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的美学哲学思考
2010-08-15李占伟
李占伟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济南250014)
反复的美学哲学思考
李占伟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济南250014)
反复作为一种修辞方法被接受和认可,其实忽略了美学甚至于哲学层面上所具有的内涵。反复不仅具有形式美意义上的美学特质,而且具有优美与崇高、悲剧与喜剧等美学潜因。认真研究反复所具有的美学内涵,并在哲学层面上进行省思,不仅对充分认识反复本身,而且对于美学发展都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反复;修辞;美学;哲学
一直以来,反复是被当作一种修辞格来界定的,虽然不同研究者给出的定义不太一致,但也大同小异。比较权威又被普遍接受的反复的定义是:为了突出某个意思,强调某种情感,特意重复某个词语或句子[1]。在当前的研究中已经认识到反复在文艺创作过程中强调增强旋律美、突出主题思想等作用,但这些研究仍然只停留在浅表的层面,并没有深入研究美学、哲学层面的内涵,找出产生这些作用的原因何在,抓住动因背后的动因。其实,反复不仅体现在形式美,也能在崇高、优美、悲剧、喜剧这些美学范畴中找到位置,更能在哲学层面上留有一定的空间。
一、反复的形式美
反复在文艺创作中的运用不胜枚举。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就是运用反复修辞的典范。据统计,其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诗歌都运用了反复修辞,如《芣苢》、《樛木》,还有人们耳熟能详的《黍离》、《君子于役》、《伐檀》、《硕鼠》、《黄鸟》、《采薇》等也都采用了反复的手法。此后,不论是先秦散文还是诸子百家中均大量的存在反复修辞。如《尚书》中的《无逸》,全文共七段,每段开头都是以“周公曰:呜呼”开头,因此使全文显得对称和谐,酣畅淋漓。这些先秦散文中的反复以整齐划一的形式有规律地出现就形成了一种节奏美感,不仅看起来和谐对称,读起来也朗朗上口。无论汉赋、唐诗、宋词,还是宋元话本、明清小说,古代文学作品中经常运用反复修辞,甚至于一直影响当代文学作品。然而,上述反复虽影响之大也仍囿于文学创作的范围。其实,反复之所以具有这么强大的生命力,究其背后的原因是因为其暗合了人类对于形式美追求的普遍规律。
就美学而言,构成形式美的物质材料必须按照一定的组合规律组织,才会有一定的审美特征。有的学者认为:“构成形式美的感性质料,主要包括色彩、形式和声音。”[2]这些物质材料之间的组合规律又可以分为各部分之间的组合关系和整体组合关系两个方面。中西美学史上对于这些组合规律的研究可谓是源远流长。依据这些大量的研究资料,笔者认为,属于整体组合规律的,主要是和谐与多样统一;属于各部分之间组合规律的,主要是对称与均衡;反复也是一个重要的组合规律。黑格尔指出:“整齐一律一般是外表的一致性,说得更明确一点,是同一形状的一致重复,这种重复对于对象的形式就成为起赋与定性作用的统一。”[3]这充分说明了反复对构成形式美的重要作用。可见,反复不仅在文学创作之中,而且在人类生产劳动、社会生活及物质、精神追求过程中都是符合形式美的规律的。昼夜交替,春秋代序,人体呼吸,脉搏跳动,走路时的两臂摆动等都是反复的生活呈现形式;音乐节拍的强弱,长短交替出现,舞蹈动作的反复变化,建筑物上柱子的排列,园林中花草的栽培,电影镜头的反复呈现,都是反复形式美的表现。所以,反复的形式美,不仅在于修辞上而且应当走向美学的高度。
二、反复的优美与崇高
在西方美学史上,优美与崇高是作为一个相对的范畴提出的,而中国美学史上对于它们虽然没有明确的论述,但仍可找到它们的位置。反复的运用不仅能够表现优美而且可以表达崇高,这也是反复修辞在美学高度的体现。
优美是真与善、现实与实践、规律性与目的性比较单纯直接的统一,本身排除丑,并与丑相对立存在。其美学本质特征是:和谐与统一。文学作品中运用反复修辞表达优美的比比皆是。唐诗是中国诗歌发展的顶峰。唐诗写作中有一个大忌,就是在诗歌中同一句或者上下句中不能反复出现同一个字或者词,否则就不能称其为好诗。然而,唐代很多优美的诗歌正是由于运用了反复修辞才得以广泛吟诵的。如李白的诗句“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把酒问月》)“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登金陵凤凰台》)这些脍炙人口的诗句都是很好地运用了反复修辞。反复不仅使这些诗歌在形式上灵动优美,而且在反复的形式之中,也给人们留下了更优美的想象空间,使内容也变得更加充实、厚实,也因而形成了诗歌在内容与形式上的张力,给人一种既飘逸又厚重的和谐之感。张若虚的诗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春江花月夜》)此诗句给人一种宁静和谐又深厚幽远的优美之感。宋词中也不乏这样的诗句。如“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占溪风,占溪月,堪羞损山桃如雪。”(晁补之《盐角儿》)“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李之仪《卜算子》)在文学创作中也可利用反复修辞传达生活的优美。如座座青山,条条小溪,落落村庄,片片绿田,缕缕炊烟,点点繁星,日升日息,月圆月缺,潮起潮落,花开花谢,无不让人们有一种和谐的优美之感。
与优美相对,崇高是美的另一种表现形态,作为人类争取真与善达到统一的动态过程,由内在和外在表现形式构成。其内在表现形式是严峻的、冲突的,在审美心理特点上,由恐惧转向喜悦、由惊赞转向振奋;外在表现形式是在自然崇高中呈现粗犷等,在社会崇高中表现为承受挫折、遭受摧残等。在文学创作中,运用反复能够体现出崇高的特质。如《西游记》中唐僧在整个西天取经的过程中,遭受九九八十一难,备受妖魔鬼怪的折磨和摧残。在这八十一难中,虽然每个故事的内容不同,但故事模式是反复的:唐僧遇难——信念坚定不屈服——徒弟搭救——继续取经。在这个反复的过程中,实际上是在着重表现唐僧在遭受常人所不能承受的遭遇,然而却仍然坚定信念,最终取得真经。这样就不仅在形式上表达了崇高,也在心理特征上强化了读者由恐惧到喜悦、由惊赞到振奋的过程。外国文学作品有许多经由反复传达崇高的。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对于主人公保尔·柯查金带着伤病却仍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场景的多次描写,也同样传达出一种崇高。然而,这样的反复描写通常会使故事落入窠臼之嫌,落入简单的重复。但反复与重复是不同的:反复是一种有目的的加强,是积极的;重复是种语病,使人感到内容的空洞、语言的累赘,是消极的。当然,这种区别也只在其作为修辞时意义明显一些。
反复表达优美多是停留在自然界,表达崇高则多是社会生活的呈现。如大禹“卒布土以定九州”,三过家门而不入,视为崇高;魏征冒生命危险多次进谏,视为崇高;革命烈士为革命事业前仆后继,视为崇高;魏青刚不顾个人安危多次入水救人,视为崇高。因此,反复不仅在艺术也在现实性上对优美与崇高的特质有所表达,这表明反复不仅是修辞的,也是美学的,更是人生的。
三、反复的悲剧与喜剧
在西方美学史上,悲剧与喜剧也是作为一个相对的范畴提出的,而在中国美学史上也能找到它们的位置。反复的运用是可以产生悲剧与喜剧效果的,这同样是反复修辞在美学高度的体现。
悲剧艺术在西方有着悠久的历史,与悲剧艺术相适应,西方的悲剧理论也相当的丰富和发达。亚里士多德、黑格尔、尼采、车尔尼雪夫斯基、马克思等都对悲剧有过论述。悲剧作为一种戏剧文学和舞台样式,是源远流长的,其基本特征是以悲剧性的矛盾作为戏剧冲突,即肯定主人公遭受挫折以致毁灭,唤起人们以悲为特点的审美感受。因此,人们把具有以上特征的文学作品,甚至于生活中具有悲剧意义的事件称为悲剧。然而,生活中的悲惨事件,往往伴随强烈的生理刺激和功利态度,容易激起人们的伦理态度和行为,常常就把人们隔离在审美领域之外,因而本文仅以文艺作品中的悲剧为主要研究对象。反复的运用是可以产生悲剧效果的。如鲁迅作品中的祥林嫂在儿子阿毛被狼吃掉以后反复地向人们讲述她的悲惨遭遇,逢人便说:“我真傻,真的……”(《祝福》)反复的运用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悲剧效果,使人心中生出一种无限荒凉之感。对于掌柜的一句话“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的三次反复也立刻显出了人情淡薄、世态炎凉的悲剧感。此外,外国文学作品也有许多运用反复传达悲剧感的。如《西西弗的神话》中那个日复一日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等待戈多》中日复一日茫无目的等待的戈多,都是通过反复表达出了那种无限的苍凉与荒诞的悲剧感。
反复同样也能够传达喜剧效果。喜剧在发生过程中存在着矛盾,存在着不协调或者形式的虚假性,而且大多伴随着笑,伴随着情感的释放。反复的运用可以传达出以上特征。喜剧大师卓别林在《摩登时代》中,扮演一个资本主义社会的小工人坐在庞大的机器旁边,不断重复拧螺丝这个动作,传达出一种喜剧效果。另外,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堂吉诃德》中,身穿铠甲、手拿长枪的堂吉诃德一次又一次地扮演骑士的角色,同样传达出一种喜剧效果。这就突破了修辞意义上升到了美学高度。
四、反复的美学哲学启示
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描绘了这样的一幅图画:“一个紧张的身体千百次地重复一个动作:搬动巨石,滚动它并把它推至山顶;我们看到的是一张痛苦扭曲的脸,看到的是紧贴在巨石上的面颊,那落满泥土、抖动的肩膀,沾满泥土的双脚,完全僵直的胳膊,以及那坚实的满是泥土的人的双手。经过被渺渺的空间和永恒的时间限制着的努力之后,目的就达到了。西西弗于是看到巨石在几秒内又向着下面的世界滚下,而他则必是把这巨石重新推向山顶。他于是又向山下走去。”[4]157加缪在其中看出了荒谬,认为西西弗是个荒谬的英雄。如果说西西弗的生存是荒谬的,那么倒可以说造成其荒谬的根源就是反复。自宇宙创生以来,反复便成了不容置疑的生存主旋律。时间是反复的,四季交替、日夜更迭,反复永远是主旋律;空间是反复的,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反复仍然是主旋律。人类的出现使这种情况不论在纵横方面都有所改变:在横向方面人类历史在不断更迭,时代在不停转变;在纵向方面,人类也在不断地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不断地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迈进。然而,每个时代的人类却仍然在反复着那个永恒的主题,在某种意义上讲,反复就是人的一种生存状态。那么,如此看来,似乎宇宙的存在,人类的生存只是一个反复的悲剧,连“生活是多彩多姿的”这样的描述,在形式层面上也只是生老病死的不断反复。于是,后现代解构大师德里达就运用“反复的可能性”对价值作用的主体和价值观念的同一性进行了解构。
其实,人们大可不必过于悲观地看待反复。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已经指出了面对反复寻求幸福的途径。他写道:“西西弗,这诸神中的无产者,这进行无效劳役而又进行反叛的无产者,他完全清楚自己所处的悲惨境地:在他下山时,他想到的正是这悲惨的境地。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识同时也就造成了他的胜利。不存在不通过蔑视而自我超越的命运……如果西西弗下山推石头在某些天是痛苦的进行着的,那么这个工作也可以在欢乐中进行……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石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让一个人心里充实。”[4]158-161
可见,在反复之中,应追求的是过程的充实。再者,反复是不同于重复的,反复是过程中带有上升趋势的回归。海德格尔[5]认为,人永远“在路上”,并以“诗意的栖居”作为“在路上”人们的最终回归的家园。所以,反复在某种意义上说仍然是积极的,我们应在反复中寻找积极的作用,努力走向“诗意的栖居”。
[1]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270.
[2]李戎.美学概论[M].济南:齐鲁书社,1999:157.
[3]黑格尔.美学:第1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173.
[4]加缪.西西弗的神话[M].刘琼歌,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5]海德格尔.荷尔德林与诗的本质[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55.
[责任编辑:曹小荣]
Aesthetic and Philosophical Reflection of Repetition
LI Zhanwei
(Literature School,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014, China)
Repetition, being accepted as a rhetorical method, has been neglected its connotation from aesthetic and even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s. Repetition not only has the aesthetic quality of beauty in form, but also has the esthetic potential of elegance and loftiness, tragedy and comedy and so on. Studying the aesthetic connotation of repetition and making a reflection from the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 will contribute to a full understanding of repetition and be of positive significance to aesthetic development.
Repetition; Rhetoric; Aesthetics; Philosophy
book=2,ebook=149
H0-05
A
1671-4326(2010)02-0064-03
2010-03-14
李占伟(1983—),男,河南漯河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