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夫早期的焦虑对其创作的影响
2010-08-15杨贝容
杨贝容
(广东医学院 外语系,广东 东莞 523808)
当代英美学术界对伍尔夫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作品上,关注的是她提出的文学理论 (尤其是小说理论),正如英国著名伍尔夫批评家赫麦妮·李所指出,“当伍尔夫被当作现代作家讨论的时候,研究的重点是她在 1919-1927年发表的对小说的一些评论;当马克思主义和女性主义成为解读重点时,她的回忆录、书信和日记才受到关注”[1]。然而,这些回忆录、书信、日记中透露出的伍尔夫作为一个作家的心理状态则几乎无人关注过。精神病、同性恋、自杀……充斥着伍尔夫的生活。笔者发现,伍尔夫的数次精神病爆发的时间和她出版作品、出现强烈焦虑的时间是一致的,正如伍尔夫传记的作者坡乐所言:“当伍尔夫每次完成一部作品,而新的作品还没开始写作时,她就会感到焦虑;直到她开始新作品的写作,焦虑才消失”[2]。不难推测,焦虑对伍尔夫的创作有着不可抹杀的影响。那么这种影响究竟是什么?可以想象,必然有消极的成份,然而,是否存在积极影响?弗洛伊德、克尔凯郭尔、罗洛·梅等心理学家一致认为,焦虑对于艺术家的创作力有影响。其中,克尔凯郭尔认为,“艺术家的焦虑越大,其自由度便越大,因此创作力就越大”[3]。伍尔夫是否因为焦虑而产生了更大的创作自由度和创作力?如果有,有多大?诚然,很难从统计学上测量这种自由度和创作力,但如果联系其作品进行讨论,也许能窥其一二。至于对焦虑的界定,心理学上有系统而严格的定义,但在这里只是采用弗洛伊德较为粗略的一种定义:“漂浮(free-floating)”的恐惧情绪,即,时时处处都感到恐惧、害怕,从而形成一种焦虑的情绪[4]。
伍尔夫的早期信件中存在两种明显的生活焦虑——死亡焦虑和婚姻焦虑。她在童年时曾目睹数位亲人的离逝,这可能是其死亡焦虑的导因。她在回忆录中提到,她和弟弟索比(Thoby)因姐姐的死而长期郁郁寡欢,甚至平时都不愿提及姐姐的名字[5]。除此以外,在 1902年至 1904年之间,伍尔夫的父亲莱斯里从病重到逝世,伍尔夫在写给亲人朋友的信件中不断重复,她无法忍受父亲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所受的煎熬,她感到焦虑和恐惧。她甚至发出这样的呼声:“在我这么老之前,我一定会先毁了自己,这样可以死得更快一点!”[6]125。这种焦虑直接反映在小说《达罗卫夫人》中,主要体现在斯普提斯、彼特、达罗卫夫人身上。斯普提斯常常自言自语地诉说着自杀的好处,并试图自杀。彼得则时时感到死亡的气氛,脑海里总是萦绕着“灵魂死亡之意念”[7];而主人公达罗卫夫人无论是走在大街上或是呆在阁楼房间里,都感到衰老和死亡的迫近。
伍尔夫早期出现的另一种强烈焦虑是婚姻焦虑。她刚成年时就在信中表示:“我想要找一个没有婚姻的世界——除非你碰巧爱上一个和贝多芬一样的人——不具备人的特征,只有艺术——除了理想的平静和沉思,别无他物”[6]41。在此信中,伍尔夫对婚姻的排斥一目了然,但是,现实却不站在她这一边。在 20世纪初的社会背景下,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要结婚生子,伍尔夫对此感到“厌烦和焦虑”[6]52。从 1901年到 1911年,她在信中频繁提及婚姻问题,表示自己“无比沮丧,自己是一个 29岁、没有结婚的失败者,没有孩子、会发疯、无法成为作家”[6]52。厌烦、焦虑、沮丧的情绪持续的时间如此之长 (10年),很可能自然而然地成为一种弗洛伊德所说的时时处处存在的“漂浮”的焦虑。这种情绪在她结婚之后不但没有缓解,反而加剧了。婚前,她和一些文学青年成立了布卢姆茨伯里派 (Bloomsbury Group)文学团体,经常聚会、讨论文学。然而,由于经济拮据等原因,婚后她却不得不远离学术气氛浓厚的伦敦,远离亲人,远离朋友,住在乡下。寂寞、空虚的生活和她婚前朋友成群的生活相比,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她对此感到 “绝望(“helpless”)”[6]7。在《达罗卫夫人 》中 ,主人公达罗卫的婚姻焦虑和伍尔夫是类似的。达罗卫忙于家庭琐碎事务而她的丈夫理查德忙于工作,两人白天基本无交流。甚至她和女儿伊丽莎白的关系也不那么密切。每次她想亲近女儿的时候,都要和女儿的家庭教师较劲。她每天独来独往,生活在一种与丈夫和女儿几乎隔绝的寂寞中。这种寂寞和伍尔夫早期的婚姻生活中的寂寞、空虚刚好吻合。
以上提到的两种生活焦虑产生的时间,正好是伍尔夫两次精神病发作而自杀的时间。伍尔夫自杀未遂后的恢复治疗中断了她的创作,消极地影响了她的写作。然而,死亡焦虑和婚姻焦虑均直接映射在《达罗卫夫人》中,为其创作提供了现实的具体材料。从这一点来说,焦虑又有助于其创作。但是,如果因此就断定焦虑对伍尔夫的创作有积极作用,似乎过于牵强。因此还应该将目光转向更深的层面——伍尔夫的写作焦虑和创作。
在伍尔夫的早期信件中,出现两种与写作直接相关的焦虑——读者反应焦虑和影响的焦虑。伍尔夫曾在信中提到,对于读者对自己的作品的评论感到十分焦虑[6]52。当有人抨击她的作品时,她会回信竭力为自己辩护,甚至有时在信中嘲笑、挖苦对方。例如,她在出版《日与夜》之后,有人提出其中一篇短篇小说《墙上的斑点》有瑕疵。批评者指出,伍尔夫在该小说中提及冬天的英国有粉红色的玫瑰花是错误的,与事实不符。这虽然并不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但是伍尔夫对此意见的反应却很强烈。她不仅立刻回信批驳了对方的观点,还不嫌麻烦地向远在他乡的数位好友求证[6]402。她对读者批评的焦虑由此可见一斑。当有人表扬她的作品时,她又会和对方热烈地讨论如何进一步修改作品。当没有人作出回应时,她会焦虑地等待着、猜测着大家对自己的作品的看法。这种焦虑在作家中并不罕见,但特别的是,伍尔夫每天在日记中具体数着自己的书卖了多少本,连续记录了几个月,如果发现没卖出几本,她就会情绪沮丧[6]15。以上种种行为都说明,无论读者对她的作品作出的反应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又或者是完全没有反应,她都不同寻常地焦虑着。在《达罗卫夫人》中,达罗卫对于自己的晚会成功与否感到的焦虑和伍尔夫的读者反应焦虑很相似。达罗卫在意别人对她所举办的晚会的看法,连买花这类微小的事情都亲力亲为。她 (达罗卫)的晚会就如同她 (伍尔夫)的作品;她 (达罗卫)对晚会的焦虑映射了她 (伍尔夫)对作品的读者反应焦虑。
如果说,读者反应焦虑已经跳出了为伍尔夫的创作提供直接材料这种影响的模式,那么影响的焦虑则走得更远。影响的焦虑是由批评家布鲁姆提出的一个批评概念,指的是艺术家,尤其是诗人,首先是靠故意误读“强者诗人”的作品 (过去时代的文学经典)的方式来创作的[8]2。弱者诗人,即后来者,通过误读前人来创作出具有自己特点的文学作品,从而击败“强者诗人”,成为新一代的文学经典。在他的专著《影响的焦虑》中,布鲁姆提出了六种弱者诗人误读经典的修正比——误读;续完和对偶;重复与不连续;逆崇高;自我净化;死者回归。在任何一个弱者诗人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这六种修正比[8]4。无疑,伍尔夫在写作早期就是一个弱者诗人,在一封信中她表达了自己所承受的影响的焦虑:“我正在读柏拉图的作品——啊,如果我也能像这样写作多好!可怜的狄更斯尝试了这种写法,但是这不足以促使我作这种尝试”[6]446。作为弱者诗人,如果要开创独特的个人写作风格,那么就不得不反叛传统。在《现代小说》中,她公开批评贝纳特等作家在小说情节、背景等方面的写作方法,并提出一系列小说理论。然而,矛盾的是,无论她多么努力地想要和传统决裂,传统的影响是抹杀不了的,即,影响的焦虑是弱者诗人革新的促发因素,同时也是革新的必要压力环境。在这种无法消除的矛盾中,伍尔夫在创作中所试验的写作方法正是影响的焦虑对其创作的影响。
这种影响显著体现在她在《达罗卫夫人》中运用了“误读”及“重复与不连续”的方法。“误读”在小说中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小说的叙述结构和人物的双重对照。其一,叙述结构的创新主要是意识流的运用,也是此部小说最显著的特点。其二,小说中的双重对照也体现了伍尔夫“误读”的意图。在小说中,达罗卫夫人和斯普提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几乎可以说她们是两人一体的,即一个人的两个面。这是伍尔夫在谈及这部小说时提到的,她的目的是将这两个人塑造成平行的两个人,在思想上有诸多相似。这种人物的双重对照在伍尔夫之前的经典传统文学作品中是见不到的,是伍尔夫“误读”的一种具体表现方式。
除此以外,“重复与不连续”在这部小说中的运用是伍尔夫受影响的焦虑影响的另一个体现。这个概念指的是后来者打断与前人的连续而创作出新文学。在《达罗卫夫人》中,这主要体现在伍尔夫对语言诗化的使用。她沿袭了传统诗歌的写作特点,例如押韵、排比、意象、节奏等,但令人耳目一新的是,她将这些写作手法注入了小说的写作中。正如文学批评家迪拜提斯所说,伍尔夫开拓了现代散文的节奏和句式[9]。例如,在小说中,伍尔夫常常用短句,而连续的几个短句中,每个短句的最后一个音节通常形成押韵。在许多段落中,句子的长度一句比一句长,并使用重复和排比的句式,形成了强烈的节奏感。这些韵和节奏构成伍尔夫的诗化小说的特征。这些都表明了伍尔夫对传统写作方法的“重复”而“不连续”的运用。
文学批评家戈登在谈及伍尔夫的创作时评论到:“生活对于伍尔夫而言不仅仅是为她的作品提供此场景而已”[10]。言下之意,生活 (当然包括焦虑的情绪)不但给伍尔夫的写作提供现实材料,而且深刻影响了她的创作方式。她其它的早期作品,例如《远航》、《雅各的房间》、《夜与日》等,题材与创作方法均与《达罗卫》类似,都是描写与她自己的生活相似的上、中层社会女性的生活。因此可以认定,焦虑,一种被普遍认定为消极的情绪,对伍尔夫的创作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并成为其创作的促发力。然而,一直到去世,伍尔夫的小说写作题材都突破不了“中产阶级妇女生活”的领域,写作方法也无变化。失去创新的能力意味着一个作家的创作生命的终结。从这一点来说,伍尔夫的焦虑对其早期创作的积极影响几乎消灭了她后来的创造力,因此这种影响又是消极的。20世纪初,与伍尔夫同时期有很多作家自杀,例如杰克·伦敦、叶赛宁、哈特·克莱恩等。他们的自杀可能源于长期的创作焦虑,正如同样在此期间自杀的伍尔夫所经历的一样。当我们在阐释一部作品时,如果我们能考虑到这些作家的焦虑及其影响,也许我们能更好地了解作品以及揭开作家的创作过程的神秘面纱。
[1]高奋.小说:记录生命的艺术形式——论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理论[J].外国文学评论,2008(2):53-55.
[2]POOLE R.The Unknown Virginia Woolf[M].London:The Harvester Press,1982:225.
[3]KIERKEGAARD S.The Concept of Dread[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44:474.
[4]FREUD S.A General Introduction to Psychoanalysis[M].Xinjiang:Science and Technology Press,2003:468-489.
[5]WOOLF V.A Sketch of the Past[M].America:BCDE,1976:67.
[6]WOOLF V.The Letters of Virginia Woolf[M]//NICOLSONN,TRAUT MANN J.The Letters of Virginia Woolf.New Yorkand London: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78(2):7-446.
[7]WOOLF V.Mrs.Dalloway[M].London:Richard Clay Ltd.1976:57.
[8]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M].徐文博,译.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2-4.
[9]DIBATTISTA M. Virginia Woolf and the Language of Authorship[C]//ROE S,SELLERS S.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Virginia Woolf.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127-145.
[10]GORDON L.A Writer’s Life[C]//WARNER E.Virginia Woolf:A Centenary Perspective.London:Macmillan Press,1984:56-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