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幅千里 腕底千钧——蒲松龄《义鼠》新解读
2010-08-15伏涛
伏 涛
(吉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一、《义鼠》研究现状
《聊斋志异》研究专家马瑞芳女士曾说:“哪部小说艺术形式和《红楼梦》不同,但在文学成就上可以与之媲美?那就是《聊斋志异》,一部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红楼’,一短一长,一文一白,构成了中国古代小说的双峰。”[1]1跟《红楼梦》相比,对《聊斋志异》的研究不够充分,特别是对一些单篇文本的研究。
《义鼠》是《聊斋志异》中颇具特色的一篇,根据其篇幅的大小、字数的多少、语言的文白,可称之为文言微型小说或微型文言小说。根据笔者阅读所见,仿其而作的有:罗长美在2005年第1期《读者》上,张洪波在2003年9月的《课外阅读》上以及无名氏在网络上发表的三篇同名《义鼠》的小说,由此可见《义鼠》的影响还是不小的。但用学术眼光去研究《义鼠》的却显不足,虽曾有人在网上以《蒲松龄、张笃庆咏赞义鼠》为题研究《义鼠》,但该文理论深度不够,几无学术含量,仅是一般知识介绍。
山东师范大学郇彦宁写有 《无关风月只关情——〈聊斋志异〉之〈鸿〉、〈义鼠〉篇赏析》[2]52一文,作者从真挚的情感展示、独特的写作技巧两方面进行论述,其中写作技巧又从以下两方面分说:(1)用曲折的故事情节提升艺术感染力。(2)用细腻的笔触描绘出栩栩如生的形象。该篇文笔流畅,结构整饬,思路清晰,论证尚有力。作为赏析性文章值得一读。其不足之处有三点:(1)没有充分展开论述,言犹未尽,颇有仄逼之感。(2)个别地方说法欠妥。如把《义鼠》归为“友情篇”,值得商榷。(3)篇幅较小,论说《鸿》、《义鼠》两篇,全文字数尚不足三千。阅读所及,写得较好的要数《蒲松龄研究》2008年第1期刊出的题为《另辟蹊径出新意,老鼠也能变可爱——浅论蒲松龄小说〈义鼠〉》的论文,该文在揭示义鼠勇、义、智的形象特点,但感性有余、理性不足,论说不够到位。
这些不足是笔者撰写本文之原因。为论说方便,现把《义鼠》全文援引如下:
杨天一言:见二鼠出,其一为蛇所吞;其一瞪目如椒,意似甚狠怒,然遥望不敢前。蛇果腹蜿蜒入穴,方将过半,鼠奔来,力嚼其尾,蛇怒,退身出。鼠故便捷,歘然遁去,蛇追不及而返。及入穴,鼠又来,嚼如前状。蛇入则来,蛇出则往,如是者久。蛇出,吐死鼠于地上。鼠来嗅之,啾啾如悼息,衔之而去。友人张历友为作《义鼠行》。[3]52
二、《义鼠》之“义”辩说
有人认为,义鼠,即一种像鼠的小动物。并引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三云:“义鼠形如鼠,短尾。每行,递相咬尾,三五为群,惊之则散。俗云见之者,当有吉兆,成都有之。”[4]309蒲松龄笔下的“义鼠”是否是《异苑》中的“义鼠”,他在创作《义鼠》时是否曾受《异苑》中义鼠的影响?尚有待考证。《异苑》属于志怪小说,其内容丰富,记载了许多传闻逸事。根据蒲松龄的阅读偏好,对《异苑》这样的书籍一定会很感兴趣。阅读广泛的他,浏览所及,想来应该熟悉《异苑》中的“义鼠”。但笔者认为蒲松龄《义鼠》中“义鼠”并非《异苑》中的“义鼠”,稍作申说如下。
《异苑》是南朝(宋)刘敬叔编撰的志怪小说集,其书皆言神怪之事。该书记述“义鼠”是为了搜奇志怪,主要是惊讶于它们结伴同行的方式。蒲松龄在其《义鼠》中并未提及义鼠的体貌及行进方式,也许是没有必要说。这两鼠既未“递相咬尾”,又非“三五为群”[4]509同行的只是两只。
《异苑》中的义鼠虽然结伴同行,但大难临头各自飞,“惊之则散”[4]509丝毫不讲义气。这与蒲松龄小说中的义鼠相比,在行为上大相径庭,在本质上存在天壤之别。
因此,笔者认为蒲松龄笔下的义鼠,绝非《异苑》中的义鼠,而是讲义气的鼠,是重情尚义之鼠,亦可谓仁义之鼠,这种理解想来不会有什么疑问。如果把蒲松龄的 《义鼠》与寓言故事 《A friend in need is friend indeed》进行对读,一定会得出人不如鼠的结论,甚至可以理解为:人有时不如畜生,当然这种表达有点言重了。有的人平时似乎讲义气,够朋友,但一旦面临利益纷争或遇危难之际,就会露出自私的本性,狐狸的尾巴再也藏不住了。
三、《义鼠》的“智”、“勇”、“义”
蛇是鼠的天敌,在蛇面前,鼠是没有多少抵抗力的,一旦厄运降临,大概只能束手就擒,在劫难逃。而蒲松龄笔下的义鼠却非同寻常,让人感动的地方着实很多,不仅是其“义”,还在于其“智”与“勇”。
先看其“智”。当同伴被蛇所吞,义鼠“瞪目如椒”[3]52,愤怒至极,但远远望着不敢上前。此时的它敢怒而不敢动,这是实力悬殊的必然结果,也是弱者明智的反应。它并未乱了阵脚,而是在冷静地筹谋救援计划。当“蛇果腹蜿蜒入穴,方将过半”[3]52之时,“鼠奔来,力嚼其尾”[3]52,看着同伴活生生被吃,别说是鼠,即使是人也可能被吓得双脚发软走不动,脑海一片空白,想不出应对方法。或愤怒至极,以致失去理性与之硬拼。而此鼠却能保持冷静,怒中不忘理性处理,想出趁蛇半身入穴之际再出击的妙招,最终取得成功,实在难得。《孙子兵法》有云:“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利。”[5]214掌握出击的最佳时机,不作无谓的牺牲,这是克敌制胜的法宝。义鼠在其营救行动中对此作了成功的运用,这说明它是智鼠。不可强攻便转为智取,除了把握最佳时机,同时还要采取行之有效的战略战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十六字游击方针不知是否曾经受到过《义鼠》的启发,抑或此前已有类似的军事思想。根据现有文献我们无法知道《义鼠》是被收录的、改编的,还是蒲松龄的原创。更者,即使是蒲松龄的创作,读者的理解未必就是作者的本意。“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6](P77),作者的本意,文本的含蕴,读者的理解,这三者之间不可能完全一致,这就注定了“误读”的在所难免,有些“误读”不仅不嫌多余,而且还十分有益。
再赏其“勇”。为了自己的同伴,义鼠肯只身冒险三闯蛇穴,虽然夺回来的只是同伴的尸首,但也要三次冒死方才成功。为了同伴能够有这般付出,能有此等重友情怀,怎能不令人感动?此举需要有多大的勇气,如果万一失手,不但营救计划失败,而且很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充当敌人的 “饭后点心”,更不必说夺回同伴的尸首了。想到这,难道不令人为之扼腕,为之击节称赞吗?从这方面看,此鼠又是勇敢之鼠。人们常贬称胆小之人为“胆小如鼠”之辈,经此一事,看来人们亦可对鼠类的“胆怯”有所改观吧。
最后再读其“义”。义鼠的智勇双全是在同伴遇难时体现出来的。患难见真情,如果不是同伴有此劫难,也许不会看出义鼠的大智大勇。它的智与勇源自于其本然精神——“义”,义鼠的大智大勇服从于义,并为义服务。郇彦宁在其文中把《义鼠》定作“友情篇”,似有武断之嫌,因在小说文本中并未交代两鼠之间的关系。如果是恋人或是夫妻,则是忠于爱情的典型,堪与邓一光《狼行成双》中的狼相媲美;如果是长辈与晚辈,则是孝或慈的范例,几与“扼虎救父”、“鹿乳奉亲”相比并;如果是上下级关系或是君臣关系,则可读出义鼠的忠恕之情;如果是朋友,就是对友忠义,方可归为“友情篇”。而作者没有点明两鼠之间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无形之中增加了文本的话语含蕴,给阅读提供了更大的想象余地,拓宽了诠释的空间,从而使 《义鼠》之“义”有了更深广的内涵。
四、《义鼠》的艺术成就
在《聊斋志异》中有许多关于妖狐鬼怪的精彩描写,而《义鼠》则是一篇无关风月的小短文。即使在这样不起眼的微型小说中,作者也毫不含糊,其慧心灵性充分体现在其精心的结撰与精彩的描写之中。他把情感好恶、价值取向蕴涵于寥寥数语之中,可谓尺幅千里;他把睿思妙想贯穿于作品之中,寄托在可爱的义鼠身上,堪称腕底千钧。“文学研究的合情合理的出发点是解释和分析作品本身。”[7]155下面从虚构、人物、情节这三个小说的审美特征切入文本,对《义鼠》进行重新解读。
1.雕空镂彩的巧妙虚构
文学的核心性质是其虚构性,“想像性文学本来就是一种 ‘虚构’,是通过文字艺术来 ‘模仿生活’。”[7]26“伟大的小说家们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人们可以从中看出这一世界与经验世界的部分重合,但是从它的自我连贯的可理解性来说它又是一个与经验世界不同的独特的世界。”[7]249小说的文本世界与小说家的心灵世界、经验世界是交叉叠合的,与读者的经验世界也是相关联的。虚构就是在再现性的作品中,作者根据生活逻辑,依靠艺术想象,对生活素材进行集中、概括补充等创造性加工过程。它创造出现实生活中并非实有,而在清理之中可能存在或应该存在的生活图景。《义鼠》中讲述的故事就是靠虚构而形成的,作者按照鼠的生活习性去想象它可能发生的故事,作者对鼠曾经有过认真仔细的观察,如果对客体没有很深的了解,就不会写的如此鲜明生动,就不会这般栩栩如生。创作小说需要靠丰富的想象力去虚构,但虚构者不能闭门造车,而要深入生活,观察体会生活,对生活有一个充分的了解。试想,如果作者从未观察过鼠,对它的生活习性所知甚少,甚至没有丝毫了解,那么作者笔下的义鼠形象会如此感人吗?
2.饱含人情的形象描绘
在小说三要素中,人物是核心,人物描写的成功与否是小说是否成功的重要尺度。描写动物的小说,也是在变相写人,换言之,即为人化的动物。作者在描写的动物身上寄托了个人的情感,小说家笔下的动物即为其心灵的载体。“小说的伟大贡献就在于它真正地揭示了人物返观自身的内心活动。”[7]24他把自己融入到塑造的动物身上,这是“抒写”的过程,也是心灵外化的过程。“小说家可以比心理学家教给你更多的人性知识。”[7]24下面具体分析义鼠这一形象的塑造。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8](P960),这句话本来是针对诗歌而言的,其实小说亦如此。蒲松龄塑造的义鼠形象之所以能深深地打动读者的心,就是因为情在其中。《义鼠》中的主要人物是一只重情有义的鼠——义鼠,作者并未花笔墨去描写它的肖像、心理,但义鼠的形象却立于纸上、呼之欲出,这主要得力于对其动作、神态的描摹。当义鼠发现同伴“为蛇所吞”时,它“瞪目如椒,意似甚狠怒。”[3]52有人认为,“瞪目如椒”,谓小眼瞪得很圆,其状如椒。并引曹植《鹞雀赋》“目如椒”。经查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的《曹植集校注》,原文是“目如擘椒”[9]303,文后注曰:“擘椒,形容雀目圆而小,如擘开之椒子。”[10]304由此可见注释者之疏漏,“擘椒”是擘开的椒子,亦即椒的种子,把雀目、鼠目比成椒的种子是十分形象的。笔者认为《义鼠》中“瞪目如椒”,其义颇丰,作如下理解似乎更为圆整:一是模其形,眼珠瞪的圆圆的,样子像灯笼椒。二是似其色,义鼠很生气,怒不可遏,小眼气得通红,像红辣椒一样。三是通其感,眼睛里透出仇恨的光,火辣辣的,这是移觉。
在同伴遭难,被蛇咬死后,义鼠并未把同伴的尸体抛在荒郊野外,而是先验证其是否还有救,“鼠来嗅之”[3]52,看看是否还有气,确认无救后,“啾啾如悼息”[3]52,啾啾的叫声好像在悼念哭泣,一阵伤心哭泣后,“衔之而去”[3]52。这样的结局富有包孕,给读者留有很大的想象空间,衔到哪儿,善后如何处理,这个空白留给读者去填充吧。
3.匠心独运的情节设计
《义鼠》在情节上除了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四阶段外,前有“杨天一言”,相当于序幕,后有尾声“友人张历友为作《义鼠行》。 ”[3]52“杨天一说”,一方面说明了故事的来源,增加了可信性。另一方面又决定了叙事方式,从第三人称视角展开叙事,叙述人既不受空间、时间的限制,也不受生理、心理的限制,可以直接把人和事展现在读者面前,能自由灵活地反映社会生活。杨天一,也许是蒲松龄时代真实的人物,通过他的口讲出的故事就更加可信。“友人张历友为作 《义鼠行》”[3]52这样的结尾容易引发读者的阅读期待,张历友是何许人?真的有《义鼠行》吗?《义鼠行》写的什么内容?和《义鼠》之间关系如何?这就是所谓“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10]85《义鼠》与《义鼠行》是互文文本,它们以不同的文体讲述同一个故事,互相补充,彼此生发。《义鼠》侧重叙事,情蕴事中。而《义鼠行》则在叙事基础上抒情,情事并呈。两者并读,可以拓宽阅读空间,更加充分地把握义鼠精神。为证明尾声的真实性,为了解《义鼠行》所写内容,现援引如下,以飨读者:
莫吟黄鹄歌,不唱猛虎行。请为歌义鼠,义鼠令人惊!今年禾未熟,野田多鼯鼪。荒村无余食,物微亦惜生。一鼠方觅食,避人草间行。饥蛇从东来,巨颡盗以盈。鼠肝一以尽,蛇腹胀膨亨。行者为叹息,徘徊激深情。何期来义鼠,见此大义明。意气一为动,勇力忽交并。狐兔悲同类,奋身起斗争。螳臂当车轮,怒蛙亦峥嵘。此鼠义且黠,捐躯在所轻。蝮蛇入石窟,婉蜒正纵横。此鼠啮其尾,掉击互匉訇。观者塞路隅,移时力尤勍。蝮蛇不得志,窜伏水苴中。义鼠自兹逝,垂此壮烈声。
注:齐鲁书社2001年版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第五十五册中收有张笃庆的《昆仑山房集》,未见该诗,有悖通说,存疑于此,求教方家。[11]104
张笃庆(1642—1715),字历友,是蒲松龄的同乡和终生好友,《义鼠行》全诗18联,180字。而《义鼠》全文仅121字。《义鼠行》与《义鼠》一样言少义丰,篇短情长。
五、结论
蒲松龄笔下的义鼠不同于《异苑》中的义鼠。其“义鼠”之“义”的涵义是丰富的,它以“智慧”与“勇敢”为双翼。“义鼠”精神是蒲松龄“忠义”思想的单文本阐释,与其同类主题的作品相比既有一致性,又有其特殊的内涵,这有待于进一步研究。蒲松龄在极小的篇幅里讲述了一则十分动人的寓言故事,它不仅极富思想性,而且颇具艺术性。本文从小说审美特征出发对《义鼠》的艺术性作了进一步思考,认为其艺术性主要体现在其巧妙的虚构、成功的人物描写以及独特的情节设计,由此可见“世界短篇小说之王”(马瑞芳语)蒲松龄之腕底千钧。《义鼠》虽是无关风月只关情的微型文言小说,但其思想、艺术成就却达到如此高度,尺幅千里的技巧,力透纸背的腕力,不由让人产生高山仰止之感。“一件艺术品的全部意义,是不能仅仅以其作者和作者同时代人的看法来界定的。它是一个累积过程的结果,亦即历代的无数读者对此作品批评过程的结果。”[7]36经典作品是经得起反复研读的,经典更是在不断解读中形成的。
[1]马瑞芳.马瑞芳揭秘《聊斋志异》[M].上海:东方出版社,2006.
[2]郇彦宁.无关风月只关情——《聊斋志异》之《鸿》、《义鼠》篇赏析[J].中华现代教育,2008(1):32-33.
[3](清)蒲松龄.聊斋志异[M].长沙:岳麓书社,1989.
[4](南朝宋)刘敬叔.异苑[M].四库全书:第104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5](春秋)孙武,宋本十一家注孙子[M].(三国)曹操,杜佑,李筌,等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6]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四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7](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8](唐)白居易著,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9](魏)曹植著,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10](德)莱辛.拉奥孔[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11](清)蒲松龄.全本新注聊斋志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