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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何以孤独
——诗海游踪·之四

2010-08-15云南

名作欣赏 2010年34期
关键词:阿诺德拜伦玛格丽特

/[云南]飞 白

诗人何以孤独
——诗海游踪·之四

/[云南]飞 白

我给研究生发了一组诗,它们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孤独。

这些诗不愧为孤独主题的杰作,作者们——不论中国诗人或西方诗人,都把孤独主题抒写到淋漓尽致、刻骨铭心的地步。而且,这些诗不是个别特例。在诗歌领域中抒写孤独的作品并不罕见,孤独主题的杰作名作也可以举出很多——孤独,是诗人们写得最多的主题之一。

我们先读以下几首: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屈原:《离骚(片断)》)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卜算子》)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卜算子·咏梅》)

独坐山岩上,面对山泽沉思,∕缓缓探访林荫郁葱的画图,∕这儿的万物不受人的统治,∕这儿的鹿群不须栏圈约束,∕这里几乎从未有人类涉足;∕攀登这隐秘无路的山峦,∕独自俯瞰这处处峭壁飞瀑,——∕这不是孤独;这是与奇幻的自然∕倾心交谈,把她敞开的宝藏浏览。

但是厕身人群中,听人声喧嚷,∕目睹并感受那种震惊和憎恶,∕作一名疲倦的过客在世上彷徨,∕无人祝福我们,也无人可祝福;∕全是阿谀奉承的贪欲之徒,∕只知道躲灾避祸趋炎附势,∕绝无一人意识到我们是同族∕而对我们的死去稍感哀戚,——∕这才是孤独,啊,这才是孑然孤立!

([英] 拜伦:《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2章第25、26节,飞白译)

从屈原的“鸷鸟之不群兮……苟余情其信芳”,苏轼的“拣尽寒枝不肯栖”和陆游的拒不与群芳争春,到拜伦的蔑视庸众孑然孤立,我们看到相似的孤高桀骜,不取媚于群。这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诗人何以孤独?

我让研究生先写作业,然后讨论,寻找原因。现在我把讨论结果归纳如下。

首先,诗人反映的是人的处境的孤立。人在宇宙中是孤立的,人在人间也很孤立,对此诗人特别敏感,诗人是最能感知人的处境的人。尤其是西方现代诗人,由于失去了上帝,失去了精神家园,孤独感变得更为尖锐,他们深感人在茫茫宇宙中陷入了真正的孤立。

其次,是作为先行者的孤立,杰出者的孤立。杰出的诗人经常由于悖于世俗、不合常情而遭孤立:如屈原那样,他独自承担着社稷人民的忧患,因“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而遭到群臣的攻击和诬陷;如拜伦那样,他和他所创造的拜伦式英雄都是愤世嫉俗的孤傲斗士,“以不平而厌世,远离人群,宁与天地为侪偶”,成为尼采反叛上帝宣扬强力意志的前驱;或如波德莱尔那样,他以笔尖刺穿人间的伪善和粉饰,“掘出一个地狱”,结果被“流放在地面上一片嘲骂之间”:

水手们常常出于烦闷无聊,∕捕捉信天翁——海上的大鸟,∕它们是海上从容不迫的旅伴,∕爱跟着船舶越过枯涩的浪涛。

刚刚被人们扔在甲板上,∕这蓝天之王,潦倒落魄,∕可怜地垂下巨大洁白的翅膀,∕好像左右两旁拖着两把桨。

有翼的旅客啊,如今可笑而软弱!∕昔日何等俊美,如今丑陋而笨拙!∕一个人用烟斗挑它的嘴,另一个∕模仿这残废的飞行者一瘸一跛。

诗人啊,和这云中王子一般,∕惯于迎着风暴翱翔,笑傲弓箭;∕但流放在地面上一片嘲骂之间,∕垂天之翼却拖累得他步履维艰。

([法] 波德莱尔:《信天翁》,飞白译)

再次,诗就其本身特性而言是一种内心独白,诗人与其说是在对公众说话,不如说是在对自己说话,只是被人“旁听”到了而已。不论东方西方,诗的感受毕竟是非常个人化的,如庄子所说,“是一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或如穆勒所说,“诗是在孤独时刻自己对自己诉说的情感”,假如这种诉说“不是自为目的,而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例如为了给另一心灵造成印象,那么它就不复是诗,而成了雄辩”(穆勒:《什么是诗?》,1833)。所以,尽管有种种交际理论,尽管诗人在人间而且还常在公众之间写诗诵诗,但精神上仍(在或多或少的程度上)是与自己独处的,而读者在读诗时也必须重现这一过程。所以,诗人是能进入沉思/内省境界的人,是最能体验孤独的人,是既怕孤独又爱孤独的人。

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各种挫折:失恋、失意,尤其是流放、流亡,都能引发孤独感,也都会产生大量的诗作,但如果是真正的孤独诗,感受到的应是人生深层次的孤独,普遍性的孤独,而不仅是某个不愉快的事件。所以单纯的失恋或失意(例如考试落第)不能算真孤独,因为失恋者、失意者一旦转运,比如说明天他的对象回心转意了,或者明天他得到皇帝重用了,马上就会得意忘形,什么孤独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特别要指出的是:有许多不真诚的孤独诗,只不过是求爱或求官的手段而已。孤独是诗人的一个特点,但是唱孤独之歌的不见得是诗人。

在作业和讨论中大家分析得对:中国诗人的孤独大都有忧国忧民的色彩,具有伦理的、社会的性质。中国人的思想以儒家为本,以天下为己任。当一个真正忧国忧民的诗人不能实现政治抱负时,即便退隐山林独善其身,也仍然心怀社稷,中国的孤独诗基本上属于这一类型,是群体本位的。尽管屈原非常特立独行,其不合群的性格打破了儒家的中庸规范,但他的承担精神群体本位仍然不可动摇。

而西方诗中的孤独则是个人主义的,个体本位的。西方诗人虽不排除忧国忧民,如拜伦就是一个例子,但是拜伦和他的拜伦式英雄人物都表现出强烈的个人主义性格,照我们中国人的说法叫做个人英雄主义。本来,欧洲浪漫主义就具有英雄崇拜的特色,拜伦式英雄是其中一种著名的典型,这些人物如恰尔德·哈洛尔德、曼弗雷德、该隐等,都有拜伦式的性格:孤独、高傲、忧郁、叛逆、愤世嫉俗,不时有炽热的情感爆发。与此同时,他在上面这节诗中描写的自然(西方浪漫主义的自然)也具有崇高、有力、神秘、荒野的性格,与我们儒家的平和、道家的冲淡悠闲的性格大不相同。

西方孤独诗的思想基点不是伦理、社会、社稷,而是个人的存在,是存在的孤独和存在的困境。西方孤独诗的思考不是伦理的、社会的,而是形而上的,例如爱米莉·狄金森的《我前面降下永恒》、意大利诗人莱奥帕尔迪的《无限》、夸西莫多的《转瞬就是夜晚》,讲的是个人存在与巨大时空的矛盾。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也触及这一主题,但究其根本,首先恐怕还是怀才不遇的孤独,是伦理的思考而不是形而上的思考(他的“前不见古人”说的是不见古代的明君)。拜伦诗中经常出现的拜伦式英雄的自白,以及波德莱尔的《信天翁》,还涉及了个人与他人不能沟通的困境。这一主题,在现代西方诗中进一步演变成异化主题。异化主题的萌芽在19世纪中叶开始出现。当时维多利亚统治的英国实现了工业化,出现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对立,同时现代科学的迅猛发展也打破了《圣经》的历史纪年和世界观,从而引发了信仰危机。如果说中国人的思想以儒家为靠山,西方人的思想则是以基督教为靠山的。19世纪中叶前,西方诗中真正的孤独主题不大有,因为在基督的怀抱里不会真正孤独,现代诗中突现的孤独主题是西方信仰危机的结果。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修·阿诺德于19世纪中叶开启了异化主题。前面谈到的拜伦的孤独主题还属于浪漫主义范畴,虽然已预示了现代性,但还不是真正的异化主题,率先触及异化主题的是阿诺德。这里,我将以较大篇幅选介阿诺德的《玛格丽特组诗》,因为这组诗在失恋诗中是不同寻常的。虽然阿诺德写的事件本来是失恋,诗却已不是简单的失恋诗,其主题上升到了哲理层次,超越失恋主题而变成典型的现代孤独主题了。

这一组诗涉及阿诺德的恋爱秘史:阿诺德于1848年秋和1849年秋曾两次到瑞士阿尔卑斯山区旅行,这期间他写了许多爱情诗,记录了一系列的见面和离别。一切迹象都表明,这组诗的纪实性很强。除有诗为证之外,也有其他资料的旁证,如他给诗人克勒夫写的信就曾说道:“我明天要到图恩市的美景酒店去和一位蓝眼睛姑娘约会。”

我们从组诗中得知:阿诺德所爱的玛格丽特是他在瑞士遇到的一个法国女孩,关于她的真实原型学者们曾做过种种考证,但拿不出可靠的证据,玛格丽特到底是谁,至今尚无定论。由于我们不是考据家,这对我们并无妨碍。我们只知道二人在瑞士相爱,但由于某些相互理解的“隔”,恋爱最终没有结成果实。在1849年的瑞士之旅中,玛格丽特没有来到图恩,从而结束了阿诺德的罗曼史。两年后,因阿诺德另婚,对玛格丽特的恋情就成了他的一段秘史,组诗中的一些诗也曾一度从他的诗集中消失。

我这里选译的是《玛格丽特组诗》中最重要的两首,先读第一首:

我们虽分别,但一天又一天∕我令我的心更加忠诚不渝。∕我令它作你一人的家园,∕我令它把整个世界摈弃。∕我深信你的爱也同样忠诚,∕同样历经考验而与日俱增。

我大错特错了!我本应明白∕我很快就会知悉就会证明:∕心可以把自己孤立,隔开,∕而忠诚常常会得不到回应;∕我们的感情有涨潮也有落潮,∕你已不再爱了,——别了。别了!

别了!唉,我这颗寂寞的心∕一直把这激情之地围绕,∕哪怕在遥远的轨道上运行,∕也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轨道,∕暂离片刻,也会痛悔不已,——∕但如今,心哪,唯有重回孤寂!

重回吧!带着难言的羞意,∕正如月女神,在那夏夜时分,∕离开她星斗阑珊的天际,∕降到拉特米亚山坡松林,∕当她俯视恩底弥翁的睡梦时∕闪过她胸口的羞涩的心悸。

但贞洁的女神却从未验证∕凡人之爱是多么虚幻无情,∕她遨游太空过于远离人世。∕但是我的心呀,你却已证实∕和明白了这条真理:“不论以前,∕今天,今后,你都与孤独为伴。”

也许,即使不全然孤独,那么,∕接触的也全是不成双之物:∕春光的融融,秋日的漠漠;∕黑天和白日,沧海和云雾;∕生之悠悠,别人的喜乐哀愁,∕以及幸运儿的爱情——假如真有,——

他们的幸运在于:他们至少∕梦见了两颗心融合的可能,∕凭真诚,从无尽的孤独的煎熬∕得到片刻解脱安谧;至少他们∕还懵然不知自己的孤立,∕尽管其实孤立并不亚于你。

([英] 阿诺德:《隔。致玛格丽特》,飞白译)

在此诗中,从题目中的“隔”(isolation)开始,诗人就把失恋提升到了抽象的哲理的层次。固然,诗人在谈感情有涨潮落潮时,谈的还是爱情/失恋问题,但他随即转入了异化主题,把自己(失恋者)的孤独/孤立抽象化普遍化,推广于世间万物,并把万物全都纳入“不成双之物”的范畴,而最有趣的,也是最岂有此理的,是他居然把“幸运儿的爱情”也纳入其中!

《隔。致玛格丽特》是用第二人称写的,但其中有微妙之处:随着主题的转折,诗中的第二人称也有一个引人注目的转折。原来,诗中的说话人(他和作者的同一性相当明显)对恋人玛格丽特只说了两小节的话。只有前两节诗中的“你”指的是玛格丽特。然后,似乎痛感到了对话的失败,诗人从第三节起就“向内转”,不再与人对话,转而只对自己孤独的心说话了。所以第三节以后的“你”指的都是孤独的心。假如不明白这一点,读者乍读之时,可能一下子还转不过弯来。

阿诺德在此诗中涉及异化主题后,意犹未尽,又作《再致玛格丽特》来阐发自己的思想。

是的!像人生之海中的岛屿,∕被涛声回荡的海峡分割,∕散布在荒芜无边的海域,∕千万世人过着孤独的生活。∕岛屿感到了周围的水流之环,∕懂得了自己永恒的界限。

但每当月光照亮岛上的洼地,∕每当岛上吹遍春天的芳香,∕每当星光灿烂,在山谷里∕夜莺美妙动人地歌唱,∕可爱的音符啊,从此岸到彼岸,∕越过海峡和涛声,飞向对面——

这时啊,一种酷似绝望的盼望∕便向最遥远的角落倾注,∕他们觉得,确凿无疑,在以往,∕我们曾组成过单一的大陆!∕如今包围我们的是水的平野,∕啊,但愿我们的边界重新相接!

是谁,使他们如火的盼望之情∕一旦点燃,又迅即冷却?∕是谁,使他们的心愿化为泡影?——∕有一个神,令他们互相隔绝,∕令大海把他们的海岸相隔,∕滔滔咸水,使人疏远,深不可测。

([英] 阿诺德:《再致玛格丽特》,飞白译)

这首诗的人称也值得注意:如果说“一致玛格丽特”是用第二人称写成的,那么《再致玛格丽特》用的则是第三人称(兼第一人称复数),这次阿诺德其实并不是在“致玛格丽特”,而只是在自说自话。我们知道,第二人称是最适于个人化抒情的,而第三人称则代表着客观化和非个人化。同时,采用第一人称复数,也表明诗人感到的是人类的困境,超出了个人困境的狭窄范围。

读阿诺德的《再致玛格丽特》,我们还必须了解其“互文性”,为此需要和约翰·得恩的文本比较一下。大家知道得恩有一篇很著名的布道辞,这段话曾经被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前引用,而且,连海明威这本小说的书名也是从得恩那儿引用的。得恩在他的布道辞中说:

没有人是孑然独立的孤岛,每个人都是整个大陆的一部分;如果被海浪冲走一小块土,欧洲大陆就缺了一块,正如同是一个海岬缺失了一块,正如同是你朋友的或你自己的庄园缺失了一块;任何人的死都使我缺失,因为我和人类共为一体。因此,不要派人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而鸣。

(飞白译)

人类是一个整体,人人都休戚相关——这是得恩宣讲的图景,虽然也并不是那个时代现实的图景,至少是一幅当时信仰和理想的图景。可是两百多年之后,阿诺德悲伤地见证了这一理想的逝去:“是的!像人生之海中的岛屿,被涛声回荡的海峡分割,散布在荒芜无边的海域,千万世人过着孤独的生活。岛屿感到了周围的水流之环,懂得了自己永恒的界限。”

每一句都是得恩布道辞理想图景的破灭。世界上怪事很多,古代人烟稀少,人际关系倒很密切。如今世界越来越小,人越来越拥挤,人际关系却越来越疏远;传播媒体越来越发达,沟通却越来越困难。诗人常常是非常敏感的,尼采宣告“上帝死了”是在1882年,而阿诺德的《玛格丽特组诗》却在三十多年前,即上帝“生命垂危之时”,就感到了上帝之死。尽管他并不忍心让上帝死去,但他知道:事实上上帝已经被取代,一个新的名叫“异化”的神接管了上帝的统治:

有一个神,令他们互相隔绝,

令大海把他们的海岸相隔,

滔滔咸水,使人疏远,深不可测。

这就是现代世界的严酷图景——19世纪中叶,1850年前后,丁尼生和阿诺德都感到了“关爱着人类的”上帝摇摇欲坠,并且首先以诗歌形式反映了基督教的信仰危机。丁尼生的《悼念集》在达尔文《物种起源》之前九年,就把原来作为上帝宠儿的人类纳入了旋生旋灭的进化序列,表现了人在天地悠悠面前的完全孤立;阿诺德的许多表现信仰危机的诗也使人感到心灵震动,他著名的《多佛海滩》描述信仰之海退潮了,“只留下了一滩光秃秃的卵石”,阿诺德的这一感慨,时隔七十多年,并且在世界遭到一次大战空前浩劫后,才得到T. S.艾略特《荒原》的回应。足见阿诺德的预见是何等敏锐。

但《多佛海滩》还不是最典型的孤独诗。由于其中还给出了一个简单有效的处方:“啊,爱人,愿我们彼此真诚!”——他还抱有沟通的希望,因为,只要有完美的二人世界,你就绝不能抱怨孤独。但是他的《玛格丽特组诗》,还有《被遗弃的人鱼》,表现的却是没有处方也没有希望的孤独。《被遗弃的人鱼》的说话人和主人公不是人鱼公主,而是人鱼王子,似乎把安徒生的人鱼公主换了位,说的是人鱼王子娶了一位名字也叫玛格丽特的人间凡女。可是他陷入了困境,因为凡女是有宗教信仰的,她要回到陆地上去,要上教堂去做礼拜,而人鱼却没有灵魂也没有信仰,只能远远地遥望着教堂,等待再等待,盼望再盼望,但是礼拜竟没完没了。人鱼终于明白自己遭到了遗弃。这反映了阿诺德作为先知先觉者的孤独,深刻地表现了信仰危机,也表现了“一种酷似绝望的盼望”,因没有解救的处方而动人心魄。

此后,西方现代文学中异化主题逐渐发展,普吕多姆的《银河》、格奥尔格的《外来人》等都属于这一主题。我们在《语言之屋和望星空》一文中提到过的《银河》一诗运用了在当时还是最新的天文学发现:银河中的星星看起来密密麻麻,似乎全都挤在一起,但后来发现,实际上相互之间的距离都要用光年来计量,遥不可及。普吕多姆以此喻指人和人心灵间的距离已经遥不可及,使人震悚:

有一夜,我对星星们说:∕“你们看起来并不幸福;∕你们在无限黑暗中闪烁,∕脉脉柔情里含着痛苦。”

仰望长空,我似乎看见∕一支白色的哀悼的队伍,∕贞女们忧伤地络绎而行,∕擎着千千万万支蜡烛。

你们莫非永远祷告不停?∕你们莫非是受伤的星星?∕你们洒下的不是星光啊,∕点点滴滴,是泪水晶莹。

“星星们,你们是人的先祖,∕你们也是神的先祖,∕为什么你们竟含着泪?……”∕星星们回答道:“我们孤独……”

“每一颗星都远离姐妹们,∕你却以为她们都是近邻;”∕星星的光多么温柔、敏感,∕在她的国内却没有证人。

她的烈焰散出满腔热情,∕默然消失在冷漠的太空。∕于是我说:“我懂得你们!∕因为你们就像心灵;”

每颗心发光,离姐妹很远,∕尽管看起来近在身边。∕而她——永恒孤独的她∕在夜的寂静中默默自燃。

([法] 普吕多姆:《银河》,飞白译)

孤独主题总会涉及救赎。诗人是多情的,在酷似绝望之中总要透出盼望,于是孤独诗中就隐含了救赎。在这儿我们遇到一个悖论:如果诗人有办法解救孤独,得到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比方说遭到放逐之后皇帝请你回去做官了,或者历经周折之后小二黑结婚了,那就成了喜剧,而不成其为孤独诗了。附带提一下,T.S.艾略特干了一件缺德事,他在《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以刻薄的讽刺描写,狠狠地撕破浪漫主义爱情观,好叫你无路可逃,找不到廉价的解救处方。所以,要是我们认真考察救赎问题,那么结果会是这样:大团圆不算,恐怕只有自然、真和美能成为孤独诗的救赎。

当社会理想或宗教信仰破灭时,自然是最常见的替代物。中国诗人用自然替代社会理想,所以中国诗中的自然有人伦色彩;西方诗人用自然替代宗教信仰,所以西方诗中的自然有宗教色彩(例如泛神论色彩)。

中国诗人对孤独的救赎有儒家道家两种取向:儒家取向是以诗明志,以道义的真来克服被诬陷被孤立的伤痛,道家取向则是回归自然。《楚辞》中的渔父形象和屈原形成对照,后起的禅诗也继承道家的隐逸取向。道家佛家的出世偏离儒家的入世主义和集体主义,但另一方面这又是对儒家的补充,儒家也很看重隐逸者的清高品格,并且很看重在隐逸者中求贤。《论语》说: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所以,在中国仕与隐是共存的,知识分子兼有仕与隐的两面。当然也会有伪装的隐士。

中国诗人选择归隐自然的数以百计,包括伪装、半伪装的就数以千计,所以龚自珍说是“猿鹤真堪张一军”,“猿”和“鹤”是隐士的隐喻,他说隐士足足可以组成一支大军了。

比较起来,西方诗人归隐自然的要少得多。称得上自然诗人的,似乎只有维吉尔、贺拉斯和华兹华斯,柯尔律治也在湖区住过,但不是自然诗人,慷慨激昂的拜伦更不能算。有一个散文作家梭罗,因在沃尔登湖边的木棚里独自隐居过两年而非常著名,我去走访过他的木棚旧址。梭罗是身体力行融入大自然的,他在《沃尔登湖》里写道:

我往来于自然之中,感到出奇的自由,我成了自然的一部分。

离我最近的邻居也有一英里之遥。

我似乎拥有我自己的日月星辰,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世界。夜间从没有一个旅人走过我的小屋或者敲我的门,胜似我是世界上的第一个人或最后一个人。

可是我却不时地感到,在任何自然对象身上都可以找到最甜蜜温馨、天真无邪而又鼓舞人心的同伴,即便是对可怜的厌世者和最抑郁者也不例外。只要他住在自然之中而并未丧失感觉,他就不可能陷入真正阴暗的抑郁。

每当我把自己与他人相比,我总觉得我仿佛比他们得到更多的神恩。

我从不感到孤独,或受到些微孤独感的压抑。

我立刻意识到自然是如此甜美仁慈的同伴……从而使得所设想的与人为邻的好处变得无足轻重。

这在西方是融入自然的典范,但梭罗其实是个积极入世的社会活动家,自然只是梭罗审视体察的对象,他来到自然之中是为了探索人与自然的关系。与王维自然诗的无我之境相比,他纯属有我之境。虽然梭罗对自然有深厚的感情,但他不是逃避现实的隐士,隐而不逸,不像中国隐逸诗人那样逍遥自在。所以他虽然试图说服自己不感孤独,其实是在对孤独顽强抗争,而且在沃尔登湖只坚持了两年,然后就到处去做报告,宣讲他探索自然的体会去了。

再说真和美。诗人主要只能靠真和美救赎。狄金森有一首诗说:

我为美而死——∕当我刚适应坟墓时∕就有人躺进了邻室——∕他为真而死——

他和蔼地问我为何而死?∕我答道:“为了美”—— ∕“而我——为了真——二者是一”——∕他说,“我们是兄弟”——

于是,像亲戚,一夜相遇——∕我们隔壁低语∕直至青苔爬上了我们的嘴唇——∕盖住了——我们的名字——

([美]狄金森:《我为美而死》,飞白译)

“为了真”,伸张正义,例如大家都诬陷我,抛弃我,我必须证明我是正义的,我是光荣的孤立。写诗言志,吟诗抒怀,心中的郁闷需要抒发为诗,这成为诗人最迫切的需要。如屈原申明:“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如果当代没有人相信我,我还可以留诸后世,我坚信后世读者会相信我的真。

“为了美”,或者为艺术而艺术。我们选的孤独诗,从“寂寞沙洲冷”到“在夜的寂静中默默自燃”,都有一种超尘脱俗的美。诗人好比是一只蚌,蚌的肉体里扎进了砂子(在我们的例子里是孤独),造成伤害,但伤痛终于化为珍珠。蚌诗人在无路可逃时,可以用唯美主义把孤独制造成美,把孤独化为艺术品,唯美在西方诗中更为多见,因为西方人常常是为艺术而艺术,而中国诗人则多是诗以言志,文以载道,中国诗中无寄托的远远少于西方诗。

李贺虽然也是个报国无门的文人,但离政治比较远一些,他主要是一个“笔补造化”的少年天才,他的孤独诗就有点接近纯美或马拉美的纯诗了。这简直是一种诗的魔术,如《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苏小小墓》)

他把痛苦化为凄冷的美,留诸后世,坚信后世读者会看到“我”这种美,而且为了这美,你可以心甘情愿地去感受和享受其中的痛苦。

很可惜,《苏小小墓》“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的凄冷的美景现已不复存在。“文革”时苏小小墓被砸烂,三十年后又决定重建,此时的目的已是商业性的了。西陵桥头已经是五星级的香格里拉饭店,苏小小墓旁人流如潮,打小旗的导游在用麦克风讲解,喧哗的游客在争相拍照留念,这里再也没有能出现鬼火冷翠烛的环境了。只有诗带着它孤独的美,继续存在。

我们希望大家生活快乐如意,不要孤独,但我们也还是要有适当的孤独,尤其是要学会独处。要知道:对生活,对世界,除了实用主义的态度外,还有一种唯美的态度。要懂得孤独,要善于独处,要有能捕捉诗中(和存在中)孤独音符的心灵和耳朵,这种音符会隐隐传来,使你心灵颤栗。

作 者:飞白,本名汪飞白,云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有《诗海世界诗歌史纲》《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马雅可夫斯基诗选》《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选》等著译17卷。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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