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有请鲁迅先生讲话
2010-08-15天津
/[天津]朵 渔
掌声有请鲁迅先生讲话
/[天津]朵 渔
当下,官办文学奖的公信力已跌落谷底。本届鲁迅文学奖甫一公布,便引来争议无数,诗歌奖还直接催生了一个“羊羔体”,这是继两年前“梨花体”之后的又一诗歌新品种。民众们又可以拿诗歌来践踏一番了。两个惨遭戏谑的诗歌新品种有其相似之处,那就是“口水化”,低门槛,与公众心目中的诗歌形象大异其趣。我看到《新京报》对车延高的一个专访,记者问他最喜欢哪些诗人,他列举了李白、杜甫和苏轼,然后就是徐志摩。一个热爱徐志摩的纪委书记,没有附庸风雅地写成“老干体”、“马屁诗”,还能写出《徐帆》那样风骚的作品,已经相当人性了。我认为写出《徐帆》这样的诗歌的车书记不应受到非议,而写出这样诗作的人与“鲁迅”有了瓜葛,想不受非议都难了。车书记的诗写得其实还是有些模样的,至少在纪委书记当中他是最好的。我感觉车书记的创作环境也相当之恶劣,他因为有一个“纪委书记”的身份,写诗简直就像做地下工作。他只能在每天早上5点半到7点40写诗,“几乎天天这样,从来不耽误工作。”他强调说:“我担心别人会觉得我不务正业,也担心别人说我附庸风雅。”车书记肯定是全国起得最早的诗人,不容易。但是,一个仅仅写了五年诗的纪委书记,就摘取了“鲁奖”的桂冠,我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我估计陷在狂欢中的围观者是无暇顾及被搞者的感受的。被公众恶搞,既有咎由自取的成分,也有被曲解的因素。恶搞者往往偏取所需,比如取“梨花体”的一张“馅饼”,取“羊羔体”的“徐帆”,这些东西都是很好的噱头。恶搞以至于狂欢,对诗人而言是一场悲剧,对公众而言未必就是胜利。很多人并不真正了解他所恶搞的对象,对诗歌也缺乏起码的素养。“梨花体”并非就是一张“馅饼”,它背后有诗人对汉语的体悟。很多人可能一生都不曾读过几首诗,却在恶搞诗人时热情高涨。对你不了解的东西不要轻易下脚,践踏者只能去践踏低于他脚面的东西。很多人认为现代诗太小众了,太边缘了,太曲高和寡了,诗歌已经失去了它的读者群。我不这么认为。很多诗人在孜孜矻矻地埋头创作,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走得很远,读者(当然也包括那些老迈的评委们)远远没有跟上,于是他们成了孤独者。
公众恶搞“羊羔体”,矛头所向其实是“鲁奖”本身。我感到好奇的是,体制力量已经强大到可以将一个个大师命名的文学奖瞬间搞得非议满天下。鲁迅文学奖借鲁迅之名,以“中国最高荣誉的文学大奖”自命,自设立以来就争议不断。首届鲁奖获奖者多为首都作家,几乎被各个杂志社包揽;第四届鲁奖获奖者中竟有四位评委;本届鲁奖据说“评奖方式已非常严格,可说无懈可击,是历史上最严格的一届”(胡平语),但获奖者身份依然遭到质疑。以五位诗歌奖得主为例,其中杂志社主编、副主编和编辑各1人,文学院院长1人,政府官员1人,鲁奖差不多成了“官员+主编”奖。是主编们个个都身怀绝技,还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有人就直接爆料:“不少鲁奖得主是用钱买的,还有一些,是谋来的。”对于买奖、跑奖的传闻,鲁奖办公室相关人士出来辟谣,说“本次评奖追求并努力做到了公开、公平、公正,根本不存在上述买奖、跑奖的说法”。几乎每个官方文学奖都号称自己“三公”,这冠冕堂皇的背后却是一地鸡毛的现实。围观者的眼睛是雪亮的,一个文学奖能否立得住,关键要看它到底奖给了哪些人。还以历届诗歌奖为例,首届诗歌奖得主为李瑛、匡满、韩作荣、沈苇、张新泉、王久辛、辛茹、李松涛,既有早已不在文学现场的老人,也有官员、主编、军代表,分配相当均衡。这其实已为鲁奖定下了基调:必须政治正确,突出主旋律,厚待老同志。第二届诗歌奖得主是杨晓民、曲有源、朱增泉、西川、曹宇翔。其中老人、官员、主编、将军一应俱全,而西川这样的角色也不可或缺,它意味着这是一个具有“广泛代表性”的文学奖。第三届依然如此,获奖者是老乡、郁葱、马新朝、成幼殊、娜夜;第四届得主是田禾、荣荣、黄亚洲、林雪、于坚,商人的身影开始出现。好玩的是这个排名,于坚被认为最有资格获奖,但他却排名最后,而且获奖后还被某些老同志质疑不断,投诉不辍。这说明这个奖从来都不是真正开放的,它哪怕做出一点开放的姿态,也是为了自身的合法性,并且必须是相对安全的。也就是说,这个奖就是一个体内循环的游戏,一旦它沾染上利益的铜臭,“可谋、可买”就是其堕落的轨迹。
“一个以鲁迅命名的文学奖”,事实上这个奖与鲁迅毫无瓜葛,它只是借用了先生的一个名字而已。“鲁迅”被租借过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在共和国的历次政治运动中,鲁迅这尊“大神”都曾被架上不同的政治神位:1951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十五周年,《人民日报》发表题为《学习鲁迅,坚持思想斗争》的文章,是为配合当时的思想改造运动;1957年3月8日,毛泽东在同文艺界代表谈话时曾说:“(如果鲁迅活到现在,)我看鲁迅在世还会写杂文,小说恐怕写不动了,大概是文联主席,开会的时候讲一讲,这三十三个题目,他一讲或者写出杂文来,就解决问题。他一定有话讲,他一定会讲的,而且是很勇敢的。”当时正在“引蛇出洞”,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1966年,鲁迅逝世三十周年,全国正处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高潮中”,鲁迅作为“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自然需要担负更为艰巨的“战斗任务”;197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四十周年,《人民日报》的纪念文章题为《学习鲁迅 永远进击》,是为“反对修正主义”;1981年,鲁迅百年诞辰纪念,其战斗性指向的是“资产阶级自由化”……中国作协这次借用鲁迅之名设立这项“中国具有最高荣誉的文学奖项”,其“指导思想”也非常明确,那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以……为指导,深入贯彻……,鼓励……,坚持……,推出……”。在此思想指导下,真正的鲁迅精神已被指导得面目全非。
很多人猜测,“假如鲁迅还活着”,他会如何评价这个奖?他还会不会说:“必须敢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做、敢当。”“空谈之类,是谈不久,也谈不出什么来的,它始终被事实的镜子照出原形,拖出尾巴而去。”或者劝告围观的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
下面掌声有请鲁迅先生讲话!
作 者:朵渔,诗人。《名作欣赏》杂志文化观察员,现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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