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的观照 自我的追寻——《在酒楼上》细读
2010-08-15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610064
□熊 戈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成都 610064)
鲁迅的好友曹聚仁先生认为,《在酒楼上》是鲁迅小说中“最成功的一篇”,因为“表现了中年人的情怀”。他认为《酒》是“把真的鲁迅勾画出来了,他就是吕纬甫”。①而用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来解读叙述者“我”这一次回乡之旅中的所见所闻正是化身为叙述者“我”的鲁迅在对自身灵魂的一次观照和追寻。该理论认为:在“镜像”中,我无法认识整体的自我,镜像中的自我认识始终渗透着他人的观照意识。根据这一理论我们会发现吕纬甫对于叙述者“我”就是一面镜子,正是通过“他者”吕纬甫,“我”探寻着自身灵魂的真实所在,从而对自我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下文笔者将从身份的缺失、镜像的观照、新的自我形成这几个步骤结合具体文本分析“我”与吕纬甫在相互交流过程中的自我追寻和反思。
一、自身角色的缺失
小说的开篇就写出了“我”的身份:“我”是在“旅行”,是“绕道”访“家乡”,“只能算一个客子”,故乡的一切都已经“生疏”,不免“怀旧”,自己的“意兴早已索然”,感到“无聊”、“多事”、“凄清”、“懒散”。这种“客子”身份象征的是无家可归的精神流浪者,“弃儿”、“过客”意识,心无止泊的漂泊感以及逃离旧文化价值系统去寻找新的精神家园的情绪。但回到了现实中的故乡又是怎样呢?故乡深冬雪后冷清、凋敝的自然景观——“铅色的天”、“枯死的莓苔”、“飞舞”的“微雪”,我的居住环境——“渍痕斑驳的墙壁”、“狭小阴湿的店面”,等等;但更为可悲的是主人公“寻访了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早不知散到那里去了;经过学校的门口,也改换了名称和模样”,“狭小阴湿的店面和破旧的招牌都依旧;但从掌柜以至堂倌却已没有一个熟人,我在这一石居中也完全成了生客。”回到故乡这个情节隐喻的正是鲁迅对自我和当时社会现状的强烈感受的表达。“我”感到自己像一只苍蝇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旧样,而当年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已经分化,自身孤身一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我”感受到了“孤寂”。“故乡”在这里已不仅仅指涉着一种单纯的人文概念,某种程度上它已成为知识者生存境况的隐喻。自晚清以降,中国社会陷入全面的内忧外患,反映在具体的社会环境中则是民生凋敝、满目疮痍。但作为当时先觉者的知识分子却又显得无能为力,所以“客子”感到孤独,所以“我”感到“害怕”,“不愿”别的酒客来。小说开头部分正是通过“我”的所见和所想来表达出这样一种急切寻找精神家园的精神界孤独探索者的心态。
二、镜像的观照
在喝下三杯酒之后,“我”与旧同窗、教员时代的旧同事吕纬甫邂逅了。吕纬甫当年曾和我们一起同到城隍庙里拔掉神像胡子,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可见他是一个反对封建迷信、热心改革社会、有激进色彩的进步青年。但如今他“行动却变得格外迂缓”,毫无当年的敏捷精悍之风,做了一些事都觉得无聊,人也变得麻木。“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走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么?”从这些话可以看出吕纬甫对自己过往人生轨迹的回顾,以及他人生境遇的不顺心但又无力改变社会现实的忧思。“我”与吕纬甫都是绕了圈子重又回到原点,在吕纬甫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镜像”:同样的彷徨、孤独和空虚。
随着交流的深入,我们得知吕纬甫这次回乡做了两件事:移坟和送剪绒花,但结果都没达到目的,最终都是以自己欺骗自己告终。第一件是奉母亲之命为三岁上死掉的小兄弟迁葬,“我当时忽而很高兴,愿意掘一回坟,愿意一见我那曾经和我很亲睦的小兄弟的骨殖”,可掘开坟后,除了已经快要烂尽的棺木,什么也没有。但吕纬甫还是很认真地买来棺材,“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他先前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运到我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以此来“完结”,“足够”去“骗骗”母亲,他还自嘲地说“敷敷衍衍,模模胡胡”。同样他又依母命买了剪绒花要去送给阿顺,吕纬甫对此说是“做了一件无聊事,然而也是我自己愿意做的”,后来辗转找到阿顺家后发现她早已死去,送花的意义已荡然无存,但他还是托人将花塞给了阿顺的妹妹,虽然心中实在不愿将花送她。“对母亲只要说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就是”,吕纬甫在此还在自我欺骗。但阿顺的悲剧命运无疑映衬了现实中吕纬甫的失落,对他不啻是一种沉重打击。我们知道为小兄弟迁葬是鲁迅1919年实有经历;而送花一节的后半也有生活中“事实的根据”②。在本文的分析中,有时也会把鲁迅、“我”和吕纬甫相混在一起,这样做的依据是这三者本来就是三位一体的。因为周作人曾告诉过我们关于他们在经验上的相似性。在小说中鲁迅化身为叙述者“我”将自己过往的人生经历通过虚构表达出来,同样“我”也作为吕纬甫精神状态和思想道路的审视者、批判者,这个形象较多地体现了鲁迅此时期精神世界中自我思考、探索的一面,其中更被赋予了鲁迅的一种自我超越的意向。通过“他者”吕纬甫这面镜子,鲁迅找寻的是真实自我的灵魂和精神家园。“我”曾与吕纬甫一样,是个反对封建迷信、热心改革社会的激进的启蒙战斗者。但与吕纬甫重逢时,身在故乡的“我”却有了为“生客”的失落感受,心绪也变得“懒散”、“索然”和消沉,如果说“我”和吕纬甫这一对曾为希望而战的启蒙战士都产生了消沉、颓唐情绪,因而情感上具有了契合点的话,那么随着两人交流的深入,通过对吕纬甫的聆听与观察,“我”也以他为镜子不停地在反观自身,追问自身真实的灵魂。当“我”静静地听完最能反映吕纬甫精神内核的两件“无聊的事”的始末后,吕纬甫在“我”心中已慢慢起了变化,由起初面对他时的愧疚自责渐趋于责备和冷淡。“你教的是‘子曰诗云’么?”“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两句话透露出来的是责备而不是同情。“我”既已如此,自然就不会和吕纬甫“同病相怜”或“相对唏嘘”。看着吕纬甫的眼光“又消沉下去”,“我”只能叹息和无话可说,只有分别,于是“我”主动结束谈话,“准备走”时问及吕纬甫的经济状况和未来打算,但这种礼貌性询问得到的是一切都模模糊糊,“以后?——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的答复,这应该说更坚定了“我”“走”——远离吕纬甫及其精神状态的心志,同样也是与原来的自我身份角色的告别和形成新的自我的开始。
三、形成新的自我
在和吕纬甫的交流之后,“我”的苦闷和无聊在听吕纬甫的故事中暂时得到了化解和释放。“我”审问了自己的灵魂,凝视了自己内心的彷徨和软弱,自己也觉得羞惭,麻木的心灵受到了深深的刺激;同样因为反思“我”开始卸去初时的懒散、自责的情绪负载,做出行动者的姿态,从此更坚定地前行。于是,“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这时原来的苦闷彷徨已大体消失,我们完全可以从中体会到一种轻快和自信的氛围。
从刚开始回到故乡时的孤寂、空虚、急于寻找精神家园的“彷徨者”形象,通过“他者”吕纬甫这面镜子,“我”找寻到了自己的真实灵魂,最后调整好心态重新披挂上阵,开始了新的战斗。在此过程中“我”经历了“镜像阶段”的几个步骤:身份角色的缺失,镜像的观照,新的自我形成。鲁迅先生一生都在毫无情面地解剖别人,也毫无情面地解剖自己,真诚地去袒露心胸,将自己的人生经验渗入文本。小说中的吕纬甫和“我”都有鲁迅自己的影像,甚至可以说是鲁迅内心深处两种思想倾向的沟通和辩解。作为在希望中前行又在绝望中抗争的先觉者,鲁迅先生精神世界中的犹豫和决绝、爱和恨、理智和情感始终在进行着激烈的交锋,鲁迅在此文中正是要去表达一种在绝望中仍不放弃希望,在苦闷中仍要坚持抗争的思想感情。
① 曹聚仁:《鲁迅的一生》,台北新潮文化事业公司,1987年12月版,第163页,第166页。
② 周作人著,止庵编《关于鲁迅》,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