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快曲》看蒲松龄的历史观
2010-08-15李锋
李锋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聊斋文化研究中心,山东 淄博 255100)
蒲松龄不仅用他的如椽巨笔为我们留下了抒写自我孤愤的大雅杰作《聊斋志异》,又用同一支笔写就了具有普世、救世情怀的大俗巨著“聊斋俚曲”,特别是流传至今的十五种俚曲,像芬芳的山间野花散发出醉人的清香,越来越受到当下蒲文化研究者的青睐。在这十五种俚曲中,历史题材的有两种,一种是三国题材的《快曲》,一种则是叙写明朝正德皇帝去大同宣武院嫖妓的《增补幸云曲》,而《快曲》更能反映蒲松龄朴素的历史观,体现了他鲜明的儒家思想情怀。
一
《快曲》又名《千古快》,据盛伟先生考证,其大约写于康熙十五至十七年(1676—1678)[1]3。系由《三国演义》第49回《七星坛诸葛祭风,三江口周瑜纵火》后半部分及第50回《诸葛亮智算华容,关云长义释曹操》的情节衍生翻新而成。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注引《山阳公载记》,历史上的曹操在赤壁遭到火攻后,确曾败走华容道,境况也十分狼狈,但并未遇到任何埋伏,自然也谈不上被关羽“义释”的问题,更不用说被张飞刺于马下了。
我们知道,三国故事很早就进入了我国民间文艺的领域。从杜宝的《大业拾遗录》和刘知几的《史通》两书的相关记载来看①,早在唐初,三国故事就已流传开来。而唐代的许多大诗人如李白、杜甫、刘禹锡、李商隐、杜牧等都写过有关三国人物或者事件的诗歌。其后,随着说话艺术的兴盛和戏剧的流行,三国故事的流传则更为广泛。北宋时已出现了“说三分”的专业艺人霍四究②。而据《东坡志林》卷一《怀古》二载:“王彭尝云:‘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2]7从这段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尊刘反曹”已逐渐成为了当时民间传说的主要倾向。到了元代,诗人王沂《虎牢关》诗云:“君不见三分书里说虎牢,曾使战骨如山高。”可见,说三分仍是元代说话的热门话题。在戏曲舞台上,金元时期出现了大量的三国戏①这些三国戏大多以蜀汉人物为中心,如《关大王单刀赴会》(关汉卿)、《刘玄德独赴襄阳会》(高文秀)、《诸葛亮隔江斗智》(无名氏)等,体现了鲜明的“拥刘反曹”倾向。。正是在此基础之上,产生了现存最早的三国故事的话本元至治年间新安虞氏所刊的《全相三国志平话》(此书后来又名《三分史略》)。后来,罗贯中根据民间传说、话本以及杂剧,结合陈寿《三国志》和裴松之注的史料,根据他个人对社会人生的体悟,写出了杰出的历史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3]
与《三国志平话》相比,《三国演义》虚构《诸葛亮智算华容》,是为了突出诸葛亮的智谋绝妙;而虚构《关云长义释曹操》,则是为了表现关羽的“义绝”形象。这一情节,成为《三国演义》中刻画人物性格最成功的篇章之一,在广大读者中影响非常深远。但在《三国演义》流传的过程中,也有一些人对曹操竟然被放跑的结果感到极为不满,认为像曹操这样的旷世“奸贼”被放跑不符合人们传统的道德观念,也不符合人们的阅读期待,于是便自出机杼,另行设计自己喜欢的结局。蒲松龄的《快曲》正是这样的作品之一。
二
蒲松龄的《快曲》共分四联:第一联为《遣将》,第二联为《快境》,第三联为《庆功》,第四联为《烧耳》。在帮助周瑜祭起东风后,诸葛亮料定曹操大败,于是在樊城调兵遣将,准备截杀曹操。他先派赵云到乌林埋伏,继派糜竺、糜芳在葫芦峪埋伏,轮番火烧曹兵;再派张飞顺路北截杀曹操的残兵败将,午时在双陵头大路上歇马;唯独不给关羽分派任务。关羽不忿,立下军令状,到华容道拦截曹操(这一部分延续了《三国演义》的情节,与《三国演义》所写大同小异)。果不其然,曹操在赤壁遭到吴军火攻后,惨败而逃;在乌林、葫芦峪先后遭到赵云和糜竺、糜芳的截杀,损兵折将,大将张郃腿上还中了赵云一枪;来到华容道上,人困马乏,斗志消沉,又被关羽拦住去路;后经张辽献计,曹操软语告求,以旧情打动关羽,得以夺路而逃(这些情节也与《三国演义》基本相仿)。但行至大路,不提防张飞率兵杀出,不由分说,将曹操、许褚刺落马下;并命令军士割下曹操、许褚的首级,回去报功。众将回营交令,诸葛亮要按军法处置关羽,因刘备、张飞的苦苦求情方得脱免。诸葛亮见杀了曹操,大喜过望,于是摆宴庆功。酒席宴上,诸葛亮下令树起百尺高杆,把曹操头头颅挂起,让将领们射头助兴。赵云、张飞、关羽先后出场,都一一射中,糜芳则一箭射偏,射掉了曹操一只耳朵。刘备等人酒醉散去后,士卒们继续坐在曹操头下喝酒庆贺,他们醉醺醺地痛骂曹操,还把曹操的耳朵加上作料,烧熟了,每人嚼一口,出出恶气,并追述杀死曹操的诸般光景。这些情节,无论是对于陈寿之《三国志》,还是罗贯中之《三国演义》都事出无凭,完全是蒲松龄的向壁虚构,其想象之大胆,格调之夸张,一丝一毫不受基本史实的约束,也充分体现出民间文艺的自由和随意。正如篇末的《清江引》唱道的:“天下事不必定是有,好事在人做。杀了司马懿,灭了曹操后,虽然捞不着,咱且快活口。”[4]2762这表明蒲松龄清醒地知道作品内容的虚幻性,“不必定是有”;他这样写,只不过是“咱且快活口”的怡情之作罢了。
虽说为“虚幻”、“怡情”之作,但蒲松龄内里的思想情感却格外鲜明。我们知道,在蒲松龄的思想中,“忠”、“孝”是核心,其中俚曲开篇的《墙头记》是宣扬“孝”的代表作,“不孝”的大怪、二怪及妻子最后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快曲》则是蒲松龄宣扬“忠”的名篇,“不忠”的曹操的结局更是让人拍手称快。关于曹操,毛宗岗曾这样评说:“曹操一生,无所不用其借:借天子以令诸侯;又借诸侯以攻诸侯;至于欲安军心,则人之头亦可借;欲申军令,自己之发亦可借。借之愈奇,借之术愈幻,是千古第一奸雄。”[5]127而在《快曲》中,蒲松龄只是借了三国故事的外壳,采取了各种方式与手法来展现这一“忠”的主题。文中先是略写了曹操种种不仁不义的奸诈行为:侯家庄滥杀朋友;鹦鹉洲屈杀祢衡;宫中仗杀伏皇后;杀文若、杀杨修等。第四联“烧耳”中,更是借用猜拳行令的方式,详写轮番数骂曹操的罪行:骂他“杀了伏娘娘,要把朝来篡”;骂他“到了朋友家,还把祸来降”;骂他“白日挺着尸装睡觉,猛起来杀了人,还推不知道!”;同时还借赵子龙、关羽、张飞之口在截杀之时痛快骂之。但觉仍不过瘾,于是就将曹操的耳朵烧来让众人嚼着解恨。这正如《黄泥调》中所唱到的:“骂声曹操:狡肚蛆心忘八羔!一心要作朝廷,那里不思想到,忒也好刁!扯带腮,一堆毛,毛里响一声,叫人魂也吊。”“骂
声曹瞒:看你浑身都是奸!杀了伏娘娘,要把朝来篡!痛快难言,一矛刺下宝雕鞍,一刀割下来像个毛蚁蛋!”[4]2759这也充分看出这骂曹、杀曹的根由主要是因为他的“不忠”!于是在行文中,我们不仅看到了对曹操的称呼大多是“老贼”、“老杂毛”、“贼头吊”、“奸贼”、“忘八羔”之类,而且在第二联中更是借助一曲《皂罗袍》:“奉将令取你首级,早下马是你便宜。刀剑一动剁如泥,那时休说咱无仁义。割了奸肉,剥了贼皮,也给朝廷家出出肮脏气!”[4]2752-2753表达了自己对曹操所作所为的愤慨之情。我们知道,“忠”与“孝”一直是儒家学说的核心理念,在家为孝,在国为忠。而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根本没有把汉天子放在眼中,“思量要簒君王位”,“汉天子何人搭救,一任你杀斩存留”,虽说曹操最终没有代汉自立,但却为其子簒汉奠定了基础,这不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越礼”,更是让人无法容忍的“大逆不道”。因此,在《快曲》中,曹操的形象已完全没有了《三国演义》中一世“奸雄”的影子,而变得胆小如鼠:时而站站,时而魂不附体,在受到周瑜火攻之后竟然问众将:“你们都看看,我有头咓没有?”,在遇到赵云等的伏击时也只是喊:“天那!天那!”、“好恨人也!”“恼死我也!”、“可死了!可死了”诸如此类,完全没有军事统帅的镇定与从容。同样在《快曲》中,关羽因一个“义”字而轻易放走曹操,而使得诸葛亮大为不满,想按照军令状惩治关羽,为什么会如此?就因为在蒲松龄看来“忠”高于“义”,“忠”字是关系江山社稷的大问题,而“义”字却只是关乎个人的小情感,在“忠”与“义”发生冲突时,利益的天平应当义无返顾的偏向于“忠”。正如孔明在一首《耍孩子》中所批判的那样“关云长太不通,放曹操走华容,把江山只当人情送。百计千方把他趁,趁到网里落场空。恨的恨来牙根痛!休说有赌头令状,按军法断断难容!”[4]2762对于曹操的被杀,《快曲》中怎一个“快”字了得。对此,盛伟先生在《〈快曲〉的创作思想简论》一文中,把这“千古大恨一时消”的快境总结为“八快”,即曹操梦想平吴灭蜀,一“快“也;周瑜火烧曹战船,二“快”也;赵子龙乌林火烧曹兵,三“快”也;火被大雨瓢浇,五“快”也;曹操被张飞刺落马下并割了头颅,六“快也”;庆功饮酒,曹操被射头吃耳,七“快”也;蒲松龄过过嘴瘾,八“快”也。并说:“这一系列的快境,构成了这《快曲》的全部内容,正是有了关羽失手而由张飞刺杀曹操的情节,也才真正快乐的尽兴。”[1]191这也看出蒲松龄深受儒家文化影响之深,也体现了他的“忠君”思想。
除了《快曲》外,蒲松龄同样对其他三国题材也格外关注。有人曾检索盛伟先生编的《蒲松龄全集》(学林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作了一个初步的统计,蒲松龄今存的三国题材著述除《快曲》外,尚有小说三篇,文四篇,诗二首。小说三篇均收入其煌煌巨著《聊斋志异》。它们是:《曹操冢》、《甄后》和《桓侯》。其中《曹操冢》、《甄后》作者通过异史氏曰对于曹操的奸诈进行了无情的嘲讽;《桓侯》则塑造了张飞的勇力、豪爽和亲近民众的形象。蒲松龄的三国题材诗文,分别收入《聊斋文集》和《聊斋诗集》。四篇文是:《关帝祠》(碑文)、《关帝庙碑记》、《代葛千总募修关帝庙序》、《北沈马庄募修白衣阁、关帝庙疏》,均为短章。四篇文章竟然全部是关于关帝祠庙的,这有力地证明了当时关帝崇拜之普遍。蒲松龄的二首三国题材诗,一首为歌颂刘关张的七言歌行《三义行》,热情讴歌了刘关张“君臣而兼兄弟”的关系,赞颂了他们至死不渝的情谊,誉之为“义气耿耿光乾坤”[4]1754,而对那些“二心臣子胞兄弟”则予以鞭笞。另一首为咏怀诸葛亮的五言古体诗《读三国志》。充分肯定了诸葛亮的“忠心耿耿”。开头四句,以形象的比喻,说诸葛亮坚持北伐,“知其不可而为之”,最终还是无法改变蜀汉的命运;继后六句,说诸葛亮原本可以清闲自在地隐逸终生,他出山辅佐刘备,不是不明时势,而是要报答三顾之恩,这是唐宋以来许多士大夫的共同看法;以下四句,前两句称颂诸葛亮“白手定三分”[4]1820的赫赫功业,后两句则叹息他病逝五丈原的命运悲剧,对照十分鲜明;最后八句,剖析了诸葛亮大功难成的原因:一是天时已去,二是后继无人。全诗纡徐委曲,感慨深沉,颇为动人。而75岁的《读史》(四首)的第一首,抨击的是统治者不择手段的篡夺政权,还要虚仁假意,情态丑恶,令人作呕。作者对曹操的深恶痛绝之情也在诗中做了痛快淋漓的表现:“汉后习篡窃,遂如出一首。九锡求速加,让表成已久。自加还自让,情态一何丑!僭号或三世,族诛累百口。当时不自哀,千载令人呕。”[4]1940在作者看来,“品行”是第一重要的,而“忠”是第一位的。对品行不端之人,无论是政治家还是大诗人(如宋之问、元稹),他都毫不留情地予以谴责。曹操一直在民间倍受非议,而在正统的封建统治者及儒家文人眼里,更是一个不符合“君君、臣臣”纲常的人物。可见蒲松龄对曹操从来就没有好感,这也是其历史观的自然“延续”。
三
《快曲》中蒲松龄对曹操结局的颠覆性处理让读者大呼过瘾,从而从根本上满足了受众的心理期待。因此,题目“千古快”可谓意味深长,也表明了蒲松龄浓厚的儒家思想观念和顺应民间普遍的“尊刘抑曹”的价值取向。
蒲松龄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虽说其祖上并不是什么豪门望族,但从《蒲氏族谱》可以看出,其高、曾、祖、父四辈中颇多儒生,特别是其父,虽说最终连个秀才也没有考中,但也“淹博经史,宿儒不能及也。”[4]3356蒲松龄自小在其父的指导下读书,生性聪明,“经史子集过目了然”[4]3438,有着匡扶社稷的理想和“欲从河海斩长鲸”[4]1579(《呈树百》)的宏伟抱负,所有这些都表明蒲松龄是一个深受儒家思想与传统文化影响的知识分子。而儒家思想又特别强调“忠”与“孝”、“仁”与“义”,即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并且时时有“不臣”之心,是历史上最大的“奸雄”。因此,在传统的戏曲舞台上常常以“白脸”的面目出现,“奸诈”成为了曹操性格的主要方面,其行为与儒家提倡的道德规范格格不入,为世人所不齿,因此,蒲松龄从内心深处对曹操无什么好感也不足为奇了。因此在代表作《聊斋志异》中的《曹操冢》、《桓侯》篇中也表露了这种情绪,对曹操进行了无情的嘲弄。
同时,民间百姓一直沉浸于“尊刘抑曹”的传统观念中,看到刘备等人失利便痛心不已,看到曹操等人得志就痛恨不止。特别是对赤壁之战中关羽重义而放走了曹操扼腕痛悔,恨不能立即杀之而解心头之恨。于是,蒲松龄便顺应了民间百姓这种强烈的心理期待。在《快曲》中让张飞完成了这一“历史”使命,虽远离了历史的真实,但正如文中所说:“天下事不必定是有,好事在人做。”
诗曰:华容一事千秋闷,未斩奸臣老贼头;
不是一矛快今古,万年犹恨寿亭侯。[4]2762可以这样说,《千古快》反映了蒲松龄典型的儒家的历史观。我们知道,让曹操横死一直潜伏于一般受众的幻觉中,但也只是想想,而蒲松龄却大胆地写了出来,满足了人们的心愿。仅这一点蒲松龄无疑是伟大的,因为他站在了大多数民众一边。虽说《快曲》的情节有些出格,但却“合情合理”,正应了那句“好人好报、恶人恶报”的古训。《快曲》的所有情节都是围绕着“曹操”而展开,而《快曲》的曹操,“奸似贼”“老奸贼”,杀人如麻、不忠于朝廷,奸诈无比,因此像这样的一个人被张飞一矛刺死是罪有应得,而众将比赛射其头颅,军士饮酒骂之并烧烤吃其耳,也都在情理之中了。这表现了群众的一种对“做尽坏事之人”之朴素情感,虽说现在看来未免有些残忍。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现代文学的巨匠郭沫若的《蔡文姬》的出现,曹操的“奸贼”形象才从根本上改观。
[1]陈玉琛.聊斋俚曲[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
[2]苏轼.东坡志林[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0.
[3]孙之梅.中国文学史(4):元明清文学史[M].太原:太白出版社,2004:103-105.
[4]蒲松龄.蒲松龄全集[M].盛伟,编.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5]罗贯中,毛宗岗.毛宗岗批评本三国演义[M].孟昭连,等,校点.长沙:岳麓书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