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和梦境——从张爱玲的《小团圆》说起
2010-08-15白城师范学院吉林白城137000
□郭 岩(白城师范学院, 吉林 白城 137000)
在现实中,没有时间隧道可以让我们一路穿行回到过去,与曾经的青春记忆劈面相逢。那么,有没有一种方式,让我们回到并亲历过往呢?从某种意义上说,自传体小说应当是一种艺术地再现旧日时光的极好方式。
张爱玲去世十四年后,她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终于在2009年面世,在读者和批评界中均引起极大震撼。“《小团圆》本是张爱玲遗稿,作者一度打算销毁,不料出版后引发读者抢购,媒体狂追。上市第一个月内,平均每两分钟卖出一本,不能不说是销售奇迹。”①该书被中国图书评论学会评为“2009年度十大图书”,被第十届深圳读书月评为“2009年度十大好书”。围绕着该书的出版是否有违张爱玲本意,甚至有违道德的争议甚嚣尘上。撇开出版此部小说是否有违张爱玲遗嘱不谈,单就小说内容而言,对读者都有石破天惊之感。家族隐私乃至床笫风云,无不令读者震惊到难以置信。
有别于张爱玲以往的小说,身体是这部小说第一个关键词。《小团圆》中个性敏感、心理自卑、情感焦虑、处世痴钝但渴望纯挚的盛九莉,活脱脱是张爱玲的化身。在港大读书,九莉的身边虽然有很多同学、嬷嬷、先生,但没一个人可以当成真正的朋友。而没落大家族中的暧昧情事与不伦之恋、母亲的绝情与父亲自私堕落,遇到的男人从身体到内心都给她增加了痛楚,这些浸遍九莉的一生。通过对自我女性身体从蒙昧到惊惧的认知,女主人公九莉完成了对人生、对爱情的认知。“女性的身体是最真实的,承载着最无法逾越的生命体悟,在最隐秘的细节上,张爱玲不会虚构,绝对是来源于自己的身体经验,是真正狭义上的身体写作。”②这部小说选取的只是女作家人生中的一些片段,但这些毫不粉饰的片段,消解了一切神秘因素,使张爱玲借九莉这一形象,亲历过去,最终完成了完整的自我书写,填写了许多读者和研究者视野中的空白,成就了终极意义上的“身体写作”,并使得在此之前的一些“70”后女作家们的所谓“身体写作”顿显苍白无力。
张爱玲的小说一直较少指涉男女欢爱场景,她一直更多的关注人的心理。只在晚期的《色·戒》和《同学少年都不贱》中稍露端倪——她从不肯直白浅露地让性描写流于俗套。《小团圆》却真实地再现了九莉/张爱玲的成长,成为女人的过程。身体与灵魂有时关联,有时又割裂,隐喻的写法也符合九莉的作家身份。但这种终极身体写作无疑具有撕裂感,九莉一生中的三个男人邵之雍、燕山和汝狄在对待她“身体”的态度上大同小异。邵之雍对她的身体是“占有”,燕山在得知她的身体被邵之雍摧残造成宫颈折断后是“嫌恶”,到了汝狄,便是“无所谓”了,他会在九莉艰难打掉四个月男胎之时,买了一只烤鸭,自己吃得津津有味。曾经,在之雍“黄泥坛子”的撞击下,九莉其实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女孩”,她毫不知晓,自己作为女性的身体和情感正在受到男性中心的摧残。直至后来,身体被摧残造成病疾,亲情被掠夺导致形单影只。张爱玲说把这部小说写成了一个爱情故事,但这“爱情”却让读者有一种撕裂感。对照阅读她一生的经历,这种撕裂感让人不得不正视现实,体悟到一种寒凉。
梦境是《小团圆》的另一个关键词。小说的近结尾处,加进了一个看似与主题不大相干的梦境。“有一次梦见五彩片《寂寞的松林径》的背景,身入其中,还是她小时候看的”,“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③这个有着童话般优美的画面的梦为什么使她快乐好久?邵之雍/胡兰成作为“无赖人”,在她晚年的回忆中本来是不堪的,与第二任丈夫的孩子本来是她在美国时自愿放弃而堕胎的,她也从没在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生活过。是梦境将从前和一切优美化了,或者说梦境让她疏离了不堪的现实。这时的之雍还没有变心,“孩子”当然是他们俩的孩子,“小木屋”象征了她所期望的平静安宁的婚姻生活,小木屋当中,理应只有他们俩,那些之雍不同时期的女人当然都被抽象掉了。梦中的身体也成为美好的一部分,剔除了单纯的欲望,她强调“执子之手”的手臂,都拉成一条直线,可见她多么渴望,多么有诚意,也暗中实现了她多么愿意他与自己的一切相一致。欢乐中的孩子不是那个门头上木雕鸟一般的骇人的男胎,而是健全的、幸福的样子,这和她以往小说中的孩童形象有多么大的不同。原来她不是没有母爱,不是不渴望做母亲,这个梦境,真实地再现了她的内心渴望,所以她才会“快乐”。原来,自传体的书写和梦境都能让我们重历过去。我们可以那么年轻,可能拥有爱情,可能拥有幸福。因此,这个乌托邦的梦境在《小团圆》中别具意义。
作为反衬,小说首尾呼应的,是九莉做的大考即将来临的噩梦,这反映了从前生活造成的心理上的压力,也说明九莉直至晚年,还不曾“长大”,或者说她在“逆向成长”。从童年始,她就生活在不断的被伤害中,被父亲、母亲伤害,她于是以爱上比自己大许多的男人,这男人也在给她带来伤害。她的无处不在的自卑感,让她只有以书写和梦境这样的方式来实施自我疗救。爱给她带来伤害,写作最后面临绝地,梦也不是自己说了算。所以,美梦与噩梦交错之时,偶尔做了达成愿望的梦,就快乐好久,也永远记忆犹新。小说几经改写,那些女作家生活中所不为我们所知的部分,渐如潮汐退去后的礁石,呈现出它本来的面目。可以说,张爱玲在不断的自我书写中,实现了自我倾诉与自我疗救的愿望,也完成了一种“逆向成长”。
写作此部小说时,张爱玲是五十五岁,正在台湾迎来自己新的盛名。与此同时,琼瑶正以高产的纯情小说赚取女人们的眼泪。作为同时期的女作家,一个是将女性的人生真实地血淋淋地剖开,抛却一切粉饰的华美外衣,所谓的爱情故事只是预备让人尤其是女性正视自身的生存本相。一个是用浪漫花香和海誓山盟精心装饰着一个又一个虚构的爱情故事,让这些故事成为一种精神海洛因,引诱一批又一批痴情的女孩慢慢吸食无可自拔。
有人说,何苦让一部自传体小说揭去面纱自毁形象?她本来孤高傲世,避俗独隐,至少还有神秘的吸引力。这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多数人读张爱玲是为了她“热”,为了“媚雅”。正像戴锦华在《活的知识——大众文化研究》的讲座中所阐述的:“我认为我们们经常讨论‘媚俗’,从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翻译过来以后我们就特别喜欢用这个词‘媚俗’,某某某‘媚俗’,但是我不知道大家是否注意到了,其实当下中国文化当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叫‘媚雅’。”④事实上,有时一个作家,并不仅仅是为了读者在写。倾诉/书写的方式和阅读的难度限制、选择或者说在培训着读者。所以,能真正读懂《小团圆》的人,实在也不多。另有一种所谓“索引派”无非出于个人的“窥隐”,因此极力对号入座。我们知道,“文学艺术可以高于生活真实而不是对现实采取自然主义态度,但是,这种‘高于’不应当脱离现实、无视现实而完全向壁虚造,因为‘高于’的基础和前提是‘源于生活’。既然如此,那么,在对生活真实进行艺术提炼、加工和升华的时候,生活真实的形态形式可以作无穷变化,但生活真实的价值内涵和逻辑构成不能人为改变或破坏,换言之,艺术真实应该包括生活真实的基本价值规定和逻辑构成。”⑤从某种意义上说,“身体”书写成就了张爱玲艺术的“真实”;“梦境”的书写,则坦露了张爱玲内心的“真实”。更因为“真实”,张爱玲才有了曾经想毁此书的想法。
纵观张爱玲一生创作,可能《小团圆》不能算是她的巅峰之作,“而关于张爱玲的文学评价,则在多重新主流建构力量的助推之下不断攀升,不仅直逼中国现代文学的至尊地位,而且间或成了中文世界的‘莎士比亚’。”⑥无论对《小团圆》有多少批评的声音,都撼动不了张爱玲在文学史上令众多作家至今难望其项背的地位。
① 常琳:《书业牛年是“大年”》,《吉林日报》,2010年1月7日,第9版。
② 李美皆:《从〈小团圆〉看张爱玲的终极身体写作》,《西湖》,2009年第2期,第101页。
③ 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83页。
④ 戴锦华:《活的知识——大众文化研究》。http://intermargins.net/intermargins/TCulturalWorkshop/culturestudy/p1.htm.
⑤ 逄增玉:《当前文艺创作与理论若干问题的思考》,《沈阳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4期,第10页。
⑥ 戴锦华:《时尚·焦点·身份——〈色·戒〉的文本内外》,《艺术评论》,2007年第12期,第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