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退避的意义空间
——苏轼《临江仙·夜归临皋》
2010-08-15广东
/[广东]谷 卿
精神退避的意义空间
——苏轼《临江仙·夜归临皋》
/[广东]谷 卿
夜饮东坡醉复醒,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吾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相信所有迷恋武侠的观众一定对于上个世纪大导演胡金铨和徐克、程小东制作的《笑傲江湖》系列电影难以忘怀。从1990年的《笑傲江湖》,再到后来两年间连续拍摄的《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和《东方不败之风云再起》,诡异的气氛和精妙的动作场景为我们营造出一个令人紧张激动、心颤肉跳的江湖世界:东厂的太监、善于使毒的苗族高手、阴阳难辨的武林霸主、囚困多年的昔日王者,甚至还有海外的东洋武士、西班牙枪队,将传说中的“江湖”演绎成为各种奇人异士争权夺利的战场。给我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的是,在《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中,任我行那句对令狐冲关于“退出江湖”的理想所做出的回答,这位枭雄哈哈大笑:“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能退出?!”
自古以来,江湖、高山、大海在政客、文人、侠士的想象中,就是一块退避人生的欢乐净土,然而真正能够全身退出的,不说绝无仅有,也必是寥寥无几。在文人隐逸史上,能够身心完全归于自然、远离尘嚣者,陶渊明可算是硕果仅存了。然而我们对于陶渊明的解读可能带有太多的理想倾向,我们愿意将他这样理解和看待,换句话说,是我们塑造了一尘不染的陶渊明。
与陶渊明一样,同样作为中国士大夫和知识分子的追慕对象,苏轼的隐逸与退避则更具世俗气、更具真实性。如果说陶渊明只能被欣赏赞叹,那么苏轼就完全可以被我们借鉴学习。
关于这首《临江仙》的趣事,最能看出坡公的性情与理想。江海涛声之间,醉酒后的苏轼却显得无比宁静。回首当初,少年心事当拿云的豪气早已不复存在,但在他内心的深处,那个平素不曾触及的地方,还有一丝幽微的光亮,这点光亮被重新发现后,愈照愈亮,这个理想不是纵横天下,不是封妻荫子,不是建功立业,而是找寻心灵的宁静,遨游江海、餐霞饮露,构设一个精神家园、做一个精神贵族。据叶梦得《避暑录话》载,东坡此作写成之后,“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词,挂冠服江边,拏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也。然此语卒传至京师,虽裕陵亦闻而疑之。”真是太有趣了!苏轼这样高迈旷达的人生境界,岂是徐君猷等辈能够理解的?有人以“不满世俗”、“求超脱而未能”来解说这首词和这则趣话,更是蜩与学鸠不知鲲鹏之志的可笑言辞了。身处逆境而言笑自若,确实很不简单,但在苏轼的眼中,根本没有所谓的“逆境”与“顺境”,“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万物已经不萦于怀,天地已经与我同春,还说什么“逆境”与“顺境”呢?岂非太可笑了吗?
苏轼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寻求退避人生、退避社会,只是在精神上构筑了一个理想的意义空间,在这个意义空间里,他的世界“也无风雨也无晴”;在这个意义空间里,他的人生价值也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实现,并且获得了极大的快慰——一种自觉的快慰,正如他晚年的自题小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是啊,“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能退出?!”苏轼恰恰把这个很多人都想退出的江湖,变化成为自己精神退避的空间。苏轼深深地知道,在人人蝇营狗苟、夺利争名的时代,自己的心灵和精神永远不会被认为有价值、有意义,反而会受到庸众的刻骨仇恨;但他对此毫不挂怀,因为他有了一个任何人也窥知不了、进入不了、侵犯不了的世界,那个世界里,遍是江海,充盈着自然的童真,照耀着心灵的高贵。从这个意义上说,苏轼的确早已“挂冠服江边,拏舟长啸去矣”。
读读苏轼,看看自己,也许寻找和追索那片精神上的江河湖海,恰恰也是我们最初的梦想吧。
作 者:谷卿,80后作家、青年学者,著有《失语着行吟》《赵朴初书法精神探论》等。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