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理论的多维性视角和批判性策略
2010-08-15张鹿鹿
张鹿鹿
(吉林师范大学 大学外语部,吉林 四平 136000)
后殖民主义理论的产生与发展,可以从历史和社会的角度追根溯源。1620年9月,著名的“五月花号”航船抵达新英格兰的科德角,并在那里建立起了普利茅斯殖民区。“五月花号”给新大陆带来了文明世界的生产技术和生活方式,也带来了捆缚土著人的镣铐与枷锁。历史上所有的殖民地人民无一不是先被武力征服,后被麻痹奴役。在历经了几百年的殖民主义压制后,几乎在同一时期(二战后)殖民地受压迫者随着全世界反殖洪流而奋起反击,亚、非、拉各洲殖民地相继获得政治上的独立,殖民主义时代在人类历史上成为一道抹不去的黑色印迹。然而,昔日帝国仍然拥有庞大的经济、政治和军事力量,依旧对前殖民地及其人民实施隐藏在国际平等对话背后的经济纵控和文化灌输。一些西方人始终认为自己对前殖民地国家有着领导和扶植的责任,而且一些前殖民地民众仍愿移居曾经的宗主国。如何看待殖民主义之后的世界政治格局、经济发展和民族意识成为颇引人注目的理论话题,20世纪70年代,后殖民主义理论相应而生,并演化为当今影响广泛的社会思潮。
一、“东方主义”的历史性及现代性
西方学术界对殖民地时期及之后的东西方文化关系的态度是比较一致的:是西方人给东方带来了文明,他们到来之前的东方民族是处于原始、落后的状态的,所以,东方人就应当感激并臣服于西方人的管制。直至美籍巴勒斯坦人萨义德于1978年出版了《东方学》一书,才使得学术界重新审视东西方文化关系,并成为后殖民主义理论成熟的标志。萨义德认为:“作为一种思想体现的东方学是从一个毫无批评意识的本质主义立场出发来处理多元、动态而复杂的人类现实的;这既暗示着存在一个经久不变的东方本质,也暗示存在一个尽管与其相对立但却同样经久不变的西方实质,后者从远处,并且可以说,从高处观察着东方。”[1]每一个民族都奉行着各自不同的世界观、价值观,都因其具有特定的地域、族群的适应性和独特性而世代相传,不能简单地用先进和落后来评判,更不能用同一标准来塑造。第三世界向来被视为未开化的蛮夷之地,西方疆域的扩张使其征战的足迹遍及世界各地,直至15世纪,哥伦布西行之旅再次改写了人类地理发现的历史。如美洲,在西方人眼中,它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既是欧洲白人从未见过的,又是落后的有待开垦的社会。两者的时空差异被西方纳入以自我为中心的范畴内,异质文化受到质疑,西方对东方的文化叙述有明显的错置特征。西方人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使其在各个方面都找出一个假想敌,虚构出这个无形对手带来的威胁,唤出人们的危机意识,并反衬出自身的优点。因此,在描述东方国家的社会状况时,西方就会剥夺其自我表达的能力,按照自己的知识体系来建构殖民地人民的形象。西方殖民者没有也不愿意识到的是,所有知识都可以从其不同的政治、文化和方法论背景来考察。“从‘他者'(东方)的视角来批判习来已久的政治上和文化上的‘欧洲中心主义'或‘西方中心主义',或者说从中心向边缘运动,最后旨在消除所谓‘中心'意识。”[2]萨义德在他的书中提到东方主义是指由西方人所建构的关于东方民族的认知和话语系统。东方处于从属地位,一个被剥夺了话语权的他者。由此可以看出,以西方为中心的“东方主义”,是以“本质主义”和“中心/边缘”二元思维为基础的,有着根深蒂固的历史根源。
“东方主义”在成为以一种反“本质主义”,反“中心主义”的文学理念后,其内涵早已超越了字面意义。虽然,萨义德以一个有着东方血统的学者身份来阐释东方与西方的文化关系,但他在其“后记”——《东方不是东方》中强调了“东方主义”不仅仅局限在位于东方的国度,而是泛指一切曾受到殖民者压迫的民族——非洲、拉丁美洲。东方主义给世人审视东西方关系一种全新的视角,不再简单地把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区别看作传统与现代的对立关系,而是多元文化同生共存的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当今世界把经济全球化作为一种客观进程展现在各民族面前,民族国家间的差异主要通过文化表现出来。昔日殖民者赤裸裸的压迫与掠夺已被经济援助、政治庇护所取代,西方发达国家凭借其在世界经济中的主导地位和独有的文化霸权,在把商品、资本输入到发展中国家的同时,也在进行文化传输和观念渗透,鼓吹资本主义的价值观和欧洲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后殖民主义理论已从探讨意识形态转到社会现实中的尖锐问题,一些前殖民地国家仍然是强大国家的政治附庸;一些将自己的领土划分出来作为强国的“军事基地”以谋求保护;一些愿意出卖政治权柄以换得经济援助。这一切都已被后殖民知识分子纳入研究的范畴:殖民主义的历史对当今民族的影响;独立后的民族如何受强国的操纵;如何确立民族文化身份等。后殖民主义也昭示世人关注少数族裔,诸如被称为“大熔炉”的美国,一个多民族的移民国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同多元文化并存的必然性和关注少数民族的生存状况。
二、第三世界里的“属下”
后殖民主义理论因萨义德的《东方学》而在文化史中拉开帷幕,也因与“少数话语”的女性主义逐渐结合而使其更具有强烈的批判性。后殖民女性主义也可称为“第三世界女性主义”。“第三世界”是指一切受剥削、压迫的民族和种族,也包括在发达国家受压制的各种人群。其中的代表人物如加亚特里◦斯皮瓦克和莫汉蒂等。她们从不同的视角来剖析第三世界女性如何被妖魔化,其形象和心灵如何因双重压迫而畸变。《东方学》中指出,西方对东方的描述是按照所谓“西方权威”来判断的,将东方学视为西方用以控制、重建东方的一种方式。在西方人的视野中,东方被勾勒成“专制的”、“落后的”。西方女性主义是居于边缘反对西方的知识体系,但却没有摆脱强国话语霸权的痕迹。它按照帝国主义的知识生产系统来构建第三世界的妇女形象,通过文化来对第三世界女性进行约束和塑造,使其自我意识、民族特性被抹杀。殖民地人民长期受到压迫与剥削,民族特性、种族身份在岁月的磨砺中几近消亡。民众作为属下已习惯于所有的不公,没有反对抵抗,只剩下缄默和服从,昭示自己良民的媚骨。可悲的是,第三世界女性不仅是殖民者的属下,还是“属下的属下”。正如斯皮瓦克所言:“在殖民生产的语境中,如果属下没有历史、不能说话,那么作为女性的属下就被更深地掩盖了,……,妇女受到了双重掩盖”[3]。这双重掩盖一方面如同所有殖民地人民一样,她们受到了强制性的殖民文化的压迫;另一方面同所有女性一样,受到传统男权文化的压迫。这使得第三世界女性失去了自主权和话语权,成了一个边缘化的玩偶,被中心势力控于掌股之中。她曾指出西方女权主义者在面对第三世界妇女问题时要摒弃那种傲慢态度和特权意识,“第一世界的女性主义者必须学会放弃做女人的优越感”[4]。
如何令属下们的主体意识苏醒是后殖民知识分子思考的问题之一。平等对话作为一种争取平权的手段而受到青睐,意味着属下们的主体意识开始苏醒,开始运用自己的话语争取应有的权利和社会地位。以此为契机,让长期隐藏在第三世界女性内心深处的苦楚化作一声呐喊去唤醒沉睡的民族意识。福柯认为,语言作为一个社会系统先于个体存在,人们必须借助语言建构自己的身份。所有的社会现象都是依照一定的符码和规则建立起来的符号建构物。斯皮瓦克在其论文中提及了一个古老的印度习俗——寡妇殉身,即妻子为表达对已故丈夫的忠贞,燃火自焚,而殖民者将“忠诚的自焚者”与“好妻子”一词等同。而在有关印度的史书中,白人殖民者是这样陈述的:“白人正从褐色男人那里救出褐色女人”;父权制的提倡者说:“妇女实际想要死”。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话语纵控,一种更大的意识形态的限制。“‘再现'行使语言的命名功能,而语言据称既会揭示又会歪曲有关女性类别的真实性假设。对女性主义理论来说,发展一种语言,来完全地、充分地再现妇女,对于提高妇女在政治上的显示度很有必要”[5]。斯皮瓦克认为,民众无法自由言说,第三世界知识分子并非福柯所指的一种权力机制的内在组成部分,而是与权力阶级对立,为民众的话语权开拓渠道。属下的无声现象和殖民地历史被恣意改写是西方知识分子的知识暴力的结果。
三、“他者”身份后的劳动价值论
后殖民主义知识分子认为,在西方的文化视野中,对西方之外也充满着错觉的想象,即以一种与自我不同的“他者”形象建构非西方的历史身份,从而创造出一个与真实存在截然不同的非西方。这种想象体现了帝国对他者的控制和虚构,是其表达自我优越意识的一种霸权话语。当今世界经济日趋全球化,西方与第三世界之间的经济联系愈加紧密,但由来已久的历史想象却成为双方文化对话的障碍。斯皮瓦克运用她独特的剖析视角对马克思的劳动价值理论进行解构式阅读。正是这种阅读方式让人们看到了马克思主义的劳动价值理论在分析当代世界政治经济格局时的合理性。
斯皮瓦克的解构思维使她超越了文化与经济的二元对立,所以她不是单纯地着眼于发达国家内部,而是高屋建瓴地从全球化背景下来解析这一问题。一方面,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实现了从国内向国际、从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的转移;另一方面,这些矛盾转移和分散到了那些地位最低、最难以组织的人群中去,尤其是具有他者身份、属下地位的第三世界女性。前者的转移依赖是殖民历史造就的国际原始积累和文化纵控;后者的分散依赖是强国与第三世界国家之间的文化障碍以及民族国家固有的父权制文化体系。她认为:“对马克思主义的价值研究来说,华尔特◦本雅明的著名言论‘没有一种文化文献不曾经并且同时是一种野蛮主义的记录'应该是一个开始而不是结束。‘文化主义'拒绝经济全球运行,是不能把握随之而来的野蛮主义的生产的。”[6]马克思曾谈及世界市场和殖民问题,分析过女性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作用,却忽视身为“属下的属下”的女性特有的生育能力被社会化。女性那自我拥有的、再生产性的身体,已经被计算进了平均抽象劳动之中。女性身体的社会化是资本主义生产发展和帝国主义危机管理的产物。马克思心中的欧洲“工人阶级”在后殖民语境中实际上已被“第三世界属下阶层和女性”所代替,曾经的殖民地国家在政治独立之后,依旧在为曾经的宗主国服务,创造财富并维持强国的经济和文化的自我优越感。同时,由于在全世界普遍存在的性别不平等和经济全球化的发展,第三世界女性为资本家提供了廉价的劳动力资源。依据剩余价值理论,在传统社会中,妇女所创造的财富远远大于她生活所需的收入,因而妇女为拥有她的男性带来源源不断的剩余价值。资本家在雇佣男性工人的同时,也剥削了男性背后女性所创造的价值。
四、杂糅与戏仿的颠覆作用
面对后殖民时代的殖民话语和文化霸权,后殖民知识分子深知自己的历史使命。在分析了第三世界的社会状况之后,该如何去捍卫民族尊严和保留本土文化成为引人注目的问题。对此,另一位后殖民理论阵营的代表人物——印裔美国学者霍米◦巴巴有着独特的见解。他以一种介于游戏性和模拟性之间的批评策略来颠覆西方的文化霸权,即表面上在模仿西方话语,实则通过这种戏仿削弱和破坏了帝国的思维和写作方式的整体性。他不同于萨义德把东西方殖民关系视为完全对立,而是有意使问题看上去更复杂。在他看来,西方与东方,宗主国与殖民地,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关系要比常人想象得更微妙。往往存在一个中间地带,如同黑与白之间有一段灰色区域。面对殖民者的同化政策,本土民众有些会采取“狡猾礼仪的方式”,表面上服从,而实施时会使之变味,变相抵制殖民权威。殖民者在进行侵占与掠夺的同时,也在推广殖民教化思想,如宣传外来宗教信仰,教授宗主国语言文化。对于这一点,萨义德认为是殖民者强行对本土民众灌输的,并对此怒目而视,绝对抵抗。而在霍米◦巴巴看来,本土民众采取了“模拟手段”,“模拟既是认同,又是威胁”,同时加进自己的传统文化元素,使两者糅合在一起,造成一种逼真却又不同的双重假象。颠覆殖民权威,加固自身民族性,逐渐消解殖民文化霸权。
霍米◦巴巴作为一个将新马克思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相融合的后殖民理论家,为了显示自己不同于那些主流西方学者的特征,对西方中心的思维模式予以了严厉批评。就产生于西方语境的批判理论所具有的二重性,他指出这是为了使之在自己的文化和学术话语中普遍化。他审视了殖民主义法则的矛盾性,解读了一些后殖民作家的作品来发现居于主导性的社会结构空隙的边缘文化究竟是如何定位的,通过这种模拟的解构性批评方法来实现对帝国话语霸权的消解,使处于边缘地位的第三世界批评家向中心移动直至成为主流。在指出了消解思想纵控和反抗霸权策略的同时,也表现了他对弱势族群的关注。他认为,模拟式体现差异的文化,是一种变相抵抗,这种抵抗不一定是直接的反抗,而是对殖民话语和权力进行糅合,体现出一种混杂性,使殖民文化和被殖民文化相互依赖,所以一向对立的文化主体,男性与女性、殖民与土著、全球与本土,应当善于采取自身和对方的优点,使人类文明在和平中得以传播。
后殖民主义理论者从不同角度分析了后殖民地的历史和当今世界格局下的东西方关系。在殖民历史遗留下的霸权思想和经验主义影响下,西方对自己在政治和经济方面拥有的强势地位信心十足,所以对已经获得独立的“东方”国家仍颐指气使。借助现代科技社会的传媒手段,继续实施对昔日附属国的操纵。斯皮瓦克运用解构策略提倡后殖民主义人文话语,赋予身为属下的第三世界妇女平等对话的权利。重新解读马克思的劳动价值理论,将这一理论的实践性和妇女的生活环境、社会地位有机地结合起来,建立了与帝国主义对殖民地历史的歪曲相抗衡的阐释方法和叙述手段。霍米◦巴巴的理论来源本身就具有“混杂性”特点。他从拉康式结构主义、后结构精神分析、解构主义批评中汲取思想精髓,使之杂糅在自己的理论话语中,运用这一批评武器对民族整体对抗策略指明了方向,为全球后殖民语境下的民族文化研究提供了理论支持。在后殖民主义的理论发展愈发成熟完善的同时,应当将理论与实际相结合:发展中国家如何在经济全球化中稳固政治主权,加强经济地位,保持自身民族特性;在东西方文化交流中,如何使本土文化传统不被西方的文化入侵所吞噬;第三世界国家女性如何提升身份地位等一系列现实问题。后殖民主义在不断地调整策略方法和观察视角,为东西方文化关系拥有新的发展前景而努力。
[1]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429.
[2]王宁.后现代主义之后[M].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93.
[3]斯皮瓦克.属下能说话吗[A].张京媛.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125-130.
[4]斯皮瓦克.在国际框架里的法国女性主义[A].张京媛.后殖民理论与文化批评[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80-84.
[5]FOUCAULT,MICHEL.Volume 1 of the History of Sexuality[M].Hammondsport:Penguin,1981.15.
[6]SPIVAK.In Other Worlds[M].Bost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