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句残章的艺术盛宴——论“陌生化”在《喧哗与骚动》中的审美价值
2010-08-15华北电力大学外国语学院河北保定071003
□张 莉(华北电力大学外国语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3)
传统的艺术发展观将艺术的不竭生命力归功于艺术之外的客观生活的发展或精神活动的变化,而对其自身的发展规律却鲜有涉及。俄国形式主义则打破了这种传统的文艺学说,对艺术的本质进行了全新的诠释,揭示了艺术创作、审美接受以及艺术发展的内在规律。而在此规律中起着核心作用的便是“陌生化”。什克罗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一书中指出:“艺术的手法是将事物‘奇异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艰深化,从而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间长度的手法,因为在艺术中感受本身就是目的,应该使之延长。艺术是对事物的制作进行体验的一种方式,而已制成之物在艺术之中并不重要。”①这里的“奇异化”便指的是“陌生化”。在俄国形式主义看来,陌生化的实质在于为古旧的事物和概念披上新装,将人们从机械化和无意识状态中解救出来,唤醒人们对世界的感觉,从而重获美的享受,获得春风拂面的新鲜感和生命力。
文学的生生不息同样源于“陌生化”。俄国形式主义认为,“陌生化”并非指内容层面的陌生化,而是形式层面的陌生化。一个新的形式是为了取代已经丧失艺术魅力的旧形式,而独特的形式上的审美构建能够掩盖内容的普遍性。作者对陈词滥调有意识的偏离、扭曲、变形和异化使读者不断更新接受意识,从而摆脱麻木了的审美心理。文学“陌生化”效果不仅体现在语言技巧方面,还体现于视角转换、构思布局、选材立意等诸多方面。《喧哗与骚动》这一长青之作之所以在经历了艺术之流的后浪推前浪之后仍闪耀于文学宝库之巅,其主要原因之一便是作者福克纳的独特创作技巧使作品具备了强烈的陌生化效果。在这其中,叙述视角的陌生化,语言的陌生化以及叙事结构的陌生化尤为突出。
一.叙述视角的多元化
视角选择是叙事技巧的一个重要方面,美国小说理论家卢伯克指出:“小说技巧中整个错综复杂的方法问题,我认为都要受到角度问题——叙述者所站位置对故事的关系问题——调节。”②传统小说一般采用全知的叙述视角,叙述者的目光无所不及,既可以明确探查纷繁复杂的事件的因果,又可以洞察各个人物的内心世界。这种视角虽然可以带给读者轻松的阅读体验,但同时也会使之迷失于无意识的接收状态,审美意识逐渐迟钝,因而无法获得真正的审美体验。小说叙事方式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叙事视角从单一向多元化的转化,从单纯的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向灵活的有限视角的转化。多变的视角在《喧哗与骚动》中的运用赋予了这一作品新颖的艺术魅力。
在《喧哗与骚动》中,福克纳别具匠心地让三兄弟班吉、昆汀、杰生以及女佣迪尔西各拥有一篇自己的故事,三兄弟部分分别以第一人称有限视角展开。而在最后一部分,福克纳站在全能者的视角以迪尔西的眼光延续剩下的故事片段。四个叙述者站在各自的角度见证着康普生家族的衰败并经历着自己的人生。作者从不同的视角对故事进行了切割和重组,故事在不同的人物叙述中进行着延展。读者在这种有限的视角叙述中更加客观的了解人物,探寻人物内心活动。
热奈特认为“视角的本质,是对信息的限制”③。三兄弟不同的所见所闻必定会造成某些场景的画面缺失,这就自然而然的促使读者在另外的场景中寻找相应的补充,因此审美主体的自主意识得到强化,审美时间得以延长。另外,四个叙述者的不同性格特质、不同价值观导致他们对待同一人物抱有了不同态度,因此,四个视角下的故事片段彰显着强烈的个人色彩。班吉的痴傻无助和对姐姐凯蒂的深切依恋,昆汀病态的对时间、现实和情感的逃避,杰生的唯利是图和残暴冷酷,迪尔西的无微不至和正义坚强,凯蒂的善良和放荡以及康普生夫人的无病呻吟在四种视角中慢慢呈现,慢慢清晰。四个部分分别独立却又相互补充、相互融合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打破了故事一贯的完整性和时序关系,增加了欣赏的难度。因此,这一新颖的方式在带给读者久违的新鲜感和陌生感之余,还能够使其积极的拼接画面碎片,探究事件原委。这种视角的转换是对传统叙述视角的突破和陌生化,它所塑造的立体感和艺术感染力无疑会激活读者的审美激情和感受,实现艺术的真正目的。
二.语言的难化
文学归根结底是语言的艺术。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在文学研究方向将视角转向了语言的研究。文学形式陌生化的一个重要方面便是语言的陌生化。语言的惯常化使用会降低内容的可感性,使读者逐渐陷于自动化的盲从之中,形成无意识的接受定势,而最终远离充满诗意的新奇世界。什克洛夫斯基指出诗歌:“是一种困难的、扭曲的话语。诗歌的话语是经过加工的话语。”④文学作品中的语言是根据一定的创作目的而构建成的特殊的审美形式。语言的日常组织和使用方式以及语言的日常含义在文学作品中需要得到扭曲、偏离和异化,只有这样,文学的“文学性”才能够得以充分体现。在《喧哗与骚动》中,语言的难化增添了作品的陌生化效果,赋予了作品卓越的文学性。
《喧哗与骚动》中语言的难化主要来源于作者对意识流的运用。作为开场的傻子班吉,思考缺乏逻辑性,没有时间概念也没有场所意识。他的意识似乎总在漫无目的的流动,在作者所集中叙述的几个场景中来回跳跃。因此,语言的记录也同样呈现出缺乏顺序性和衔接性的拼接。比如“:‘今儿晚上咱们看演出时见,’勒斯特说,‘我们走吧,咱们非得找到那只子儿不可。‘’如果我们慢慢走,等我们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昆汀说。”⑤短短两句话中便可以看到班吉的思想跳跃,从当前回到1898年班吉奶奶去世的那一天。类似凌乱的断句残章不仅在班吉部分比比皆是,在昆汀部分也同样不胜枚举。这样的叙述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扭曲了日常语言的逻辑性和顺序性,必定会在读者欣赏之初带来困惑和不解,加大了欣赏的难度。然而福克纳的这种语言的拼接并不是毫无逻辑的梦语,他对班吉的感官处理具有散乱却又紧贴主题的特点,对傻子的所感所知进行了艺术上的提高,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法度之中。碎片般的语言打破了读者传统的毫无生气的审美接受范式,使之在复杂的语言迷宫中寻找线索。
班吉语言的难化与其特殊角色特点紧密联系,而昆汀语言的难化则与其思想精神状态密不可分。毫无预兆的语言跳跃在昆汀部分仍然很突出。比如:“她一下子就站在了那里紧接着他就大叫大喊起来使劲拉她的衣服他们一起走进门厅走上楼梯一面大叫大喊把她往楼上推推到浴室门口停了下来……”⑥这一段描述的是凯蒂失贞当晚的情形,昆汀的思绪从当前跳到那时。而这里出现了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语言现象,即标点符号的缺失。福克纳在昆汀部分使用了许多大段的心理描述及场景回忆,这同样在情理之中。与班吉不同,昆汀有着健全的心智,其意识流动必然较为连贯。标点的缺失反映了勤于思索懒于行动的昆汀的性格特征,以及他在自杀前思想的复杂状况。标点符号在文学语言,尤其是叙事性文学语言中对意义的表达起着重要的作用。而大篇幅语言的无休止的串联很容易使读者陷入迷茫。这种方式的语言难化促使读者全身心的投入欣赏之中,在积极主动的揣摩和思考中获得审美的乐趣。
三.结构的延宕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曾指出,“在一部具体的文学作品中,存在陌生化技法与事件、事物在时间上的运动与变化之间的关系”⑦的问题。“延宕”是叙事性文学中一种重要的陌生化手段,也是詹姆逊所提出的处理以上关系的方式,它是指文学作品中通过分裂、结构性对比、插比等艺术手法,阻碍情节的直线发展,增加感受的时延,推延审美感受的一种艺术程序。“延宕”看似是作者在叙述中引入了不相干内容,或者无意间疏漏了事件片段,而这种上下脱节的方式是对内容本质的有效扩展和深化,是陌生化的具体体现。结构的延宕是《喧哗与骚动》中又一显著的陌生化方式。
什克洛夫斯基这样阐述延宕规律,“故事的不断被打散,又不断重新组合,都遵循着特殊的,尚为人知晓的情节编排规律”⑧。事件描述的突然中止、相互穿插以及重新组合在《喧哗与骚动》的创作结构中异常明显,尤其体现在在非线性叙事方面。在班吉部分,福克纳将事件相互穿插,使它们在叙述者的思绪中交错出现。例如,班吉当前的经历与奶奶去世当晚、姐姐凯蒂失贞那天以及凯蒂结婚当天的几个情景相互交织,这些碎片在无头绪中逐渐呈现出了完整的情节。在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情节展开之中,读者不得不自我构建故事的轮廓,探寻前因后果,组织时间顺序。可见,这种延宕的结构安排能够留给读者大量的自我想象和推理空间,增加感受的难度,激发读者澎湃的情感共鸣。
《喧哗与骚动》的整个故事是康普生一家的衰败史。这一家族的四分五裂,家庭成员的关系疏离以及各自的命运曲折在四个部分中逐渐展现。福克纳打破事件的时间顺序,运用非线性叙事方式,打散事件的整体联系,按照人物的心理变化和意识流动顺序进行有组织的混乱叙述。情节在四个人的叙述中不断的进展,但又由于事件的重复和看似多余事件的插入而受到延缓。读者在这种叙述的重叠和断层中必须进行结构的重组,并动用自己的理性判断和情感共鸣对人物进行评价、对事件进行梳理。这种结构上的延宕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顺序性,读者在每一部分都要投入全部的情感和精力已获得更加全面的理解。一唱三叹的情节安排阻缓了故事的进展速度,给予了读者更加细腻、丰富的感受经历。
《喧哗与骚动》是福克纳自己钟爱的作品,也是他的巅峰之作。他别具匠心的将多种特殊、奇异的创作手法兼容其中,并发挥的淋漓尽致,展现了非凡的文学驾驭能力和艺术才华,成就了一部不朽佳作。这部作品的经典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其陌生化效果的体现,尤其是在叙述视角、语言以及叙述结构三方面的陌生化处理。俄国形式主义将陌生化视为艺术总原则,它是推动艺术不断发展的动力和源泉,是艺术的本质所在。福克纳遵循了这一文学内部发展规律,在陈词滥调和千篇一律中为审美主体开辟了一条通往奇妙的艺术殿堂的道路,用断句残章巧妙地谱就了一曲新奇而壮丽的《喧哗与骚动》。
①④⑧维·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M].北京: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128,71,26.
②珀西·卢伯克.小说技巧.转引自罗钢《叙事学导论》[M].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180.
③热奈特著.叙事话语与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26.
⑤⑥威廉·福克纳著.喧哗与骚动[M].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19,146.
⑦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语言的牢笼——马克思主义与形式[M].北京: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146.