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和王小波的生前身后
2010-08-15北京邢小群
/[北京]邢小群
《黄金时代》和王小波的生前身后
/[北京]邢小群
最近二十几年,中国文坛像走马灯一样,一些作家火了一阵,又很快被读者淡忘,可谓各领风骚三五天。王小波是为数不多的例外之一。我在高校教中国当代文学,每轮开课前,都要请学生说一说自己所知道的当代作家作品。能被学生说起的作家不上十个,但王小波从不缺席。王小波的作品,被编为选集、文集、全集,一再重印。他的粉丝大约有多少?我说不上来。十几年来,热爱、学习、效仿他的作者不断出现,甚至结集出版了《王小波的门下走狗》。还有人组织“重走小波路”的活动,二十多人从全国各地赶到云南集合。这都说明,王小波虽然英年早逝,但他营建的文学天地,仍然具有旺盛的活力。
然而,对于王小波来说,幸运的来到稍迟了一步。在世的时候,他感受更多的不是幸运,而是困扰。
王小波自幼就喜欢读小说,他说:“我自己对读小说有一种真正的爱好,这种爱好不可能由阅读其他类型的作品所满足。我自己也写小说,写得好时得到的乐趣,绝非任何其他的快乐可以替代。”①他开始创作很早。“文革”时,他在云南插队,遇到一个很坏的领导,就编了一个故事,描写他从尾骨开始一寸一寸变成了一条驴,并且把它写出来。后来读了卡夫卡,发现他也写了类似的故事,搞得他很不好意思。
《黄金时代》是王小波小说的代表作。他从不到三十岁就开始构思,将近四十岁才完成,一篇小说改来改去写了十年。1982年,李银河去美国读书,小波也去了,李银河一个人的奖学金两人用。她不让小波打工,也不让他多做家务。她说:“我不忍心让那样一个智慧的头脑去干粗活。”《黄金时代》就是那时孕育的。
在匹兹堡大学,著名史学家许倬云教授成为他的伯乐。许倬云回忆:“王小波是跟着李银河去匹兹堡大学陪读的,他在中文系选课,那里的课都是教洋娃娃说‘你好吗?’‘火车站在哪里?’之类,对他没用。他来找我,我建议他,不必随班上课,不如找我聊天好了,注册为‘个别指导’”。王小波“用讽刺、嬉笑怒骂的笔调写严肃的问题。对问题本身的思考方式,是我帮了他忙。我也跟他说,你的文字写得太松、太浪费,要炼字炼句,他听我的话。他起初不服气,我就把他的文章改给他看,说这些都是浪费的,一句就够了。他服帖了。文章要干干净净。他的文章中不少以下乡当知青的经历为背景,这是最后一个伤痕文学。伤痕文学很多,但是留下来的很少,他的留下来了。后来,王小波有篇文章,我看不错,就推荐到《联合报》,得了奖。第三年,他得了《联合报》中篇小说奖,两个奖加起来当时是台币二十几万,在大陆是四五万人民币,颇能派上用场,他就不用工作了。这对他后来的写作很有帮助,他是较早用电脑写文章的人。”②许倬云推荐的作品,就是《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先是由台湾《联合报》连载。接着由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出版。在这个版本中,刊有台湾《联合报》组织的评奖过程和“决审意见”。意见说,评审委员会收到中篇五十篇,进入决议五篇。票选结果由《黄金时代》与另一篇并列为中篇小说得主。评委们都表达了评选的理由。一致认为文字最好的是《黄金时代》。《黄金时代》在台湾得到殊荣,大陆的读者却看不到。
1992年3月,香港繁荣出版社愿意出版包括《黄金时代》在内的三篇小说合集,出于市场考虑,商家给书命名为《王二风流史》,收入“风月系列”。这让王小波很不快。我最初读到的就是这个版本。出版商的盘算,倒没有损坏我阅读的兴奋。如此风趣的文字,如此深刻的讽刺,在大陆文学中极为罕见。和我共享这一乐趣的丁东也说:“像《黄金时代》这样既有先锋性,又有可读性;既让人哭笑不得,又让人掩卷长思的杰作,还真不多见。”他预感,王小波要“横空出世”。
哲学家何怀宏也看好王小波。他说:“读《黄金时代》,首先吸引我的是其中的逻辑。王二插队那地方的队长说王二打瞎了他家母狗的左眼,王二若想证明他的清白无辜,只有以下三个途径:1、队长家没有一只母狗;2、或者该母狗天生没有左眼;3、王二是无手之人,不能持枪射击。不巧这三条一条也不能成立。王二知道是谁打瞎的,但他不能出卖朋友。然后,又有传闻,说王二与另一个队的医生、丈夫坐牢的陈清扬搞破鞋,要证明他们无辜,只有证明以下两点:1、陈清扬是处女;2、王二是天阉之人,没有性交能力。不幸这两点又难以证明。这大致就是《黄金时代》的辨伪逻辑……比如说你‘反动’,说你是‘坏人’……你必须证明你根本不会动,你根本不是人才行……王二也有自己的办法:一天他借了朋友的气枪上山,看见了队长家的母狗,就射出一颗子弹打瞎了它的右眼,这条狗既无左眼,又无右眼,也就不能跑回去让队长看见了——天知道它跑到哪儿去了……王二后来出息了,还写了篇哲学论文,他举出下面两个推论:1、凡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也会死。2、凡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万岁!这两种说法王二都接受。他认为在他所在的世界上存在着两个体系:一个来自存在本身,一个来自生存的必要。”③
国内的小说家们当时还没有留意王小波。唯一的例外是刘心武。他说:“王小波的语言仿佛磁石般吸引住了我,一种阅读快感与惊诧跃动在我的心中。”“《黄》不是一般的好。太好了。”④
王小波周围有一些朋友,他们也给予无保留的支持。艾晓明说,一百年以后,会有文学系新生,看到王小波的书,说:“有趣!是真的可乐。那个世纪还从来没有一部作品让我如此开心啊。”张卫民读了《黄金时代》,见面时说:“你的小说可以传世。”
然而,不论是台湾的版本,还是香港的版本,王小波手头的样书毕竟有限。他不可能让更多的朋友分享。当时是20世纪90年代初,互联网还没有进入公众的日常生活。他只能寄希望于大陆的出版社和杂志社,让这部小说和素不相识的普通读者见面。为实现这个愿望,他和朋友们历尽了艰难。
1993年,以《黄金时代》命名的小说集送到一家出版公司。编辑看好,在审读报告中说:“《黄金时代》像云南荒山老林里一首高亢不屈的情歌。”但最终还是没通过。
《黄金时代》又送到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社聘请的外编陈琼芝看好这本书,领导却不肯出。陈琼芝只好找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的同事艾晓明一起想办法。艾晓明说:“我们共同经历了小波出书不顺的困境。我记得一个狂沙漫卷之夜,银河把小波的稿送到我家,由我第二天再交给一个出版社的人看。银河说因为小波喝醉了酒,所以她送来了。”⑤
与此同时,丁东在山西为王小波出书也有一番忙碌,他先是和陈坪共同完成了一篇对话体的评论,辗转了多处刊物,都没有登出来,后来连原稿也丢了。他向山西省作协的刊物《黄河》推荐。主编周山湖有知青经历,看了《黄金时代》,由衷地喜欢,实在想发表,但面对其中独具一格的性描写又发了愁。加上《黄河》因为其他作品刚刚遇到过麻烦,掂量再三,为了刊物的安全,他只好决定忍痛割爱。但他还是用毛笔工工整整地给王小波写了一封信,高度评价他的小说,希望他能拿到后台更硬的刊物上去发表。丁东又把《黄金时代》给了北岳文艺出版社的编辑赵雪芹,她很想出,但总编通不过。好在当时王小波的随笔已经被国内各界看好,他们出了王小波的一本随笔《思维的乐趣》,算是一种弥补。丁东请丁宁向《十月》杂志推荐,他们的回答也是:“小说很精彩,但现在不敢发。”与此同时,很多相识或不认识的朋友,也在一个又一个编辑部之间,奔走游说。他们的热心之举没有任何功利性的动机,不过是想让国内的读者分享阅读的愉快,让过于浮躁的当代文坛,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然而,一次又一次努力,都失败了。
实现突破的功臣是华夏出版社的老编辑赵洁平女士。赵女士的父亲名叫赵凡,今年4月病逝。他在1979年担任国务院知青领导小组副组长、农牧渔业部副部长、国家农垦总局局长时,临危受命,以“钦差”身份赴云南处理知青绝食事件时,置个人仕途荣辱得失而不顾,为知青的命运呼号,化干戈为玉帛,解危难于倒悬,有“中国知青之父”的美誉。赵洁平不是知青,但她对知青的理解可想而知。她决心要把王小波的书推出来。趁总编辑外出期间,她打了一个时间差,终于让《黄金时代》国内版在1994年问世。事后,她受到严厉指责,心力交瘁,大病了一场。
王小波小说在大陆出版难的原因,主要是其中的性描写超出了当时的成见。王小波出国留学多年,领略了开放的文化,回国后,他与妻子李银河合著了《他们的世界——中国男性同性恋现象研究》,表达了新的性理念。他说:“人们认为最羞耻、最该隐讳的东西,恰恰是最不值得羞耻、隐讳的东西。真正的私情是每个人的情感,那是最个性化的、最该秘而不宣的东西。”《黄金时代》里的真情,是陈清扬在检查中的表白。王小波还说:“其实,性不需要任何理由,它存在着。两性关系应当和风一样自然。我就想把这个意思写出来。在我们的观念中,对性的态度往往成为一种道德评判标准,把性负面化。我不过说的是大家都明白的事。”
王小波的遭遇,不过是他对性与文学的理解,稍稍超前了一步。
然而,随着中国社会的转型,性文化还是发生了迅速的变迁。社会在这方面还是较快地走向了宽容。王小波是1997年4月11日去世的。5月份,他的“时代三部曲”《黄金时代》《青铜时代》《白银时代》就由花城出版社以最快的速度隆重推出。从此,他的作品一路绿灯,再没有遇到麻烦。
①王小波:《小说的艺术》,《浪漫骑士》,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第48页。
②转引自:h ttp://new s.ifeng.com/h istory/zhongguox iandaish i/detail_2010_02/21/350340_1.sh tm l
③何怀宏:《初读〈黄金时代〉》,《浪漫骑士》,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第284页。
④⑤刘心武:《寄往仙界》,《浪漫骑士》,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第360页。
作 者:邢小群,学者,著有《丁玲与文学研究所的兴衰》等。
编 辑:续小强 poet_xxq@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