”来形容桑麻承受日光辉耀,蒿艾随风散发香气的景象,更传达出词人对农村发自内心的喜爱。次说寄托。宦情词《临江仙·送李公恕》末句写到“见鹤忽惊心”,对于一般读者来说,不免感到有点费解,但如果读过作者后来的《鹤叹》诗,便可豁然开朗:

……驱之上堂立斯须,投以饼饵视若无。

戛然长鸣乃下趋,难进易退我不如……

你看,词与诗的表达竟有如此差别:后者直述,一语道破,其意可谓显豁;前者则运用寄托的笔法,将“鹤”的意象与自己仕途上的进退巧妙地联系起来,含蓄地抒写了自己的感慨,其意可谓深隐。再说象征。《永遇乐》(明月如霜)是一首因梦述感之作,兼有记梦与怀古的成分,这是不难理解的,但词人何以惊梦,并继之以寻梦(作品中用逆挽法),特别是换头转到抒写思乡之情,与下文怀古有何内在联系?我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作品中怀古的内容是有着特定的象征意义的。因为根据白居易的《燕子楼三首序》,我们了解到苏词中所隐括的关盼盼这个风尘女子的遭遇是带有悲剧性的,而佳人不偶与才士不遇极其相似,所以从屈骚开始,就成了诗人们不断重复的主题。至于思乡,亦非偶然:词人自出仕到作此词时已有17个年头(从最后一次离蜀算起,也有10年之久),在这样漫长的岁月中,由于朝廷党争的存在,词人基本上沉沦在地方官职位上,“致君尧舜”的理想无从实现,所以在思乡情绪的背后,隐藏着仕途不得志的苦闷和牢骚。这样,思乡暗含着的不遇之感,就与燕子楼的旖旎风情中掩盖着的佳人不偶相通了。上片写惊梦,并继之以寻梦,其实也是记梦与怀古特定的情感内涵所引起的强烈的心理反应的结果。要之,作品中记梦与怀古其实运用了象征手法,因而大大丰富了作品思想和情感的内蕴。

第三,在与作品内容有关的色泽上,往往涂有或浓或淡的女性色彩(女性形象多非作品中的主人公)。前人用“诗庄词媚”[6]来形容和概括诗与词的宏观分野,如果说“庄”着重体现阳刚美,那么“媚”便是体现阴柔美(也可以说,是体现创自温庭筠的“词为艳科”的传统)。有人还打过这样绝妙的比方:“词之为体,如美人,而诗则壮士也。”[7]所以“女性色彩”乃是由词的体性或本色所决定的。徐州词中有的写到农村中的女性:“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挨踏破倩罗裙”(《浣溪沙》);有的写到家庭中的女性(或指王朝云):“美人嫌我老,玉手簪黄菊”(《千秋岁》);有的是生活中女性的剪影:“缥缈红妆照浅溪”(《浣溪沙》);有的是对历史时空中女性的追寻:“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永遇乐》)……诸如此类,都使作品平添了女性色彩,增加了词体的独特魅力。在这里,我还要特别提到出现在特定场合的女性角色:“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江城子》)这是词人最后离别徐州时的一幕情景。清人黄苏认为此处“言旧好遇于彭城,又匆匆折残红以泣别”(《蓼园词评》),这实在是个误解。其实地方长官离任赴任,都有官妓为之引路,这是唐宋时官场一种特有的风气(参见拙文《“远近高低各不同”——东坡词阅读札记》,载《盐城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2期)。词中的“佳人”实为官妓,而此刻俨然成了吏民的代表,折花送行者,原是寄情的一种方式,词人对她的感情,则表达了对徐州吏民的感情。而通过生动的有特色的细节描写,便写出了双方惜别的情意。黄氏很可能以为彼时彼地写红粉佳人有失雅正,于是随意牵附,来了个张冠李戴(苏轼同时确有与友人赠别诗)。看来他既对有关历史文化背景有所隔膜,又对包括女性色彩在内的词的体性特征有所忽略,就不免倒绷孩儿了。

第四,词是协乐文学,在择调方面,徐州时期的苏轼也已精熟,时造艺术高境。徐州词19首,共用了词调9个,从字数上看,包括了小令、中调和长调几类体式;从用韵看,包括了平韵格、仄韵格和平仄韵转换格3种类型。按照20世纪英美新批评派的观点,我们可以推断,古代词人择调(即对曲调的一种选择)的深层意义,同样在于独特的美学设计。徐州词成功的创作实践证明,苏轼不但对于多种平韵的小令、中调和长调的运用已得心应手,笔下不乏可歌可传的佳构,而且对于仄韵的中、长调的运用已神乎其技,甚至达到了某种极致。最突出的例子,是选择此前个人创作中极少尝试过的同调《永遇乐》,经过匠心独运,而又出之以自然化境,因而使之成为千古“压调”之作。后来,唯有李清照的《元宵》和辛弃疾的《京口北固亭怀古》这两首同调之作可与之分鼎三足。在东坡词集长调中,恐怕也仅有《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念奴娇》(大江东去)等极少数超一流作品可以与之方驾。由于古今论者多有评说,笔者也曾从深微丰厚的意蕴、变幻莫测的章法以及诗情与哲理的融合这三个方面作过较详尽的评析(参见拙文《东坡词阅读札记》,载《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1期),这里就无待辞费了。

用不着更多地叙说,我们分明已经感觉到苏轼在认同和尊重词的体性特征方面所作的卓有成效的努力。客观地说,既多方将词诗化,又相当认同词的体性特征,并使二者统一于“情性”(所谓“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这才是东坡词的真实面目,舍此也谈不上东坡词的高度成就。顺便说一下,正因为如此,苏轼所创立的豪放词风,并未成为脱羁的野马,一味“粗豪”,而失去词的韵味和本色。后世学苏而流于粗犷叫嚣者,使词的体性特征丧失殆尽,便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的词作与东坡词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况且苏轼还接受与光大了婉约词的艺术传统,创作了大量的婉约词,并发展了婉约词(参阅曾枣庄《苏轼的婉约词》,载《文学评论》1981年第5期)。除此之外,苏轼还创作了相当一部分刚柔相济的作品,显示了他的“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苏轼《与子由论书》)的审美追求(参阅吴帆《论苏、辛词刚柔相济的审美特征》,载齐鲁书社1999年版《中国第十届苏轼研讨会论文集》)。我以为徐州词中《永遇乐》(明月如霜)兼有“境阔”(言空间则由有限见“无限”,言时间则由“古”到“今”,再推及未来)与“言长”的特点,便是一个适例。

走笔至此,笔者不得不坦言,本文纵然对徐州词“仰视”“俯察”了一番,也不过基于学界公认的19首,而有争议的作品还有10余首之多。可以想象,苏轼现存的徐州词很可能实际上要超出本文既定的范围,这样,他的徐州词一定会更加丰富多彩,其成就也就更为可观了吧?

[1]刘熙载.艺概:词曲概[M].词话丛编本.

[2]王兆鹏.论“东坡范式”——兼论唐宋词的演变[J].文学遗产,1989(5).

[3]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M].蕙风词话人间词话本.

[4]沈雄.古今词话:词品下卷[M].词话丛编本.

[5]陈廷焯.词则四种:别调集[M].

[6]王又华.古今词论:李东琪词论[M].词话丛编本.

[7]田同之.西圃词说:曹学士论词[M].词话丛编本.

Xuzhou Poems of Sushi

WANG Wen-long
(Yancheng normal University,Yancheng224000Jiangsu)

Xuzhou poetry is the poems that Sushi wrote when he was the mayor in Suzhou in history,which there are all together 19 poems identified by all other poets.The above poems is a development an innovation of the older ones,whose best ones are of agricultural poems.Secondly,his poems is very characteristic and of individuality.Sushi respected the personalityof the poems when he made the reformation to them,and connected them together.As a stage of Dongpo poems,Xuzhou poetry has a typical significance in the above aspect.

Sushi;Xuzhou poetry;Poem,Individuality;Typical significance.

I207.23

A

1672-1047(2010)04-0007-05

10.3969/j.issn.1672-1047.2010.04.02

[责任审校:郭杏芳]

2010-5-27

王文龙,男,教授,苏轼研究专家。E-mail:wangxunyc@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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