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青藤
2010-08-15撰文陈利生
□撰文 /陈利生
青藤书屋,静卧在现代城市的深巷中。
从绍兴繁华的鲁迅路走进逼仄的前观巷大乘弄,小巷很深很窄,青瓦白墙,浓浓的江南味道。行不多时,拐进一户墙门,迎面见一横匾,上书“青藤书屋”四个字。
两扇油漆斑驳的大门向我们敞开着400多年前的青藤书屋,我尽量把脚步放轻、放慢,生怕惊扰了沉睡的徐青藤。
好宁静的院落!屋顶的黑瓦片,黑檩檐,眼前的灰板壁,霎时便让人意会了岁月的久远和厚重。鹅卵石铺成的小径,静寂得只有绿苔在窃窃私语。
静静的院中只有我和友人两个访客。这是一个充满禅机的所在,这里曾住着一位超越尘缘俗世的先贤。书房就是书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因了青藤,进来的人都满怀敬意。我不敢相信,这个方寸之地,会孕育出那种气势豪纵的大写意。
1521年,书屋的主人——徐渭,在此呱呱坠地。徐渭,字文长,号青藤、天池。
徐渭一生穷苦潦倒,但艺术成就非常大,书法、绘画、诗文、戏曲,无不精通。徐渭自称“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但后人说他的诗“欲出李白、李贺之间”;说他的文章豪气豁达,才情过人,说他与“东坡之文风相近”;说他的书画超脱陈规、淋漓恣肆。在民间,徐文长是妇孺皆知的人物,以其诙谐多智的言行和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为江南一带老百姓广为传诵。
走进这个冷清的小园,但见三四株梅树与芭蕉,数丛修竹在微风中摇曳,散发出一股郁勃的清气。一个青色的石墩,一堵灰色的照壁,把这个小院点缀得更加宁静。鹅卵石小路通向照壁左侧的月洞门,洞门上有徐渭手书“天汉分源”四字。
入门后,便见“天池”一方,书屋三间。水池内,碧波倒影,金鱼戏嬉,别有一番逸趣与生机。有着典型明代建筑风格的书屋,前室正中悬挂着明末大画家陈老莲题写的“青藤书屋”匾额和徐渭画像,南隅是一排方格长窗,南窗上方有徐渭手书“一尘不到”匾。
最富奇趣而动人心魄的,当是天井一角那一棵郁郁葱葱、盘旋而上的青藤了。枝干蟠曲、大如虬松的青藤,是徐渭的最爱。青藤那朴实而又奋发向上的韧劲,给老迈潦倒的徐渭多少有些心灵上的抚慰。
红尘的利禄,世俗的欲望,仿佛都被这天池与青藤过滤掉了。面对青藤,我凝思良久——徐渭那坎坷曲折的命运,不就是一枝青藤的命运么!眼前这枝风骨飘逸的青藤,不正彰显了徐渭那铮铮的傲骨与不俗的做派么!
徐渭是一位出色的艺术家,他那张扬、自由的个性,注定了一个文人命运的悲怆和窘迫。“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徐渭曾在画上这上这样题咏。这是他生活的写照,更是对自己的调侃,透着几分风趣、几许辛酸。
他可以斜躺在“自在岩”旁,连裤管都不挽起就在池中洗脚。他随心所欲惯了,连科举考试这等大事也漫不经心。有一回见试题无话可说,便以三五句打发了事,既然卷面尚有许多空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用来作画。又有一次,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卷面不够写,言犹未尽,就从纸上写到桌,再接椅背,直至将一张椅子写满。
就连徐渭一生最得意也最短暂的那段时光,也充满了戏剧性。作为出入于东南七省的督帅胡宗宪,十分赏识徐渭这位葛衣乌巾、落拓不羁的才子,不料胡宗宪因受牵连锒铛入狱,徐渭一生中唯一的慰藉与依靠没了,惊惧惶恐的徐渭痛哭流涕。
考场失意,怀才不遇,清名受辱,落魄江湖。徐渭刚正不阿,不喜结交权贵,因此频遭坎坷,一生落寞。也许是坎坷多难的命运,造就了旷世奇才。徐渭,将自己交付给了艺术,把书画作为生命的唯一寄托。
这位青藤画派的创始人,善用色彩的大画家,在他自己的人生中竟没有一笔暖色。但他绝不向世俗低头。即使在贫困中,也不给达官贵人写字作画。面对当地县令的造访,徐渭却以“恐因车马乱青苔”为由,急急地去关柴门。徐渭的异举,不为世俗之人所重,也不为庙堂权贵所容。然而,徐渭作为一位可遇而不可求的里程碑式的大师,历代都不乏知音。明末清初杰出的画家陈洪绶曾慕名来此,一住就是数年,并书题斋号,可见大师的心是灵犀相通的。文学家袁宏道无意中读到了他的遗作,惊呼:“夜半光芒惊鬼神”,称徐渭的诗文“一扫近代芜秽之习”,将其列为明代第一。他的画恣肆放纵,泽被后世,历代著名画家如朱耷、石涛、郑板桥、吴昌硕、齐白石等,都师法于他。郑板桥对其推崇备至,曾刻一印章,自称为“青藤门下走狗”。画家齐白石曾提及徐渭:“恨不生三百年前,为君磨墨理纸,君不纳,余门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毫不夸张地说,对徐渭是崇拜到底了。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这是徐渭书屋里挂着的那幅《墨葡萄图》上的题画诗,也是为他自己的一生做了个悲苦无奈的总结。寥寥数语,寓意深邃,耐人寻味。
在故居的陈列室里,突然被一幅幅灵动的泼墨图卷深深吸引。尤其喜欢那幅《泼墨杂花图卷》,不经意的笔墨,丝毫不加修饰的线条。细细欣赏徐渭的《石榴图》、《黄甲图》、《驴背吟诗图》……便能品读到那苍劲豪爽的笔墨、狂放激越的气势、奇崛变形的构图,深邃抒情的诗意!读他的花卉画,用笔放纵,水墨淋漓,具有诗一般的韵律感。
“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非高书”,现实中的窘迫并没有拘束住徐渭那支纵横恣意的笔,他从随意中入手,率性而为,以水墨浇胸中块垒,开创出意象空阔的奔放大写意。读徐渭的草书,恢宏磅礴,纵横挥洒,满纸烟岚,震撼人心。
是呵,艺术可以永恒,笔墨可以传世。
这株在人们心目中存活了400多年的青藤啊!读他的书画,便能直通他情感的深处。
徐渭永远是徐渭,他永远不会重复自己。徐渭用水墨泼洒,用真情挥写。所以,他的作品,充满了真灵性,真悲欢,真学养,真见识。他的作品,是一个天才艺术家内心深度焦虑的疯狂宣泄。
历史已将徐渭推向遥远的角落。但他那气韵生动的写意国画、潇洒的书法、瑰丽的诗文、灵动的杂剧,已永远融入了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的中国传统文化。
寂寞的青藤书屋,一如徐渭生前的寂寞。这不,狭长幽深的弄堂深处,那个青衫飘忽的身影,一定又是徐青藤在寂寞行吟吧。园内那方终年不涸的天池,不正暗寓着徐渭永不枯竭的才情?
风雨里,青藤依然。大乘弄的那株青藤,将永远葱郁在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