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超越现象的精神维度
2010-08-15孟湘
孟 湘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山西临汾 041004)
生命超越现象的精神维度
孟 湘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山西临汾 041004)
“生命超越”文学主题源自于人类“生命超越”的精神现象。这种现象基本体现为两个维度:神之超越和人之超越。当人类处于幼稚、懵懂状态,承受着强大的自然异己力量的统治和压迫时,就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神、上帝、佛等超自然的神灵,以期获得生存的信心和勇气。此为神之超越。而当神之超越不能满足人的需求时,就产生了以人为核心的人之超越。虽然二者都是在意识领域中来实现生命的突破和飞跃,都是用精神力量为人生指出一条光明之路,来抚慰人的灵魂,但以人为终极目的充满理性的人之超越,与以神为终极目的具有浓厚的虚幻性的神之超越则有着本质区别。
生命超越;精神维度;神之超越;人之超越
生命超越文学主题是人类“生命超越”的精神现象反映。这种现象表明人的精神虽然不可能达到实际的无限和永恒,但是不能没有趋于无限与永恒的追求与梦想。“生命超越”所构筑的层面是多方面的,归纳起来基本体现为两个维度:即以神为核心的神之超越和以人为核心的人之超越。
1.神之超越:“人就是一个寻找天主的存在”(巴蒂斯塔·莫迪恩)
当人类处于幼稚、懵懂状态,承受着强大的自然异己力量的统治和压迫时,就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神、上帝、佛等超自然的神灵,以期征服自然力,获得生存的信心和勇气,逐渐形成了以神为核心的神之超越。神之超越是宗教意义上的超越。“宗教是一种社会历史现象,是人的社会意识的一种形态,是感受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们面对自然、社会与人生的自我意识或自我感觉,因而祈求某种超越的力量作为命运的依托和精神归宿。”“宗教是以‘终极’、‘至上’和‘神’为核心的一种信仰和礼仪的模式,人们企图由此凭借通常的现实经验与来世相通,并希望获得有关来世的灵性感受。”是现实世界以超自然的形式在人脑中虚幻的反映。如恩格斯所说:“一切宗教都不过是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在这种反映中,人间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间的力量的形式。”[1](P666)
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自然界起初是作为一种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的,人们同自然界的关系完全像动物同自然界的关系一样,人们就像牲畜一样慑服于自然界,因而,这是对自然界的一种纯粹动物式的意识(自然宗教)。”[2](P81-82)随着生产力发展获得质的变化,自然力量对人类的统治和压迫相应地减轻了,而人对人的统治和压迫成为强大的社会力量。为了避免两个对抗阶级无休止的斗争而同归于尽,古代宗教就应运而生。它通过超人间的“上帝”、“神”、“佛”、“真主”等神明,不仅为统治者提供了麻醉被统治者的“鸦片”,实行了精神控制,也为苦难的被统治者提供了最理想的“归宿”,获得精神陶醉。因此,“人不是从他自己的存在的局限中上升,最终将自己淹没在虚无之中,而是从自身上升,最后浸入天主之中,他能够将人带向完美、永久的现实。”“人是某个趋向的承载者,这个趋向超越了所有可能的重要价值,它以神为自己的目标,或者简言之,人就是一个寻找天主的存在。”[3](P160)可以说,神之超越是人类“生命超越”进程中最古老的精神超越。
神之超越的本意就是既超出个体自身、又超出物质世界的范围之外,寻求某种外在的终极性的、作为人格神的存在。核心是人如何超越自我生命的有限性来追求无限性。其基本方法是以无限、永恒、绝对、终极等超人间、超自然力量为原初预设,想象出上帝、佛祖、真主等人格化神灵,通过对他们的信仰、崇拜和追求,来实现死后灵魂的不朽,即成仙、成神、成佛、重返伊甸园、升入天堂等等。因此,一切宗教超越莫不是为了人的灵魂归宿问题,表达着人生命超越的终极追问。中国的道教、佛教乃至于儒学,西方的基督教等都是如此。
道教虽然把道家的老子奉为创立者之一,把老子的《道德经》奉为道教经典,吸收了老庄的“修身之道”,强调清静无为,抱朴守一的思想观念,但道教与道家两者是有区别的,即对人生的否定与肯定的不同。道教超越的最高目标就是得道成仙,永生不死。这不死的不仅是灵魂,而且是肉体。在道教看来,黄帝是乘着黄龙带着随从升天的;老子是骑着青牛出关成仙的。道教的核心就是神仙思想。“不论道教的教义及道术多么庞杂,其教义的核心仍然是神仙信仰。”[4](P243)“在地球上使自己生命无限延长这就是神仙说的立场似乎可以认为现实的人们所具有的使天生的肉体生命无限延长并永远享受快乐的欲望,便产生了神仙说这样的特异思想。这种思想在其他国家是没有的。”[5](P73)神仙之所以不死,能够乘云吐雾、水火不浸、四海游玩,就在于他们不食人间烟火,而是饮朝露、食仙药。因此,寻找不死之药,即所谓的“仙丹”,是道教超越的关键所在。当诸多寻找失败之后,道教转向了自己烧炼。因为炼的是不死的“仙丹”,所选的材料也是永不腐烂的东西。如水银、丹砂、玉石等矿物质。早期的道教主要是外炼丹派。当许多人服食外丹而中毒身亡后,一些道教人士跳出外丹之歧途,归神丹于心炼,形成了道教的内炼丹派。内丹学派反对外丹的阴阳采战、御女之术、采药烧炼等修炼,强调以身为炉灶,以精气神为药物的内丹炼制之术,讲求“静心”为本、性命双修。总之,道教所有的教义都是以实现长生不老为目标来设计的。成仙是道教生命超越的终极。
佛教虽然有小乘、大乘和禅宗之分,但对于人死后的取向都一样关心。认为人生是由生、老、病、死、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五取蕴等八种苦组成的苦海。这些苦的来源就在于人的欲望。因此,灭除了欲望是人脱离苦海的关键所在。如何实现这种超越?小乘佛教主张修“八正道”即正见(正确的见解和信仰)、正思维(正确的意志和思想)、正语 (正确的语言)、正业(正确的行为)、正命 (正确的生活方式)、正精进(正确的奋斗)、正念 (正确的动机)、正定(正确的意念)和戒(修身)、定(净心)、慧(断惑)三学来达到个人生命超越的目的。[6](P8)而大乘佛教则主张修“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智慧)和“四摄”(布施、爱语、利行、同事),以此来达到众生生命超越的目的。而中国式的佛教——禅宗则主张“明心见性”、“见性成佛”,通过“明心”“修心”来洞彻了佛性,达到中国人特有的生命超越的目的。在佛教看来,生命超越就是进入涅槃境界。涅槃不是死亡,而是不生、不死、不老、不去、无住、无我、无缺的永恒不朽。总之,佛教所有的教义都是以实现洞彻佛的真如本性达到涅槃境界来设计的。成佛是佛教表现生命超越的终极。
儒学是否为宗教是学术界长期争论又无结果的问题。其实,儒学经历了从“神道设教”经“人道设教”到“君道设教”演变过程,虽然各阶段的宗教色彩或浓或淡,但儒学的宗教性显而易见。儒学崇尚尧舜之道,夏商周三代古礼,其中最崇尚的是周礼。而这些古礼起源于原始宗教——巫术仪式。那种对天神、地祇、人鬼(祖宗)等对象的崇尚规则就是礼,《说文解字》中说:“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从起源上看,儒学就是一种宗教。周公把这种宗教运用于治国、社会生活等方面,形成了规范化、程式化的礼。《礼记·祭统》又曰:“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急于祭。……祭者,教之本也。”正所谓周公“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孔子继承了周礼并把它发展为一套以“克己”、“复礼”为诉求,以“亲亲”(包括“孝弟”、“忠恕”)为基础,以“天命”、“仁义”为支柱的儒家思想体系。虽然在儒家这里,周礼是一种国家宗教,天命是一个有意志的最高神灵,但他们则把社会道德理想建立在人道——仁的基础上,重心在于“人道设教”,是“神道”其表、“人道”其里,其伦理性并没有消除其宗教色彩。汉儒重建一套祭祀天神、地祇、人鬼(祖宗)的宗教祀典,同时还重构一套以天为主宰、以阴阳五行为骨架的神学理论体系,把天人感应、谶纬迷信推到极荒谬的地步。汉儒把古代圣王描绘成“与神通精”的神灵之子,把孔子抬高为教主,把帝王神圣化,帝王成了超凡之神,甚至比神还神,终使“人道设教”走向“君道设教”。总之,儒教所有的教义都是以实现三不朽的目标来设计的,成圣是儒教表现生命超越的终极。
基督教虽然继承了犹太教的“一神论”信仰、“原罪”观念和“救赎”思想,但抛弃了它的“选民”论,代之以“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基督教为所有西方人而不仅仅是为犹太人,找到了一条进入永恒的天堂的道路。在基督教看来,上帝是万能的主,他创造了一切,我们要把他视为真正的父亲——精神之父。但人类的始祖亚当、夏娃对他却犯了不敬之罪,因此后来的人类就要备受苦难。只有对上帝无条件的和绝对的信仰,把一切都奉献给上帝,才能得到上帝的宽恕和拯救。“上帝”通过少女玛利亚生下基督成为有形的救世主。基督从天国来到人间,不仅把天国的福音用有形的方式带给人类,而且以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死来承担人类的罪恶。基督的“降临”、“显圣”和“复活”,就是为人类承担起全部的苦难,从而达到对人类拯救的目的。在上帝的引领下,人类死后才能重返伊甸园和天堂。复活、升天成为人向天堂超越的福音象征,成为走向“理想”神学信仰依据。基督教把无形的救赎变成有形的救赎,把被动的救赎变成主动的救赎。救赎是基督教的核心。无论东正教还是天主教的教义皆以实现救赎目的来设计的。重返天堂是基督教生命超越的终极。
人创造神仙、佛、上帝这一外在终点和精神家园,目的是想通过对这些神灵的信仰,来取消现世的一切形式的奴役,回归人自由存在的正当性。虽然人把自己交给最高信仰,放弃了自身的主体性,接受一种外在的神灵的奴役,但通过最高信仰,人既摆脱人间痛苦的不断折磨,又满足了生命永恒的渴望,并且获得了与外界隔绝式的“高峰体验”,感觉到有限生命向无限生命的延伸。然而,宗教活动用虚幻的方式给人以精神安慰,以否认现实世界、否认生命来求得精神上的解脱,来达到对现实的超越,来强调人存在的终极价值和意义。“无我”的方法似乎使人获得了进入天国的通行证,但却使人失去了自我乃至于生命。这种人的存在价值的异化,不是肯定生命,肯定现实,而且否定生命,否定现实。脱离了现世的宗教超越,非但没有达到人生价值的真正“超越”,反倒成了一种极为虚幻性的消极自保、自欺欺人的与世无争,恰恰淹没了人的主体性。
2.人之超越:“人是目的”(康德)
当以神为核心的宗教超越不能满足人的需求时,就产生了以人为核心的人之超越,包括哲学超越、道德超越、科学超越、审美超越等等。如果说,神之超越是局限在神灵和宗教世界的虔诚信仰上的话,那么,人之超越则表现为哲学、道德、科学、文学、艺术等人间之道的理性寄托上。
从历史发展轨迹看,人的“生命超越”活动总是在非理性——理性、神——人两极之间摇摆。当非理性占据上风,人的蒙昧时期来临,神成为人前行的明灯;而当理性占据上风,人的思想则处于解放时期,人本身则成为关注的焦点。例如,原始人处于非理性状态,不死的神、死而复活的神是他们生命中的核心,人们总是以神话思维来解释自然界和社会发生的一切现象。当发现用神话思维无法完全解释世界时,思想解放随之开始,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来临。在孔子“伤人乎”的询问中,在苏格拉底“认识你自己”的呼吁中,人成为主旋律。人存在,世界就存在;人不存在,世界也就不存在,也就没有意义。世界因人而有意义。人是一切存在物中的最高存在者。理性的人打破了非理性的神的垄断,人的生命从天上拉回到了人间——人不是寻找天主的存在,人是“万物的尺度”。中世纪人处于非理性状态,不死的上帝、神仙、佛主是他们生命中的核心,人们总是以宗教观念来解释自然界和社会发生的一切现象。当人们发现用宗教无法完全解释世界时,思想解放随之开始。“上帝死了”、“天理灭了”,人生命永恒成为一场空想,成为永远不能实现的乌托邦。当人类文明的“复兴”、“启蒙”时代来临,在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豪言中,在莎士比亚的“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的颂歌中,人再一次被发现。人从“神性”的奴役中被解放出来,而回归于“人性”之中。人性的本质就是要幸福,享受人之为人的生存之乐的人才是神圣的完美的。
大约在公元一千三百年至一千六百年间,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都出现了“复兴”的局面。这是由神向人、由圣向凡的重大转变。理性消解了宗教和道德的神圣性,使人类历史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西方是“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中国则是明中叶戏剧小说的兴起和程朱理学的“心学”改造。但丁、笛卡儿、康德,汤显祖、李贽、王阳明……他们都通过理性对“上帝”和“天理”进行审视,重新认识了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西方的人的“复兴”获得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成功。人被上帝、天理的光芒所掩盖,只有推翻“上帝”,否定天理,人才能从被奴役的境地中解放出来。因而寻找人的存在,树立人的地位,是复兴运动的核心。从这一历史进程来看,人的精神超越先是经过了学理上展开的对人类理性至上的绝对论证,进而确立了人类自由权利的尊严,最终以人的本位替代了神的本位。
在西方,纯粹理性能够使人深入把握事物、自然和心灵的本质,因此,真正的人就是具有纯粹理性的人,这一观点在古希腊就得到确立。在古希腊人看来,最完整的人就是有最高纯粹理性的哲学家,最完美的人生就是探索知识、追求真理。自此,纯粹理性成就人为“宇宙的中心”,成为西方文化的主导价值观。人“凭着他的智慧,许多动物被驯服了,凭着他的劳动,沼泽被踏平,江河被防治,险滩激流被消灭,森林被开发,荒原被耕作;凭着他的思考,时间被计算出来,空间被测量出来,天体运行被识破了……”[7](P144)从古希腊的“认识你自己”,到文艺复兴的“人的发现”,十七、十八世纪的“理性的时代”,一直到十九世纪末的“理性中心主义”,都是如此。尽管在中世纪的基督教的宗教信仰替代理性取得中心地位,但纯粹理性仍然作为确证上帝存在的力量而受推崇;尽管二十世纪人的本质是非理性的观点盛行,人们开始从意志、欲望、本能等非理性入手,来寻找到一条生命超越的独特门径,强调越过纷繁复杂的现实表面,回到具体的、变动不居的现实“此岸”,回到生命本身——生命是唯一真实存在,但这一观点的催生离不开理性逻辑的证明。非理性主义并不是从根本上否定理性,而是为了对抗理性吞没人性,仍然突出人是目的这一主题。
西方的精神超越主要是哲学、科学的超越,成为哲学家、科学家也就成为许多人的奋斗目标。哲学总是寻求一个使人的生命得以创化、展现的超越之点,赋与人的生命一个全部展开真实意义的澄明空间。这就是所谓的安身立命之本。科学总是一种在有限领域内对具体物体世界的客观化,通过客观规律的掌握和认识,试图揭示自然世界的终极真理,从而实现“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的飞跃”。应该说,哲学、科学为人类带来了从未有过的物质繁荣。一百六十年前马克思这样说:“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能够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8](P31)今天,以信息技术和生命科学为代表的高科技革命,要远远超过工业革命给人类带来的实惠,它极大地提高人类的文明程度。科学终于成为理想世界的主宰而让西方人顶礼膜拜了。人们正在创造一个新世界。然而,科学活动面对的是规律和技术的世界,它不仅给人类带来了福,也带来了祸。人们在享受从未有过的物质丰富的同时,也在承受环境污染、生态破坏、资源枯竭、人口爆炸、毁灭性战争等人类从未有过的灾难。更可怕的是,科学技术的进步已经使很多人远离了仁慈的内心,人文精神日渐枯萎,成为迷恋技术、内心冷漠、对技术给人类带来的灾难毫无愧疚之感的“空心人”。这种“人被从地球上连根拔起”的危机,预示着人存在的价值的异化。在科学世界里获得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也不过是人类的一厢情愿。
在中国,实践理性是人的本质,这一观点在武王伐纣之后得到确立。周公把商汤的“天”改造为“德”,把“神”改造成“民”,并提出“敬德保民”的口号来论证周朝政权的合法性。因此很早就有“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尚书·蔡仲之命》)的思想。所谓“神圣者王,仁智者君,勇武者长,此天之道,人之情也。”(《管子·君臣下》)。池田大作认为中国正像孔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代表的,不是用固定的三棱镜去观察事物,而是把目光对着现实,从实际中探索出普遍的规律来,因此中国是最早和神诀别的国家。[9](P347)中国文化体现出对人的生存状态深切的理性关怀,具有浓厚的人文关怀的理性意识。无论儒家的“成仁、成圣、成功”,还是道家的“成道、成仙、成真”,都是成为有道德的人。虽然我们把自己交给圣贤、真人、明君的崇拜,放弃了自我欲望的天性,接受一种内在的道德的束缚,但通过人的修身养性,在思辨和感悟中达到快感,在幻想体验中获得胜利,感觉到舍利取义、杀身成仁、自然逍遥的境界,完成了生命的道德责任和历史使命,获得不朽和“物我两忘”。
然而,世俗活动面向的是道德世界。而任何道德都是现实的实际利益反映,这就从根本上难以保持道德的真诚性。没有形而上学观念的支撑,世俗必将流于即时行乐、纵情肉欲的肉体之感性,所谓“白昼苦更短,何不秉烛游”;而“立德、立功、立言”常常被“一抔黄土草没了”所解构。生命在世俗活动中的表现是异化的、放纵的、伪善的,“仁爱”成了“灭人欲”的天理;二十四孝图成为“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招幌;在日常生活中去珍视生命成为放纵和及时行乐的借口。享受是生存的目的,人生成为没有信仰的荒原。在感性获得空前解放的同时,世俗的幸福名正言顺成为人生目的,人欲横流的世界也飞速发展起来,物质主义、拜金主义、享乐主义、个人主义成为惊世的交响曲。躲避崇高、英雄死了,成为神圣理想的终结者。盲目的跟风、没有羞耻的做秀、肉欲的沉醉、献媚的表演成为一种极具传染性的流行病。世俗活动达到极端就是通过物质手段逃避现实。如吸毒等。仅仅立足现实,没有对现实的超越,其人的存在价值和意义最后必然导向虚无。因为现实是无法真正满足人的存在需求的。欲望在现实中是永远也无法满足的。
这种哲学、科学、道德超越的异化,在资本主义社会达到了极致。资产阶级“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10]P28-30“物化”、“异化”遍及了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成了整个社会唯一的表现形式。在现代化的生产中,人性受到了摧残,人成为生产流水线的附庸。更何况还有随之而来的资源枯竭、生态破坏、环境污染等一系列关乎人类命运的大问题。即使在人的精神领域中,“占有”和“出卖”也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人的生命失去了主体性,成为僵硬化、机械化、碎片化的人。“人”可悲地沦为一个个标准化的工具。人的情感、情绪和情趣被剥夺,人的灵性也随之消失……
而通过审美超越来达到人的心灵净化,通过文学艺术确立人生存的意义,是人类不倦地选择。审美超越是人类按照审美想象所进行的一种改造客观世界、同时也改造主观世界的自觉的精神活动。其所追求的理想境界,“是从时间与空间中执着一微点而加以永恒化与普遍化。它可以在无数心灵中继续复现,虽复现而却不落于陈腐,因为它能够在每个欣赏者的当时当境的特殊性格与情趣中吸取新鲜生命……在刹那中见终古,在微尘中显大千,在有限中寓无限。”[11](P186)“只有美才使全世界人都快乐,在美的魔力之下,每个人都忘了他的局限性。”[12](P180)它立足于现实又超越现实,所面向的是现世和此岸、现实和超现实的世界。它通过教育、认识功能,担纲相应的社会责任,给予人切实的现实关怀;通过慰藉人的心灵功能,给予人更深刻的终极关怀。虽然审美活动在认识上,不如科学活动;在教育上,不如道德活动;在信仰上,不如宗教活动;在快感上,不如世俗活动。但是,审美活动可以通过创造一个超越现实的虚拟世界,为现实人们提供理想的蓝图来达到人的存在价值和意义的实现;可以帮助人类保持自身的本质,帮助人类找回异化了的存在,挽回人类生存意义的消逝;可以“寻找可以显现灵魂方面的深刻而重要的旨趣和真正意蕴的那种情境”。[13](P358)在这样的活动中,人会感到生命升华的快乐;社会现实也成为真理敞开的世界。人与所描绘的对象或者人物之间具有深刻自由的交流。所谓“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石涛)、“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花开鸟语辄自醉,醉与花鸟为友朋”(欧阳修)、“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人以敞开胸怀,完全沉浸到对象中去,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去拥抱和亲近它,在亲密交流中来领悟对象和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但丁之于《神曲》,曹雪芹之于《红楼梦》等等,就是从过去经过现在飞向未来,走进了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灵深处,走向了永恒。无论是远古的神话传说、舞蹈、戏剧、诗歌和史诗,还是原始的骨针石斧、商代的青铜器、汉代的砖瓦、南北朝的石刻、宋代的瓷器等等,都生动鲜活地展示了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严格地说,中国人的“终极关怀”从来就不是宗教的,而是道德的亦或人生哲学的,并通过审美来完成的。西方从康德开始,到尼采对上帝的彻底否定,一直到海德格尔,都是以美为人生命超越的守护神,把文学艺术超越看成生命最明睿的超越。马克思也希望通过“按照美的规律建造”的途径,来消除人格分裂,恢复人类的完整本性。审美的丰富感性不但是对工具理性支配的日常生活的解脱,而且透过精神乌托邦的营造提供了生命意义的解答。在这个世界上,人无法面对没有价值和意义的生活;人无法忍受失去精神家园的空虚和焦虑。这就是人类在宗教超越、哲学超越、道德超越、科学超越之外还需要审美超越的原因所在。
人之超越对人来说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和价值。它表达了人超越有限的“永恒的情绪或意志倾向”,[14](P222)它推动我们始终向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领域进发,它改变了人自身的“不成熟状态”,它激发了人从现实向理想、从有限向无限进发的奋斗精神。虽然与神之超越一样,都是在意识、精神领域中来实现生命的突破和飞跃,都是用语言和符号来呼风唤雨,用想象和幻想来排山倒海,都是用精神力量为人生指出一条光明之路,来抚慰人的灵魂,但人之超越与以神为终极、具有浓厚的虚幻性和神秘性的神之超越有着本质区别,是以人为终极目的,以严密的逻辑思辨和生动的感性审美等理性为基础的精神超越。
也应当看到,无论是神之超越还是人之超越,都是以抽象的形式、意向性的体验,给予人一种精神的慰藉,其弊端在于以心思的结果作为人的安身立命的根本,即皆以一种“顶点思维”来寻找存在的“最终的唯一性”。无论是超验信仰,还是道德意志、哲学认知,抑或审美体验,都是一种终极性、绝对性超越。在宗教、道德、艺术等精神超越中得到的享受不过是短暂的甚至是瞬间的,从根本上说是一场虚幻的精神之梦。所谓,“上帝死了”宣告了信仰对“生命超越”的破产;“人死了”宣告了哲学、科学、文学艺术对人“生命超越”的无奈。而人真正的“生命超越”路在何方?从“乌托邦”的设想直至共产主义运动,逐步把人的“生命超越”从虚无缥缈中纳入现世实践,最终“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则会体现,也一定能够体现“生命超越”的真正旨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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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6981(2010)01-0074-06
2009-10-11
孟湘(1961-),女,河北唐山人,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责任编辑徐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